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孔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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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血腥滋味

作为我们父亲的那个人死了,我们的生活也由此改变。倒不是说我们为此悲痛难抑,主要是见证了生命的失败,那感觉有如惨嚎在耳,令人心悸却又无可奈何。我们的情感和关系因此发生了变化,大家都比以往更加警醒,更加谨慎。

拉蒂跟我两个人一辈子都生活在林间的水边。她总是在一切事物中寻找活泼的音符。在她眼中耳中,水波潺潺有如欢唱,树叶簌簌如少女娇笑,山杨枝颤如多情人翘首弄姿,而斑鸠的叫声则是痴情动人。

然而最近她却一再留心到陷阱中刺猬的悲鸣,还注意到林间那些捕捉偷腥的小肉食者的机关,边上是一圈冷杉树枝围成的矮篱,中间摆着兔子的内脏。

珍草镇之行以后没多久的一个下午,拉蒂坐在窗前的椅子上。阳光缠绵在她的发间,亲吻着她的脸颊,屋外枯萎蔓草的点点赤红也跃动着顺着阳光泼洒在她的头脸上。太阳只是痴缠着拉蒂不愿离开。她向窗外望去,注视着九月迷雾中若隐若现的幽冥湖和高关庄。要不是她脸上的那点绯红,我肯定会说她此刻悲戚敛肃。她靠向窗户,把头枕在木头窗棂上,慢慢地睡着了,脸上逐渐露出久违的童真,如同十七岁的睡美人,丰满的嘴唇挺翘微分,呼吸舒缓均匀。旧有的责任感再次泛起,我一定要保护好她,照顾好她。

石子路上传来咵嗤咵嗤的响声,是来思力到了。他以为她正瞧着自己,于是脱帽致意,身形矫捷,透着种动物才有的活力。他身上散发出十足的个人魅力,让人不由生出欣赏,而长相和体态相比就差了那么一点,不算英俊,眉毛浅淡,丑陋的大鼻子,前额高挺却有失威严。表情倒是坦诚和善,笑声也颇为爽朗。

见她对自己视若无睹,他不禁有些奇怪,走近了才明白过来,就向我眨了眨眼,走进门来,蹑手蹑脚地到了她身边,细细地打量她。她脸上那种甜美的放松和让人怜惜的少女神情让他心动不已,于是就探身上前吻了一下她本来就被阳光染红的面颊。

她像被吵醒的小孩子般嗔道:“哎呀!”他在她身后坐下,让她头靠自己,低头望着她,眼里含着温柔安抚的笑意。我以为她又要睡过去,结果她眼皮颤了两下,突然眼神一亮,醒了过来。

“来思力!你——放开我!”她叫了起来,用力把他推开。他放开她,起身看着她的脸,有些生气。她抖了抖裙子,赶紧到镜子前整理头发。

“你好坏!”她叫道,乱蓬蓬的头发下脸涨得通红,一副羞恼的样子。

他宠溺地笑道:“谁叫你睡着了还那么好看,叫人怎么也忍不住。”

“没教养!”她蹙眉怒道。

“我们之间还要什么教养?我还以为咱俩之间向来不屑于这些虚头巴脑的呢。我是亲了你,有啥不行的?”

“不是你想亲就可以亲的,你得问过我才行!”

“老天,你这就过分了啊。”

“妈妈来了。”

“是吧,那你跟她说说,让她来评理。”

母亲看来思力一向顺眼。

“噢,这位先生,”她说道,“皱眉头是个什么意思?”

他笑了起来。

“拉蒂怪我亲了她这个睡美人。”

“唉,男孩子的小把戏,你想扮演王子哪!”母亲道。

“没错,不过看来我没演好啊。”他可怜巴巴地说道。

拉蒂笑了起来,气也消了。

“好啦,”他笑着看向她说,“我来是想请你出去玩的。”

“嗯,下午天色是很不错啊。”

拉蒂瞥了他一眼道:“我感觉身上懒洋洋的,一点儿都不想动。”

“没事儿!”他答道,“出去就慢慢醒了。你去把帽子戴上。”

他口气里有些不耐烦。她看了看他。

他的笑容似乎有些古怪。

她垂下眼,出了房间。

“她马上就会来的。”他自言自语道,这话也是跟我说的,“她就喜欢拿人。”

