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魂女(柏林电影节金熊奖电影原著)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香魂女

序一

香油,是我们南阳这地方有名的土特产品。据史书载,早在清朝光绪年间,就经汉口“邓帮商行”销往东南亚、日本和德国。在香油中,又以小磨香油最负盛名,如今每年销往京、津、沪三市和日美诸国的几百万斤香油,就是小磨香油。南阳的小磨香油出名,其一是因为此地的芝麻奇异。这地方属暖温带气候,土壤、水质中含有多种矿物质,芝麻籽粒饱满,千粒平均重达三克以上,油脂中富含人体必需的不饱和脂肪酸;而且部分芝麻籽粒形状很怪,其尖端歪向一方,出油率高达百分之五十七。其二是因为榨制工艺独特。它先将芝麻炒到将煳未煳,而后用石磨磨成糊状,接着加水、搅拌,最后澄清、舀盛,原汁原味。

南阳榨制小磨香油的油坊、油厂很多,但你若想尝到小磨香油中的最精最优最上之品,则须出南阳城南行,问:香魂油坊在哪?会立刻有人指给你。

那原是郜家营郜二嫂私人开的一座油坊,两年前日本经营粮油的女商人新洋贞子来油坊参观后,自愿提出投资扩建,如今变成了中日合资经营,不过油坊的一应事务仍由郜二嫂主持。二嫂的大名叫银娥,很好听,只是她使用这名字的机会很少,村人多称她二嫂,连新洋贞子也对她这样叫。

序二

做香油和做啤酒一样,讲究水!

没有崂山矿泉水,青岛啤酒就不会享誉国际。同样,没有香魂塘里的水,郜二嫂的油坊也不会让那么多人着迷。

香魂塘里的水是有些奇!

这水塘坐落在郜家营村南,方形,百米宽窄,最深处不过一丈,然而即使是再大的旱年,塘水也不见稍减,据说塘底通着什么暗河。塘中夏日长满荷叶,花开时香裹全村,然水凉得怕人,很少有人愿下去摸藕,偶有人敢试,也是下水片刻便牙齿发颤嘴唇乌青地慌慌爬上来。塘水颇清,却无鱼无虾无鳖等生存,且喝到嘴里又有一股苦涩味,极像是放了种什么草药。村里的牛羊猪狗再渴,从不喜喝这塘里的水。可就是这塘水用来做小磨香油,特别好。会使油色橙黄微红,味甜润,入口清香醇爽。用这油来煎炸食品和调制凉拌菜肴,可去腥臊而生奇香,使人口生津液食欲大增;若用来配制中药,可滋阴清热解毒,壮精髓,润脾胃;若用来熬膏外敷,具有凉血、润燥、消肿、止痛、生肌等功效。

发现这塘水可做香油,据说是在宋朝,这水塘从那时起便起名叫香塘。又据说在乾隆年间的一个秋天,村人突然在一个早上发现,村东头拥有四百二十五亩土地的郜中雄的千金小姐和村西铁匠林家的小闺女同时投塘自尽,两姑娘时年都十七岁,死因一直无人能说清楚。于是从那以后,人们又在香字后面加了一个“魂”。

郜二嫂的香魂油坊就坐落在香魂塘畔,油坊大门面南,出门五十步即是塘岸。

两年前,新洋贞子所以下决心给郜二嫂的香魂油坊投资,很大程度上也因了这香魂塘。那天,新洋贞子在仔细地品尝了香魂小磨香油之后,特意到香魂塘边用勺子舀了点塘水尝尝,然后又让随行的人带了一壶香魂塘水回去化验,化验后立即拍来电报:愿投资四十万美元扩建香魂油坊。至于新洋贞子的经历以及而后两家如何谈判,如何分配利润,如何外销产品,如何定下仍由郜二嫂主持经营等事,不是本文要介绍的内容,本文只说有关郜二嫂的一桩家事,那桩事开始于一个早晨……

六月的那个空气潮润东天洇红的清晨,郜二嫂像往常一样,一边扣着衬衣纽扣一边匆匆出院门向隔壁的油坊走去。每天的这个时辰,香魂油坊要开始它的第一道工序:炒芝麻。二嫂进去时,偌大的油坊炒棚里已是热气滚动白烟飞腾,三十八口铁锅里全已倒上了芝麻,锅灶里都已有火苗乱爬,每口铁锅前都站着一个短裤赤膊的男人,手拿一柄大铁铲在锅里翻炒。随着铲起铲落,先是有缕缕白色水汽蹿出锅沿,渐渐便有一股熟芝麻的香味开始在棚里飘溢。身着短袖衫的二嫂在那些铁锅前巡视,这口锅前叮嘱一句烧火的:火小点!那口锅前催促一下掌铲的:翻快点!炒芝麻是做香油的重要工序,炒得不够和炒得太过都会影响油的颜色和香味,所以每天的这个时辰,作为老板的二嫂不管因算账、筹划熬夜多乏,也决不睡懒觉,总要亲自到炒棚里巡看。天本来就热,三十八口铁锅散发出的热量聚起来更是怕人,尽管有散热器嗡嗡转动,但二嫂的衬衫很快便被汗水湿透,然而二嫂浑然不觉,她的心思全在芝麻上:要正到火候!昨日就有一锅炒得过煳,结果香味不正!正当她从一口锅内抓一把芝麻查看时,炒棚门口突然响起闺女芝儿的尖声急叫:“娘,娘!快,快来!”二嫂闻声一惊,女儿是她的心尖上的肉,她慌慌张张朝棚门口跑:“怎么了,芝儿?”十三岁的芝儿见娘出来,并不说话,上前拉了娘的手就往香魂塘边跑。“出什么事了?”二嫂心中愈发慌,女儿仍不答,直到跑近塘岸,二嫂才明白女儿拉她来的原因:

二十二岁的儿子——那个因得了癫痫病智力不全的墩墩,正站在塘水边上攥住一个洗菜姑娘的两只手腕,嘿嘿地傻笑着往自己身边拉。那姑娘恐骇至极地挣拒着,盛菜的竹筛子正缓缓向塘里漂。“墩子,放手!”二嫂一声断喝,惊得那墩墩一个激灵,手松了,他扭头看定他娘,一丝口水在嘴角上极悠闲地晃荡。

“你想招打呀?还不快滚!”二嫂朝儿子斥道。但墩子不走,又歪头咧嘴笑盯着旁边双手捂脸仍在嘤嘤低泣的姑娘。直到二嫂扬起巴掌朝他肩上打了一下,他才扭头跳上塘岸跑开了。

“娘,环环姐和我同时来这塘边洗菜,我俩正边洗边说着话,哥拎个毛巾来洗脸了,他到塘边先是嬉皮笑脸地直盯着环环姐,后来就上来攥人家的手腕!”芝儿在一旁气咻咻地告状。

“哦,噢,”二嫂扶住那叫环环的姑娘,一边理顺她的头发,抻平她的衣襟,一边柔声劝慰:“好闺女,别哭,看我晚点打他给你出气!”过了好一阵,那环环才停了抽泣。“芝儿,送送你环环姐!”二嫂支使道。芝儿急忙把环环盛菜的竹筛捞起,扶环环上了塘岸。看着芝儿同环环走远,二嫂才重重往塘岸上一坐,望望碧青碧青的塘水,长长叹了一口气:唉,这个儿子,可拿他怎么办?他是因为癫痫连续复发引起的智力下降,男女间的事看来也懂,以后说不定还会去惹别的姑娘,怎么办?二嫂望着空旷的塘岸,坐那里默想。这当儿,一阵喜庆的唢呐声忽由村东飘来,二嫂蓦然记起,今天是村长家娶儿媳妇,村里人都要去送贺礼,自家也该送一份去。唉,人家在为儿子高兴,我却在为儿子发愁,什么时候我也能——倏地,她脑中一亮:娶个儿媳!这些年她把心思全放在办油坊上,加上总以为墩子不懂事,给墩子娶媳妇的念头还一直没有动过。就是,只要给墩子说个媳妇,两人一结婚,事情不就结了?不仅不用再为类似今早上的事操心,也会有人照顾儿子的饮食起居,岂不两全其美?墩子智力上差一点,无非是多花几个钱罢了!花钱怕啥?

对,就娶一个和环环的相貌年纪差不多的姑娘做儿媳!

