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爱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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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热爱生命

一切尘埃落定,它终将留存——

他们活过,历经磨难:

这场豪赌报偿丰厚,

他们却失去了本金。

他俩来到河岸边,虚弱无力,全身疼痛,走在前面的男人还在散落的石块上绊了一跤。两人都很疲惫,面容憔悴,因忍耐长期艰难困苦而呈现出某种平静。他们的肩上绑着毛毯包袱,包袱的带子系在前额上,这对他们来说是沉重的负担。两人都扛着一支来复枪,行走时弯腰弓背,肩膀前耸,脑袋更是向前探,视线却向下注视着地面。

“要是那会儿我们藏货的地方能再多有两匣弹药就好了。”跟在后面的男人说道。

他的声音平板单调,毫无热情可言,走在前面的男人压根懒得回答,摇摇晃晃地踏入浑浊的溪流,溪水在卵石上砸出泡沫。

男人拖着脚跟在他身后。他们没有脱下鞋袜,河水如此冰冷,让他们的脚踝疼痛,双足麻木。接着水流冲刷了他们的膝盖,两人都有些蹒跚,立足不稳。

跟在后面的男人踩上了一块光滑的卵石,站立不稳,差点摔倒,但他猛地一用力,维持住了平衡,同时因为疼痛爆发出一声尖利的叫喊。他似乎有些头晕目眩,在踉跄时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就像要在空中寻觅什么支撑之物。终于站稳后,他向前跨出一步,步伐却又有些蹒跚,几乎跌倒。接着他静静地站在水中,看向另一个男人。而那人,自始至终都没有转过头。

男人站立不动,几乎有一分钟之久,仿佛心里正在进行着辩论。然后他大喊了出来:

“我说,比尔,我的脚扭了。”

比尔拖着脚穿过了浑浊的水流,没有环顾四周。男人就这样看着比尔向前行走,他的脸上依旧毫无表情,眼神却像是一头受了伤的鹿。

比尔虚弱地爬上对岸,径直前进,没有回头。溪流中的男人望着他,双唇微微颤抖,杂乱地覆盖在他脸上的棕色头发也随之颤动。他下意识地伸出舌头润了润嘴唇。

“比尔!”他大喊出来。

这是一个强大的男人在困顿中发出的恳求,比尔却依然没有回头。男人望着他前行,望着他以怪异而费劲的姿势,身体前倾,走向与远处低地小丘那模糊的天际线接壤的平缓坡地。他望着那个男人前行,直到他翻过小山坡,消失不见。然后他才转回视线,缓慢地望向这个比尔离开后留给他的世界。

黯淡模糊的太阳在接近地平线的地方阴燃。四周的雾气与蒸汽虚缈,仿若没有轮廓、无法触摸的块垒,令太阳几不可见。男人用单脚撑着身体的重量,拉出了怀表。表上显示是四点,虽然他这一两周来并不清楚每一天的精确日期,但他知道此时正是七月末或八月初,因此此刻的太阳大概可以指明西北的方向。他看向北方,知道那片荒凉山丘背面的某处是大熊湖,此外,他也知道,往那方向更远的地方,北极圈将会与加拿大荒原交叠。此刻他站立的溪流将汇入科珀曼河,而后者则会流向北方,自科罗内申湾进入北冰洋。他从未去过那儿,但曾经有一次,他在哈德逊湾公司的某张图纸上见过它。

他再次环顾这个包围他的世界。这不是一副让人精神振作的景象。他所见的一切全都与天际相接。所有的丘陵,全都地势平缓。没有高树,没有灌木,没有荒草,这是一片一无所有却广阔得令人害怕的荒芜世界,他的双眼中闪现出了恐惧。

“比尔!”他轻声呼唤,一次又一次,“比尔!”

他在浊流中央蹲伏下身体,这片广袤似乎用无法阻止的力量压倒了他,以洋洋自得的威严残酷地将他碾压。他浑身颤抖,像是得了疟疾,直到手中的枪落入河中溅起一片水花。河水的声音足以令他清醒。他与心中的恐惧搏斗,尽力控制自己,在河水中摸索了一阵,重又捡起枪。他猛地将背着的包袱拉到左肩,以此减轻受伤的脚踝承受的重量。接着,他缓慢而谨慎地向河岸边行进,时不时因为疼痛而瑟缩起身体。

他没有停下脚步。他心中怀着一股疯狂的绝望,毫不顾忌疼痛,匆匆爬上通往山丘的斜坡。他的伙伴就是自那儿消失的。只是比之那位脚步蹒跚、身体抽搐的伙伴,他的动作要滑稽而怪异许多。但站在山顶上,他目之所及却只有一片浅浅的流域,其中毫无生命迹象。他再次与恐惧搏斗,战胜了它,又一次将包裹往左肩推了一把,趔趄着走下斜坡。

底部浸透了水,长着一层厚厚的海绵状的苔藓,几乎一直长到水面的高度。他每走一步,都会挤出水来,每一次他做出抬脚的动作,苔藓都不情不愿地放开他的脚,发出吮吸似的声音。他在青苔沼泽地里拣选前行的道路,跟随另一个人的脚步,穿过沼泽之海上仿佛小岛般凸起的嶙峋礁石。