她肯定是听到了,于是就又走进房间,一边拉手套,一边静静地道:

你也一起来,派特(注:应是“我”的中间名Patrick的缩写,西方人昵称的一种方式。“)。”

他转过身来,又惊又怒地望向她。

“我还是在这里好好画完这幅画吧。”我可不想掺和进去。

“别啊,一起来吧,乖。”她把画笔从我手里拿开,把我从椅子里拉了出来。他顿时沸血上头,一言不发地去了客厅,给我取了帽子。

“随你的便吧!”他怒道。“女人就喜欢做拿破仑,搞独裁。”

“没错,女人就是如此,亲爱的铁公爵(注:指在滑铁卢战役(1815)中击败了拿破仑的英国将军威灵顿(1769-1852)。”)先生,您可真了解啊。她谑道。

“哼,不论谁当拿破仑,总是要遭遇滑铁卢的。”他接着话茬往下说。

“嗯,是彼铁卢(注:指1819年的彼铁卢事件(或译彼得卢屠杀),为英国政府镇压曼彻斯特市民的民主集会造成的惨案,部分参与镇压的部队曾在四年前参加滑铁卢战役。这里是拉蒂用谐音词来打趣来思力自己独裁专断。”),我的将军阁下,会遭遇彼铁卢的。

“好吧,彼铁卢。”他答道,嘴撅得老高。“反正是被征服,毫无还手之力。”

“他来了,他看见,他征服(注:指凯撒在小亚细亚吉拉城大胜之后给罗马的著名捷报,也是拉蒂用来讽刺来思力强横的。”)。拉蒂背诵道。

“你到底来还是不来?”他说道,有点恼羞成怒了。

“听从您的吩咐。”她答道,挽起我的手臂。

我们穿过林子,走过乱糟糟的边界地带,来到公路上。边界这儿本应像公园般美丽,然而却凌乱不堪,到处是乱蓬蓬的杂草和黄色的鼹鼠丘,东一块西一块地长了金雀花、悬钩子和石南,时不时可以看见一两株老荆棘树,还有欧洲红松奇形怪状的树桩。

马路上全是落叶,在我们脚下嘎吱作响。水流清澈悠缓,麦秆扎成了堆,勉强立在那里打盹。

我们爬上了高关庄后的小山,沿着高地一路向前,一直往干燥贫瘠的德比郡群山而去,然而左望右望都看不见它们,因为现在是秋季,哪里看上去都差不多。不久就见到了西尔斯比煤矿的矿架,还有山肩上秃星星孤零零的丑陋村庄。

这一路上拉蒂倒是兴高采烈,有说有笑,还采了好多剌梅果,别在裙子上。摘黑莓的时候手指上扎了一根刺,于是她就跑去让来思力给她挤出来。我们走下公路,沿着马道继续前行。右面是林子,前方是高高拱起的斯特利群山,左面是农地和田野。走到中途,忽然听到磨刀石上磨镰刀的声响。拉蒂跑去树篱那边,却瞧见乔治在陡峭的山腰上割燕麦。那里没办法用机器收割。而他父亲正在把麦秆扎成捆。

塞克斯顿先生起身的时候看见了我们,就招呼我们去帮把手。我们在树篱间挤开一个口子,钻出去走到他跟前。

“你来啦,”这个父亲冲我说道,“外套脱了吧。”然后对拉蒂道,“给我们带了喝的来吗?没有啊,嗨,运气不好啊,你们就是出来散散步的吧,长成胖子可不好,你们肯定都知道。”他做了个鬼脸,又俯下身去扎麦秆。他正值壮年,脸色红润,身体壮实。

“你给我演示下,我也可以帮你干点儿活儿。”拉蒂道。

“不用啦。”他温声答道,“会把你的手腕和衣服刮坏的。瞧瞧我这双手吧——”他搓搓手,“就像砂纸一样。”

乔治背朝着我们,所以没留心到有人来了,只是埋头割麦子。来思力瞧着他的身形。

“这动作可真舒展!”他赞道。

“没错,”父亲抬起因为捆扎麦秆而涨红的脸道,“咱乔治就喜欢割麦子。一开始还有点僵,到后来活动开了,身子也会好起来。”