就在这个早上,就在香魂塘边,二嫂娶儿媳的决心下了。

别看二嫂平日寡言少语不苟言笑,却是那种拿了主意就要按主意办的女人。她当初所以能办成油坊,且引得日本的新洋贞子自愿投资,也得益于这一点。她早上动了娶儿媳的念头,午后取水时,便向媒公五叔做了嘱咐。

每天的午后,是油坊去塘中取水的时候。这时,炒熟的芝麻已经磨成了芝麻糊糊,接下来的工序就是去塘里取水,然后把水用锅炉煮开,往芝麻糊糊里兑。按比例兑好之后,一沉淀,油便出了。因为是做油的水,来不得半点马虎,混不得一点脏东西,所以每天午后油坊的小型抽水机开始去塘中抽水时,二嫂总要拿一根细长竹竿,在竿头上绑一块白净纱布,站在塘岸上让纱布在取水处的塘水水面上轻拂,仔细拂走水面上漂着的浮萍、荷叶碎片、草屑和灰尘。郜二嫂这日就是正干这事时瞥见五叔拎一只水桶向塘边走来,便立时停了手中竹竿,急急喊住五叔,跑过去把要给墩子娶媳妇的事说了一遍。

一辈子在媒场上混的五叔,看到这个富得流油的油坊主人来求自己,自然高兴,就眯了眼,拈着下巴上的短须说道:“放心,她二嫂,你交代的事儿我还能不办?你只管在屋里等,不出三天,我就领上姑娘到屋里让你相看!”

“五叔,事成之后,我不会亏着你!”二嫂知道对五叔该有个许诺。

“瞧你说到哪里去了?”五叔抑住欢喜急忙摆手,“墩子好歹是管我叫爷的,替他操心还不应该?”

五叔倒是说到做到,第三天接近晌午时,便领了一个长得标致漂亮的姑娘来到油坊门前。二嫂被从油坊里喊出,看见那姑娘,觉着貌相与村中的环环不相上下,十分入眼,就急忙把两人往自家的院子里让,进屋又忙不迭地倒茶让糖。姑娘的高挑身个和银盘圆脸让二嫂很是满意:能娶上这样的儿媳妇,也是郜家的幸运。但二嫂是那种办事三思而行很有心计的女人,并不立刻在脸上露出什么,只淡淡地问些女方本人和家庭的情况。在得知姑娘高中毕业,父亲是柳镇上开茶馆的傅一延之后,二嫂心中生起一丝不安:姑娘这么好的条件,能会看上我的墩墩?是不是五叔向她隐了墩儿的情况?得弄清她图的究竟是什么?于是便说:“闺女,你既是来到我家,我就想把实话给你说了。俺墩儿其他方面都好,就是因为得过癫痫病,智力上略略低些——”“这个我知道,”那姑娘立时把二嫂的话拦住,“五爷爷已经都给我说了,我不在乎这个,智力上弱一点我可以照顾他!”二嫂听了这话,心中便已明白,这姑娘图的是钱,这倒使二嫂心安了不少。二嫂知道,一个女人跟一个男人成家,无非是四种情况:一个是图人,二个是图钱,三个是良心上舒展,再一个是图自己事业上有个靠头。这姑娘既是知道了墩儿的真实情况还愿意,显然是图钱。图钱二嫂不怕,一样东西不图来当你儿媳妇的姑娘没有,只要她不是那种大手大脚能喝能赌能挥霍的人就行。接下来二嫂就又不动声色地开口:“我这墩儿平日好玩,我也并不指望他干活,你将来到家,怕要常陪他玩乐。不知你平日会哪些玩法,打牌?玩麻将?”“要说玩,不瞒你说,哪种玩法我都会!”姑娘听到二嫂这话,竟有些眉飞色舞起来,“光麻将,我就会五种打法!而且连打一天都行!”“输赢呢?一天能赢个多少?”二嫂脸上现出极感兴趣的笑容。“说不准,”姑娘身上原有的那点不多的拘束彻底消失,“有时一夜能赢个几十块钱。”语气中充满了自豪。

一丝冰冷的东西极快地在二嫂眼中一闪,但她脸上仍有笑容,她又同那姑娘说了一阵,便装作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站起身,笑对五叔说:“五叔,油坊那边有桩急事,我先去办办,你陪傅姑娘在这里坐,晌午在这儿吃饭。”长期做媒的五叔,自然听得出这是逐客令,他其实早听出傅姑娘语失何处,只是因为这是给精明的油坊老板说儿媳,他不敢巧语代姑娘掩饰,于是就也站起来含了笑说:“她二嫂你快去忙吧,我领傅姑娘去我家坐坐,我们改日再来。”可怜傅姑娘临出门还没看出二嫂的真实态度,还在娇声说:“我也能陪墩子下跳棋、象棋、军棋!而且我也爱学日语!”

二嫂努力让浮上眼中的鄙夷隐去……

二嫂原准备在晚饭时把要给儿子说媳妇的事讲给男人听。二嫂虽极不愿想起自己那个独腿丈夫,可娶儿媳是家中的一件大事,好歹他是做父亲的,应该让他知道。但直到她吃完晚饭,还不见男人郜二东的影子。二嫂估计他又在村中的祥凤酒馆里泡着听坠子书,便愤愤地扔下碗,去油坊里装油。每天晚上,香魂油坊都要把当日出的几千斤香油分装在各种型号的瓶子和塑料桶里,然后贴上商标,装入纸箱包好,好在第二日凌晨用汽车运走,这是油坊的最后一道工序。二嫂在油坊里和几个包装工足足干了两个小时,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家走,进屋一看,仍不见男人郜二东,心里的火禁不住就蹿了上来,就忍不住咬牙骂了一句:“这个只知道玩的杂种!”“娘,你骂谁?”正给她端来一杯开水的女儿芝儿瞪了凤眼诧异地问。“哦,我骂那个偷懒的炒工。”二嫂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慌忙掩饰道。待女儿去自己的睡屋睡下之后,二嫂扯一条毛巾拎手上去香魂塘擦身,边走边又恨恨地低声骂男人:“挨刀的,为什么还不快死?”

她恨!一想起男人就恨!

这恨自从她被郜家买来当童养媳时就生出了,一直积在心里。

二嫂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那一年她才几岁!是一个春荒的头晌,妈把她从剜菜的地里喊回来,一把把她揽在怀里,声音颤着说:“闺女,家里没吃的了,不能让你和你弟弟妹妹们饿死,你爹和我想了个主意,送你去郜家营老郜家,给他家当童养媳。”这时候她看见了郜二东的父亲把一袋苞谷和一沓钱放到了桌上,她心中一喜:有吃的了!她记得她当时还问了一句:“啥叫童养媳?”妈说:“就是先给人家当闺女,长大了再当媳妇。”她虽没听懂后半句话,但前半句已够让她吃惊,她摇头叫:“不,我不去给人家当闺女!我给你们当闺女,我天天去地里剜菜,不会让弟弟妹妹们饿着……”她死死抱紧妈的脖子,但最后爹还是把她的手掰开,抱着她递到了郜二东的父亲怀里。她记得她在二东父亲怀里挣扎着哭叫,还照他的肩头咬了一口,一直哭喊到郜家营郜二东家里,直到郜二东的母亲过来抽她一个耳光,她才吓得噎住了哭声。郜二东那阵竟也嬉笑着走过来,使劲地揪了一下她的头发叫:“哭啥?”对郜二东的恨,就是从那时生了根。

