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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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从孩子得到的启示

晚上喝了三杯老酒,不想看书,也不想睡觉,捉一个四岁的孩子华瞻来骑在膝上,同他寻开心。我随口问:

“你最喜欢什么事?”

他仰起头一想,率然地回答:

“逃难。”

我倒有点奇怪:“逃难”两字的意义,在他不会懂得,为什么偏偏选择它?倘然懂得,更不应该喜欢了。我就设法探问他:

“你晓得逃难就是什么?”

“就是爸爸、妈妈、宝姐姐、软软……娘姨,大家坐汽车,去看大轮船。”

啊!原来他的“逃难”的观念是这样的!他所见的“逃难”,是“逃难”的这一面!这真是最可喜欢的事!

一个月以前,上海还属孙传芳的时代,国民革命军将到上海的消息日紧一日,素不看报的我,这时候也定一份《时事新报》,每天早晨看一遍。有一天,我正在看昨天的旧报,等候今天的新报的时候,忽然上海方面枪炮声起了,大家惊惶失色,立刻约了邻人,扶老携幼地逃到附近的妇孺救济会里去躲避。其实倘然此地果真进了战线,或到了败兵,妇孺救济会也是不能救济的。不过当时张皇失措,有人提议这办法,大家就假定它为安全地带,逃了进去。那里面地方很大,有花园、假山、小川、亭台、曲栏、长廊、花树、白鸽,孩子们一进去,登临盘桓,快乐得如入新天地了。忽然兵车在墙外轰过,上海方面的机关枪声、炮声,愈响愈近,又愈密了。大家坐定之后,听听,想想,方才觉到这里也不是安全地带,当初不过是自骗罢了。有决断的人先出来雇汽车逃往租界。每走出一批人,留在里面的人增一次恐慌。我们结合邻人来商议,也决定出来雇汽车,逃到杨树浦的沪江大学。于是立刻把小孩子们从假山中、栏杆内捉出来,装进汽车里,飞奔杨树浦了。

所以决定逃到沪江大学者,因为一则有邻人与该校熟识,二则该校是外国人办的学校,较为安全可靠。枪炮声渐远渐弱,到听不见了的时候,我们的汽车已到沪江大学。他们安排一个房间给我们住,又为我们代办膳食。傍晚,我坐在校旁的黄浦江边的青草堤上,怅望云水遥忆故居的时候,许多小孩子采花、卧草,争看无数的帆船、轮船的驶行,又是快乐得如入新天地了。

次日,我同一邻人步行到故居来探听情形的时候,青天白日的旗子已经招展在晨风中,人人面有喜色,似乎从此可庆承平了。我们就雇汽车去迎回避难的眷属,重开我们的窗户,恢复我们的生活。从此“逃难”两字就变成家人的谈话的资料。

这是“逃难”。这是多么惊慌、紧张而忧患的一种经历!然而人物一无损丧,只是一次虚惊;过后回想,这回好似全家的人突发地出门游览两天。我想假如我是预言者,晓得这是虚惊,我在逃难的时候将何等有趣!素来难得全家出游的机会,素来少有坐汽车、游览、参观的机会。那一天不论时,不论钱,浪漫地、豪爽地、痛快地举行这游历,实在是人生难得的快事!只有小孩子真果感得这快味!他们逃难回来以后,常常拿香烟簏子来叠作栏杆、小桥、汽车、轮船、帆船;常常问我关于轮船、帆船的事;墙壁上及门上又常常有有色粉笔画的轮船、帆船、亭子、石桥的壁画出现。可见这“逃难”,在他们脑中有难忘的欢乐的印象。所以今晚我无端地问华瞻最喜欢什么事,他立刻选定这“逃难”。原来他所见的,是“逃难”的这一面。

不止这一端:我们所打算,计较,争夺的洋钱,在他们看来个个是白银的浮雕的胸章;仆仆奔走的行人,血汗涔涔的劳动者,在他们看来个个是无目的地在游戏,在演剧;一切建设,一切现象,在他们看来都是大自然的点缀,装饰。

唉!我今晚受了这孩子的启示了:他能撤去世间事物的因果关系的网,看见事物的本身的真相。他是创造者,能赋给生命于一切的事物。他们是“艺术”的国土的主人。唉,我要从他学习!

两个小孩子,八岁的阿宝与六岁的软软,把圆凳子翻转,叫三岁的阿韦坐在里面。他们两人同他抬轿子。不知哪一个人失手,轿子翻倒了。阿韦在地板上撞了一个大响头,哭了起来。乳母连忙来抱起。两个轿夫站在旁边呆看。乳母问:“是谁不好?”

阿宝说:“软软不好。”

软软说:“阿宝不好。”

阿宝又说:“软软不好,我好!”

软软也说:“阿宝不好,我好!”

阿宝哭了,说:“我好!”

软软也哭了,说:“我好!”

他们的话由“不好”转到了“好”。乳母已在喂乳,见他们哭了,就从旁调解:

“大家好,阿宝也好,软软也好,轿子不好!”

孩子听了,对翻倒在地上的轿子看看,各用手背揩揩自己的眼睛,走开了。

孩子真是愚蒙。直说“我好”,不知谦让。

所以大人要称他们为“童蒙”,“童昏”,要是大人,一定懂得谦让的方法:心中明明认为自己好而别人不好,口上只是隐隐地或转弯地表示,让众人看,让别人自悟。于是谦虚,聪明,贤慧等美名皆在我了。

讲到实在,大人也都是“我好”的。不过他们懂得谦让的一种方法,不像孩子地直说出来罢了。谦让方法之最巧者,是不但不直说自己好,反而故意说自己不好。明明在谆谆地陈理说义,劝谏君王,必称“臣虽下愚”。明明在自陈心得,辩论正义,或惩斥不良、训诫愚顽,表面上总自称“不佞”,“不慧”,或“愚”。习惯之后,“愚”之一字竟通用作第一身称的代名词,凡称“我”处,皆用“愚”。常见自持正义而赤裸裸地骂人的文字函牍中,也称正义的自己为“愚”,而称所骂的人为“仁兄”。这种矛盾,在形式上看来是滑稽的;在意义上想来是虚伪的,阴险的。“滑稽”,“虚伪”,“阴险”,比较大人评孩子的所谓“蒙”,“昏”,丑劣得多了。

对于“自己”,原是谁都重视的。自己的要“生”,要“好”,原是普遍的生命的共通的大欲。今阿宝与软软为阿韦抬轿子,翻倒了轿子,跌痛了阿韦,是谁好谁不好,姑且不论;其表示自己要“好”的手段,是彻底地诚实,纯洁而不虚饰的。

我一向以小孩子为“昏蒙”。今天看了这件事,恍然悟到我们自己的昏蒙了。推想起来,他们常是诚实的,“称心而言”的;而我们呢,难得有一日不犯“言不由衷”的恶德!

唉!我们本来也是同他们那样的,谁造成我们这样呢?

一九二六年作

(原载1927年7月10日《小说月报》第18卷第7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