我们走到立着的麦秆那边。阳光很柔和,因此乔治把帽子丢在一边,黑色的头发湿漉漉的,卷成乱乱的一蓬。他双腿仿佛扎根在地上一般,腰部随动作起伏,韵律优美。马裤上扣着腰带,屁股上悬着的就是那块磨刀石。他的衬衫已经基本褪成了白色,在腰带上面一点正好给撕破了,露出背上虬结鼓动的肌肉,仿佛河床上的白色沙子一般,在阳光下闪动着银色的光。这节奏分明的动作和健硕的身体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魅力。

我跟他打了个招呼,于是他转过身来,直直望向拉蒂,脸上不自禁地闪过笑意,那样子十分英俊。他结结巴巴地问了好,然后就弯下身来,捧起一把麦秆,躲避似的捆扎起来。

拉蒂和他一样,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倒是来思力开了腔:“我觉得割麦子可真是种不错的锻炼。”

“没错。”他说道,边捆麦秆边说道,“不过会出把汗,然后手会磨疼。”

来思力捡起镰刀,晃了晃头,脱掉外套,简而言之地问道:“该怎么弄?”还没等回答,就干了起来。乔治没说什么,只是看拉蒂。

“你刚才的样子很好看。”她说道,有点害羞,“像田园诗里讲的那样。”

“你也很好看啊!”他说道。

她耸耸肩,笑了起来,转身去采了一朵深红的紫繁篓。

“这麦子是怎么捆起来的?”她问道。

他拿起一把长麦秆,清掉了上面的尘土,给她演示如何扎起来。她却不上心,只是瞧着他那双手,大大的,看上去很硬朗,因为一直抓着镰刀柄,都给磨红了。

“这活儿我是干不了的啦。”她说道。

“没错。”他悄声应道,瞧着来思力割麦子。后者学什么都快,不一会儿就上手了,不过却没有乔治那种碾压一切的势头,也没有那种韵律和节奏。

“肯定要出不少汗的。”乔治道。

“你不出汗吗?”她问。

“会出一点,不过我可没穿那么正经。”

“你知道吗?”她突然道,“看到你那双手臂,我很想摸一摸呢。黝黑黝黑的,真好看,瞧上去硬得很。”

他伸出手臂给她。她犹豫了一番,拿指尖在光滑的棕色肌肉上很快地触了一下,然后又急忙缩了回来,把手藏在裙子的褶皱里,脸都涨红了。

他静静地低声笑着,听起来悦耳得让人心跳。

“能在这儿干活儿就好了。”她说道,望向立着的一捆捆麦秆和模糊的蓝色树林。他顺着她的目光远眺,笑声低沉,透着宠溺和顺从。

“我说真的!”她强调道。

“这么想好啊。”他说道,把手探进自己敞开的衬衫里,在身侧的肌肉上轻挠了几下。“要么干活,要么就静静地啥也不干。这样子感觉很好,对身体也好。”

她细细打量着他,审视着那身体的美感,仿佛他是个孕育着生命的巨大花骨朵。

来思力走上前来,用手在眉头擦了把汗。

“嗨,”他说道,“可真是出了不少汗呢!”

乔治捡起他的外套,帮他穿上,道:“可别着凉了。”

“不错的锻炼方式。”他说道。

乔治本来一直在手指上摸来摸去,此时掏出把小刀来,开始在手上挑刺。

“你那皮可够硬的哈。”来思力说道。

拉蒂不作声,只是稍稍缩后一点。

乔治父亲很高兴找到个借口站直腰聊天,兴冲冲地跑了过来。

“干不了多久就够够的了。”他笑着对来思力道。

“啊呀!”乔治突然叫起来,吓了大家一跳。我们转身望去,看见一只兔子从麦地里箭一般窜出来,在树篱中穿来穿去,避开那一捆捆麦秆,时而在上面跳过。山腰上还立着的麦子就是一小块,长五十步,宽十步左右。

“可真没想到,还有这东西在地里。”当父亲的说道,捡起一把短耙,走到矮墙一般的麦子旁,我们都跟在后面。

“你们瞧着点!”乔治父亲说道。“哪里麦穗动了就告诉我!”