这恨,在此后的日子里逐渐膨大、增加。郜二东家富,她在这里可以吃饱,但每顿饭其实都有代价,她必须不停地在厨房、碾屋、牛棚干活,稍有一点不顺二东妈的心就有可能招来一顿打骂。幸亏时间不长就解放了,郜二东家被划成了富农,这一来她的地位起了根本变化,二东的爹妈怕再打骂会惹她像同村其他几个童养媳一样跑回老家,对她的态度一变而为十分亲昵,闺女长闺女短地叫得如糖似蜜,时不时还额外关心地给她买这买那,使得她竟感动得忘记去探听“童养媳”三字的含义。殊不知这所有的关心其实都是为了那日子的来临!她十三岁的那年秋天的一个傍晚,二东妈拉过她悄声说:“闺女呀,如今咱这样人家办什么事都是不张扬为好,今晚就给你们把房圆了算了!”“圆什么房呀?”她茫然不解地问。二东妈眨眨眼睛,说:“待会儿你就知道了!”她饭后还去找邻院的女伴玩了一会儿,回自己的睡屋睡觉时,才意外地发现自己的床上铺了新的蓝印花床单,放了一床红色的洋布面新被子,正在她惊奇的当儿,二十岁的独腿二东拄着他的拐杖咔嗒咔嗒地走进房来,进房后大方地把门插上,而后径直向床边走。“你干什么?我要睡觉了,还不出去!”她生气地叫。她每每看见二东那条生下来就小得惊人的左腿便在心里生出一种害怕和厌恶。她已听村里人说这叫遗传病,郜家每一辈都有一个得这种怪病的人,二东他祖父辈是他三爷爷生下来两耳都无耳轮,到父辈是他大伯生下来右胳膊只有半截,轮到二东,生下来左腿短得只有几寸,且细小得惊人,只能单腿走路。二东当时听到她的话后只是轻轻一笑,说:“妈不是已经告诉你今晚咱俩圆房?”“圆什么房?”她有些惊疑。二东没有再用话语解释,而是把拐杖往床帮上一靠,伸手抱起她就往床上放。她惊骇无比地喊爹喊妈你们快来!她听见二东爹妈的脚步在门外响却并无人推门,她在床上挣扎反抗了许久,但结果是衣服差不多全被二东撕碎,随着那阵可怕的疼痛的到来,她心中对二东的恨达到了极点。

那天晚上,当二东舒服地放平身子睡熟之后,她曾拉开门向这香魂塘跑来,要不是二东妈尾随着赶来拖住了她,她就要跳进这水味苦涩的池塘。倘是那晚跳进这塘里死了,如今自己在哪里?

二嫂手拎着毛巾站在塘边默想,淡淡的月光将她的身影斜放在水上,不大的夜风把水面叠出许多微波,使水中的月亮也变得像一个老皱的果子在枝上摆动,荷叶们在微风中轻轻碰撞嬉戏,发出的声音极像是有人在耳语。假若那年跳进水里,会不会见到乾隆年间跳进去的那两个姑娘?二嫂慢慢地弯腰撩水擦身,原本就凉的塘水在夜晚温度更低,水珠触身时她打了个寒噤,燥热的身子顿时觉到了一阵森森的凉意,她仔细看了看自己在水中的倒影,那是一个胖胖的女人的身形,唉,老了,到郜二东家已经几十年了!

擦洗后她回到屋里躺下不久,院门外响起了丈夫那夹着拐杖捣地的独特脚步声,她听到他走进屋走近床,跟他说说墩子的事吧!她睁开眼睛刚要开腔,不想裹着酒气的丈夫已向她的胸口伸出手来。“干什么?”她厌恶地将他的手拨开。“嘿嘿,你又不是不晓得,人一喝点酒就想这个——”“都半夜了,你还叫人歇歇不?”她用抑得极低的声音叫,把那双伸到腹上的手狠狠地打开。“怎么?”郜二东生气了,声音一下子提得很高,“你还是不是我的老婆?”二嫂一听慌忙伸手捂了他的嘴,天呀!隔壁睡的就是女儿,不远处的小楼上还躺着两个日本技工,让他们听见明儿还怎么见人?她不敢再拨开他那双手,听凭他在身上肆意折腾,二东已经摸准了二嫂极要脸面害怕丢人的弱点,常用提高嗓音捅出家丑的办法来把她吓服,尤其是当着日本人的面。

当丈夫终于忙完之后,她才总算把要给墩子娶个媳妇的话说了一遍,但二东只含混地答了一句:你看着办吧。就打起了呼噜……

每天的早饭后,香魂油坊要开始它的第二道工序:磨芝麻。就是将清晨炒熟的芝麻,一律用小石磨磨成糊糊。这是最用力气的工序,也是做油过程中最值得一看的地方。香魂油坊有四十九盘小石磨,在磨棚里排成七排,四十九盘石磨被电动机带动着一齐转动时,轰轰声如敲大鼓;七个女工在石磨中往返添续芝麻,似扭一种独特的秧歌。熟芝麻被磨碎后,发出沁人的香气。开磨时倘外人走进磨棚,差不多都会被这幅劳动的景致吸引住,那天上午五叔探头朝磨棚内喊二嫂时,也极有兴味地看起来而忘了开口。倒是二嫂先看见了他,走出来招呼。二嫂出门一看磨棚外还站着一个姑娘,当即明白了这又是一个相看对象,便急忙把两人往自家院子里让。

姑娘的身个脸相都还不错,但让进屋内细瞧之后才注意到,原来那姑娘的一只眼珠不动,一问,方知姑娘的眼是先天就有的毛病,这一来二嫂心中一咯噔,原有的那份欢喜散得无影无踪。二嫂如今最怕这种先天就有的病。她在有墩子之前,曾怀过两次身孕,结果生下来都是葡萄胎,她知道这是郜家的遗传在起作用。怀墩子时,心中整日不安不宁,多少次腆着肚子在黑夜中去村西的娘娘庙里烧香磕头,恳求娘娘保佑,没想到生下来的儿子还是有癫痫病。她知道遗传的厉害,儿子已经有病,倘若娶个儿媳也有遗传病,那将来生下的孩子还能好了?她使个眼色和五叔一块儿走到厢房,摇了摇头说:“五叔的心意俺知道,这样的姑娘跟墩子过日子可以久长,只是我担心将来的孙子孙女身体会出毛病。”五叔听了这话,也不敢再坚持,怕惹了这个财神发怒,便说:“那就罢了,这姑娘我待会儿领走就是,我看最好是你看中了哪个姑娘,告诉我,我再去说合,这样兴许就快些。”

二嫂沉吟了一霎,在脑中把认识的本村和邻村以及在油坊做工的姑娘们想了一遍,最后不由自主就又想到了环环身上,说:“要说可心如意的姑娘,我觉着还是咱村的环环,那姑娘勤快文静,爹妈也不是那种多事的人,娶这样的姑娘做媳妇,我也放心。”

五叔听了急忙点头:“环环那姑娘貌相不错,不是那种胆大泼辣会算计的人,又上过初中,要真是来到你家,会是一个好媳妇!这样吧,我后晌就去找她爹妈说说,今晚就来给你回话。”

送走五叔和那姑娘之后,整整一天,环环的面影就老在二嫂脑中转悠,二嫂知道环环家的家境不好,估计环环爹妈见五叔去为墩子提媒准会赞成,他们会为能攀上她这个坊主做亲家感到荣幸。她已开始在脑中计划着什么时候为墩子和环环举行婚礼,越早越好,早办早省心!新洋贞子秋末要来,她来后自己要同她商量生意上的好多事,那时就忙了,最好是在这之前办,她万万没有料到傍黑五叔来回话时会说一句:“嗨,不识好歹,环环和她爹妈都不愿意!”二嫂有些意外地瞪大眼:“为什么?”“还不是嫌——”五叔擦着汗,把后半句也擦去了。

二嫂的脸阴沉了下来。这是她的疼处,她最怕别人捅!她自己可以在家里大骂墩子傻,但在外边,只要听见别人议论墩子一句,她的脸总要红涨半天,上次连新洋贞子摸着墩子的头叹了一口气,二嫂就一天对她爱搭不理。

自从二嫂办起香魂油坊尤其是新洋贞子投资以来,她办事已很少遭人拒绝。因此,今天这个意料之外的拒绝便格外刺心,她眼皮下耷,将眸子中的冷光盖住,咬牙在心中叫了一句:环环,你这个丫头,你敢跟我别扭,咱们走着瞧,只要我看好了你,你就得做我的儿媳!……

西斜的阳光透过油坊的西窗,照在二嫂那张心不在焉的脸上,她正和几个工人一起在往芝麻糊糊里兑水,这也是做油的一道工序,这道工序的关键是掌握好兑塘水的比例。比例适当,用木棍在水和糊糊中搅拌一阵,上边即浮一层清油;比例不当,兑水少了,出油率低,兑水多了,又会油水分离,减少香味。往日二嫂干这活都是全神贯注,兑一盆准一盆,今日却因为脑子里总想着环环家拒绝提亲的事,兑了两盆都不准,以致不得不重新加水加糊糊来调整比例,气得她连连拍着自己的额头,脸上现出恼怒之色,同干的工人们知道,照惯例,二嫂快要找个借口发火了。正在几个工人提心吊胆的当儿,外边响了三声短促的汽车喇叭,二嫂一听那喇叭响,先是双眸一跳,继而身子极轻地一颤,便疾步向门口走去。

