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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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洪家班

人的命如钉定,胡思乱想不中用。这是柳至善劝导弟弟的口头禅。

在黄河中学当教员的柳至贤,非常同情小红袍和她那个戏班子里面所有的人,非常强烈地想改变他们的处境。这或许是 “爱屋及乌”的原因。他爱慕小红袍,很想用八抬大轿把她抬回荒庄大柳寨,三媒六证、明媒正娶地和小红袍结成百年夫妻。

老寨主已经去世了,新寨主不光从父亲手里接过酿酒的作坊,也承袭了各种各样的世俗观念和因循守旧的思想。他绝不同意弟弟娶一个戏子回家,那是家门不幸、有辱门庭的事,自己要是纵容这样的行径,如何对得起祖宗?

柳至贤暂时还不能和族长抗衡。小红袍被她师傅整治得不能生养了,也直接影响到柳公子痛下决心。他和小红袍只能维持在 “秘密暗恋”阶段,不能霸王硬上弓。他和小红袍的幽会还在继续,都是偷偷摸摸地进行。

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蚊蝇和鸟兽一天比一天活跃。八百里故黄河荒草滩,由枯黄色变成了深绿色,生机无限的荒草深处,被骄阳炙烤得酷热难耐。

柳至贤约见小红袍的时候,成群结队的蚊蝇也过来助兴凑热闹。他们不堪其扰,便在芦棚外面点起一堆枯草,拔几棵艾草用尿液淋湿了扔到火堆里。一股浓烟升起,强烈的苦艾味和尿骚味同时向外散发,便能驱走蚊蝇。荒草丛里常有落单的大马子、结伴行走的商人和附近渔猎的村民。他们肚子饥饿的时候,就会用镰刀砍或是用手薅,清理出一片三丈见方的空地,在空地中间燃起芦柴或枯草,烤鱼、烤虾、烤鸟、烤兔子、烧鸟蛋、烧金蝉、烧知了。草荡子深处常有袅袅的青烟升起,故黄河荒草滩上的人对此司空见惯,不觉得奇怪,没有人前往冒烟的地方探寻究竟。柳至贤和小红袍都是荒草滩上土生土长的土著居民,知道青烟不会招来生人,不会暴露他们的行径,所以非常放肆地在芦棚里乱行周公之礼,赤条条地在地上扭缠翻滚。

柳至贤看到了小红袍两个乳头周围的双乳晕,像是两枚错落重叠的铜钱,包裹着两个颜色更重一点的乳头。据说长有这种乳晕的女人,旺夫益子,能像老母猪一样,一胎生好几个娃娃。可惜,大红袍剥夺了她做母亲的权利。小红袍的肚兜里,不停地散发着幽香,因为知道那个肚兜是一只绝育带,那股透骨的鲜香就不那么诱人了。柳至贤甚至萌生了对大红袍的怨恨,你怎么可以剥夺她人生育的权利?这样的做法太无情、太卑鄙、太自私、太不近情理。

大红袍在小红袍面前,扮演着亦师亦母的角色。她和丈夫都是胸襟豁达、明白事理的人,她理解 “男欢女爱、两情相悦”的道理,不反对小红袍和心爱的风流少年往来,但不赞成她痴迷某个人,爱到 “非君不嫁、死去活来”。小红袍被别人娶走了,她也会有佘班主不舍自己那样的想法,好不容易调教好一棵摇钱树,无论如何不能叫别人挖走喽。她把 “绝育带”勒到小红袍的肚子上,不是心肠狠毒,不是不通情理,也不是头脑发热。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举措,是一种无奈的疼爱和关怀。

小红袍越大越俊秀,出落得像出水芙蓉一样,才艺越来越精湛,唱腔越来越清亮,这就让大红袍不时地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