我们在麦地四周小心地张望起来。

“出来啦!小心!”乔治父亲兴奋地叫起来,一只兔子很快从遮掩中蹦了出来。

“哎——哎——哎,”大家叫着,“让它转过来,转过来!”我们拼命追上去。那头小畜牲给来思力不要命的叫喊和追赶弄得晕头转向,忘了自己的既定路线,往山上乱窜,在迷宫一般的麦捆间瞎跑起来,一会儿左右穿插,一会儿跳过还没捆好的麦秆,一会儿又被叫声惊吓,打了个急转弯,苦不堪言。这小可怜最终难逃追兵。乔治一直紧跟在后面,它窜进一堆割倒的麦子里,结果给他瞄见了,于是扑在上面,下一刻他站起来的时候,小家伙已经在他手里晃来晃去了。

我们回到没割的麦子旁,喘着粗气,全身大汗淋漓,不过眼神都亮亮的。我听到拉蒂打招呼,转身看见艾米莉跟两个孩子。他们放学经过时也进了田里来。

“那儿还有一只!”来思力叫道。

我看见燕麦穗一阵波动。“这儿哪,这儿!”我叫起来。兔子窜了出来,往树篱那儿跑去。乔治和来思力本来就在那边,于是便追了上去,把它逼转过来,往我们这头跑。我把它赶到乔治父亲那里,他追了几步,很快就跟不上了。小畜牲往树篱门那里跑过去,可此时小茉莉却转过身,和另外那个瘦弱的小男孩把它又赶了回来。她手里晃着帽子,头发在空中飘个不停。兔子开始吃不住劲儿了,麦捆也不太躲得过去,只是拼命往最前面的树篱那儿跑。我追在后面,要是扑上去肯定能把它压在下边,不过我可干不了这个,只能紧赶慢赶不让它从树篱洞里钻出去逃掉。它就沿着树篱底下跑。乔治跟在后面,扑上去抓它,结果还没碰到,它猛地一窜,钻进了树篱的空隙里。乔治摔了个嘴啃泥,狠命伸手去空隙里掏它,不过还是给跑掉了。他躺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地望着我,眼里的兴奋和疲惫如明暗交替。等能开口说话了,他问我道:“你干吗不扑上去抓它呢?”

“做不到啊。”我说道。

我们回到原处。两个孩子还在往稠密的麦田里看来看去。不过我们觉得兔子都已经跑掉了。乔治又割开了麦子。我在一旁走了两步,发现还有一只兔子在麦田尽头的一个小角落里探头探脑,耳朵紧紧贴在背上。我能感觉到它的心脏在灰褐色的毛皮下搏动,它乌闪闪的黑眼睛直盯着我看。我对它毫无怜悯之心,却依旧无法自己动手去伤害它,于是就给乔治父亲使了个眼色。他跑上来,用耙子瞄准了狠狠给了它一下。尖细的叫声响起,我觉得身上热辣辣地疼,仿佛挨打的是自己一样。但是兔子跑出来以后,我很快忘记了那叫声,急忙跟了上去,感觉自己的手指好像已经僵直地掐住了它的脖子。兔子一瘸一拐地跑不动了,很快来思力扑住了它,一时杀戮心起,几乎把它的头都扯掉下来。

我抬起头来。女孩子们都在树篱门那里,眼见残忍之事发生,都转过头去不看。

“这回可再没有了。”乔治父亲道。

话音才落,茉莉(注:原文是玛丽(Mary),据上下文和英文习俗,应该是茉莉的大名,为了不混淆,译文中不再改动此名。)又叫了起来:“这洞里还有一只!”

洞太小了,乔治的手伸不进去。于是我们就把耙子的把手探了进去,要把它挖出来。耙杆粗暴地捅进洞里,下面传来吱吱的叫声。

“老鼠!”乔治道。才说完,鼠妈妈就溜了出来,结果背上挨了一下。接着洞口被扒了开来,四处都是小老鼠,像虫子一样被一只只碾死了,最后数了一下,死了的小家伙总共九只。

“可怜的东西。”乔治望着母老鼠道。“养这么大一窝子得有多不容易啊!”他把母老鼠捡起来,放在手里来回翻腾,好奇中带着些许怜悯。然后他道:“不错,今晚一了百了!”

