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在皇村中学 1814—1817
致诗友[1]
阿里斯特[2]!你也想当帕耳那索斯[3]的奴仆,
把桀骜不驯的珀伽索斯[4]降伏;
通过危险的途径来追求桂冠,
还要跟严格的批评大胆论战!
阿里斯特,听我的话,放下你的笔,
忘却那溪流、幽林和凄凉的墓地,
不要用冰冷的小诗去表白爱情,
快快下来,免得滚下高高的山峰![5]
就是没有你,诗人已经不少;
他们的诗刚一发表,就被世人忘掉。
也许,另一部《忒勒玛科斯颂》的作者[6],
此刻,远远离开闹市的喧嚣,
跟愚蠢的缪斯结了不解之缘,
藏身在密涅瓦神盾[7]平静的阴影之间。
呆头呆脑的诗人的命运,要引以为鉴,
他们的诗作堆积如山,成了祸患!
后世给诗人的进贡公平合理;
品都斯山[8]有桂冠,也有荆棘。
千万别遗臭万年!——要是阿波罗[9]听说
你也要上赫利孔山[10],露出鄙夷的神色,
摇摇鬈发的头,为了对你的天才加以酬劳
赏你一顿清醒的皮鞭,该如何是好?
怎么样?你皱起眉头,准备答复我;
你也许会说:“请不必枉费唇舌;
我一旦做出决定,便决不改变,
要知道,我是命中注定,才选中琴弦。
我可以让世人去任意评论——
生气也好,叫骂也好,我还是诗人。”
阿里斯特,不要以为只会押押韵,
大笔一挥,不吝惜纸张,就成了诗人。
要想写出好诗,并不那么容易,
就像维特根什泰因[11]打得法国人望风披靡。
罗蒙诺索夫[12]、德米特里耶夫[13]和杰尔查文[14]
固然是俄国的光荣,是不朽的诗人,
给予我们以理智和谆谆教训,
可是有多少书刚一问世就已经凋殒!
里夫玛托夫、格拉福夫赫赫有名的诗篇
跟晦涩的比布鲁斯[15]一起,在书铺里腐烂;
没有人读这些废话,没有人记得它们,
福玻斯早给这些书打上诅咒的烙印。
就算你侥幸爬上了品都斯山,
当之无愧地取得诗人的头衔,
于是大家都乐于读你的作品。
但你是否梦想,只要当了诗人,
国家的税金可以由你承包,
数不尽的财富会源源而来,
铁箱子里会装满金银财宝,
躺着吃吃喝喝,自在逍遥?
亲爱的朋友,作家可没那么有钱,
命运不曾赐给他们大理石宫殿,
也不曾给他们的箱子装满黄金:
地下的陋室和最高的顶间
才是他们辉煌的客厅和宫殿。
诗人备受赞扬,却只能靠杂志<饣胡>口;
福耳图那[16]的轮子总是从身旁绕着走;
卢梭[17]赤条条而来,又赤条条进入棺材;
卡蒙斯[18]跟乞丐睡一张床铺;
科斯特罗夫[19]死在顶间,无声无息,
亏得陌生人把他送进坟墓:
赫赫名声一场梦,生活却是一串痛苦。
你现在似乎开始有所省悟,
你会说:“你我不过是就诗论诗,
干吗你好像朱文纳尔[20]再世,
评头品足,对人人都苛刻之至?
你既然跟帕耳那索斯姊妹发生争吵,
干吗还用诗的形式来对我说教?
你怎么了?是否精神不正常?”
阿里斯特,不必多说,听我对你讲:
记得,从前有一位白发苍苍的神父
跟村中的平民百姓处得倒也和睦,
虽说上了年纪,日子过得蛮不错,
很久以来被认作最聪明的长者。
有一次参加婚礼,多贪了几瓶酒,
黄昏时候,醉醺醺地往家走;
迎面就遇见了一群庄稼人。
这些蠢汉便说:“神父,请问,
你平时教导我们,不许我们贪杯,
总是让大家戒酒,不能喝醉,
我们听信你的话,可今天你是怎么了……”
神父对这些庄稼人说:“大家听着:
我在教堂里怎么传道,你们就怎么做,
只管好好活着,用不着学我。”
现在,我也只好这样来答复;
我丝毫不想为自己辩护:
对诗歌无兴趣的人才无上幸福,
平静地度过一生,没有忧虑和痛苦,
他不会用颂诗毁了别人的杂志,
也不会为写即兴诗,坐上几个星期!
他不爱攀登高峻的帕耳那索斯,
也不追求纯洁的缪斯和烈性的珀伽索斯;
看到拉马科夫[21]拿起笔也不会惊心;
他心安理得。阿里斯特,因为他不是诗人。
我们不必讨论了,我怕你厌烦,
更怕这讽刺笔调叫你难堪。
亲爱的朋友,我已经给了你规劝,
你是否能放弃芦笛,从此默然?……
通盘考虑一下,随你自己挑:
出名固然好,安静才更妙。
致姐姐[22]
你愿意吗,我的密友,
让我这年轻的诗人
跟你聊一聊天,
带上被忘却的竖琴,
长出幻想的翅膀,
离开这所修道院[23]
和这孤寂的地方。
每当夜色幽暗,
便有永恒的安宁
伴随着阴郁的沉寂
悄然无声地笼罩着
这阒无人迹的大地[24]。
……
我好像离弦的箭
飞到涅瓦河畔,
去拥抱幸福童年的
最亲密的伙伴,
犹如柳德米拉的歌手[25]
甘愿受幻想的引诱,
回到故乡的家园,
我给你带来的不是金子
(我是一个穷修士),
我要赠给你一束小诗。
我偷偷走进休息室,
哪怕在笔端浮想联翩,
啊,最亲爱的姐姐,
我跟你将如何见面?
你一到黄昏时候
都怎么消磨时间?
你可正在读卢梭,
还是把让利斯[26]放在面前?
还是跟快活的汉密尔顿[27]
开心地笑个没完?