棚里的几个工人松了一口气。

油坊外,一辆装满芝麻的卡车刚刚熄火停下,村中早先的小货郎如今的个体运输户任实忠正晃着宽大的身架从驾驶室里走出来。看见任实忠,二嫂眼瞳中分明地漾出一股欢喜,两腿显出少有的敏捷很快地向车前奔去,那样子仿佛是要扑过去,但转眼间她的神态变了,脸上布了一层冷淡,脚步变得十分徐缓,打招呼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回来了,老任,这趟拉的芝麻咋样?啥价钱?”“质量没说的,价钱还是老样,就是你得加点运费,”那任实忠瞥一眼围拢来的油坊工人,不容置辩地提出要求,“这两天,汽油的价钱又涨了,再说,这趟跑的山路多,油耗得太厉害!”“嗬,你可真会巧立名目要钱呀!”二嫂用的也是绝不肯让步的语气,“谁不知道你早把汽油买到家了,汽油现在涨价你又吃不了亏,告诉你,想多要一分也没门!不想卖给我,可以拉走!”

空气一时变得很僵。

没有人能够看出,二嫂和任实忠这其实是在演戏!

更没有人知道,二嫂最初之所以能办起香魂油坊,就是因了任实忠的暗中支持。不过倘是聪明人,还是能看出一点蛛丝马迹的,香魂油坊如今是中外合资企业,县里保证其芝麻供应,为什么郜二嫂还要单单同任实忠签订芝麻供应合同?

两人的逼真表演瞒住了工人们的眼睛,工人们纷纷开口帮二嫂说话想解这僵局。有的叫:你老任也是,运费是原先就讲好的,现在变卦太不讲信用!有的喊:老任,多要点运费就发财了?有的讲:老任,你收芝麻卖给油坊的生意既是常做就该讲点交情!任实忠这时便苦着脸不耐烦地摆手说:“罢了,罢了,就让你们香魂油坊沾点光吧!快给我结账、卸车!”二嫂这时就朝工人们招一下手说:“来,你们把车卸了,一袋一袋地在磅上过过,哪一袋斤两不够,先码到一边,我去给老任结账。”老任就带了不甚满意的神情,随二嫂往院子里走,两人一前一后,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但刚一进空寂无人的堂屋,二嫂突然回过身来,喜极地朝老任怀里扑去,那老任咧开大嘴一笑,伸臂便把她抱了起来,两张嘴转瞬便胶在了一处,一阵吮吸声立刻响遍全屋。一对黑老鼠从梁上探头,一点也不惊异地看着这一幕。

两人每次的相见,差不多都是从这幕开始!

连二嫂自己也说不清,类似这样的相见已经有了多少次。

这么多年来,正是由于和实忠的这份恋情,才使她对生活还怀着希望,才使她有了去开油坊挣钱的兴趣。差不多从她一到郜家起,她就注意到了住在这个村中的小货郎任实忠。他那时常挑一个不大的货郎担在本村和邻村间转悠,担子上有糖人、有头绳、有顶针、有她喜欢的许多小东西,但她无钱买,她只能跟在他的担子后看。他自然也注意到了她,有时,他会在无人的时候,从自己的货担上拣一块糖或一截头绳扔给她这个可怜的童养媳。他向她表示关切,她向他表示感激,两人的友谊就从那时悄悄建立,这友谊继续发展,终于在若干年后越过了那个界限。不过这份爱恋不可能有一个美好的结果,她不是那种敢于不要名誉的女人,他也没有可以养活一个女人的家产,于是这爱便必须在极秘密的状态下存在。为了掩盖这份爱,两人都费尽了心机,有时为了获得一次见面的机会,不得不忍痛去演互相仇恨的戏。那个酷热的秋天,两人夜间的来往有些频繁,为了不使人起疑,他们精心策划了一个“阴谋”:任实忠故意在一个午后去她家的菜园里偷拔了两个萝卜,她看见后大叫大喊,立即告诉了丈夫,并和丈夫一起骂上实忠的门前,把实忠“贼呀!”“小偷呀!”“不要脸呀!”狗血淋头地骂一顿。在丈夫郜二东挥着拐杖上前抡了实忠一杖的同时,她也上前抓破了实忠的胳膊,以此在村人面前造成一种两家有冤有仇的印象,巧妙地蒙住了村人的眼睛。那日过去几天后的一个夜里,当她重又躺在实忠怀里时,又心疼至极地去抚他胳膊上的伤口。当她怀上实忠的女儿——芝儿时,因为知道这孩子不会再得什么遗传病,可又要把这孩子说成是郜二东的,她苦想了多少办法,在村里和家里编了多少谎话!先说算命先生算卦讲,正月怀胎的孩子,老天爷正是高兴的时候,不让他们带残带病出生;又说城里的名医讲了,老辈人的遗传病,并不是要传给所有的后代,有的子女照样正常;再说夜里做了一梦,梦见送子娘娘讲,既然郜家已有一个得癫痫病的儿子,下一个孩子该让他聪明伶俐了!正是由于做了这些舆论准备,当好模好样的芝儿出生后,才没引起村人和二东的怀疑,人们才称赞这是她守妇道的回报和福气……

当两人的舌尖尖终于分开之后,二嫂轻声说:“我这两天正忙着想给墩子定个媳妇,你说行吗?”

“有人愿跟?”实忠在椅上坐下,把一块卷着的衣料在桌上放好,“给你和芝儿买的。”

“我看中了村里的环环姑娘,她不愿,可我想我能把这事办成!”二嫂理齐被弄乱的鬓发,语气中满是自信。

实忠没再说话,只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我已经知道有关环环家的两桩事:一桩,环环想跟村西头老周家的二儿子金海,”二嫂汇报似的开口说,“金海家对这事还没上心;另一桩,环环爹去年想靠烤烟叶发财,从信用社贷款六千块修个烤烟炉,谁知第一炉就失火把炉子毁了,收的青烟叶大部分被沤烂,把六千块全赔了进去,前些天信用社在催贷款——”

“这些你别给我说,”实忠笑着把她的话截断,“墩子不是我的儿子,他的事我不便插言,将来给芝儿找女婿时我再拿主意。”说罢起身,走一步又嬉笑着回头,“我夜里来?”

二嫂的脸红了一下,低低地答:“你记着先看院门外的笤帚!”

那天的晚饭吃完时,二嫂装作随口对丈夫提起似的说:“听说今晚南边范庄的汇丰酒馆里来了帮说坠子书的,说‘樊梨花’说得好极了!”“真的?”二东一听兴致来了,急忙问。二嫂此时又眉头一皱:“我也是听人说的,真不真不知道,反正你不能去!三里来地,你拄个拐杖能去成?”“哟!”郜二东一顿拐杖,“别说三里地,就是十里我也不怕!”“要是这消息不准的话,你可要快去快回,不能又在那里喝开了!”二嫂假装生气地交代。“给我点钱吧。”郜二东笑着向二嫂伸手。自油坊办成后,家里的钱从来都是二嫂管,郜二东每次出门喝酒听戏,都是先要零钱。二嫂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拾元的票子朝他一扔:“没零钱了,就拿这张去,可不能都喝光!”

郜二东捏起钱就兴高采烈地往外晃。

二嫂安顿好儿子和女儿睡下后,伸手在院门外放了个笤帚。不久,一个黑影熟练地推开院门,溜进了二嫂的睡屋……

当落日把香魂塘水浸成红色的时候,香魂油坊一天的主要工作算是基本做完,十几缸新出的香油正放在棚里做最后的澄清沉淀,预备晚饭后进行包装。这时,工人们边在晚风中歇息边为第二天的活路作准备:整理芝麻。这时辰,二嫂总要人在塘边的平地上铺几块帆布,把几十袋芝麻倒在上边,让人们脱光双脚上去,先用手把其中看得见的土粒石块拣出,再用微风机筛去芝麻上的微尘。这活儿很轻,人们可以边干边说笑,倒也惬意。平日,二嫂和大伙在一起干这活时,少不了同大伙说笑几句,活跃活跃气氛,联络一下同工人们的感情。但今儿个二嫂一声没吭,一边心不在焉拨弄着脸前的芝麻,一边用双眼不停地朝香魂塘西头那条田野通村庄的小路瞅。

她在等待那个叫金海的小伙。她已经观察到了,每天的这个时候,在地里干活的金海要经由这条小路回家。她要在这里拦住他,要同他进行一次不像是有意安排的谈话,这是她整个计划中的第一步!