他父亲从树篱那里又拿了一把镰刀来。两个人合力挥砍,麦穗颤巍巍的高傲头颅顿时矮了下去。他们收割,我和来思力捆扎,很快活儿就都干完了。

残阳渐逝,西面的雾气浓积,蓝意逾重。远处煤矿上传来起重机节奏凛然的轰鸣,打破了天地间的深沉寂色,那是最后一批矿工正在被拉回地面上来。我们穿过田地,脚下麦茬咯吱作响,有如打揍扬琴一般。新割的麦子香气升起。雉鸡在林间最后叫了几声,接着便云开雾散般一飞而空。

我帮着带了把镰刀,大家一路下山,往农场那儿走去,既疲惫,又开心。几个孩子已经先拿了兔子回家了。

到了磨坊那里,几个女孩子才刚刚从桌边起身。艾米莉把她们用过的茶壶拿走,给我们拿新的上来。她只瞄了我们一眼,漫不经心地打了声招呼。拉蒂从炉边的座位上捡起一本书,拿到窗边看去了。乔治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他把外套丢在一边,头发撸到了后面,黑黝黝的一双粗大的胳膊搁在桌子上,一时没有言语。

“刚才那样子跑,”他在眉上擦了一把,对我道,“可比干一天活儿更累。我可绝对不会再来这么一遭了。”

“跑起来的时候还是很带劲儿的。”来思力道。

“打这兔子有什么用,弄得你们这么累,得不偿失。”塞克斯顿太太道。

“这倒不好说,妈妈,”当儿子的慢吞吞地道,“恐怕能值几个先令呢。”

“害你寿命短个两天也值?”

“那算啥!”他答道,拿起一片夹着黄油的面包,撕了一大块在嘴里。

“给咱们上点茶吧。”他对艾米莉道。

“我可不招待你这样的蛮子!”她答道,缓了下,给他把茶壶满上。

“嚯,”他又拿了片黄油面包道,“好像这回的蛮子不止我一个吧。”

“男人都是残暴的动物。”拉蒂看着书眼也不抬地说道,语气里充斥着不满。

“这样才好让你管教驯化嘛。”来思力毫不在意地道。

她没答话,倒是乔治开了口,那腔调让艾米莉气不打一处来:“要是够得到皮毛可又没法抓在手里,那才让人发狂呢。”他咧嘴露出了笑容。

艾米莉气呼呼地走去一边。拉蒂想说两句难听的,最后还是没作声。

“真奇怪,”来思力道,“反正一说到打打杀杀的她们就好像要反胃。”

“人一跑起来就没法停,”乔治道,“要一直跑没劲了才行。性子上来了要马上消下去也是不可能的。”

“我觉着兔子这么可爱的小东西,给追着来回折腾,最后还把头都给扯了下来,这么干的人很残忍。”拉蒂道。

“他本来就是个野蛮人。”艾米莉接茬道。

“你要是追起来,估计也会跟我们一样的。”乔治道。

“那是,女人的残忍绝不输给男人。”来思力瞥了一眼拉蒂道,“没错,”他接着道,“她们残忍起来自成一路。”又瞥了一眼,表情是笑容可掬的鬼脸。

“好啦,”乔治道,“想做什么就做了呗,吹毛求疵做什么!”

“文过饰非,没胆子。”艾米莉刺儿道。

他抬起乌黑的眸子看向她,眼里满是怒意。

“可是,”拉蒂还是忍不住问道,“到现在你还不觉得这很残忍么?现在回想起来,追杀这些可怜的小家伙,难道你就不觉得残忍,不感觉可耻吗?”

“可能吧,”他答道,“不过当时可不这么想。”

“你这个人真冷酷!”她愤愤道。

他不以为然地笑笑,却没有反驳。

我们默默地喝完茶。拉蒂还在读书,艾米莉在屋里忙来忙去。最后乔治站起身来走了出去。不一会儿我们便听见他拿了牛奶桶,哼着《白蜡树林》(注:19世纪威尔士民歌。)穿过院子。

