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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窗边的座位上面对面落座后,江南再次端详了一番这位刚相识的男子。
年过三十——或许更年长一些。一头略长而柔软的头发使清瘦的脸颊愈发憔悴,比起身材瘦高的江南,岛田更加像一根竹竿。黝黑的面庞当中是个硕大的鹰钩鼻,双眼凹陷。
特立独行——这应该是所有人对岛田的第一印象吧。怎么说呢,让人觉得怪里怪气难以相处。然而,他刚才的一番言行却和外表大相径庭,让江南很欣赏,不知为何,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
已经过了下午四点,一整天粒米未进的江南点了一杯咖啡和一份披萨饼。
透过玻璃窗,映入眼帘的是国道十号线对面的蔚蓝色大海,那是别府湾。这家店有点像在学生聚集区的街角随处可见的风雅小店,也许是店主人的兴趣所在,和鹅妈妈童谣有关联的版画和玩偶在店内随处可见。
“江南,你接着说吧。”岛田点的伯爵红茶端上桌后,他一边端起茶壶倒茶,一边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接着说?那封信吗?”
“当然。”
“我的观点刚才都已经说过了——我能抽烟吗?”
“请便。”
“谢谢。”
点着火后,眼前升起一道白烟。
“我刚才也说了,我并不认为这是简单的恶作剧。不过你问我那是什么,我也回答不了。坦白说,我毫无头绪,猜不出是什么人出于什么目的写了那封信。只是——”
“只是?”
“我也并非完全不能推敲出些东西。”
“愿闻其详。”
“我认为可以从三个方面来分析寄信人试图在信里表达什么含义。第一,这封信最主要的意图是强调‘千织是被杀害的’。第二,是从第一点衍生出来的‘我痛恨你们,要向你们复仇’这样一种威胁的意图。因此,之所以用‘中村青司’,是因为这个名字最适合被用来写威胁信。”
“原来如此。第三点呢?”
“第三点和前面两点的角度不同,可以说是这封信的深层含义。”
“深层含义?”
“嗯。寄这封信的人为什么要用‘中村青司’这个‘死者的名字’呢?假设是企图制造恐怖气氛,现在可能没有人会当真吧?幽灵用文字处理机写信,这太荒唐了。因此,我猜想这封信的真正目的是暗示我们再次关注去年的角岛事件。是不是我想得太深了?”
“不,我觉得很有意思。”岛田笑呵呵地拿起茶杯,“唔,很有意思。再度审视角岛事件啊。有道理,那起事件很值得再次审视——江南,你对那起事件了解多少?”
“我只在报纸上看过相关报道,不太清楚。”
“那么,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吧。”
“嗯,麻烦您了。”
“事件的梗概你知道吧?去年九月,在角岛的蓝屋,中村青司与妻子和枝,还有一对用人夫妇被人杀害,另外有一个园丁从此不知去向。凶手作案后烧毁了整座蓝屋,到现在还没有破案。”
“不知去向的园丁被警方当作嫌疑人,没错吧?”
“没错,可是警方并没有掌握确凿证据。我认为是因为园丁销声匿迹,才让人怀疑。接下来,听我讲事件的详细情况。”
岛田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
“首先,有必要简单介绍一下蓝屋的主人中村青司。青司比阿红年长三岁,当时四十六岁,他曾经是一位非常著名的天才建筑师,不过很早就隐退了……
“中村青司是大分县宇佐市一个资本家的长子,高中毕业后,独自去东京上大学。就读T**大学建筑系时,他就在全国范围的竞赛中获奖,引起了业内人士的关注。大学毕业后,教授强烈建议他继续深造,但是因为父亲突然病逝,他不得不回到了家乡。
“和弟弟红次郎共同继承了父亲留下的巨额遗产后,没过多久,青司在角岛上盖了自行设计的蓝屋,早早地开始了半隐居的生活。
“……夫人和枝旧姓花房,在宇佐时和中村青司青梅竹马。两家早就定下了婚约,可以说是父母之命。在青司搬到角岛居住后,两人便结婚了。”
“后来,他没有继续设计工作吗?”