风从塘那边刮来,大约是添了几分水汽,显得湿润而清凉;天光在缓缓变暗,像只马翼雀从远处的田野飞来,落在香魂塘边的杨树棵里;做活的人们开始返村,有人边走边含含糊糊地唱。二嫂终于看见那个叫金海的小伙出现在塘边小路上,双眼顿时一亮,随即起身,装着去塘边洗手时看见金海,亲热地招呼:“收工了?”

“嗯,二婶。”那金海听见招呼,忙抬头答应。

二嫂走前几步,打量着这个平日不太留意的小伙。嗬,这小伙是长得不错,平头、方脸、大眼、偏高的身个、黑红的肤色,给人一种健壮机灵的感觉,环环看中了他,是有几分眼力。“做地里活累吗?”二嫂关切地问。

“没啥,”他笑笑,“就是种的粮食卖价低,挣钱少。”

“愿不愿找一个挣钱多又很轻的活儿干?”二嫂抓住他这个话头,问。

“哪有?”他又笑了。

“香魂油坊在城里新设了个零售店,需要一个人常驻那里负责经营,你要愿去的话,我可以考虑,工资一月先定一百三。”

“真的?”金海脸上露出惊喜。

“你愿去?”二嫂不动声色地问。

“愿!”金海果断地一拍腿。

“不过,我有个条件!”二嫂调调儿很慢。

“啥条件?”他迫不及待。

“因为生意上的事讲究经验,我不想让零售店的人三天两头换,只要定下干,就要一干几年,而且两年内不能谈对象结婚。年轻人一有这事,心思就容易不在生意上;就是将来找对象,我也希望他能在城边的那些村里找一个姑娘,免得来回跑。”二嫂边说边看他的脸。

“噢——”他直望着二嫂的脸,有些怔。

“你怕不会答应这个条件吧?”二嫂嘴角挑起,露出一丝笑意。

“我——干!”他虽然迟疑了一阵,到底还是下了决心。

“这是一桩大事,我看你还是回去同你爹妈商量商量。我听说已有人在给你介绍对象了,是吧?”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只是说说,还没定下。”

“这样吧,我明天晚上等你的口信儿!”二嫂说罢,无所谓地笑笑,转身去水塘洗手。当她在清澈的水边蹲下时,水面上映出了一张得意的笑脸。她知道,金海已在她的主意面前动了心,她的这步棋已经可以说走成了!

果然,第二天晚饭后,那金海就来告诉说:我愿去,按你的条件办。第三天,村中便有消息传开说韩家的环环姑娘不知何故哭得双眼发红。二嫂听罢,微微地笑了一下。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二嫂又差一个人用塑料桶提十斤刚出的小磨香油,去了乡上把一个姓侯的信贷员叫了来。那侯信贷员过去同郜二嫂打过交道,知道她如今是有名的香魂油坊的老板,听说她叫自己有事,也不敢怠慢,骑着自行车赶到,一进二嫂家就笑着高声问:“嫂子叫我有何吩咐?你总不会是要贷款吧?”二嫂就笑着摇头,让座让茶之后,低了声问:“听说我们村韩环环家欠了你们贷款?”“是的,是的,怎么,她家又找了你来求情想拖欠?”侯信贷员见二嫂问起这事有些意外。二嫂摇摇头又问:“欠款到期是不是该还?”“那是自然。只是她家确实倒霉,无钱归还,只好容他们再拖一段日子。”信贷员一时不明白二嫂何以会关心这个。“要我说嘛,你应该照原则坚决要回!倘是贷款的人家都照他们这样拖欠,你那信贷所还开不开了?”二嫂仍旧笑着问。“二嫂的意思是?”侯信贷员听出了点眉目。“他们家要没钱的话可以借嘛!再说,人家也不会就没有积蓄,你真要一吓唬,譬如说要用房子抵什么的,他们还能不慌着凑钱?”二嫂边喝水边笑得极是自然。那侯信贷员不是傻瓜,这几句听过自然明白了二嫂的心意,只是猜不出原因,但心下琢磨,去催要贷款既合乎原则又能讨这香魂油坊主人喜欢,何乐而不为?于是在二嫂家吃罢丰盛的午饭后便径直去了环环家。

环环的爹和妈一见信贷员上门,立时就明白了来意,急忙让烟让茶。几句寒暄过后,那姓侯的便神色肃穆一本正经地提出了三天内归还贷款的要求。环环的爹妈听了连声叫苦,说眼下手中实在没有,求再拖一段日子,待秋季收成下来就力争还齐。原本坐在缝纫机前缝衣的环环此时呆立在那里,看着爹和妈的惊慌和低三下四的模样,眼眶里就有泪水在旋。她是长女,又快二十岁了,已经知道该为爹妈分忧,可有什么办法?去外边找人借?哪里能借到这么多钱?如今家家都在想法把资金投到能挣钱的地方,谁肯把这么多现金借给你?“如果三天内还不出钱,你们恐怕得想法找个抵押物了,譬如这房子——”侯信贷员住口点一支烟,环环和爹妈的心却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天哪!抵押?

这之后,侯信贷员就没再说什么,喝一阵茶便走了。他走后,环环爹妈和环环都抱头默坐那里,一直坐到环环的两个弟弟放学回家。最小的弟弟没有发现屋里的异样气氛,进屋就喊:“妈,我饿!”话未落音,爹的巴掌就呼啸而来抡到了他的屁股上:“饿死你个杂种!滚,给我快滚!”小弟不知爹何以突然发这么大的火,委屈地哭了。环环悄步上前,无言地撩起衣襟为弟弟擦泪。晚饭除两个弟弟吃了一点之外,环环和爹妈都没动筷。眼看着爹脸前的旱烟灰越堆越高,环环的牙突然一咬,用低哑的声音说:“妈,你去村里把五爷爷喊来!”

“喊五爷爷干啥?”妈抬起红肿的眼。

“你去把他叫来!”环环的声音执拗而坚决。当妈的知道女儿柔中带倔的脾性,只好起身出门去喊。有两袋烟工夫,五叔来了。他并不知道环环家发生了什么事,进门还开玩笑地喊:“环环,找五爷有啥事?是买酒了想请五爷喝几盅?”及至看见环环爹的那副愁态,才意识到出了什么事,刚要问,环环却已开口:“五爷爷,你前些日子不是讲,香魂油坊的郜二婶愿娶我当她的儿媳妇吗?”

“是呀,她对你做她的儿媳可是一百个中意!”五叔恍然猜到了什么,笑答。

“要是我答应了这门亲事,她能给多少钱?”环环的声音有些抖。

“你郜二婶说过,钱上她不在乎,你可以先说个数!”

“一万二!”环环伸手扶住一把椅子,借以支撑自己开始哆嗦的身子。

“中!我估摸她能同意,我这就去找她,今夜里就给你们回话!”五叔有些喜出望外地急急往外走,他没料到这桩原本已经不成的亲事忽然有了转机。这下子有酒喝了。

“环儿!”一直待在一边听着这场对话的环环爹惊叫,“你——”

“爹,五爷爷要是把钱拿来,还了人家的贷款后,剩下的钱你今年再修个烤烟炉!”

“环儿……”爹开始哽咽,妈早撩起了衣襟。

环环没再开口,只是转过身,一步一步向自己的睡屋走……

五叔进入二嫂的堂屋时,二嫂正在本子上记着第二天要做的几桩事儿。五叔高兴得挥着烟袋喊:“她二嫂,环环同意了,墩子的婚事成了!成了!”二嫂的眉心一耸一松,把要写的几行字写完,才慢慢扭过头来,淡然地问:“怎么,当初不是说过不愿意了吗?”

“我也不知她怎么又改变了主意,”五叔摊手笑道,“好呀,这回你有了可心的儿媳了!”