虽然孤身一人,他却没有迷失方向。此外,他也知道,他将会抵达一个小湖泊,那儿的岸边围绕着枯死的云杉和冷杉,它们都矮小枯槁,那地方在当地的语言中叫做蒂琴—尼切利——“小棍之地”。一道小溪汇入此湖,它的溪水并不浑浊。溪上长有一些灯芯草——这一点他记得很清楚——但没有大树,他可以沿着小溪溯流而上,一直到源头的分水岭,跨过分水岭后,就能找到另一条小溪的源头,它向西流淌,他可以沿着它向前,直到那条溪流汇入狄斯河,在那里,他能找到一条倒扣的独木舟,上面压着不少石头,下面就是一个储藏点。到了那儿,他就能给空枪取上一些弹药,还能拿到一些鱼钩和鱼线,以及一张小小的网,这些全都是捕捉和获得食物的必备品。此外,他还能找到少量面粉、一片腌肉和一些豆子。

比尔会在那地方等着他,他们将沿着狄斯河向南,划船去往大熊湖。他们将向南横穿湖泊,继续向南,直到抵达麦肯齐。接着向南,仍旧向南,直到将冬天、将漩涡中冻结的冰、将寒冷破碎的日子全都甩在身后,一直向南。最终抵达某个温暖的哈德逊湾公司哨所,那里树木繁茂参天,食物无穷无尽。

这就是男人奋力前行时想着的事。但正如他的身体行动得十分艰难,他的思维运转得同样艰难,他得勉力自我催眠,告诉自己比尔没有遗弃他,比尔一定会在储藏点等着他。他不得不这样想,否则他此刻的努力便毫无用处,他会躺下来,然后死去。随着昏暗的太阳缓慢沉入西北,他已将自己与比尔在冬天到来之前朝着南方逃亡的行程一寸一寸地在心中反复回顾了个遍。他一次又一次默念储藏点和哈德逊湾公司哨所的食物。他已经整整两天未曾进食,至于他上一回吃到想吃的食物之时,更是在无比遥远的过去。他常常弯腰拾起白色的沼泽浆果,将它们放入口中,咀嚼吞咽。沼泽浆果里只有一小颗种子,包着一点点汁水。那点汁水会融化在嘴里,而种子嚼起来又苦又涩。他知道浆果毫无营养,但他依然耐心咀嚼,这其中希望的成分远大于知识和经验。

到了九点,他的脚趾踩到了一块摇晃的礁石,因为极度疲劳和虚弱,他踉跄几步,摔倒了。他侧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接着他扯开背带,笨拙地翻身,改成坐着的姿势。周遭尚未黑透,在最后一丝残存的暮光下,他在石头间摸索,寻觅一小片干燥的苔藓。而后,他燃起了一小堆火——一小堆肮脏的闷烧的火——接着用锡罐煮开了水。

他解开包裹,接下来做的第一件事是数火柴。六十七根。为了确定这个数字,他点了三遍。他将它们分作几堆,用油纸分别包好,将其中一包放入空空如也的烟草袋,另一包放进帽子内破旧的松紧带里,第三包则纳入衬衫胸前的口袋中。做完这一切后,他突然感到一阵心慌,于是又将它们全都取出来,重新数了一遍。依然是六十七根。

他将潮湿的鞋袜摆在火边,将它们烤干。鹿皮鞋已成了湿透的破布片。毛袜上出现了好几个洞,他的双脚满是擦伤和淤血。他的脚踝抽痛,于是他检查了一番,已经肿成了膝盖那么大。他有两块毛毯,他从其中一块上扯下长长的一条布,紧紧缠住脚踝。接着他又扯了几条绕在脚上,充作鞋袜。他喝下罐子里滚烫煮沸的水,给手表上了发条,最后爬进毛毯。

他睡得就像个死人。午夜时分那短暂的黑暗降临,又迅速消退了。太阳在东北方升起——至少,天空的那个角落里出现了清晨的光芒,而太阳则隐藏在灰色的云层里。

六点时,他醒了,面朝上静静躺着。他直愣愣地望着灰色的天空,知道自己饿极了。当他以手肘为支点翻身时,突然听到响亮的鼻息声,他吓了一跳,接着便看见一头公驯鹿以警惕而好奇的样子看着他。那头动物离他不到五十英尺,在他脑海里,这景象立刻转变成鹿肉排在火上烤得滋滋作响的画面。他机械地伸手抓起那把空枪,瞄准,扣动扳机。公鹿喷着气跳到一旁,它穿过那些礁石时,蹄子还哒哒作响。

男人咒骂一句,将空枪甩了出去。他大声呻吟,站立起身。这是个缓慢而费力的动作,他的关节如同生锈的铰链,运转得很不灵便,伴随大量摩擦,每一次弯曲与每一次伸展都得靠意志才能达成。他用了一分钟左右的时间,才让双脚恢复知觉,接着又用了一分钟左右,终于能像普通人那样站直身体。

他爬上一座小土丘,眺望前路。前方没有树木,没有灌木丛,什么也没有,只有无穷无尽的苔藓之海,其中夹杂着灰色的石头、灰色的池塘和灰色的溪流,它们对这幅景象却几乎完全不起到点缀作用。天空中看不到太阳,也不会有一丝阳光。他不知道哪儿才是北面,也记不清昨晚自己是如何来到这个地点的。但他没有迷路,他知道要不了多久就能抵达“小棍之地”。他觉得它就在左边的某个不远处——或许翻过下一座小山头就到了。