或跟着格雷和汤姆逊[28]
凭借幻想遨游田野间:
那里的树林刮起微风
徐徐地吹入空谷,
婆娑的树木在耳语,
一条浩浩荡荡的瀑布
从山顶直泻而下?
或抱起那条老叭儿狗
(它竟然老于枕头之间)
把它裹进长披肩,
一边亲昵地爱抚它,
一边唤梦神,催它入眠?
或像沉思的斯薇特兰娜[29]
站在波涛滚滚的涅瓦河上
望着一片漆黑的远方?
或用飞快的手指
弹起响亮的钢琴,
使莫扎特[30]再世?
或重弹皮契尼[31]
和拉莫[32]的曲子?
我们终于见面了,
于是我心花怒放,
就像明媚的春天一样,
感到一种无言的喜悦。
忘记了别离的日子,
也忘记了寂寞和痛苦,
心中的忧伤踪影全无。
但这只不过是幻想!
唉,我还是一个人
借着暗淡的烛光
在修道院给你写信。
昏暗的禅房静悄悄:
门上插着门闩,
沉默——这欢乐的敌人,
还有寂寞看守着我们!
一张摇晃的床,
一把破旧的木椅,
一只装满清水的瓶,
一只小巧的芦笛——
这就是我一觉醒来
在眼前看到的东西。
幻想呀,只有你
是上帝赐给我的奇迹,
你可以把我带到
那神奇的希波克林泉[33],
身居禅室也自得怡然。
女神呀,如果离开你,
我可怎么生活下去?
我本来性喜热闹,
从中得到无限乐趣,
突然被命运带到远方,
关在四堵大墙中间,
就像到了忘川[34]的岸上,
活活遭到幽禁,
永远被人埋葬,
两扇门吱扭一声
在我身后关上,
于是世界的美丽景色
被一片黑暗遮挡!……
从此我看外面世界,
就像囚徒从狱中
窥望朝霞的光芒,
即使是旭日东升,
把它那万道金光
射进这狭小的窗子,
我心中依然充满忧伤,
无法感到欢畅。
或是到了黄昏时候,
天空一片黑暗,
云彩里的一道霞光
也渐渐变得暗淡——
我就忧伤地去迎接
昏暗的暮色出现,
在叹息声中送走
即将逝去的一天!……
一边数着念珠,
一边含泪望着铁栏。
但是光阴似箭,
石门上的门闩
总有一天会脱落,
我的骏马快如风,
越过河谷和高山,
来到繁华的彼得堡;
那时我将忙于乔迁,
离开这昏暗的禅室,
离开这旷野和花园;
抛却禁欲的修士帽——
变成一个被除名的修士
飞回你的怀抱。
哥萨克[35]
有一次,半夜时候,
茫茫大雾,一片黑暗,
一个勇敢的哥萨克
骑着马,悄悄走在河岸。
头上歪戴着黑皮帽,
尘土落满了他的短袄,
膝旁搭拉着手枪,
地上拖着长长的马刀。
忠实的马松着缰绳,
缓缓地向前迈步,
长长的鬃毛一颠一颠,
不觉走出很远的路。
前面出现两三间小房,
四周的围墙破乱不堪;
一条路通往小村庄,
另一条通往密林中间。
“树林里找不到姑娘,
好汉戴尼斯这样想,
“美丽的姑娘到了黑天”
一定回到她的闺房。”
这个顿河的哥萨克
一磕马刺,一拉马缰,
马儿跑得像箭一样快,
转眼间来到了草房。
一轮明月藏在云后
把天边照得通亮;
美丽的姑娘坐在窗前,
正在那里黯然神伤。
好汉看见美丽的姑娘
心儿跳得发慌,
马儿慢慢地向左转,
终于来到窗旁。
“夜越来越黑
月儿躲进了云彩,
亲爱的,帮我饮饮马,
请你快快出来。”
“不!跟小伙子接触
我怕引起闲话,
我也不敢走出家门
去给你饮马。”
“啊,美丽的姑娘,不用怕,
何不找一个情人!”
“姑娘在夜里会出危险。”
“亲爱的,你不用担心!
听我说,那都是胡说;
丢开那些多余的顾虑!
把大好光阴白白浪费了;
亲爱的,别再犹豫!
快骑上我的骏马,
我俩走到遥远的地方;
你跟我一定会幸福:
守着情人到处是天堂。”
姑娘怎么了?她低下头,
克制住内心的恐慌,
羞怯地答应跟他走,
哥萨克心花怒放。
他们骑上马,疾驰而去,
情郎爱恋着姑娘;
但是,只爱了她两星期,
第三星期就变了心肠。
致同学们[36]
朋友们,闲暇的时候到了;
一片安静和沉寂;
快铺上桌布,拿来酒杯!
取来金色的玉液!
香槟在玻璃杯里冒泡吧。
朋友们!为什么必得
在桌上摆着大本大本的书?
什么塞涅卡[37]、塔西陀[38]和康德[39]……
把冷冰冰的夫子扔到桌下去,
让我们占领这块竞赛场;
把傻乎乎的学究扔到桌下去!
没有他们,我们喝得更欢畅。
难道在酒席上还能找到
一个清醒的大学生?
赶快把主席选出来,
马上就会有用。
他会把喷香的甜酒和潘趣[40]
当做奖赏斟给酒鬼,
至于你们这些斯巴达人[41],
他只给清水一杯!
我的好加里奇[42],祝你健康,
你是伊壁鸠鲁的弟兄,
主张享乐和逍遥自在,
把心灵寄托在杯中。
请你赶快戴上花冠
来当我们的主席,
就连那些帝王也要
对大学生羡慕不已。
杰尔维格[43],伸伸手!干吗还睡?
快快醒来,好睡懒觉的人!
这可不是上拉丁文
你坐在讲座前直打盹。
你看:这里都是你的好友,
瓶里盛满玉露琼浆,
你就唱吧,风流诗人,
为了我们缪斯的健康。
亲爱的讽刺诗人[44]!好吧!
给闲暇之杯斟满酒!
一下子写出一百首讽刺诗,
去讽刺敌人和朋友。
而你,年轻的美男子,
浪荡公子阁下![45]
你将是最豪放的酒徒,
别的事就不必管它!