那年自己被佘家班的同门抬回商丘戏园子,两条被狸猫抓烂的长腿感染化脓了,肿得像水桶一样粗。班主嫌脏,戏园子老板嫌晦气,不让放到戏园子里调养。大红袍被送到郊外一座破败的尼姑庵里,用香灰止住脓血。因为班主只送病人进庙堂,没有香火资助,尼姑并不用心伺候,没几天的时间,大红袍就奄奄一息了。

看到摇钱树枯萎了,佘班主着急,戏园子老板恼怒。戏园子老板翻脸了,让佘班主立马付清五百块大洋走人,如果赖账他就告发他诬良栽赃、致死人命的丑事,让他为老洪郎中两口子抵命。

佘班主大吃一惊,连夜带着两个稍有姿色的女弟子,收拾一些值钱的细软逃跑了。戏园子老板把剩下的艺人卖给其他戏班子或者是青楼妓院,冲抵佘班主的欠款。大红袍被扔在破庙里,没人管了。尼姑们怕她死在庙里晦气,也怕她的脏身子污了佛门清净之地,就雇几个烧火工,把她抬到无主的坟地里火化。

已经沦落成叫花子的小洪郎中及时赶到现场,又是磕头又是发飙,总算熄灭了大红袍身下的那垛干劈柴,把她从烈火中抢救出来。

洪先生把大红袍背到郊区的一个废弃窑洞里,用秫秸、玉米秸苫住窑口,扔几个破砖头瓦块压顶,在窑门上吊一领破苫子,窑内铺上麦秸草,一个简易的窝棚就搭建好了。这样的窝棚还不如大户人家的狗窝,但是可以遮风挡雨,可以避免烈日的炙烤,也可以御寒。也算是 “衡门之下,可以栖迟”。

小郎中和佘家班昔日的名角结成了夫妻,洞房就是他们栖身的窑洞。他们没有三媒六证,没拜天地,也没有亲朋好友前来祝贺,只有小郎中单方面恳切的求婚,大红袍点头认可。因为大红袍命在旦夕,他们婚后不能圆房。小郎中白天到街上去讨饭、讨药,晚上用一个破砂罐为老婆熬药。小郎中的道行很深,用草药内服外洗,固本排毒,还要为老婆刮屎刮尿、揉搓按摩、活血通络。将养了十个月的光景,大红袍康复痊愈了。大红袍刚一清醒的时候,就迫不及待地查看胳膊上的守宫砂。那个红红的圆点还在,像血滴子一样醒目。她内心十分欣喜,贞操守住了,这就对得起一片痴情的小郎中。作为女人,生死事小,失节事大。别说受了一些皮外伤,就是死了也值得。

他们在破窑洞里圆完房,小郎中就拉着大红袍隐居乡间,在乡下搭建三间茅庐,过起了 “柴门土墙、荆钗布裙”的清贫生活。

小郎中陪着老婆强颜作欢,内心的郁结如鲠在喉,短时间内是消除不了的。大红袍在人事不省的时候已经被狗官强暴多次了,小郎中怕老婆咽不下屈辱再寻短见,在老婆昏迷的时候做了手脚。大红袍睁开眼就看到那个红点,是小郎中重新点上去的。他独自饮了一杯苦酒,想让老婆生活在阳光里。大红袍虽然看到了胳膊上的守宫砂,可是凭女人的直觉,她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做女人的尊严;手臂上那个殷红的圆点,是小郎中玩的二五眼。