他走回原处,整理行囊准备上路。他确认了那三堆分开包装的火柴都还在,这才稍许有些安心,不过确认完就停手了,没有清点火柴的数目。但他却也有过犹豫,主要是因为一块方形的驼鹿皮袋子。这袋子其实不大,用双手就能将它整个遮住。他知道它的重量是十五磅,是他其他行李的重量总和,正是这一点让他焦虑。他最终将它放到一边,卷起行李。中途他停顿了一下,凝视那方驼鹿皮袋子。接着他将它拿在手上,同时以挑衅般的目光扫视了周遭的一切,仿佛那荒凉的世界正打算将它从他手中夺走,而等他终于踉踉跄跄站起身准备前行时,它已被收入了他的行囊之中。

他改变了方向,朝左走去,时不时停下来吃点沼泽浆果。他的脚踝肿胀僵硬,他的四肢咔哒作响,但这些疼痛都远远比不上胃里的痛苦。饥饿带来的抽痛越来越强烈。它不断侵蚀,令他难以将精神集中在他必须前往“小棍之地”的目标上。沼泽浆果对此毫无缓解,它那刺激性的味道只能让他的舌头和上腭感到阵阵酸痛。

他来到一片溪谷,岩石和沼泽间扑腾起一群石松鸡。它们发出科科科的叫声。他朝它们扔石子,却一只也没扔中。于是他将行囊放在一旁地上,像猫潜行伏击麻雀一般匍匐靠近它们。锋利的岩石割穿了他的短裤,留下一串血迹,但在饥饿带来的疼痛下,这点伤根本不算什么。他伏在苔藓上向前挪动,潮湿的苔藓浸透了他的衣服,让他的身体阵阵发冷,但他却似乎完全感受不到,心中只剩下对食物的狂热。然而每一次,松鸡都在他眼前跳起、盘旋,到后来,它们那科科科的叫声在他听来就如同嘲讽,他咒骂它们,在它们的叫声中朝它们大声哭喊。

有一次,他爬过一只睡着的松鸡。他没有瞧见它,直到它突然从岩间角落蹦起来。松鸡飞起时,他伸手一抓,最后手里攥着的却只有它尾巴上的三根羽毛。他眼睁睁地看着它飞走,心里充满了对它的仇恨,就像它做了什么大错特错的事。接着他返回原处,背上行囊。

随着时间推移,他进入的溪流沼泽中的猎物也变得丰富起来。他遇见了一群驯鹿,大约二十只,还有些掉队的,全都在来复枪的射程里,令人心痒难挠。他的心中升起强烈的冲动,想要追着它们跑上去,他觉得自己能将它们撞倒。一只黑狐朝他走来,嘴里叼着一只松鸡。男人大吼了一声。那是令人恐惧的吼叫,然而那狐狸却只是惊恐地跳到一旁,没落下嘴里的松鸡。

到了下午晚些时候,他沿着一条充满石灰而浑浊不堪的溪流前行,溪水流淌过一片稀疏的灯芯草。他攥住它们的根部,将它们拔起来,灯芯草的根茎就像是嫩洋葱头,只不过瓦钉大小。它很软,他的牙齿咬进它,发出的咀嚼声听起来像在嚼着什么美食。然而它的纤维却很结实,它由水分充足的细纤维组成,就像那些浆果,没有任何养分。他将行囊扔到一边,四肢着地爬进灯芯草丛中,如同一头牛般啃食咀嚼。

他很虚弱,心里常常升起想要休息的念头——躺下来,睡上一觉。但他还是继续前行,但驱动他的不是为了早日抵达“小棍之地”,而是因为饥饿。他在小池塘里寻找青蛙,用手指甲抠挖土地,翻找蠕虫,但他也知道,无论青蛙还是蠕虫,都不会在如此靠北的地方存活。

他徒劳地查看每一个池塘的水,直到夜幕降临,终于在池塘里发现了一尾独自游动的鱼,看尺寸大概是鲦鱼。他将手臂探入池中,水一直没到他的肩膀,但它躲开了。他用双手去够那条鱼,搅起池塘底部的泥浆。兴奋中他跌入池塘,腰部以下都湿透了。后来那池水变得过于浑浊,他甚至无法看清鱼在何处,他只能等待,直到它们再次沉淀下来。

于是新一轮的追捕又开始了,池水再次浑浊泥泞。但他已经等不及池水再次清澈。他解下锡桶,将池中的水往外舀。一开始他的动作非常疯狂,溅得身上到处都是,水泼得也很近,又全都淌回池子里。接着他就小心多了,他努力保持冷静,尽管心脏在胸膛中狂跳,双手也不住颤抖着。大概半小时后,池塘几乎干了,只剩下不过一茶杯的水,但里面却没有鱼。他在石块之间发现了一道隐蔽的缝隙,那条鱼一定早从缝隙中逃到了隔壁的池塘里,然而那个池塘比眼前这个要大上许多,即使花上一天一夜也不可能舀空它。要是早知道有个缝隙,一开始就会用石头将它堵死,这样一来,那条鱼就是他的了。