“他什么都不当一回事。”艾米莉积攒了好许不满。拉蒂若有所思地从窗口望向院子那里,看上去闷闷不乐。

没过多会儿我们也出了门。池塘里还飘逸着最后一缕光。艾米莉带我们去低处的园子里采熟李子。园子十分破旧,脚下的土地黑沉沉的。路旁曼曼丛丛地长着好些醋栗树,都有年头了,上面盘满了卷茎蓼和牛筋草。这里除了杂草以外并不出产什么庄稼和果子,要算的话可能还有瘦长的洋蓟和胀鼓鼓的葫芦吧。不过园子最后头,高大灰黑的农舍矗立的地方有一株李树,给围墙包住了,只有树冠探了出来。树枝上挂着殷红的饱满圆球,在雾中若隐若现,有如珍宝。那树干上疤疤瘌瘌的都是老树皮,却晃着些绿意,还覆着新流出来的树脂。我上前去晃了晃,那些珍宝纷纷而落,重重地砸在下面密密匝匝的大黄叶片上。女孩子都咯咯笑了起来,我们把收获一分而空,满载而归。之后我们又下到园子另一边跟下游水塘接壤的地方。那水塘四周都是稠密的杂草,乔治父亲有一次说那塘里翻腾的都是老鼠。我们脚下是厚实的灯芯草,眼前是高大的湖岸,果树一路爬上去,看上去像是座山峰一般。上游的水漫过低处黑黝黝的水闸,经由一条水渠,淌入下游水塘。

两只老鼠为我们惊动,窜进了涵洞里。我们坐在几堆长满苔藓的石头上四下张望。几只老鼠又探出头来,跑了几小步,停下来听了一会儿动静,感到安全,便开始随意乱转,屁股后面拖着光溜溜的长尾巴。没多会儿,朦胧夜色中便有六、七只灰色的家伙在涵洞口上玩耍了。它们坐在地上,用爪子擦拭着尖尖的脸颊,捋着长须。时而会有一只兴冲冲地跑起来,然后弓起身子,一跃而起,接着四脚着地,跑着溜进黑暗中。还有的会笨拙地跳进水里,向我们游来,尖吻突出,小眼睛邪恶兮兮地直盯着我们看,像是灰色的小鬼。拉蒂吓得直打战。我往死一般的池塘中扔了块石头,吓得它们一哄而散。不过我们为此受的惊吓更大,所以赶紧跑了回去,直到踏上院子里铺好的地面时才感到平安自由。

来思力正在找我们。刚才塞克斯顿太太领着他在院子和仓库里巡视了一番。

“你是要避开我吗?”他问道。

“哪里,”她答道,“我去给你找李子了,瞧!”她举起叶子包着的两个李子。

“真好看,叫人都舍不得吃了!”他说道。

“你都还没有尝过呢!”她笑道。

“来,”他把手臂给她。“我们去上游的湖那边。”她挽起了他的手。

傍晚景致绝佳,静谧的湖面上笼罩着昏黄的暮色。拉蒂让他把自己抬到柳树的斜枝上,他坐在树下,头倚在她的裙子上。我跟艾米莉继续往前走,耳中听到他小声说着什么,而她的声音则温和亲切:“别,我们就这么坐着,一切都这么平静,我最喜欢这样子。”

我和艾米莉在稍远些的桤木树墩上继续聊着天。经过白天的喧嚣和兴奋,到了晚上,特别是在萧瑟的秋天,人很容易就意兴索然,多愁善感。暗夜如织,我们对此却毫无察觉。来思力的声音隐约传来,有如远处嗡嗡飞翔的甲虫。接着便听到乔治在唱一首老歌:“我播下爱情之种(注:出自17世纪民歌《爱情之种》。”)。

来思力的低音顿时被打断,随着歌声渐近,嗡嗡的短促言语停了下来。我们上前去迎乔治。来思力坐直了身子,双手抱膝,一言不发。

乔治走近道:“月亮要升起来了。”

“帮我下来。”拉蒂道,把手递给他。他却误会了她的意思,将手伸到她腋下,像抱小孩子那样把她抱了下来,动作十分轻柔。来思力迅速起身,疏离地站在一旁,对他的打扰极为不满。

“不好意思,我还以为你们四个人都在一起呢。”乔治不动声色道。

拉蒂很快回应了他的致歉:“我们是四个人一起,现在有五个了。月亮是要在那个方向升起来么?”