“她提了什么条件?”二嫂似乎早有所料。

“她想要一万二千块钱,她家里太穷,我就替你答应了,我想这点儿钱你也不会在乎!”五叔笑说。

“好吧,给她!不过我想最近就择个日子为他们把事情办了,怎么样?”二嫂边说边去开小保险柜的柜门。

“既是已经答应了,定日子的事她不会再说别的。”五叔直盯着二嫂的手。

“喏,这是给环环家的,”二嫂将一张活期存折递到五叔手上,“她去县银行取出就行,一万两千五,比她要的还多一点。喏,这三百块,你留下买两瓶酒喝!”

“给我钱做啥?为墩子操心还不应该?”五叔嘴上推着,却已眉开眼笑地把存折和现金接了过来……

婚礼定在十天后。一切由二嫂安排,十分隆重。

尽管两家相距仅几百米,二嫂还是让人把新洋贞子当初带来的两辆轿车都开上,绕村一周把环环娶进了屋。

新房里的家具是从城里买的,村里无人能比;婚宴摆了四十二桌,规模在村里也是空前的。

墩子那日经二嫂精心打扮,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一身毛料中山服十分笔挺,皮鞋乌光黑亮,除了脸上眼中有一股呆气滞留外,整个人倒也说得过去。到每桌敬酒时,严格照娘教他的三句话说:请喝好!来,我敬三杯!你请坐!倒也没显出什么傻气。环环那日并无刻意打扮,只穿着一身蓝底带碎花的素色衣裤,式样大方而合体;乌发剪得齐颈,随意梳成;着一双绣有粉蝶的浅色布鞋和肉色袜子,浑身有一种淡雅的美,加上那日她脸上不露半点笑意,双唇轻抿眼瞳仿佛浸在水里,越发透出一股端庄清丽来。她随在墩子身后出来敬酒时,酒桌上响起男女宾客们的一片赞叹声,坐在主席上的二嫂,在这赞叹声中高兴得把两颊喝成了一片酡红。

整个婚礼进行得十分顺利,只是到了傍晚时分才出了点意外。当时,来贺喜的客人还没全走,有几个女客仍在新房欣赏参观那全套高级家具,环环默默坐在椅上不语,这当儿墩子从外面疾步进来,不由分说地就叫客人出去。几个女客有些愕然,却也不能不向门外走。她们刚出门槛,墩子就哐一声把门关了。几个女客互相挤挤眼睛,就把耳朵贴在了门上,听见墩子说了一声:快上床去!却不见环环应声。几个女客就在门外窃笑。恰在这时,二嫂从院门外送客回来,瞥见新房门口几个女客的神态,就知道是墩子办了什么傻事,便佯作不知极热情地唤那几个女客到前屋喝茶,自己瞅了个机会走到新房门口,刚要推门,门缝里已冲出婚床嘎嘎吱吱的沉重响声,二嫂脸一红,心里骂一句:傻东西!急急转身走开了。

那晚例行的闹新房仪式没法举行,新房门墩子一直不开。二嫂在前院用大量的糖果和巧妙的借口,把来闹房的村人支走了。

第二天早上,墩子两眼浮肿欢天喜地地出门,到了前院坐下就要饭吃,环环却没起床,二嫂做了饭菜让闺女芝儿送上,环环不吃也不看。直到晚上,她才慢腾腾起床,端了脸盆拿了毛巾去香魂塘擦洗。那也是个有月的晚上,二嫂站在门口观察着,环环擦洗完,在塘边定定地站了,月光把她的身影清晰地印在地上,许久之后才又默默端了脸盆往回走。二嫂在心里说:你开始可能像我当初一样不习惯,慢慢就好了……

日子很快便把墩子和环环的婚礼变成了过去,香魂油坊又像旧日一样,在二嫂的指挥下,平静地按既定工序运转:整理芝麻、炒、磨、取水、兑、沉淀、取油、包装、运。墩子和环环相处也很平静,一块儿起床,一块儿吃饭,没有争执,没有吵闹。

一切都很安宁。

但二嫂的心里却安宁不下,她知道,早晚家里要出事,起因还是墩子的病!

她十分注意观察墩子的神色变化,每天督促着他吃药,但药物不能把墩子的病根治,二嫂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那是一个无月的晚上。半夜时分,二嫂因为和两个日本技工试用刚安上的新型计油器,上床晚。刚睡下不久,后院蓦然传出环环恐骇至极的喊叫。二嫂一听,知道不好,上衣没穿就往后院跑,撞开墩子和环环的睡屋门,拉开灯一看,只见环环和墩子都赤身相对侧躺在床上,墩子两只手死死掐住环环的两个肩头,口吐白沫,牙关紧咬,双眼翻白;环环早被吓得浑身乱抖面无血色。二嫂知道墩子这是在正做那事儿时犯病的,所以有死抠环环肩头的举动。她跑上前,一边狠掐墩子的人中穴,一边去掰他掐环环双肩的手指头。待把他的两手掰开,环环的双肩已淌出血来。环环啜泣着慌慌穿起衣服。这时郜二东拄着拐杖进来,和二嫂一块儿进行例行的急救。待把墩子用凉水喷得吐出一口长气,二嫂转眼去看环环时,已经不见了她的影子。二嫂奔出大门,听见一阵踉跄的脚步声向村中响去,知道环环是向娘家跑,不好再去喊去追,便慢慢返回屋里。

墩子是第二天早上恢复过来的。吃早饭时,没见环环,便瞪了痴呆的眼睛问:“她呢?”二嫂说:“环环回娘家看看,待会儿就回来!”但直到天黑,仍不见环环的影子,墩子就又呆声问娘:“环环呢?”此时二嫂便有些生环环的气:在娘家一天了,怎么还不回来?吃过晚饭,差芝儿去韩家叫嫂子。芝儿去了一阵回来告诉娘:我环环嫂不回来。二嫂听罢就愈加生气,你明明知道墩子这是病态,值得这样赌气住娘家不回吗?不过后来一想,也罢,她可能是被吓住了,明日买点礼物让五叔送过去,劝说劝说她,让她早日回来。

第二日中午,二嫂让人从镇上买来几盒点心,喊来五叔,作了番交代,五叔便去了环环家。半后晌五叔来回话:环环只是哭,不说回来不回来。

二嫂把眼一瞪,哼了一声,说:“我再等她一天。”

第四天中午,仍不见环环回返,墩子又不住地问:“她哩?她哩?”二嫂便把头发向后一掠,抻抻衣襟,径直去了韩家。

进了韩家门,二嫂没理会环环爹妈的招呼,径直进了环环睡觉的屋里,对躺在床上的环环冷冷地说:“你可是我郜家的儿媳,老住在这儿算什么?我来提醒你,你是我花一万二千五百块钱娶来的,你当初就知道我家墩子有病,你是自愿同意的!如今后悔也可以,把我花的那些钱和利息都拿来!”

环环没说一句话,只慢慢地坐起身,抹一把眼泪,抖抖地穿上鞋,一步一步地挪出门,向香魂油坊走。

二嫂迈着重重的脚步跟在身后。

进了院门,二嫂又严厉地在环环背后说:“以后不给我讲,不准随便往娘家跑!做媳妇就该有做媳妇的规矩!”

环环没有吭声,只慢步向卧房去。

你休想在我面前摆什么小姐架子,我早晚会把你治得服服帖帖!你生是我郜家的人,死是我郜家的鬼!二嫂扶着门框在心里叫……

新芝麻上市,是香魂油坊最忙的时候。每天一大早,四乡八村种芝麻的农民或拎或扛或挑,在香魂油坊前排起长队,等待着用芝麻换油或卖钱。一则因为香魂油坊的油好,一则因为二嫂把收购价钱定得略高于其他油厂油坊,所以到这里的卖主就格外多。开油坊芝麻是原料,二嫂对原料一向抓得很紧,见到就收,存得越多越好!