天下乌鸦一般黑。城里有地痞流氓,乡下也有泼皮无赖。因为大红袍姿色出众,常有一些混球货到家中搅扰。

大红袍夫妇开始是低头忍让,对小混混露骨的挑逗装傻充愣,故作不知。他们俩夫妻一个是名角,一个是戏迷,都记得戏剧唱词中有这样的句子:忍字头上一把刀,遇事能忍祸自消。

无赖们不这样认为。他们以为自己的拳头硬,信奉的是丛林法则。小郎中夫妇的忍让,在他们看来是怯阵和懦弱,只能换来变本加厉的欺凌。

小郎中还想息事宁人,忍耐不住的时候就跑到里正家里央告,恳请里正大人秉持公道,给予应有的庇护。

乡间的里正也是花钱买来的,一般都是员外财主担任。里正大人貌似公允,当着小郎中的面把几个无赖狠狠训斥一番,又非常和善地体恤他们。

“你的墙头太矮、太单薄了,柴门也不扎实,稍一用力,墙头和院门、房门都能踹开。住在这里实在太不安全了,那帮畜牲今天走了明天还能再来,我又不能白天黑天都在你家门前站岗。”里正大人和颜悦色地告诉小郎中:“我家倒是深宅大院,墙头是用大砖垒砌白灰勾缝的,大门的厚度超过四寸,用七七四十九根大钉穿透了包裹的铁叶子,应该是坚硬无比。即便我家的墙头低矮,门窗也不结实,就是敞着门睡觉,那帮龟孙也不敢到我家来找事。你到我家去喂牲口,叫你老婆在厨房里帮工,拾掇两间放农具的库房给你们,管吃管住付给工钱。你掂量一下咋样?如果可以的话,知会一声我叫管家安排拾掇。”

小郎中兴奋异常,觉得自己有幸遇上了活菩萨。大红袍也长舒一口气,烦乱躁动的心情被一下子抚平了。他们怀着感恩的心情,兴冲冲地去里正家里当佣人。只要能平平安安地吃上一口安生饭,工钱给不给的决不计较。

两个月的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小郎中两口子在里正的光环照耀之下,舒心惬意地过着日子。天天都是四平八稳的,连鸡鸣犬吠都听不到。小两口的感恩之心更浓了,抢着干活,不惜力气。

小郎中无端地生出许多懊恼。自己当初太莽撞了,脑袋一热就把绝育带贴到了大红袍的肚皮上,现在他心生后悔。人的日子过得舒心了,就会热爱和留恋生活,也非常强烈地渴望哺育后代。

临近春节的时候,东家安排小郎中和管家一起到佃户家里催收租子。晚上回来的时候,里正炒了四个碟子,拿两壶好酒犒劳他们。顺便安排小郎中到门房去值夜一天。门房家中有事,走得很急,他家路途较远,今天晚上赶不回来。

小郎中像小鸡啄米一样连连点头,疑疑惑惑地去了门房。账房先生在一旁掩着嘴偷笑。

更夫敲响了二更天的梆子,整个村庄都寂静下来。小郎中提着哨棒前前后后地转了一圈,三进院子漆黑一片,不论主人还是佣人全都熄灯就寝了,各房都响起了或轻或重的鼾声。

小郎中不放心自己的妻子,闩好门就往牲口棚旁边的库房走去。那是东家为他们安排的临时居住之所。

小郎中是个勤恳能干的人,怀着感恩的心情干活,更是十二分的称职。他先到牲口棚里转一圈,打扫完牛栏马厩的卫生,垫上新土,再给石槽里加上草料,用拌草棍搅匀,这才起身到库房去探视老婆。

一个黑影从旁边闪过,引起了小郎中的警觉。深更半夜翻墙入室,笃定不是好人。洪先生首先想到了非偷即盗的梁上君子,梁山水泊中的鼓上蚤时迁之流。自己现在是门房的看护,虽然是临时替班人员,也有守土擒贼的职责。好在自己在暗处,手里还有一根给牲口拌草的哨棒,可以出其不意地打他一个冷不防。

洪先生看到那个黑影像鬼魅一样,野狗似地溜到库房的门前,抬起前爪轻轻地打门,还拿捏着腔调模仿自己的声音说话:“小心肝,快点开门。”

“你不是替门房值夜去了,怎么又回来啦?”大红袍还没睡着,在戏班子里练功养成的习惯,睡觉特别机灵。

“想你呗。快开门,热乎热乎再回去,晚不了。”那个冒名顶替的 “李鬼”很着急,巴不得这就能从门缝里挤进去。“开门上床就行,不要点灯。”