尽管我是学生,尽管醉了,
我还知道谦逊自重,
来,举起冒泡的酒杯,
我祝你建立战功!
还有你,天生的淘气包儿,
调皮鬼里的头头[46],
真是豁得出命的大胆儿,
却是我的知心朋友,
为了普拉托夫[47]的健康,
把那些杯杯瓶瓶摔碎,
干脆把酒倒进哥萨克帽里——
然后重新干杯!
亲爱的朋友,真正的朋友[48],
让我们彼此摇一摇手,
让我们把书呆子的无聊
抛到传递的杯子里头;
我们并非头一次喝酒,
也常常发生争吵,
但是,一斟满友谊之杯,
马上就会言归于好。
跟你一起玩牌,无拘无束,
我从内心里喜欢你——
把这杯酒斟得满满的——
理智,去见你的上帝!……
可是怎么了?……我眼睛发花;
整个屋子天旋地转;
阿拉克[49]酒瓶个个成双,
眼前一片黑暗……
同学们,你们在哪儿?我在哪儿?
请告诉我,为了酒神……
我的朋友们,原来大家
正伏在笔记本上打盹……
你这活受罪的作家!
看样子你最清醒;
维廉[50],念念你的诗吧,
好让我快些入梦。
致巴丘什科夫[51]
快活的哲学家和诗人,
帕耳那索斯幸福的懒人,
美惠女神[52]娇惯的宠儿,
可爱的阿俄涅斯姊妹[53]的知音,
欢乐的歌者,你为什么沉默了,
不再拨弄你那金弦的竖琴?
难道连你这年轻的幻想家
也终于跟福玻斯生分?
你那拳曲的金发
再也不戴芬芳的玫瑰花冠,
你再也不在白杨的浓荫下
让一群妙龄女郎围在中间,
再也不举起祝酒的大杯
把爱情和酒神歌颂,
再也不撷取帕耳那索斯的鲜花,
只满足于开头的成功;
从此听不到俄国巴尔尼[54]的歌声!……
唱吧,年轻人,因为泰奥斯的歌手[55]
把他的千种柔情赐给了你,
还有妖媚的女友在你左右,
丽列达[56]是你幸福时刻的欢乐,
爱情的歌手得到爱情就是报酬。
赶快调整你的竖琴。
用轻快的手指拨动琴弦,
就像春风吹拂百花,
用诗的多情缠绵、
用爱的悄声细语
去呼唤丽列达,让她进草庵。
高远的天空疏星闪烁,
独居的幽室一片昏暗,
你这可爱的幸运儿呀,
就借着这暗淡的星光
一边倾听着奇异的静谧,
一边把幸福的泪洒到美人的胸上;
但当你陶醉于热烈的爱情,
切不可把爱情的缪斯遗忘;
世上没有比爱情更幸福的了:
一边爱,一边把爱情歌唱。
每逢闲暇,亲朋好友
纷纷前来将你拜访,
嘭嘭啪啪,美酒挣脱禁锢,
泛着泡沫,迸溅流淌——
你可将席上饶舌的宾客
用游戏笔墨加以描绘,
写他们的欢笑和喧闹,
写冒着白沫的酒杯,
写锃亮的玻璃相撞。
客人们用碰杯和着拍子,
一起来重复你的诗句,
高一句低一句很不像样。
诗人!写什么由你选择,
但要大胆,要使琴声响亮,
你跟着茹科夫斯基去歌唱血战
和沙场上那可怕的死亡。
你在阵前曾跟死神相逢,
你命运不济,倒在疆场上,
你追求的是俄国人的光荣!
你被闪着寒光的镰刀砍中了
颓然倒下,险些丧了命!……
或者受朱文纳尔的鼓舞,
学会用讽刺的针砭,
时而举起犀利的匕首
去嘲笑和打击恶端,
说笑间指出可笑的例证,
如果可能,也将我们劝导。
但不要惊动特列季亚科夫斯基,
他的宁静常常受到骚扰。
唉,就是没有他,
蹩脚的诗人已经不少,
世界上有的是题材
值得你去尽情挥毫!
好吧!……我在这个世界上
是无名之辈。我的芦笛不敢
再把这个曲子继续吹下去。
对不起——但请听我的良言:
趁着你还受到缪斯的宠爱,
得到庇厄里得斯[57]的鼓舞,
虽曾被看不见的箭所中伤,
并不肯马上进入坟墓,
就把世间的忧伤忘掉吧,
年轻的纳索[58],把你的竖琴轻弹,
厄洛斯[59]和美惠女神曾给你桂冠,
阿波罗曾为你调理琴弦。
皇村回忆[60]
睡意蒙眬的苍穹上
挂起了阴沉的夜幕;
万籁俱寂,空谷和丛林都安睡了,
远方的树林笼罩着白雾;
小溪潺潺,流入丛林的浓荫,
微风徐徐,已在树梢上入梦,
娴静的月亮好像富丽的天鹅
飘浮在银白色的云朵中。
瀑布从嶙峋的山石上
像碎玉河直泻而下,
在平静的湖水里,神女们泼弄着
微微荡漾的浪花;
远处,宏伟的殿堂悄然无声,
凭借拱顶,直上云端。
这里不是世上神仙享乐的所在吗?
这不是俄国密涅瓦[61]的宫殿?
这不是皇村花园——
美丽的北国天堂?
俄国的雄鹰[62]战胜狮子[63],就长眠在
这和平安乐的地方!
那些辉煌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当年,仰赖伟大女人的权杖,
幸福的俄罗斯威名赫赫,
天下安定,繁荣兴旺!
在这里,每走一步,
都会引起对往昔的回忆;
一个俄国人环顾四周,叹息说:
“伟人不在了,一切都成为过去!”
