务虚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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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十年后的“文革”中,有人在大字报上揭发出一件事,成为Z的叔叔被打倒的重要因素:一九四八年末,大约与Z的父亲离开这块大陆同时,Z的叔叔在解放军全面胜利的进攻途中,特意绕道回家看过一次Z的爷爷。他在家只待了一宿,关起门并且熄了灯,据揭发者说,他和他的反动老子嘁嘁喳喳一直谈到天亮。“对,就是他,就是他!”揭发者后来跳上台继续揭发说,“我认得出他,他现在老了,长得越来越跟他的反动老子一模一样。他是个叛徒!他必须老实交待他都跟他的反动老子说了什么,他都向敌人泄露了我们的什么机密!”造反派们愤怒地呼喊口号:“老实交待!老实交待!打倒内奸!打倒叛徒……”一些虔诚的保“皇”派如梦方醒地啼哭,形势跟当年斗争土豪劣绅异曲同工。揭发者受了鼓舞,即兴地写意了:“他和他的反动老子密谈了一宿,然后为了掩人耳目,趁天不亮跳后墙溜跑了。”台下群情激愤,数不清的胳膊和拳头一浪一浪地举起,把一句反诘语喊出了进行曲般的节奏:“中国有八亿人口!——”“中国有八亿人口……人口……人口……人口!……”“不斗行么?!——”“不斗行么……行么……行么……行么?!……”我曾经坐在这样的台下。我曾经挤在这样的人群中,伸长着脖子朝台上望。皮带、木棒、拳头和唾沫,劈头盖脸向着一个老人落下去。我曾经从那样的会场中溜出来,惶惶然想起我和画家Z都可能见过的那座美丽的房子和它的主人,神秘、高贵的那座房子里优雅的琴声是否还在流淌?但我并没有来得及发现,一个偶像是在哪一刻从他所坐落的那片概念里消失的,抑或是连同那片恢弘而苍茫的概念一同消失的。

当他再从他所消失的地方活脱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屈服,他已变为凡人,他孱弱无靠听任造反者们把种种罪名扔在他头上。他想反抗,但毫无反抗能力。

Z的叔叔承认:一九四八年,那个深夜,他劝他的反动老子把一切房产、土地都无偿分给穷人。他说他劝爷爷:“然后你不如到什么地方去躲一躲,要不,干脆出国找我哥哥去吧。”他说他对爷爷说:“坦率讲,凭你当年的所作所为我没必要再来跟你说什么。”他对他的反动父亲说:“我不是为你,懂吗?我是冲着母亲的在天之灵!”Z的爷爷一声不响。Z的叔叔喊:“你就听我一句吧,先找个什么地方去躲一躲。否则,坐牢、杀头,反正不会有你的好!”这一下爷爷火了,说:“把房产土地平均分给大家,这行。但是我不逃跑,我没必要逃跑!我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我为什么要跑?谁来了事实也是事实!”爷爷老泪纵横仰天长叹:“天地作证,我自青年时代追随了中山先生,几十年中固不敢说赴汤蹈火舍死忘生,但先总理的理想时刻铭记于心,民族、民权、民生不敢须臾有忘,虽德才微浅总也算竭尽绵薄了。我真不懂我们是在哪一步走错了,几十几百几千年来这苦难的民族到底是哪一步走错了呀?如今共产党既顺天意得民心,我辈自愧不如理当让贤。如果他们认为我该杀,那么要杀就杀吧,若共产党能救国救民于水深火热,我一条老命又何足为惜?!”“文化大革命”中的揭发与交待到此为止。因为台下必定会喊起来:胡说!胡说!这是胡说!这是小骂大帮忙!不许为反动派歌功颂德!肯定会这样。甚至会把那个得意忘形的揭发者也赶下去,或者也抓起来。

但这只是一个故事的上半部。

断章取义说不定是历史的本性。

十年之后在为Z的叔叔举行的平反大会上,这个故事的下半部才被选入史册。……在爷爷自以为清白无辜,老泪纵横地慷慨陈词之后,事实上叔叔的立场绝对坚定。叔叔冷笑道:“你说什么,你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你敢把这句话再说一遍吗?”爷爷居然不敢。他们同时想起了叔叔是怎样参加了革命的。叔叔说:“那年闹学潮,你都干了些什么?”叔叔说:“你们口口声声民族、民权、民生,为什么人民抗议营私舞弊,要打倒贪污腐败的官僚卖国贼,你们倒要镇压?”爷爷嗫嚅着说:“我敢说我的手上没有血。”叔叔说:“那是因为你用不着自己的手!”爷爷说:“不不,我没想到他们会那么干。这由不得我呀!”叔叔说:“但是他们就那样干了,你还不是依然和他们站在一起吗?”爷爷不再说什么。叔叔继续说:“你又有什么资格去叫喊‘天下为公’?你有几十间房,你有上百亩地,你凭什么?你无非比那些亲手杀人的人多一点儿雅兴,吟诗作画舞文弄墨,写一幅‘天下为公’挂起来这能骗得了谁?”爷爷无言以对。叔叔继续说:“就在我母亲病重的时候,你又娶了一房小,你仍然可以说你的手上没有血,你可以坦坦荡荡地向所有人说,我的母亲是病死的,但是你心里明白,你心里有她的血!”那时爷爷已是理屈词穷悲痛欲绝了,叔叔站起身凛然离去……平反会开得庄严、肃穆甚至悲壮,主席台上悬挂国旗、党旗,悬挂着几个受叔叔牵连而含冤赴死的老人的遗像,周围布设着鲜花。但是不等大会结束,Z的叔叔就走出了会场。不过他没有再走进那片恢弘和苍茫中去,他就像当年的我——就像一个才入世的少年一般,觉得世界真是太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