门 “吱呦”一声被拉开了,那个鬼影子倏然蹿进房中,迫不及待地抱住大红袍乱啃。

夫妻间亲热的时候,一般都有一些不足与外人道的细节。这个 “猴急”的 “李鬼”按照自己的程序走,很快就露出了破绽。

“你是谁?快放开我麻溜地滚出去,再不松手我可不客气了。”大红袍又羞又急,使劲地把色狼往外推,同时扭头闭嘴,躲避那张到处乱拱还臭哄哄的狗嘴。

“我是东家,你快点从了我吧。完了事明天给你30块大洋。”里正急切难耐,一只咸猪手往胸前探爪,一只手拽住大红袍的裤腰带往下扯。

大红袍毕竟是练过功夫的人,情急之下知道防身。她抬起右腿膝盖,狠狠地在东家裆下顶了一顶。东家脸上的汗珠淌下来了,一股钻心的疼痛涌遍全身,把他的头脸憋得青红酱紫,肿大了许多。他急忙松开双手,反过来护住自己的腿裆,弓着腰 “唉吆、唉吆”地叫唤起来。

小郎中害怕叫唤声惊动打更值夜的人,辱没了自己的家风,一个箭步蹿到东家的身后,抡起手中的哨棒,照准里正的后脑勺狠狠地打了一闷棍。

东家酒色过度,按郎中的说法患有 “双斧劈柴”之症,原本就是一个单薄羸弱的身板。现在大小头都受到了打击,像一个棉布口袋一样瘫倒在地上,居然没有一点声息了。

东家像死狗一样横躺在库房里,小郎中把手伸到他的鼻下进行试探,又拽过手腕把了一下脉。那个老东西气息脉象全无,但是身体依然是又热又软的。没有两三个时辰的观察,洪先生也不敢判定他昏迷还是死去。

如果东家死了,小郎中夫妇摊上了人命官司。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他们两口子腰无分文,也不知道找谁打点官府,肯定又要被判处 “一刀之罪”。即便东家侥幸不死,他们夫妻俩还能在这个宅院里安安稳稳地住下去吗?

老郎中在世的时候常说 “惹不起可以躲得起”,戏文里经常道白 “三十六计走为上”。小郎中催促娘子快点穿好衣裳,鞋底上抹油——溜之大吉。

忙中容易出错,慌乱容易失机。小郎中和大红袍忙着逃离是非之地,没人想到要带些干粮细软,也没想到翻查一下里正的口袋,找几块零花的洋钱。他们连夜奔跑,黎明时分钻进了又高又密的草荡子。躲在荒草丛深处睡觉,除了野狼和云朵,没人知道他们的具体位置。

人是一盘磨,睡着了不渴也不饿。人在休眠状态容易打发时间,要是有好梦相伴时间过得更快。然而人是热血动物,睡眠的时候只是运动减少、代谢速度放缓而已。一觉醒来,舒展懒身打个哈欠,再排空体内的屎尿,肠胃马上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抓住,不停地上下抻拉一样,火烧火燎地难受。

大红袍夫妇睁开睡眼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了。他们扒开身上的枯草败叶,第一个感觉是裤带松了。他们紧了一扣再紧一扣,还是觉得裤腰往下坠滑。后来他们终于弄明白了,不是裤带松了,是肚子空了。

两夫妻四目相对,脸上布满了愁云。他们目前需要面对的情况是:首先是行不知所踪,居没有定所。其次是囊中羞涩,走到哪儿都是人地两生。再次是衣食无着,如果不在短时间内填饱肚皮,弄一身御寒的行头,就有可能葬身在野狼、野狗、狐狸、獾猪和雕鸮、乌鸦的腹中,做保护野生动物的先驱,为美化湿地环境作出应有的贡献。