于是悄然坐在肥沃的岸上,
陷入沉思,倾听着风声,
逝去的岁月在眼前一掠而过,
他满怀平和的赞喜之情。
他看到:在汹涌的波涛之间,
在长满藓苔的坚硬的岩石上,
耸立着一座纪念碑[64]。一只年轻的鹰
蹲在碑上,伸展开翅膀。
沉重的铁链和闪电的光芒
在威严的圆柱上绕了三圈;
柱脚周围,白头浪轰隆作响,
然后平息在闪光的泡沫里边。
在蓊郁的松林的浓荫里
竖立着一座朴素的纪念碑[65]。
啊,它给亲爱的祖国带来了光荣,
对加古尔河却是莫大耻辱!
啊,俄罗斯的巨人,你们将永垂不朽!
你们曾在战争的风云中锻炼成长。
啊,叶卡捷琳娜的股肱和功臣,
你们的名字将百世流芳。
啊,战争的光荣时代,
你是俄罗斯的荣耀的见证人!
你看到奥尔洛夫、鲁勉采夫、苏沃洛夫——
斯拉夫这些英武的子孙——
怎样靠宙斯的雷电取得胜利;
他们的奇绩使全世界大为震惊。
杰尔查文和彼得罗夫[66]用响亮的竖琴
歌颂这些英雄的战功。
你这难忘的时代过去了!
可是不久,新时代接着降临,
它看到的是新战争和战争的恐怖;
苦难已成为世人的命运。
一个靠诡计和鲁莽上台的皇帝[67]
用凶恶的手举起血腥的宝剑,
人间的灾星出现了,马上燃起
新战争的可怕烽烟。
敌人像浩荡的洪水
淹没了俄国的土地。
在他们面前,阴郁的草原在沉睡,
田野蒸发着血腥气。
和平的城市和村庄在黑夜里燃烧,
周围的天空被照得一片火红,
密林成了难民的藏身之地,
铁犁锈了,在地里闲着无用。
敌人横冲直撞,不可阻挡,
烧杀劫掠,一切都化为灰烬。
柏洛娜[68]战死的子孙的幽灵
化成飘忽无形的大军,
不断地走进阴暗的坟墓,
或寂静的夜里在林中游荡……
听,杀声四起!……有人从雾蒙蒙的远方来了!
盔甲和宝剑撞得丁当响!……
闻风丧胆吧,异族的军队!
俄罗斯的儿女发起进攻;
不分老幼,起来奋勇杀敌,
他们心中复仇之火正红。
发抖吧,暴君!你的末日到了!
你将看到个个战士都是好汉;
他们不打败你,就死在战场,
为了罗斯,为了神圣的祭坛!
战马嘶鸣,跃跃欲试,
山谷里布满兵将,
一队跟着一队,人人要复仇和光荣,
欣喜之情充满胸膛。
他们奔赴一场恶宴;剑要杀人,
于是战斗开始了;山冈上炮声震天,
在滚滚烟尘中宝剑和飞矢呼啸,
鲜血往盾牌上迸溅。
一场血战。俄国人胜利了!
傲慢的高卢人[69]纷纷逃窜!
但在天之主对这个善战的枭雄
还恩赐了最后的希望一线,
白发将军[70]没能在这里打败他;
啊,鲍罗金诺血洗的战场!
你没能降伏敌人的猖狂和高傲!
噫,高卢人上了克里姆林城墙!……
莫斯科啊,亲爱的家乡,
当我的年华像早霞初升,
就曾在这里虚掷了宝贵时光,
不知道什么叫痛苦和不幸;
如今你看到了我们祖国的敌人,
你被大火吞没,被鲜血染红,
而我却未能为你报仇而捐躯,
只是空自怒火填膺!……
莫斯科啊,你的百头[71]的美,
故城的姿色如今在哪里?
从前呈现在眼前的富丽的京城
现在只剩下残垣断壁;
莫斯科啊,你凄惨的景象真怕人!
皇宫和王府都被夷为平地,
都被大火烧了。塔顶的桂冠黯然失色,
富人的楼阁都已颓圮。
那里原是豪华的所在,
处处有园林、浓荫匝地,
桃金娘馥郁芬芳,椴树随风摇曳,
如今变成了焦土和瓦砾,
在美妙的夏夜,宁静的时刻,
快活的喧闹声再也飞不到那里,
岸边和树林再也没有灯火闪烁,
一切都灭绝了,一片沉寂。
宽心吧,俄国的诸城之母,
且看侵略者的下场。
如今上帝复仇的右手已沉重地
压在他们傲慢的脖颈上。
看,敌人在逃跑,连头也不敢回,
他们的鲜血在雪地上流成了河,
他们在逃——俄国的剑从后面追赶,
黑夜里等着他们的是死亡和饥饿。
啊,你们这些残暴的高卢人!
竟然也被欧洲强大的民族
吓得发抖。可怕呀,真是严峻的时代!
连你们也走进了坟墓。
你这柏洛娜和幸运的宠儿哪里去了?
你蔑视信仰、法律和正义的呼声,
你妄图用宝剑砍倒各国的王位。
你消失了啊,像早晨的噩梦!
俄国人在巴黎!复仇的火把在哪?
高卢,快低下你的头吧!
这是什么景象?俄国人带来了
金黄的橄榄和和解的微笑。
远处战争轰鸣,莫斯科一片凄凉,
就像草原笼罩在北国的寒雾之中,
俄国人带来的不是毁灭,而是拯救
和造福大地的和平。
啊,富有灵感的俄罗斯歌手[72],
你歌颂过威武的战阵,
请你怀着热烈的心,为同行们
弹奏一曲黄金的竖琴!
再用和谐的琴声把英雄歌唱,
高傲的琴弦会把一团火送进心中;
年轻的士兵听到你这战斗的歌声,
他们的心就会颤抖和沸腾。
——以上王士燮译
小城[73]
(致***)
亲爱的朋友,请你谅解,
我竟沉默了两年,
从未给你写一封信,
因为实在不得空闲。
我乘坐三套马车
离开了质朴的寒舍,
来到伟大的彼得城,
迎接一个一个黎明。
两年来忙得团团转,
无事可做,又不得安闲,
无论去剧场或者赴宴,
边打呵欠,边寻欢;
唉!一时也不得安宁,
活像疲惫不堪的执事
在经台前念经不停,
又赶上复活节前的星期四[74]。
可是,感谢呀,感谢主!