“听阿红说,他仍然在设计,不过大半是出于兴趣。高兴时就接下喜欢的工作,所有的设计都坚持自己的风格,专门建造风格独特的建筑物,在风流雅士之间好评如潮……有不少人千里迢迢去岛上拜访青司。不过最近十年,他连自己喜欢的工作也不再接受,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唔,确实不同寻常啊。”
“阿红也是个怪人,不务正业,研究佛学。连他都一口咬定‘家兄是个怪人’,可想而知青司有多么古怪。不过他们两兄弟感情似乎不太融洽。
“言归正传。角岛的蓝屋里还住了一对名叫北村的用人夫妇。丈夫负责各种杂事,驾驶往来于陆地和角岛之间的汽艇,妻子打理所有的家务事。还有一个就是让人怀疑的园丁,他叫吉川诚一,平时住在安心院附近,每个月有几天去岛上干活——发生火灾的三天前他上了岛。相关人物的介绍就到这里吧。
“下面是事件的详细情况。一共发现了四具尸体,每具都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鉴定人员为此伤透了脑筋,颇费了一番工夫后才得出以下结论:北村夫妇被人用利器击中头部死在卧室里,在同一个房间里发现了被推定为凶器的斧子;另外,两人都有被绳索捆绑过的痕迹。死亡推定时间是九月十九日——火灾发生前一天的午后。
“中村和枝被勒死在卧室的床上,凶器是带状物,尸体的左手不翼而飞,推测是死后被人切断的,至今没有找到。死亡推定时间是九月十七日到十八日之间。
“中村青司全身浇满灯油,被烧死在同一个房间。体内发现大量安眠药,这一点和另外三具尸体一样。死亡推定时间是九月二十日凌晨发生火灾的那段时间。
“起火点位于厨房,凶手在整幢房屋内倒满灯油后,纵火焚屋。……你也知道,目前,警察初步推断销声匿迹的园丁吉川诚一是凶手,可是,还有很多疑点无法解释。
“比如说,和枝夫人的左手。吉川为什么要切断夫人的手,随后又带去了哪里?此外,逃走路径也是问题。岛上唯一的摩托艇仍然停泊在海湾,很难想象凶手杀害四个人之后,在九月下旬,从海里游回陆地。
“警方也考虑了外来凶手作案这个可能性。然而,这样一来就更加疑点重重。警察基于吉川就是凶手这个推论,得出的事件轮廓是……啊,江南,别客气,多吃一点。”
“呃?啊,好的。”
岛田滔滔不绝诉说案情的时候,披萨饼和咖啡端上了桌。江南没有开吃并不是客气,而是因为听得太入神了。
“关于动机,有两种说法。一是觊觎青司财产的谋财之说,二是吉川暗恋和枝夫人,与和枝夫人私通。大部分人认为这两点同时构成了杀人动机。首先,吉川让所有人喝下安眠药昏睡,之后开始着手作案。他把北村夫妇和青司捆绑起来监禁在某一个房间,然后把和枝夫人带到卧室发泄私欲。最早被杀害的和枝夫人比另外三个人的死亡时间早一两天,而且在和枝夫人身体上找到若干死后被性侵犯的痕迹。接着被杀害的是北村夫妇,在此期间两人一直昏迷不醒。最后是青司,在昏睡状态下被浇上灯油。随后,吉川去厨房点燃了火。”
“岛田先生——”江南正准备把已经冷却的咖啡端到嘴边,听到这里他停下了,“凶手为什么要让青司活那么长时间呢?北村夫妇也是一样。反正要杀,为什么不早一点杀呢?”