二嫂在油坊前摆起两张条桌,一张桌上放一根木杆大秤和一个小磅秤,让环环负责给卖主们称芝麻,另一张桌上放一个算盘和几沓各种面额的现金和一本账,她坐在桌前负责按质计价付钱;二嫂的桌旁又放一只盛了小磨香油的油桶,桶上摆了一斤、半斤、一两、半两四个用白铁皮做的油提子。有想用芝麻换油的,二嫂就按比例用油提给他们往瓶里、桶里量油。郜二东和墩子按照二嫂的吩咐,负责把买过来的芝麻往口袋里装。油坊里边的工人们则按照平日的分工,正常做油。两个日本技工稀奇地站在不远处看,他们大约是第一次见这场面。

环环默默给卖主们过秤,称完一宗,便低而简洁地报给二嫂,她做得麻利而认真,自从上次由娘家回来之后,她便开始顺从地按照二嫂的吩咐干活,似乎已习惯了郜家的一切,只是很少说话。

郜二东和墩子父子俩倒芝麻的活原本不重,但没干到晌午,先是墩子回屋喝水再不出来,再是二东喊叫着太累,看见芝儿放学到家,又急忙喊芝儿来干,自己拄拐杖去树荫下歇息。

二嫂扭头狠狠瞪了一眼在近处树荫下吸烟打盹的丈夫,但转身去给卖主们付款量油时又是笑容满面,她不愿让外人看出她对郜二东反感,多少年来她在人们面前对郜二东一直是百依百顺关心体贴,好不容易才赢得贤妻良母的称号,才使人们没有对她和任实忠的关系起疑。如今她和日本人合资做生意,闲话原本就多,对丈夫的厌恶她更是只能压在心里!二嫂最累,一会儿要坐下记账、算账、付款,一会儿又要起身用油提量油,一会儿又因为心疼女儿赶过去帮芝儿装芝麻。一天下来,真是头昏脑涨腰酸腿疼坐下就不想动。

那日因为是来红的前一天,二嫂早晨起来就觉浑身乏力,想到是收购新芝麻的紧要时节,她不敢歇,仍坚持着干,到晚上收秤,竟累得一步都不想挪。晚饭由环环做好,芝儿端到她面前,她只草草吃了几口就脱衣上床睡了。睡了没有多久,下午就出去到酒馆听坠子书的二东带一身酒气回屋。上床后,竟然又去扯她的衣服,她气极地摔开他的手,他又执拗地要来脱,她实在抑不住心中的恼怒,就照他光裸的胳膊上打了一掌,未想到这一下把郜二东惹恼了,他仗着酒气发起了疯。一边高叫着“我揍死你这个婆娘!”一边没头没脑地打她撕她。这厮打的声响和郜二东的叫喊以及二嫂抑低的哭音,早把环环惊醒。环环跑到爹娘的屋里无言地看了一眼公公,郜二东这才气哼哼地在一把椅子上坐了。环环去扶二嫂,她刚喊了一声“娘,起来”,二嫂就止住了哭声,抬起泪脸望定儿媳,眼中先是闪过一丝羞愧——她没想到让儿媳看见了这个场面,随即便恶狠狠地说:“你来干啥?我不过是跟你爹拌几句嘴!”环环没吭声,只掏出一块手绢要去包二嫂胳膊上的伤口,未料二嫂把她的手忽地推开叫:“你别管,回屋睡觉去!”

环环抿紧嘴,慢慢起身向门口走,快到门口时,二嫂在身后压低声音冷冷地交代:“把你看到的烂到眼里,说出去小心我撕你的嘴!”

环环拉开门,无声地移出去……

第二日早晨,二嫂仍然穿戴得整整齐齐地到油坊派活检查,而后在门前收购芝麻,不时还同来卖芝麻的熟人开一两句玩笑,俨然昨晚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只有环环能够听出,她那说笑声里含有多少勉强;也只有环环能够看出,她那闪烁不定的眸子深处,隐有多少苦楚。

收芝麻的忙季终于过去。

那天黄昏,二嫂在室内审看刚从省城印刷厂拿回来的新式商标,商标是用中文、日文两种文字印成的,中间是一行大字:“香魂小磨香油”;上边是一行小字:“世上美味,烹调佳品”;下边是一行地址:“中国南阳香魂油坊产”;左面是一盘黄澄澄的芝麻;右面是一盘机摇石磨。用色构图都不错。二嫂唯一不满意的是没有再写上一句:“荣获中华人民共和国香油评选一等奖。”她正琢磨下次重印该把这行字加在何处时,院门外响起三声短促的汽车喇叭,几乎在听到那声音的同时,她便忽地起身,几步奔到了门口,哦,实忠,你可回来了!一看到实忠的身影,她就觉得鼻子发酸。她多想立刻扑到他的怀里诉说她心里的苦楚,但是不能,她知道周围有眼睛,她必须先演戏。她不冷不热地招呼:“回来了,老任?”实忠一本正经地点头并立刻用生意人的口气说话:“我这次在南阳给人拉完水泥,回来时按咱们的合同要求,给你拉了一车空塑料桶和空瓶子,质量没说的,就是颠烂了一箱瓶子。这是运输时的正常消耗。你可不能少给我钱!”“哟”,二嫂撇起了嘴,“我要的是装油的好瓶子而不是玻璃碎片,拿些碎玻璃让我付款,想得倒好!”“那你说怎么办?”“颠烂的自己认倒霉!”……

眼看已成僵局,油坊的工人们便又过来打圆场,最后又是实忠承认倒霉,很不满意地随二嫂进屋去结账。两人一前一后进院门时,刚好遇见环环端一盆衣服出来,环环抬头招呼:“任叔回来了?”实忠笑笑回问:“环环,忙着洗衣服?”两人都是礼节性地说句话,并没有想别的,他们都没料到,当晚他们还会见面,而且是在那种尴尬的场合!

当晚,因为墩子去外婆家走亲戚未回,饭桌上就只剩下了四口人,饭快吃完时,二嫂对丈夫巧妙地试探着说:“你今晚去酒馆听戏,十点钟前一定要回来,要不我可不起来给你开门。明早上我还要起床招呼工人炒芝麻,陪不起你熬夜!”“嗨,你这女人真不通情理!”郜二东立刻抗议,“唱坠子的哪晚不唱到十二点?大伙都在那里听,你叫我半途回来,我回得来吗?”“好了,好了,我不管!”二嫂嘴上不耐烦,心中却在暗喜知道了他回家的确切时刻。

二嫂家的院子挺大,进了头道院门,两边各是两间厢房,四间厢房全是仓库;三间正屋里,二嫂和丈夫住东间,芝儿住西间,中间是一个穿堂。过了穿堂是后院,后院是两间厢房和三间堂屋,厢房依旧做仓库,环环和墩子住三间堂屋。吃罢饭丈夫出门之后,二嫂待后院环环和西间芝儿的灯都熄了,就轻轻拉开院门,在门槛外放了一把笤帚,接着把院门虚掩了,回到自己的卧房。几袋烟工夫之后,一个黑影轻步走到院门外,看一眼那笤帚,便轻推院门,门“吱扭”一响,闪身进到院内。

环环那阵其实还没睡,熄灯之后在床上躺了一阵,忽然记起白天洗的两件衣服还在后院的铁丝上搭着没收,因怕明晨露水再把它们打湿,就穿了鞋披了衣出门,走到铁丝前刚要收衣服,听见头道院门“吱扭”一响。那晚是个有月的阴天,月不甚亮但能见度还好。环环隔着穿堂门缝瞥见,门响之后有一个黑影闪进院子,顿时一惊:不是公公!她几乎立即作出了判断。那黑影蹑手蹑脚向婆婆睡屋走时,环环马上断定:是贼!一定是去偷钱!环环知道,家里的保险柜就放在公公婆婆的卧房里。

她的双唇不由自主地张开,一声“抓贼呀”的呼喊马上就要冲出喉咙,就在这时,她的耳朵又捕捉到一句极低的招呼:“快呀!”与此同时,婆婆的房门轻微地一响。尽管那句招呼低微得几乎立刻就融散在夜空里,但环环还是辨出了那是婆婆的声音。环环的身子骇然一震,婆婆这是干什么?那黑影是谁?惊疑和好奇使她不知不觉间悄步走到了公公婆婆睡屋的后窗前,窗帘拉得严丝合缝,屋内无灯,窗隙里飘出的声音隐约模糊,迫切想弄清根由的环环,差不多把耳朵贴在窗框上了。听到了,一种轻而单调的吱嘎声。什么东西在响?环环一开始没辨出那声音的性质,但转瞬之后,一股血就泼上脸颊,滚热得烫人,她知道自己脸红了,她下意识地抬起双手想去捂脸,但手至半空又慢慢放了下去。她明白了。结过婚的环环知道床那样响意味着什么!被云层滤暗了的月光照着环环的脸孔,她的双唇愕然张开,久久未曾合上。婆婆的一声呢喃和一句男人的低语从窗缝里钻出来,为环环的判断作了最后的证明。