如今我已经走上
平坦的大路;
把操劳和忧伤
都推出了门庭,
我羞愧,偌长的时日
竟被它们愚弄。
我趁着神圣的静谧
远离开了闹市,
作为懒散达观的人,
幸福的是默默无闻,
生活在一个小城里。
我租一所朝阳的小屋,
有长沙发,有小壁炉;
三个朴素的房间,
没有金银、青铜古玩,
没有国外的地毯
铺盖着嵌木地板。
小窗对着开心的花园,
那里有苍老的菩提,
还有稠李花争艳;
每到消闲的中午之时,
浓郁繁茂的桦树枝
投下阴凉,为我蔽日;
甜香温柔的紫罗兰间
杂生着雪白清香的铃兰,
一股欢跃的清泉
托着漫游的花瓣,
避开了人的眼睛,
在篱笆下潺潺地流动。
你的善良的诗人
在这里生活得很开心;
不参加时髦的社交,
大街上也听不到
烦人的车声辚辚;
这里全然没有噪音,
很少看见一辆驿车
嘎嘎吱吱地从马路上通过,
间或有人过路
到我这里来借宿,
用行路的手杖棍
敲敲我的栅门……
谁在安逸中行乐,
暗中结交上福玻斯
和小爱神厄洛斯,
谁就会怡然自得;
谁在僻静的角落,
戴着睡帽无虑无忧,
信步随意闲游,
谁就会怡然自得,
随自己意愿吃喝,
也不必操心接待来客!
没有人把他打搅,
妨碍他在一清早
一个人睡会儿懒觉;
有兴,就把女诗神
请到家来一大群;
无兴,就随意就寝,
头枕在利弗莫夫[75]身上
静静地进入甜蜜的梦乡。
亲爱的朋友,我如今
生活着非常惬意;
和那群无耻的仆人
宣告了永远别离;
独自坐在书房里,
我一点不感到寂寥,
只觉得心旷神怡,
往往把整个世界忘掉。
和我交往的是一些古人,
是帕耳那索斯的诗人;
他们和我同居一室,
都在那细纱帘里,
在简陋的书架之上。
歌者极富表现力,
散文家戏谑风趣,
都在这里排列成行。
莫摩斯[76]和密涅瓦之子,
刻毒的菲尔奈[77]的客里空[78],
诗人中首屈一指,
你,也在这儿,白发的顽童!
他为福玻斯所培育,
自幼就擅长诗歌,
他拥有的读者最多,
可他们最少受他折磨;
他是欧里庇得斯[79]的对手,
埃拉托[80]的知心好友,
阿里奥斯托和塔索之孙[81],
我说?还是老实人[82]的父亲——
他处处显得超群,
这卓越无比的老人!
伏尔泰之后,跟着就是
荷马、维吉尔[83]和塔索,
一个挨着一个。
清晨一有空闲,
我就非常喜欢
把他们拆开来看。
年轻的美惠女神的后裔,
多情善感的贺拉斯[84],
也和杰尔查文一起
来到了我的住地。
还有你,亲爱的歌手,
优美诗歌的作者,
你心地淳朴无邪,
多少颗心被你俘获,
你呀,瓦纽沙·拉封丹[85],
你也在这里,无忧的懒汉!
那温情的德米特里耶夫[86]
那么喜爱你的构思,
同克雷洛夫[87]一起,
信赖地在你身边栖息。
噢,善良的拉封丹,
金翅膀的普赛克[88],
她那亲密的友伴
竟敢和你拼搏……
如果你平日善于惊奇,
惊叹吧,他竟胜过了你!
维尔若、格列古、巴尔尼[89]
都为爱神阿穆尔所培育,
都躲在了角落里。
(在寒冬的傍晚,
他们曾多次出来
把我的美梦驱散)。
这里还有奥泽罗夫[90]和拉辛[91],
卢梭[92]和卡拉姆津[93],
还有文学巨人莫里哀[94],
克尼亚日宁[95],以及冯维辛[96]。
接着是无情的酷评者[97],
神气地把双眉紧锁,
带着他十六卷大作
傲然地在这里入坐。
作为凑韵的诗人,
害怕拉加普的鉴别力,
但得承认,我还是常常地
花费时间,读他的评论。
书架底层的书
都是些学生用的论著,
被厚厚的尘土覆没,
像是埋进了坟墓,
维兹格夫的大作,[98]
格鲁朋[99]的赞颂歌,
唉!对老鼠来说
倒是些出色的创作。
向这些诗歌与散文祝愿,
祝它们永远安息与长眠!
可我拿它们作为屏障
(你想必也很清楚)
一个精制的羊皮簿
被我秘密地收藏。
这卷珍贵的手稿笔记
珍藏了几个世纪,
是俄国军队里的
我的一位堂兄弟,
俄罗斯的骠骑兵
无偿地对我的馈赠。
你似乎在怀疑……
其实不难猜测,
这是些鄙视印刷的
拍案叫绝之作。
这些敌视诗山桎梏的人,
荣誉的子孙,我赞颂你们!
噢,公爵[100],缪斯的知己,
我欣赏你的逗趣,
爱读你的书信诗,
喜爱其中挖苦的诗句:
你对世界的认识、
你纯净的文体
和热情奔放中的
顽皮戏谑的讽刺。
还有你,豪迈的幽默大师[101],
在这稿卷中也占据了位置,
你的阴曹快活的嘘声,
如同在少年时代,
把诗人成群地打在
雾蒙蒙的忘川之中,
使他们怒气冲冲;
还有你,布扬诺夫的歌者[102],
创作了奥妙的诗歌,
你绘出了美丽的景色,
你是风趣的楷模;
还有你,可爱的诙谐者[103],
你把梅里波敏娜的
宝剑和厚纸靴
竟送给了顽皮的塔莉!
谁的笔能这样描写,
谁的笔能这样组合
这扣人心弦的佳作!