“对,我就喜欢看月亮从树林上升起来,慢慢地一点点爬高,瞪着你看。我老是觉得月亮想弄明白什么事情,也总觉得自己有答案,不过到现在还不清楚到底是什么。”艾米莉道。

东面树林轮廓之上的天空一片惨白,鹅黄的月亮露出了眉梢。我们静静地站着看它升起。硕大的圆盘几近饱满,直直望向我们,模糊的月光如海潮般袭来,让人站立不稳。拉蒂开心得有些忘形;艾米莉也是热情澎湃,嘴巴微张,就好像是要出言祈求似的。来思力皱着眉头,对身遭浑然不觉,而乔治则是思绪重重,任由深沉的无边月色梳理自己的感受。最后还是来思力破坏了这一情境,他温言道:“来,亲爱的。”说着挽起拉蒂的手臂。

她由着来思力带自己沿湖岸行走,走过水闸上的木板。

“跟你们说啊,”我们正小心翼翼地从布满果树的陡峭湖岸上往下走,她突然说道,“我好想放声大笑,好想手舞足蹈,总之要做点出格的事情。”

“不是现在吧,”来思力小声答道,感觉有些伤心。

“我就是这么想的,我跟你比比好了,看谁能先跑到岸底。”

“不要,不好,亲爱的!”他拉着她不放。到了前面草坪的边门处,他拉开门,对她柔声说了什么。

我感觉他刚才是向她求婚来着,不过给打断了,所以现在迫不及待地要把仪式完成,正好圈住她。

她却挣脱开来,望着眼前狭长的草坪。东西两面都有月光照耀,唯独中间的草坪处在阴影之中。她大声道:“波尔卡,跳个波尔卡,草还短,又光滑,正好跳波尔卡,上面有些落叶,不过不碍事。没错,来吧,好开心!”

她把手递给来思力,不过这提议对他冲击太大,所以没有回应。于是她又转来叫我,声音里透着焦躁,生怕给这晚的愁思羁锁。

“派特,你跟我跳吧,来思力讨厌波尔卡。”我和她跳了起来。说到波尔卡,这舞就好像长在脚上似的,我随时随地都可以跳。我们在落叶间盘旋飞翔。无边夜色,低悬的黄月亮,泛白的西边,头上夜空中蓝色的云彩都随着我们团团转。金链花老树的枝枝杈杈中不断闪过这情情景景,仿佛天地在随我们转动时撒溢的疯狂。拉蒂根本不知疲惫,她的脚如翅膀般灵动,就像能踏空飞起一样。到最后我扶她停下,她把头发扎起来,笑声中没有丝毫倦意。

“来吧!”她冲来思力道,语气中快意恣肆,“真带劲,你来一起跳一个吧。”

“我不跳波尔卡。”来思力阴郁地说道,感觉这种欢快的舞步有辱他胸中的诗意。

“可这湿漉漉的草地上还能跳什么呢?再说还有绊脚的落叶。那你来吧,乔治?”

“艾米莉说我只会瞎蹦跶。”他答道。

“来吧,来嘛——”,没一会儿他们就在草上跳了起来。几步过后她跟他合上了节拍,在草地上飞舞。刚才那话没错,他只会蹦跶,带着她大步跳来跳去。但是必须承认,这舞太有魔力了,让人无法拒绝,我和艾米莉不得不加入进来,在内圈跳。他们俩时不时旋转着从身旁擦过,感觉好像有白色的迷雾飞来,布料悉索乱响,落叶飒飒而起。我们跳累了停了下来,可他们还是一个劲地接着跳。

翩翩舞步中他愈发高大端正,挥洒如意,而她则开心不已,好像酒神巴克斯的女祭司般欢快。

“跳够了吧?”来思力问道。

她明白,他不会再追问求婚的事情了。

“够了,”她喘着气答道,“你真该一起跳的。帮我把帽子拿来吧。我看上去很不堪吗?”

他捡起她的帽子,递了给她,嘴里重复道:“不堪?”

“嗯,你一晚上都板着个脸,怎么啦?”

“怎么啦?”他嘲讽道。

“肯定是月亮刺到你啦。瞧瞧,我的帽子直吗?跟我说嘛,你都不在看。还是放平了好。好啦。怎么回事,你的手冰冰凉啊,我的这么热,哎,我感觉自己现在好古灵精怪啊。”她笑了起来。

“好啦,我都弄好了。瞧见这些小小的菊花么?它们总是散发伤心的气息。可那不老的月亮升起来了,透过树枝又笑又眨眼。与此相比,菊花散布的那一点忧伤又算得了什么!”她抄起一把花瓣,抛在空中,“看哪,唉声叹气只能带来忧愁。我喜欢的东西会眨眼,有野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