罗列完令人绝望的困难,再回过头来翻找一下自身的优势。困难能把走投无路的人送到死亡之地,除了韩信 “破釜沉舟”的个案以外,鲜有 “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先例。“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又一村”等等翻身重生、摆脱困境的机会和能力,往往隐藏在自身的优势之中。

小郎中拥有祖上传下来的悬壶济世的本事,他还是能唱能演的超级票友。大红袍曾经是佘家班的名角,登台亮相就能吸引观众的眼球,亮开嗓子就能征服台下的观众。两个人商量一会,一致同意组建洪家班,继续唱戏。戏子虽然干着下贱的行当,但收入颇丰,聚敛钱财的速度也快。两个人都有戏剧情结,听见锣鼓响就浑身痒痒,忍不住想蹦想吼。再说两个人都有唱打的功底,招几个精细的娃娃就能搭起班子来。行医看病倒是一个正儿八经的职业,疗疾解苦也是积德行善的美事。可是开起医馆大红袍插不上手,只能站在一边看西洋景,这就严重地损害了大红袍的自尊心,也浪费人才。更为关键的是小郎中胆小怕事,自认为学艺未精,很害怕 “五姨太”那样的事情重演。他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不想沾染把他送进鬼门关的行医行当了。倒不如先搭一个草台班,把衣食问题解决了。一边唱戏一边教大红袍学习医道,年老的时候自医。等有了积蓄,他们也年老体衰蹦跶不动的时候,再买几亩薄田当地主,跻身到中九流的行列,羽化成体面的绅士安度晚年。小郎中被 “五姨太”的事情吓怕了,不敢再和医药亲近。唱戏要走 “出将”、“入相”两道门,登台的时候化妆,以假面孔示人,演绎一些 “包青天怒铡陈世美”之类仗义执言、不畏权贵的故事,多少能吐露一些怨气,过过干瘾。曲终人散的时候卸妆,还原成人世间的俗人。走错门、唱跑调无非是学艺不精,少赚银子而已,大不了重头再来。行医看病也走两道门,那是 “生死”两道门槛,走错了就万劫不复,再也不能回头了。

蓝图很好描画,实施起来非常困难。小两口设计的前景是非常诱人的,可是不论干啥,手里要有硬通货才行。行医要有医疗器械,还得进药,成立草台班要置办行头和锣鼓弦子等家伙什。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他们腰里冰凉,怎么实现这个宏伟的计划呢?

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小郎中夫妇的心境像天上的密云一样,灰暗而又厚重。小郎中夫妇还没走出草荡子就捡到了饿得奄奄一息的小红袍。他们伪装成一家三口,站到街头上打把式卖艺。先敲锣把人聚拢起来,再站到中间抱拳转着圈作揖,口中还念念有词:各位好汉爷们,小的初来贵地,不懂规矩。无论是东游西逛的,还是南来北往的,看见天上飘过雪花的,听过炮仗炸响的,伸过一拳的,踢过两脚的,都是在下的师傅。

他们走州过府,不辞辛劳,转遍了四省七县的故黄河荒草滩,卖艺的收入仅够维持半饱,根本搭不起班子来。

洪先生不光精通医道,脑袋也很灵光,真的动脑筋使坏耍诈,普通人拆穿不了他的二五眼。

大红袍和丈夫都把第一个入门的徒弟视同己出,一边教她踢腿练功,一边叫她练习写字,背诵《汤头歌》。一边再物色新的入围人选。

小郎中带着她们娘儿两个去闯南徐州(宿县)。这一回穿着体面,收拾得漂漂亮亮、干干净净,一步三晃摆着谱横行,俨然是大户人家的阔少爷。进入南徐州,他们挑了一家大型的牲口店住宿,把大红袍吓得咬着指头哑然噤声。

有道是 “臭皮香客、贩牲口的是银子垛”。贩卖牲口的客人穿得邋里邋遢,身上沾有牛屎马尿的骚臭气味。可是他们的背搭里装满了沉甸甸的硬通货,身后跟着一群值钱的生灵,是牲口店里最受欢迎的贵客。那时候牲口店是高级宾馆,比单独住人的鸡毛小店强上十倍都不止。