瞧,我看到了波德希巴
同黑姑娘一起流泪,
这儿公爵在长凳下发抖,
那儿,整个议会在打瞌睡;
几位被俘的君王
在动乱中发了慌,
忘记了厮杀、血战,
却弄个陀螺转着玩……
我还要提到一位好汉,
他算是抓住了良机,
冗词赘句只写他自己,
竟把稿本填满了一半!
噢,在帕耳那索斯诗山
你是地位不高的贵族,[104]
但在烈马珀伽索斯身上
却是大胆飞驰的骑手!
胡乱涂抹的颂诗,
这些顶间的装饰
一代代地宣扬他:
伟大呀,斯维斯托夫[105],伟大!
对你的天赋我很敬仰,
尽管我并非内行,
但为这种诗我却不敢
编织赞美的花冠;
该用斯维斯托夫的诗歌
歌颂斯维斯托夫的创作;
可是,见你的上帝去吧!
若是和你一样,我发誓,
情愿从此不再作诗。
噢,你们,敬爱的诗人!
在这宁静幽深的寒舍,
自今日始恳请你们
占用我消闲的时刻!
我的朋友!和他们朝夕相处,
有时我独自沉思默想,
有时又随着自己的思绪
一下子飞升到天堂。
每当夕阳西下,
最后的一道光线
在金灿灿的背景上沉下,
闪闪烁烁的夜晚
把它的明亮的众君
推出来在夜空游动。
小树林微微地打着盹,
到处是轻轻的沙沙声,
我的诗神也手脚轻轻
盘旋在我的头顶;
于是在这静静的夜里,
我把自己的声音
汇入牧人的风笛。
啊!谁能在青春时期
就接过福玻斯的竖琴,
幸福啊,幸福就属于你!
他就会像天堂勇敢的居民
径直地飞向太阳神,
变成一个超凡的人,
那时荣誉便庄重宣称:
“诗人啊,你将永生!”
但我何曾因此洋洋自得,
我何曾被永恒所诱惑?……
我愿与人热烈争辩,
可是打赌我却不干。
天晓得,这也难说,
也许天上的阿波罗
把诗才的印记加给我;
或许我也会闪着金光
大无畏地飞到天上,
来到宙斯的天堂。
我不会完全化为灰烬,
说不定福玻斯年轻之子,
或是我的文明的曾孙,
在夜深人静之时,
来到我的墓前,
和我的幽魂聊天,
接受我的鼓励,
拨动竖琴轻轻吟叹。
难得的朋友,眼前,
借着壁炉的光线
我正坐在窗前,
手持着纸和笔,
我的心情昂扬无比,
不是因诱人的荣誉,
而是因为你的友谊。
这使我幸福得意。
为什么友谊的姐妹,
那青春的爱情,
让我枉自狂喜陶醉?
莫非我金色的青春
枉然赠我以玫瑰?
而命运却为我注定,
尘世上这苦涩的一生
我都要永远流泪?……
歌者的亲爱的友伴,
那无忧无虑的梦幻!
噢,愿你伴随着我
把欲念之手紧握,
捧着迷魂的酒盅,
沿着恍惚的小路,
引我到幸福的梦境;
直待到夜深人静,
那催眠的罂粟
让我闭上倦怠的眼睛,
你展开风一样轻的翅膀
飞到我的小屋旁,
悄悄地扣敲我的房门,
在美妙的静谧中
拥抱你所钟爱的人!
梦啊,施展你迷人的幻术,
把我倾心的人推出:
我的光明,我的天赋,
我所心爱的形影,
如同晴空闪光的眼睛,
把热爱向我心中倾注,
袅袅婷婷的身段,
初雪一般的玉颜;
看,她已歇在我的膝上,
烦恼使她阵阵冲动,
她把她热情的酥胸
俯在了我的胸膛;
双唇紧贴着我的双唇,
美丽的颊上泛起红霞,
眼睛里含着泪花!……
你如同无形的箭,
为何一现,又去得很远?
你转瞬即逝,把人哄骗,
逝去,就不再回转!
飞逝的幻梦,你在哪里?
不理睬我的呻吟与悲泣,
诱惑者已经销声匿迹,
心中只留下痛苦与孤寂。
然而,亲爱的友人,
谁能长年陶醉于幸福?
我慵懒无力的灵魂
悒郁中也有愉快的享受:
我喜欢在夏日里
怀着悲痛独自散步,
走在静静的河堤,
迎接降临的夜幕,
含着甜蜜的泪水,
遥望昏暗的天际;
每逢晴空万里,
喜欢带上我的马洛[106]
坐在湖边歇息,
看那雪白的天鹅
丢下岸边的谷禾,
充满热爱与温情,
随着它的良伴,
傲然地扬起长颈
漫游金色的波澜。
或有时为了消遣,
丢下书本,利用点空闲,
到一位和善的老奶奶家,
喝上一杯香甜的茶;
我无须去吻她的手指,
也不必把靴跟碰击,
她也不行屈膝礼,
但她立即会向我叙述
无数的新的消息。
她从四面八方搜集
各种各类的新闻,
她事事知晓,处处过问:
谁在谈恋爱,谁家死了人,
谁家的女人赶时髦
给丈夫戴上了绿头巾,
谁家的菜园里
白菜长得喜人,
弗马把自己的妻子
无故一顿教训。
安托什卡的琴弹了一半,
就把三弦琴打断……
老奶奶什么都谈;
她一边编织衣裙
一边讲她关心的事;
我坐得斯斯文文,
不觉陷入了沉思,
她的新闻没听进去。
记得是在首都,
听斯维斯托夫朗读
他那愉快的诗歌,
当时他全神贯注
朗诵他的创作。
唉!想来,那时上帝
是在考验我的忍耐力!
有时我的好邻人,
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
原来的一位少校,
如今已经退休,
向我表示友好,
请我到家吃杯酒,
晚宴上随便唠唠。
老人受伤的胸膛上
戴着奥恰科夫奖章[107]。
席上他兴高采烈,
端着祖传的酒杯,
回忆往事滔滔不绝。
他想起当年的战场,
他的连队走在最前方,
他迎着荣誉猛冲,
却被炮弹打伤。
他躺在血染的山谷中,
精钢的军刀丢在一旁。
我总是满心喜欢
和他一起消磨时间……
呀!上帝,真对不起!