他这样想着,颓然坐倒,陷入湿漉漉的土地里。他开始轻声啜泣,接着他朝这片环绕着他的无情荒芜放声大哭。而后他又干嚎了很久。

他燃起火堆,喝了几夸脱的水,好让自己暖和一点,接着在嶙峋的礁石上搭起与前一晚类似的营地。他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检查火柴,看它们是否依然保持干燥,然后给手表上了发条。毛毯全都湿透了,黏糊糊的。他的脚踝抽痛着。但他只知道自己极度饥饿,在焦躁不安的睡眠中,他梦到了酒席和宴会,食物以各种他能想象到的方式悉数奉上。

他醒来时身上很冷,很不舒服。天空中没有太阳。大地与天空呈现出的灰色看起来更为浓重深远。刮着刺骨的寒风,一座座山顶被初雪染成白色。他升火煮水时,周边的空气变得厚重,逐渐变成白色。这场雪湿漉漉的,夹杂着雨水,雪片大而潮湿。刚开始,它们落到地上便立刻消融,但随着雪越落越多,渐渐覆盖了地面,熄灭了火堆,也毁了他用作燃料的苔藓补给。

这对他来说是一个信号,告诉他该绑好行囊继续蹒跚前行,尽管他也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前进。他不再关心“小棍之地”,也不关心比尔和狄斯河旁倒扣的独木舟储藏点。他已被“吃”这个词操控。他彻底饿疯了。他完全不关心行走的路线,只要能带着他穿过这些沼泽的洼地就可以。他凭感觉在潮湿的雪中行走,寻找汁水充足的沼泽浆果,又跟着感觉扒拉起灯芯草的根茎。但它们都没什么滋味,无法令他满足。他找到一种野草,尝起来有股酸味,他把他能找到的所有这种草都吃了,但其实没多少,因为它贴地生长,在几英寸厚的雪下藏得很好。

那个夜晚,他没能生火,没喝上热水,就这么爬进毛毯中,饥肠辘辘地睡去了。雪变成了冰冷的雨。雨水落在他仰天的面孔上,让他在睡梦中醒来好几次。天亮了——灰蒙蒙的天,没有太阳。雨已经停了。他的饥饿感也已消失。他的感性,连同对食物的渴望,都消耗殆尽。他的胃里传来一种沉重的钝痛,但这一点并没有太困扰他。他变得理性,兴趣也再次转向“小棍之地”和狄斯河边的储藏点。

他将毛毯残余的部分撕成几条,绑好流血的双脚。同样捆紧了受伤的脚踝,做好走上一整天的准备。他走到行囊边,在那块方形的驼鹿皮袋子前停顿了许久,但最终,它还是跟着他一起上路了。

雪中混入了雨,只有山顶的雪是白色的。太阳终于出来了,他成功地对准了指南针,但他也知道,此刻他迷路了。可能是他前几日神思恍惚地游荡时,往左走得太远。他现在得往右行,以抵消路线上的偏差。

尽管阵阵的饥饿感已不那么强烈,但他意识到自己十分虚弱。他不得不经常停下来休息,啃食沼泽浆果和灯芯草根。他的舌头干涩肿胀,就像上面覆盖了一层毛茸茸的植被,嘴里则阵阵发苦。心脏给他带来很大的麻烦,只要走上几分钟,它就猛烈而沉重地怦怦跳动,接着毫无规则地上蹿下跳几下,让他几乎窒息,头晕目眩。

中午时分,他在池塘里发现了两条鲦鱼。那池塘很大,不可能舀干,他现在镇静多了,设法用锡桶抓住了它们。这两条鱼还没他小指头大,但他也没有特别饿。胃里的钝痛如今变得越来越麻木、微弱,他的胃已陷入沉睡。他直接把鱼生吃了,小心地咀嚼,因为此时进食成了纯粹理性的行为。他不再渴望食物,只知道必须吃才能活下去。

到了晚上,他又抓了三条鲦鱼,吃了两条,将第三条留给第二天当早饭。太阳晒干了部分苔藓,他得以煮了些热水温暖身体。这一天他行进不超过十里。接下来的一天,在心脏允许的范围内,只走了不到五里。但他的胃没有给他带来一点不适,它已经彻底沉睡了。他所在的地方也很古怪,驯鹿出现得更频繁了,狼也是。它们的嚎叫经常在荒野中飘荡,甚至有一次,他还看到三头狼在他面前窜过。

又过了一个晚上。到第二天一早,他变得更理性了,他解开那驼鹿皮袋子口上的绳子,从敞开的袋口倾泻出一道粗金沙与金块汇成的黄色涓流。他简单地将那些金子分作两堆,将其中一半用一片毛毯包好,藏在一块突起的岩脊下。他还撕下另一块仅剩的毛毯来绑他的双脚。不过他还抓着空枪,那是因为狄斯河的储藏点里有弹药。

这一天起了雾,他体内的饥饿再度苏醒了。他很虚弱,时不时因为眼花而视线模糊,饱受折磨。没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让他踉跄、摔倒;但他还是绊倒过一次,正巧摔在一个松鸡巢上。巢里有四只刚出生的幼崽,大概才出生一天,那是些长着斑点、脉动着的小生命,还不够塞牙缝,他贪婪地把它们全都吃了下去,活生生地直接扔进嘴里,就像吞鸡蛋似的咯吱咬碎,而蛋壳则在他的齿间残留。母松鸡尖叫着拍打他。他将枪当作棍子敲它,但它躲到了他够不着的地方。他朝它扔石头,还打中了它一边的翅膀。但随后它就振翅跳走了,拖着那只受伤的翅膀。而他则一直跟在后面。