环环知道她发现了什么,她不能再在这里听下去,她唯恐惊动了屋里的婆婆,悄步向后退着。恰这当儿,头道院门外突然响起了公公那特有的伴着拐杖捣地的脚步声,随之大门咣当一响被推开,门开时响起了公公那嘎哑的抱怨声:“娘的,睡下了也不把大门插上,想招贼呀!”边抱怨边插着门闩。

环环陡然停止步子:公公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她的心倏然一提,不知怎么的,她莫名其妙地感到恐惧和着急。

二嫂和实忠太欢乐了!短暂的倾诉之后便坠入了彻底的欢乐。由于沉入欢乐太深,他们的听觉差不多丧失殆尽,根本没听到那由远而近的拐杖捣地的声音,直到院门咣当一声被推开,两人的身子蓦地一抖,二嫂惊恐地问:“你怎么没有插门?”“我忘了。”实忠慌慌地去抓衣服。“嗨呀,你,快!快从后窗跳出去,快!这是鞋!快!”二嫂飞快地撩开窗帘推开了窗户,但就在窗户推开的瞬间她骇极地低叫了一声:“呀?!”

实忠没有理会她的那声低叫,纵身跃上了窗台,直到他跳到地上时,他才猛地发现,面前不远处站着环环!

他呆在了那里!

室内的二嫂只来得及把内裤穿好,丈夫就已把屋门推开了。

后窗还没来得及关上,窗帘撩在一旁。

二嫂僵了似的呆坐在床上,绝望地在心中叫:完了!

郜二东啪地拉亮电灯,电灯拉亮后,他没有注意到妻子的神态异样,只是发现后窗大开,于是埋怨了一句:“睡了,怎么也不把窗户关上?”说着,就往窗前走。血全部从二嫂的脸上退去,双颊白得如纸,她知道,后院的两间厢房也都是仓库,门上有锁,除了儿媳的住屋,就别无他处可让实忠藏身,如今这室内的电灯一亮,会把不大的后院照得清清楚楚,不论实忠躲到哪里都会让丈夫看见,全完了!让他发现了!他会怎样?大骂?大打?大闹?村人们会怎么笑?儿女们会怎么看?合作的新洋贞子知道了会怎么说?生意还做不做?这里还能住下去?天呀!……可令二嫂奇怪的是,郜二东隔窗向后院望了一刻后,却只说:“睡时要把窗户关上!”二嫂一愣,他没发现?她战战兢兢地借帮拉窗帘在丈夫身后向窗外望去,不大的后院每个角落都在眼前,里边空无一人。

她的心倏然一松。

二东坐在床沿上边脱衣服边骂骂咧咧地说道:“娘的,今晚坠子书本来听得好好的,二楔子他们几个去酒馆里胡闹,非叫人家唱豫剧不可,结果人家把弦一夹,走了,弄得大伙儿都只好回家睡觉……”

二嫂含混地应了一句:“天呀……”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轻轻用手抹去额头上的冷汗。她在黑暗中侧耳倾听后院的声音,十几分钟后,当丈夫的呼噜渐高时,她听到儿媳住屋的后窗户响了一声……

十一

二嫂第二天早上推说头疼没有起床。她的头也的确又闷又重,昨晚她一夜没睡着,那事瞒过丈夫只让她感觉到了短时间的轻松,很快又生出了新的恐惧:她保守了半辈子的秘密因为一时大意全部暴露在了儿媳妇面前,她担心说不定一起床环环就会把这事传开去,让全村人和邻村人都知道!会的,环环会的!她明白环环内心里对她有气,那次环环因为墩子发病跑回娘家,自己去逼她回来时说的那些话,环环心里不可能不生气,不可能不恨我。她平日不敢同我犟嘴,是因为她怕我,如今她不怕了!她会借这事报复的!会的!

二嫂躺在床上恐惧地想象着:环环如何匆匆起床,起床后如何强忍鄙夷的笑意跑回娘家,对着她娘家妈的耳朵把那事描说一遍;她妈又怎样传给他们的邻居;他们的邻居又怎样在全村传扬给女人、男人们……到不了晌午,全村人就都会知道,堂堂的香魂油坊的女主人原来是个养野汉子的破鞋!她多少年来辛辛苦苦小小心心在人们眼中造成的贤妻良母能干女人的印象顷刻便会瓦解,从今以后人们再不会尊敬自己。她捂住脸,想象着她在村中走过时人人翻着白眼指点脊梁的情景,一股寒气在周身弥漫。

她在床上一直躺到后晌,要不是芝儿说要去叫医生来给她看病,她担心在医生面前露出破绽更加难堪,她真还想躺下去。她起来走进油坊时一开始脸都不敢抬,她以为人们都已经知道了那事,后来见人们跟她问这儿说那儿口气仍如往常一样,她才略略平静下来。但她心里仍充满恐惧,她坚信儿媳迟早会作为报复武器把那事传出去,她不安地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她在苦思苦想着对策,却终于什么对策也没想出来。

也就是从那天起,她对儿媳产生了一种害怕心理,十分担心单独面对她,只要一听见她的声音,她的脸就会倏然变红。但环环似乎是把那件事忘了,见了她仍像以往一样尊敬地叫“娘”,叫得二嫂不知所措,心惊胆战直发慌。

日子就这样在二嫂的不安中缓缓数过去,一切都没有发生,渐渐地,二嫂的心归于平静。但二嫂平静之后还是有些惊奇:环环为什么不利用这个机会?

是一个晚饭后,丈夫和墩子、芝儿都去村里玩了,环环在刷碗。二嫂过去帮忙刷锅,她手拿一柄铁铲铲去锅巴时,环环把碗已洗完,二嫂低低地叫了一声:“环环。”环环扭过脸:“有事?”“你没有把那件事说出去我会记在心里!”“为什么要说出去?”环环的脸一红,头垂下。二嫂一愣,她没料到环环会这样反问。这当儿,环环又抬头望望她,急切而低微地说:“娘,我懂得,你这辈子心里也苦。”说罢,转身出了厨房。

“哐!”二嫂手中的铁铲跌落在锅沿上,锅沿被打碎了一块,崩飞到了什么地方。铁铲与锅沿相触的声响久久在厨房回荡。

二嫂手按锅台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她觉出有一股暖而热的东西在胸中弥漫,一阵轻微的震颤在向四肢伸延。她知道有泪水开始溢出眼眶,她想抬手去抹时,它们已经砸向了锅中,她静静地听着泪珠砸下去的声响。

她久久站在锅前……

十二

墩子又犯病了。这次犯病是在睡觉之前,当时他正拿一瓶红墨水用毛笔在纸上胡乱涂着玩。他倒下去的时候,墨水瓶跌地,溅了在一旁打毛衣的环环和二嫂一身一脸。环环最先奔过去用手指掐住了他的人中穴,她已经有了经验。二嫂无言地用毛巾揩着儿子嘴边的白沫。当墩子终于醒过来把痴呆的双眼睁开时,环环和二嫂都已满头大汗。她们吃力地把墩子抬上床后,便一前一后地去香魂塘边擦洗。那夜月明星稀,塘水微波不起,婆媳二人默默地在水边蹲下,将水面弄碎。油坊的工人们大都已睡下,只有一盘加班的石磨在响,四周挺静,塘边只有两人撩水的声音。

“环儿。”二嫂轻轻地喊。

“嗯。”环环扭过脸。

“你和墩子离了吧!”

“啪。”环环手中的毛巾跌落水面。

“一辈子太长了……”二嫂的声音像呻吟。

环环的毛巾在水中荡开,慢慢地向远处游去。

“再找个人,娘给你准备嫁妆。”

一阵清风轻拂那漂在水面的毛巾,于是便生出一圈一圈的涟漪。

“过年过节了,回来看看我,等于我还有个儿媳。”

“娘!”环环哽咽着扭身,抱住了二嫂的肩膀。

水中的月亮默望着水边抱在一起的两个女人,意外地眨着眼睛。

轰隆轰隆,加班的石磨还在轻声转动,一股夜风从油坊那边刮来,裹着一股浓浓的小磨油香。

扑通,一只青蛙从荷叶上跳下,钻进清澈的水中。

月亮仍在水中移,缓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