我不得不向你抱歉,
我怕,怕你的神职人士,
怕你城市的那些牧师。
我怕和他们交谈,
因此不参加婚礼,
不在婚宴上聊天。
其次,我如同教皇
对待犹太教那样,
讨厌农村的教士,
对他们完全不喜欢。
还有吹毛求疵的
那些教会书吏
专靠受贿发迹,
都是告密者的靠山。
然而,我的朋友,
若是近期能与你相会,
就让我们抛开哀愁,
共同饮上几杯;
我向上帝发誓
(诺言一定履行),
情愿同农村教士
为了上帝一起诵经。
给巴丘什科夫[108]
想当年我出生在
赫利孔山的山洞里;
以阿波罗的名义
由提布卢斯[109]为我洗礼,
灵泉希波克林
自幼供我畅饮,
在春天的玫瑰丛荫
我成长为诗人。
活泼快乐的牧神
对孩子十分欢喜,
在嬉笑的金色良辰,
赠送我一支芦笛。
我自小勤学苦修,
日夜不断地吹奏,
尽管我韵调不美,
缪斯们也不觉乏味。
你呀,欢乐的歌者,
缪斯们的知己,
你希望并鼓励我
在荣誉的路上腾飞,
向阿那克里翁告别,
紧随在马洛后面,
拨动我的琴弦
去歌唱战场的血宴。
福玻斯赐我不多:
爱好,却力不从心;
我在异乡的天空下高歌,
远离了家祖的护神,
我怕高飞并非偶然,
怎能追随伊卡洛斯[110]的果敢;
我要走自己的路:
正所谓“人各有志”[111]。
玫瑰
我们的玫瑰[112]在哪里,
我的朋友们?
这朝霞的孩子,
这玫瑰已经凋零。
不要说:
青春如此蹉跎!
不要说:
如此人生欢乐!
快告诉我的玫瑰,
我为她多么惋惜,
也请顺便告诉我,
哪里盛开着百合。
我的墓志铭
这儿埋葬着普希金;他和年轻的缪斯,
和爱神结伴,慵懒地度过欢快的一生,
他没做过什么善事,然而凭良心起誓,
谢天谢地,他却是一个好人。
致马·安·杰尔维格男爵小姐[113]
您才八岁,而我已经十七,
我也曾度过八岁的良辰;
但岁月已逝。不知为何上帝
赐我厄运,竟让我成为诗人。
时光不复返,一切皆成往事,
我人已老,但从不信口雌黄:
相信我,我们得救只靠信仰。
请听我说,您像阿摩尔一样完美,
生着同小爱神一样稚气的面庞,
长到我这年龄,您将成为维纳斯。
倘若至高无上的宙斯
还让我侥幸地留在人世,
我说话也还娓娓动听,
男爵小姐,我必向您奉送
具有拉丁风格的赞美诗。
其中虽有少许真诚赞颂,
也不加任何精雕的文饰,
但却充满真挚的友情。
我要说:“为了您的眼睛,
噢,男爵小姐,在舞会期间,
当人人向您目送艳羡,
为答酬我往日献诗之情,
您能否回眸望我一眼?”
待到有一天阿摩尔和许门[114]
祝贺我优美标致的马利亚
成为年轻美貌的夫人,
不知我面临苍老的年华,
能否用诗来贺您的新婚?
阿那克里翁之墓
周围是神秘的寂静;
山冈上暮霭朦胧;
穿过透明的云层,
一弯新月浮游在苍穹。
我看见,坟墓上一只竖琴
在深情的静谧中入梦;
僵死的琴弦偶尔颤动,
发出一阵悲怆之音,
就像亲切的慵懒之声。
我看见,一只<此鸟>鸽停在琴上,
玫瑰丛中摆着酒杯和花环……
情欲的哲人在此安葬,
朋友们,他已经长眠。
请看:这一块斑岩,
刻刀复活了他的形象!
在这里他对着镜子感叹:
“我老了,我已白发苍苍,
请允许我尽情地寻欢,
唉,生命不是永恒的奖赏!”
于是他双手抚琴,
紧蹙双眉,面容庄重,
原想歌颂战争之神,
却只唱出了人间的爱情。
此刻他想向大自然
还清最后一笔欠债:
老人跳起轮舞,旋回蹁跹,
多想喝酒,口渴难挨。
围着满头白发的情人,
少女们在舞蹈、在歌咏,
他从短暂难得的光阴
盗取了少许的几分钟。
之后,卡里忒斯[115]和缪斯
把宠爱者送回坟墓里,
常春藤和玫瑰交织的游戏
也随他在坟墓中消失……
他去了,像享乐的快感,
像爱情的快慰的梦。
世人啊,生命本是虚幻:
快抓住幸福的良辰;
要常常把酒杯斟满,
尽情享乐,莫错过时机;
要奔放情欲,游戏人间,
捧着美酒去安息!
致一位画家[116]
美惠三女神和灵感之子,
趁你满怀火一样的激情,
请用你巧夺天工的画笔
为我绘制我的心上人;
天女纯真无疵的美貌,
甜蜜的有所希冀的神情,
无比美妙的惬意的微笑,
加上美丽超凡的眼睛。
让维纳斯的丝带缠绕
她那如同赫柏[117]的柳腰,
用阿利班[118]的妙笔细雕
我那公主的含蓄的娇娆。
透明的薄纱的轻波细浪
披在她的起伏的胸上,
好让她轻轻地呼吸,
还可以暗暗地叹息。
请画出渴望爱情的娇羞。
我将为我所倾慕的少女
以幸福的恋人的手
在下面签上我的名字。
——以上韩志洁译
秋天的早晨[119]
喧声四起;田野的芦笛声
破坏了我的蜗居的平静。
那最后的一场梦景连同
爱人儿的倩影都已消失。
夜幕已经从天际滑落,
早霞升起,苍白的一天开始——
我的周遭空寂荒凉……
她离去了……我来到河岸旁,
清朗的傍晚她常来这里。
如今哪儿也找不见美人儿,
哪儿也没有她的踪迹。
我在密林深处郁郁地徘徊,
叨念着那永难忘记的名字。
我呼唤她——这孤零零的呼声
只有远方空谷传来回音。
我满怀幻想地来到溪旁,
溪水依旧汩汩地流淌,
水中却不见绝世佳丽的形象。
她离去了……在甜蜜的春天到来之前,
我将不再与快乐和激情相伴。
秋天用她那冰凉的手
摘掉白桦和菩提的树冠,
它在阒寂无人的林中喧叫,
那里,枯叶日夜地飞飘,
枯黄的田野上一片白雾,
偶然还能听到秋风的呼啸。
田野,山冈,熟稔的橡树林!