那些小松鸡幼崽能起到的作用无非只是促进他的食欲。他拖着受伤的脚踝笨拙地蹦跳,时不时扔出石块,发出尖叫;但其他时候,他只是静静地向前蹦着,跌倒了便耐心而冷漠地爬起来,当那种头晕目眩的感觉强烈到让他无法忍受时,他会用一只手擦拭双眼。

追着松鸡让他横穿了山谷底部的沼泽地,在潮湿的苔藓上,他看到一串脚印。那不是他自己的,他可以看出这一点。那必然是比尔留下的。但他不能停下来,母松鸡还在前面逃,他得先抓住它,再回来研究这些脚印。

他将母松鸡折磨得精疲力竭,自己也同样精疲力竭。它躺着喘气,他也躺着喘气。离它不过几步之遥,却抓不住它。而当他恢复过来时,它也恢复了,他伸出饥饿之手时,它便拍打着翅膀逃到他够不着的地方。追捕重又开始。夜晚降临,它终于逃脱了。他虚弱地跌倒,前额贴在地面上,割伤了面颊,行囊压在背上。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一动不动,最后他翻过身,给手表上了发条,接着一觉睡到了天亮。

又是雾蒙蒙的一天。他仅剩的毯子半数都捆绑到了脚上。他没能找出比尔行进的路线。但这也没关系。饥饿的作用太强大了,不过他有些怀疑,是否比尔也像他一样迷失了方向。到了中午,行囊成了折磨人的沉重负担。他再次分出些金子,不过这次就只是从袋子里撒了一半到地上。下午时,他把剩下的那点儿也全扔了,身上只留半张毛毯、锡桶和来复枪。

幻觉开始困扰他。他觉得身上还有一颗子弹。它就在来复枪的枪膛里,只是被他忽略了。但与此同时,他始终都知道枪膛早空了。幻觉一直持续着。他与它斗争了几个小时,最终将来复枪打开,直面空空如也的枪膛。随之而来的失望是如此苦涩,就仿佛他真的期望能找到一颗子弹似的。

他默默走了半个小时,幻觉再次出现。他再度与之斗争,然而它依然固执不退,直到为了缓解这种折磨,他又将来复枪打开来确认。他的思维时不时地飘到远处,他拖着脚机械地向前走,各种怪异的狂想如同蠕虫般侵蚀他的大脑。但这种神游都非常短暂,因为饥饿的重击会将他唤回现实。一次,他从神游中猛然惊醒,在幻觉中看到了让他几乎晕倒的景象。他踉跄着,摇晃着,身体摇摆,像个竭力让自己不要倒下的醉汉。在他面前站着一匹马。一匹马!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与它之间弥漫着厚厚的浓雾,水汽因光亮而闪烁。他猛地擦了擦双眼,好让视线变得清晰,然后再看,那不是一匹马,而是一头巨大的棕熊。那动物正以好战而好奇的目光审视着他。

在他自己意识到之前,他已将枪半甩到肩上。他将它放低,从臀部后镶珠子的刀鞘中拔出了猎刀。在他面前的是肉和生命。他用拇指摩擦刀刃。很锋利。刀尖是锋利的。他要朝着那头熊跳过去,杀了它。但他的心脏开始热烈地怦怦怦跳动,接着是一阵狂乱的上蹿下跳,就像前额被铁圈箍住,眩晕又爬进他的大脑。

他那不顾一切的勇气突然被一股莫大的恐惧驱逐了。他现在如此虚弱,要是那动物袭击他怎么办?他尽力摆出最威风的姿态,紧攥猎刀,死死地盯着那头熊。熊笨拙地向前走了几步,后脚直立,发出一声有些犹疑的吼叫。要是他跑了,那熊会跟在他身后;但他没有跑。他此刻因恐惧生出勇气,由此获得了生机。他也发出一声野蛮而恐怖的怒吼,那喊叫中蕴藏着与性命休戚相关的恐惧,源自生命最根源的深处。

棕熊缓缓走到一边,发出威胁般的吼叫,面前这站得笔直、似乎毫无畏惧的神秘生物也吓着了它。但男人毫无动作。他站立得如同一座雕像,直到危机过去,这才放松下来,微微颤抖,跌倒在湿润的苔藓上。

他恢复了一阵,继续前进,但此时,他又有了另一种全新的恐惧。他不再害怕自己会消极地死于食物匮乏,而是害怕在饥饿消磨掉他努力生存下去的最后一丝勇气之前,就被外力残暴地毁去。有狼。在荒原上,前前后后都飘荡着它们的嚎叫,将空气纺成一张威吓的网。它仿若有形之物,令他不由伸出手臂,如同要将这面被风吹起的帐篷似的墙自身前推开。

那些狼时不时以两三只为一队,穿过他前行的道路。但它们绕开了他。它们的数量还不够多,此外,它们主要的目标是驯鹿,狩猎驯鹿不需要怎么战斗,而这直立行走的古怪生物则有可能会抓挠咬伤它们。

下午晚些时候,他见到一堆四散的骨头,那是狼群狩猎后残留下来的。这堆残骸在半个小时前还是一头驯鹿的幼崽,叫声响亮,生气勃勃。他凝视着那些骨头,它们都被啃得干干净净,其中蕴含着的粉红色的生命细胞甚至尚未死去。在这一天过去之前,他也可能会变成这样!这就是生命,是吧?徒劳而易逝的东西。生命带来的只有痛苦。而死亡却不会让人痛苦。死亡只是沉睡。它意味着终止,休息。那为什么他还不去死?