“可以认为他最初没有打算杀人灭口。杀害和枝夫人后,他的精神逐渐陷入异常。或者说,让青司活到最后,更加证明了‘劫财’的可能性。”
“此话怎讲?”
“这一点和中村青司身为建筑师有关。”
“身为建筑师的中村青司?”
“对。青司——刚才我说过他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人。无论是蓝屋,还是别馆十角馆,青司设计的建筑物都充分反映了他的偏执、孩子气以及游戏心态,其中之一,就是他对机关的狂热。”
“机关?”
“对。虽然不清楚其中的奥秘,但是在烧毁的蓝屋废墟上,到处都设计了密室、隐藏不见的橱柜和保险柜等等。知道如何开启这些机关的,当然只有青司本人。”
“啊,是这样啊,必须从青司嘴里才能得知贵重物品的存放地。”
“正是。因此不能先杀青司。”
说到这里,岛田抬起一只手,撑在桌子上。
“这就是事件和搜查状况的要点。目前正在搜查园丁吉川的下落,却没有任何线索——怎么样?江南,有什么问题吗?”
“是啊——”江南一口气喝干咖啡,陷入了沉思。
听了岛田的一番话,江南确实感觉警察目前的推断最为妥当。然而,这无非是根据现有状况的推测而已——说直白一点,不过是为了所谓合理性而做出的牵强附会的解释。
这起事件最大的难点在于蓝屋被焚烧殆尽,因此从现场得到的情报极其有限,再加上能够描述出事发当时或者事发前岛上状况的生者不见影踪……
“江南,脸色很凝重啊。”岛田舔了一下上翘的嘴唇,“我问你一个和角岛事件没有直接关联的问题吧。”
“什么问题?”
“关于千织这个姑娘。我知道她是阿红的侄女,因为上学,所以寄宿在和枝夫人的娘家。我听说她去年发生意外,但是对具体情况知之甚少——中村千织是个怎样的姑娘?”
江南皱起眉头。
“——是个很温顺的女生,郁郁寡欢,不太引人注目,我几乎没有和她交流过。可是,我认为她很懂事,每次举办联谊会,她都主动帮忙做一些杂活。”
“唔。她是怎么死的?”
“去年一月,在推理小说研究会的新年聚会上,死于急性酒精中毒。”
江南说着,不自觉地看着窗外。
“平时的聚会,她只参加第一场就回去,但是那天我们硬让她一直留到了第三场,实在太不应该了。她原本就身体虚弱,听说大家还拼命给她灌酒。”
“听说?”
“嗯。我那天也参加了第三场酒会,但后来有事和一个叫守须的朋友提前离开了。事故发生在那之后,不对——”
江南的手触碰到了夹克衫口袋里的那封信。
“不是事故,也许确实是我们杀了她。”
江南认为自己对千织的死负有一定责任。如果当时自己没有中途退场,是否会阻止众人向她灌酒呢?
“今天晚上有空吗,江南?”或许是察觉了江南的心情,岛田的语气忽然变得格外明快,“怎么样,晚上一起吃饭,顺便喝一杯,如何?”
“可是——”
“我请客,你陪我聊聊推理小说。我在推理方面没有志同道合的朋友,你能陪陪我吗?”
“嗯——我很荣幸。”
“好,就这么定了。我们去O市吧。”
“岛田先生。”
“怎么了?”
“我还没有问您,你和红次郎先生是什么关系?”
“啊,这个啊,阿红是我大学的前辈。”
“大学?那么,岛田先生也研究佛学?”
“算是吧。”岛田尴尬地揉了揉鼻子,“其实,我父亲是O市郊区一个寺庙的住持。”
“嘿,是佛门子弟啊。”
“在家里三个兄弟中我是最小的一个,这把年纪还游手好闲,没资格说别人是怪人。家父年过花甲仍然精神很好,他现在还读推理小说,碰到里面有人丧命就诵经念佛。”说到这里,岛田虔诚地双手合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