店老板都是尊崇赵公明元帅的,对馈赠银两的衣食父母常怀感恩之心。他们知道自己的客店是因为牲口才兴旺发达,所以招牌上写着 “车马店”而不是 “客店”,客人们在背地里一概称呼为 “牲口店”。

小郎中要了一间上房,安排店小二先送洗脸洗脚水,再上一桌子鸡鱼肉蛋、白面发馍和两壶上等好酒。吃饱喝足之后,洪先生安排女眷休息,自己到街上找到一家大药房,买了两个制钱的水银。

回到牲口店里,小郎中把老婆叫起来,让她拿着水银如此这般,办完事记清楚了前来回报。

大红袍是女流之辈,出入房间都是低着头行走,人们看不清她的面目,也没人对她特别介意。她很快就把丈夫交代的事情办妥了,复命之后丈夫安排她到内室休息,自己坐在蜡烛下看书。

不到一袋烟的功夫,牲口店像炸营反狱一样,人声鼎沸,忙乱异常。

头牛疯了,疯得莫名其妙。现在不是探寻头牛为何发疯的时候,关键是治好这头疯牛,不让它继续发疯。头牛一旦疯得无法控制,就会引起牛群、马群、驴群、骡子群的整体骚乱,后果不堪设想。牛、马、驴、骡虽是通人性的大牲口,发起疯来是六亲不认的。更为要命的是大牲口不懂得道德底线,也不畏惧律条的制裁,毁人毁物都在一瞬之间。贩牲口的经纪人也有忌讳,知道哪个 “车马店”有过牲口炸群的历史,店家摆上八个大碗也不过去住宿。这样的消息传扬出去,这家牲口店就会路断人稀,剩下的善后事宜就是关张或改行了。店家知道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的道理,牲口店的老板一般都会养着一两个兽医。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该兽医出场为东家排忧解难了。兽医们近距离仔细检查发疯的头牛,挨了十几牛蹄子也没看出门道来,向东家抱拳拱拱手,卷起铺盖卷走人了。

店家傻了,招呼各个房间的客人挪地方。他害怕牲口炸群发生不测,万一摊上人命官司自己这辈子就玩完了。小郎中装作一头雾水的样子,询问店家发生了啥事如此恐慌。店家见小郎中衣着得体,态度和善而又沉稳,像是一位高人。此时别无他法,只能有病乱投医,就把他当作活菩萨央告了。

小郎中跟着店老板来到牲口棚,煞有介事地对发疯的头牛检查一番。老婆告诉他,和头牛对面站立,水银就倒进了牛的右耳朵。和牛并排顺向站立,水银就在牛的左耳里面。这样的交待是准确无误的,小郎中知道该如何操作了。

“这是一种外地的线虫钻进了头牛的耳朵,这种虫子专门吮吸大牲口的脑子,非常厉害。这个虫子还没拱进头颅,再晚一会就没救了。幸好你们碰见我了,一般人是看不透这个症候的。我回去拿副药来,我的药能把这种线虫杀死化掉。”小郎中拿来一包白色的粉末,倒进牛的好耳朵里面,又用包装纸卷成圆筒,把粉末吹向深处。然后安排店老板找几个身强力壮的后生抱住牛腿,洪先生自己抱住牛头,指挥大家按照自己的要求把疯牛撂倒。疯牛那只灌有微量水银的耳朵贴到了地上,小郎中抱着牛头往地上狠狠地顿了两下。牛耳里的水银被惯了出来,耳朵不响了也不疼了,头牛安静下来了,疯牛被治愈了。

小郎中被店主和客人尊为天神,店家和牲口经纪人每人奉上40块银元的谢仪。小郎中再三婉拒店家的盛情挽留,用欺诈得来的不义之财做资本,在夏邑县成立了洪家草台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