但他没思索太久。他蹲伏在苔藓上,嘴里咬着一根骨头,吸吮着那点儿淡淡粉红色的生命的残余。香甜的肉味,稀薄而飘忽得简直如同只是一段记忆,令他几欲发狂。他合起下巴,啃咬着。碎裂的有时候是骨头,有时候是他的牙齿。接着他用石头砸碎骨头,敲出骨髓,吞咽它们。匆忙中他也砸到了自己的手指,有一会儿他甚至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明明石头落下了,手指却没怎么感觉到疼痛。

接下来的几天又是下雨又是下雪,十分可怕。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扎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拔营。他在夜间行进的路程和白日里差不多。在什么地方摔倒了,他会就地歇息,只要逐渐熄灭的生命之火又开始闪烁、跳动得不那么微弱,他就会往前爬。作为人的他已经不再挣扎,不愿就此死去的,是他体内的生命,还在驱策着他继续前行。他已感受不到痛苦。他的神经迟钝、麻木,他的思维充斥着怪异的幻象和甜美的梦境。

但即使如此,他也会吮吸、咀嚼驯鹿幼崽的碎骨头,那是他收集起来随身带着的一点点残渣。他不再翻山涉河,只是机械地沿着广阔而低浅的溪谷中一条大水流行走。他的双眼看不见这条水流,也看不见这个溪谷。他的视野里什么也没有。他的灵魂与躯体行走、爬动,二者却是分裂的,将它们维系在一起的线如今已纤细得岌岌可危。

他恢复心智醒来时,正仰面躺在一块摇晃的岩脊上。阳光照耀着,明亮而温暖。远远地,他听到了一群驯鹿幼崽的叫声。他依稀记得经历了雨天和风雪,但他已经不知道被暴风雨袭击那天究竟是两天前,还是两周前。

他一动不动地躺了一会儿,和煦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温暖了他悲惨至极的躯体。天气真好,他想。或许他可以设法确定自己的位置。他痛苦地努力侧翻过身体。在他下方,流淌着一条水流迟缓的宽阔河流,陌生得让他疑惑。他缓慢地移动视野,顺着这条河流,见到它蜿蜒地流淌在荒匮的山间,这幅景象比他曾经游历过的任何山丘都要更加荒凉、匮乏。不带一点兴奋,也不带一丝兴趣,他的视线缓慢而从容地跟随这条奇怪的河流到了天边,看着它淌入明亮而闪耀的大海。他依然毫不兴奋。这太不同寻常了,他想,要么是幻觉,要么就是奇迹——更可能是幻觉,是他那已经发狂的大脑搞出来的把戏。看到有一条船在那片闪亮的海洋中抛锚停泊时,他更确定了这一点。他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才重新睁开。太奇怪了,幻觉还在!但这也不奇怪。他知道,这片荒寂的土地上不可能有海洋或船只,就像他同样知道,来复枪的枪膛里没有子弹。

他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闷响,有点像是气喘或喘不过气来的咳嗽。他此刻极度虚弱、全身僵硬,只能以非常缓慢的速度侧过身子。他没看到自己附近有什么,但他耐心地等待着。那种闷哼的咳嗽声又出现了,距离他不超过二十英尺的地方之外,两块石头参差不齐的轮廓间,他看到了一头灰狼的脑袋。它的耳朵不像他见过的其他狼的耳朵那样机敏地竖立,它的双眼迷蒙、充血,脑袋低垂,看起来有些孤苦无依。在阳光下,那头狼不断眨巴着双眼。它似乎是病了,当他看着它的时候,它又再次咳嗽闷哼起来。

至少,这头狼是真实的,他想,然后他将身子侧向另一边,希望能看到幻觉遮蔽下的真实世界。但海洋还在远处闪烁,那艘船也显然还在。那么这一切是否终究都是真实的?他闭上双眼,沉思了好一会儿,接着突然想到了。他之前其实一直在往东北方走,远离了狄斯河,到了铜矿谷。这条宽阔而迟缓的河流是铜矿河。那片闪闪发亮的大海是北冰洋。那艘船是一艘捕鲸船,它偏离航向到了东方,遥远的东方,自麦肯齐河口出发,此刻正停泊在科罗内申湾中。他回想起很久以前看过的哈德逊湾公司海图,一切对他来说就都清晰合理了。

他坐起身,将注意力转回当下的问题。他早已将那些毛毯扯成的布条用光了,双脚磨得血肉模糊。最后那条毛毯也没了。来复枪和猎刀都丢了。帽子也不知丢在了什么地方,松紧带里藏着的那包火柴也随之不见,但贴胸藏在烟草袋里用油纸包好的火柴没丢,还保持着干燥。他低头看了看表。指针指着十一点,而且还在走动。看来他还一直给它上着发条。

他现在平静而镇定。尽管极度虚弱,却感觉不到疼痛。他也不饿。想到食物甚至不能让他感觉愉快,而在此之前,不管他做什么,归根结底都是为了食物。他撕开裤子的布料,一直撕到膝盖,将剩下的部分绑在双脚上。不知怎么回事,他倒是没弄丢那个锡桶。他预料到自己去往那条船的路上定然十分艰辛,在此之前他得先喝点热水。