你神圣的安宁的守护者们!
过往时日的欢乐的见证人!
再见啦……直到甜蜜的春天来临!
哀歌[120]
多幸福呵,敢于大胆承认,
自己正处于热恋之中;
未来如何,命运未卜,
隐隐的希望却把他爱抚;
但是,在我的凄苦生涯中,
却没有领略过偷欢的情趣;
早开的希望的花朵凋谢了:
生命之花被折磨得憔悴!
青春忧伤地从眼前飞逝,
生活的玫瑰也将一起枯萎。
但是被爱情遗忘的我
却永不忘记为爱情而流泪。
歌者
你可曾听见林中歌声响在夜阑,
一个歌者在诉说着爱情与伤感?
清晨的时光,田野静悄悄,
芦笛的声音纯朴而又幽怨,
你可曾听见?
你可曾见过他,在那幽暗的林间,
一个歌者在诉说着爱情与伤感?
你可曾看到他的泪水、他的微笑,
他愁绪满怀,他目光暗淡,
你可曾发现?
你可曾感叹,当你听到歌声低缓,
一个歌者在诉说着爱情与伤感?
当你在林中遇到了那个青年,
他的眼中已熄灭了青春的火焰,
你可曾感叹?
“一种爱情是冷淡的生活的快乐……”
一种爱情是冷淡的生活的快乐,
一种爱情是对心灵的折磨:
它只给人以短暂的快慰,
而痛苦则永远不能摆脱。
谁能抓住美妙青春的这一瞬;
谁能使有些羞怯的美人儿
倾心于欢乐和未知的爱抚,
谁就会一百倍地有福!
谁不曾为爱情而自我牺牲?
你们,放纵感情的歌手!
你们在恋人面前百依百顺,
你们歌唱激情,用得意的手
把你们的花环献给美人。
盲目的阿摩尔残酷又偏颇,
赠给你们桃金娘加荆棘;
他和彼尔梅斯女王们[121]串通一气,
让一部分人看到欢乐;
另一部分人永世悲哀缠身,
赠给他们不幸的爱情之火。
提布卢斯和巴尔尼的继承者们!
你们懂得珍贵的生活的甜蜜;
你们的岁月闪光有如晨曦。
爱情的歌手啊,请歌唱青春的乐趣,
让唇儿贴上火热的唇儿,
愿你们在恋人的怀抱中死去;
轻声地吟唱着爱情的诗句!……
这种情趣我已经不敢希冀。
爱情的歌手们!你们体验过忧郁,
你们的岁月在荆棘丛中流逝;
你们激动地召唤自己的归宿,
终局来临,而在人生的长途,
却没有享受过瞬间的乐趣;
你们虽然没有找到幸福的时日,
可是你们至少见过荣誉,
你们会因为痛苦而流芳百世!
命运给我的安排却并非如此:
在乌云笼罩下,在僻野的山谷里,
在又凄凉又昏暗的森林中,
我独自徘徊,委靡而抑郁。
傍晚,我站在惨白的湖滨,
我流着眼泪痛苦地呻吟;
应和我的只有低沉的涛声,
橡树林飒飒作响的音韵。
纵然我从冷酷的梦中醒来,
心中燃烧起诗的烈火,
火能产生,也会慢慢熄灭:
灵感会消失,毫无收获。
让别人去为她写颂歌吧,
我只是爱着——而他又爱又被爱!……
我爱着,我爱着!……但是呵,
那受折磨者的声音她已经听不到,
他那朴素的诗篇也不会使她微笑。
我的歌还有什么意义?
我把竖琴抛在田间枫树下,
永远留给了旷野的和风,
我那微小的天赋也轻烟似的消失。
心愿
我流泪;泪水使我得到安慰;
我沉默;我却不抱怨,
我的心中充满忧烦,
忧烦中却有痛苦的甜味。
生活之梦啊!飞逝吧,我不惋惜,
在黑暗中消失吧,空虚的幻影;
爱情对我的折磨我很珍重,
纵然死,也让我爱着死去!
祝酒辞
琥珀的酒杯
早已斟满,
醉人的泡沫
白光闪闪。
对我来说,
酒比什么都宝贵,
可是如今,
我该为谁干杯?
可是为了荣誉
才喝上一口?
不,我们不是那种
爱好战争游戏的朋友!
这样一种嬉戏
不会其乐无穷,
友谊的酩酊大醉
不喜欢战争的轰隆。
天庭的子民,
福玻斯的信徒,
歌者们,畅饮吧,
为福玻斯祝福!
顽皮的嘉米娜[122]
她的抚爱令人生畏,
希波克林流出的
只不过是清水。
为青春爱的欢乐
你们要喝个够——
我的孩子们哪,
青春青春留不住……
琥珀的酒杯
早已斟满。
我要为美酒一醉,
心中感慨万千。
梦醒
美梦,美梦,
你甜在哪里?
夜里的欢情,
在哪里,哪里?
快乐的梦
已不存在,
在漆黑中
一觉醒来
孤身一人。
卧榻的四面
是哑然的夜。
爱的梦幻
转眼便凝止,
转眼便飞去,
一股脑儿消逝。
可是,心儿
还充满希冀,
要去捕捉
梦的回忆。
爱情,爱情,
我祈求你:
把你的梦境
再给我一次,
让我再次陶醉,
直至晨光熹微,
请赐我一死,
趁我还在熟睡。
——以上丘琴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