他的动作非常缓慢,颤抖得如同痉挛。开始搜集干苔藓时,他发现自己没法抬起双脚。他试了一次又一次,接着他满足于四肢着地向前爬行。有那么一会儿,他爬到了那头生病的狼边上。动物很不情愿地给他让了道,用看起来似乎都无力卷起的舌头舔了舔下腭。男人注意到它的舌头不是通常那种健康的红色,而是泛着棕黄,上面像是覆盖着一层粗糙而半干的黏液。

等喝了一夸脱热水后,男人发现自己终于能够站立了,甚至能以一个垂死之人所能行走的方式行走。每隔大约一分钟,他都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他的脚步虚浮,就像跟在他身后的那头狼一样飘忽不定;而当夜晚降临,那片闪闪发亮的海洋被黑暗笼罩,他知道自己离它更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超过四英里。

整个晚上,他都能听见那头病狼在咳嗽,时不时还能听到驯鹿幼崽的尖叫。他周围充斥着生命,但都是活力充沛的生命,生机勃勃。而他知道,那头病狼一直跟着他这样的病人,是期望他能比它死得更早。早晨他睁开双眼,注意到它正用贪婪而饥饿的眼神盯着自己。它蹲伏着,尾巴夹在后腿之间,就像一条可怜而悲伤的狗。它在清晨的寒风中打着哆嗦,当男人用不比沙哑的低语好上多少的声音对它说话的时候,它垂头丧气地咧开了嘴。

太阳升起,明亮耀眼,整个早晨,男人都在跌跌撞撞地朝闪亮大海上的那艘船前进。天气很好。那是在这高纬度地区倏忽一现的小阳春。可能会持续一周,但也可能一到明天或后天,就没有这样的天气了。

到了下午,男人的面前出现了一道行进的痕迹。那是另一个人制造的,那人没有走路,而是四肢着地爬出了这道痕迹。男人觉得可能是比尔,但他这样想的时候,带着一种麻木而事不关己的态度。他不怎么好奇。事实上,感觉和情绪都已从他体内消失。他不再受到疼痛的影响,他的胃和神经都陷入了沉睡。然而他体内的生命还在拖着他前行。他已经很虚弱了,但他的生命拒绝就此死去。正是因为它拒绝去死,所以他还在吃沼泽浆果和鲦鱼,喝热水,同时谨慎地留意那头病狼。

他跟随那个爬行者留下的痕迹,很快就到了尽头——在那儿是一摊刚被制造出来的骸骨,潮湿的苔藓上还残留着好多只狼的脚印。他看到一只驼鹿皮口袋,和他自己的那只正好是一对,此时已经被锋利的牙齿扯烂。他将它捡起,不过对他虚弱无力的手指来说,那袋子实在太沉重了。比尔一直带着它,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哈!哈!他要嘲笑比尔。他要活下去,带着它去闪闪发亮的海上的那艘船。他的欢笑嘶哑阴森,像是乌鸦的叫声,那头病狼也跟着发出了悲惨的嚎叫。男人突然停住了。若这堆白骨真是比尔,他怎么能这样嘲笑他,若这堆白骨,这堆透着粉红、干干净净的白骨,真的是比尔?

他转身离开。没错,比尔是抛下了他,但他不会拿走这些金子,也不会吸吮比尔的骨头。但若情况反过来,比尔见到了他的骨头,是一定会那样做的,他蹒跚而行时默默想道。

他到了一个池塘边,弯腰查看里面的鲦鱼,他将头高高仰起,看起来就像是被蜇了似的。那是因为他在水中看到了自己脸的倒影。它看起来是如此恐怖,足以唤醒他的感性并让他震惊。池塘里有三尾鲦鱼,但池塘太大,没法舀干,他试了几次,想用锡桶抓住它们,都没有成功,于是他忍住了。他有些担心此刻他太虚弱,恐怕会落入池塘中溺死。也正是因此,他放弃穿过一条沙洲边堆积着不少浮木的河流。

那天他将他与船之间的距离缩减了三英里;第二天是二英里——此时他已和比尔一样爬着前行;到了第五天晚上,那条船还在七英里外,而他一天甚至都行不到一英里。天气依然还是小阳春,他还在继续向前爬着、眩晕着,二者交替;那头病狼始终喘着气跟在他身后。他的膝盖也和双脚一样变得血肉模糊,尽管他用衬衫后背的布料给它们做了护垫。他在身后的苔藓和岩石上拖出一道鲜红的血痕,有次回头,看到那头狼正饥渴地舔着血迹。他敏锐地看到了自己的下场——除非——除非他能抓住那头狼。于是一场生存的悲剧残酷上演了——一名爬行的危弱男子,一头跛行的病狼,两个生物拖拽着他们垂死的躯壳穿过荒原,彼此狩猎对方的性命。

若这是一条健壮的狼,那么男人不会如此介意,但想到自己会被用来填这即将咽气的恶心东西的胃,却让他厌恶得要命。他有点挑剔。他的思维又开始飘忽,被各种幻觉扰乱,清醒的次数越来越少,时间也越来越短。

一次,他从昏迷中清醒,听到一声喘息近在耳边。那头狼一瘸一拐地跳开了,还因为虚弱失足摔倒。这场景很滑稽,他却不觉得有什么可开心的。他也不觉得害怕,这种感情已经离他很远。但他的思维在那个时刻是清醒的,他躺着开始思考。那条船离他已不足四英里。当他揉去眼里的雾,便可以清晰地看到它,还能看到一条小艇上的白帆,那小艇正切开闪亮大海的海面。但他绝不可能爬过这四英里路。他知道这一点,对此他十分镇定。他知道他连半英里都爬不了。但他依然想活下去。经历了这一切却最终逃不过一死,他无法接受。命运让他付出了太多。即使此刻他已奄奄一息,也拒绝就这样死去。或许这便是彻底的疯狂,但即使被死神攥住身体,他依然蔑视死神,拒绝死亡。

他闭上双眼,带着全副警惕恢复气力。窒息般的疲惫如同暴涨的潮水席卷全身,他硬着头皮逼自己与之对抗。这种致命的疲惫与大海十分相似,它一阵一阵升起,将他的神志一点一点淹没。有几回他几乎沉溺,在踉跄中落入无意识的状态;然后,再一次地,在某种怪异的灵魂的魔力作用下,他又找回一些意志力的碎片,以更强有力的精神状态清醒过来。

他仰面朝天,一动不动,听到那头病狼呼吸间发出的喘息,正慢慢地越靠越近。近了,更近了,似乎用了无尽的时间。而他纹丝不动。它就近在他耳边。那粗糙干涩的舌头,如同砂纸一般,摩擦着他的脸颊。他猛地出手——或者说,至少他期望自己能够猛地出手。他的手指弯曲成爪,却什么也没能抓住。敏捷与准确需要力量来保证,而他此时缺乏力量。

狼的耐心令人恐惧。那男人的耐心同样令狼恐惧。在整整半天的时间里,他就这样躺着,毫无动作,竭力避免失去意识,同时等待着那想要以他为食,而他亦想将其食用的东西。有时疲惫之海淹没了他,他便陷入了长长的梦境;但在这整个过程中,无论是醒着还是做梦,他都在等待喘气声与狼舌头粗糙的亲吻。

他没有听到喘气,却慢慢从某个梦中滑了出来。他感觉舌头正贴在他的手上。他等待着。狼的牙齿轻轻地咬了下来,接着逐渐加力,那头狼用上了它最后一点力气,将牙齿没入它等待了如此之久的猎物。但那男人也等待了许久,他的那只手被狼的上下腭夹住,撕咬。就在那头狼虚弱地努力着的时候,他的手也虚弱地抓住了它,他的另一只手慢慢移动过去,一把攥住。五分钟后,男人将全身的重量压在狼的身上。他的双手没有足够的力气掐死这头狼,但他的脸就靠在狼的咽喉边上,此刻他的嘴里满是毛发。半小时后,男人觉察到喉咙里流进一股温暖的涓流。这种感觉并不舒服,就像是熔化的铅液铸入他的胃。这一切全由他的意志操控。接下来,男人翻过身,仰面朝天睡着了。

在捕鲸船贝德福德号上有一些科学探险队的成员。他们在甲板上注意到,海岸边有个奇怪的物体。它正沿着沙滩向大海移动。他们是科学家,却无法辨认出它的物种分类,于是他们就爬上捕鲸小艇去岸上查看。然后,他们看到了某个几乎已不能被称作人类的生物。它目不视物,没有意识。它在地上蠕动,仿佛一条巨大的蠕虫。他所做的大部分动作都没什么效果,但它十分固执,它扭动着,翻转着,以每小时大约二十英尺的速度前行。

三周后,男人躺在捕鲸船贝德福德号的一张床铺上,饱经风霜的面颊挂着泪水,讲出了他的身份以及他经历的一切。他还语无伦次喋喋不休地提到了他的母亲,提到阳光明媚的南加利福尼亚,还有他在橙色果园与花儿之间的家。

又过了没几天,他开始与科学家及船上的水手们一道坐在餐桌边用餐。他贪婪地望着面前如此丰沛的食物汇聚在一起的景象,又焦虑地看着它们进了其他人的口中。每一口食物消失,他的眼中便会流露深深的惋惜之情。他已经理智多了,但在用餐时间,他依然痛恨这些人。他询问厨师、船上侍者和船长,打听食物的储备。他们无数次地向他保证,他却不相信他们,狡猾地溜进储藏室里四处打探,用自己的双眼确认。

男人明显胖了。他一天天变得更为壮实。科学家们摇摇头,建立起了一套理论。他们限制男人的食量,但他的腰围依然增加,在上衣之下,他的肚子也明显地鼓胀起来。

水手们窃笑不已。他们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他们也知道,科学家们派人看守着他。他们看着他吃完早饭后,还向前弯着腰,仿佛乞讨般地朝某个水手伸出手掌。那个水手会露齿一笑,递给他一片压缩饼干。他贪婪地攥住它,就像是守财奴见了金子,将它藏进衣服里。其他哧哧笑着的水手也会做同样的事。

科学家们很小心,他们没有干扰他,却偷偷检查了他的床铺。里面摆着一排排的压缩饼干,床垫里也填满了压缩饼干,每个角落和每道缝隙里都塞着压缩饼干。但他的神志还是正常的。他只是小心谨慎地为接下来可能挨的饿做准备——如此而已。他会从这种心态里恢复的,科学家们这样说道。事实也确实如此,当贝德福德号的锚隆隆地抛入旧金山湾时,他就彻底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