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夜话
好家伙。
这女子身高足足有六尺。
一头漆黑长发简单的用一条红绸带一束,着一身紧身胡服的同时,腰上还系着一条墨绿革带。
再饰以胡装,既有娇健英武之姿,又透出浓浓的成熟气息。
酒意上头的人们看着老板娘的脸上带着冷笑,右手一把柳叶刀轻轻的在修长的左手上拍打着。
想起老板娘过往的彪悍史,人们各自掂量了一番,无不打消了充斥在脑海里的念头,悻悻然的继续喝酒去了。
阿寿叫道:“姐姐,雷大哥在那等你许久了!”
敲了一下阿寿的脑袋,老板娘没好气的道:“看到了。说,是不是你又收了他的好处?”
阿寿连忙叫屈道:“天地良心,我阿寿是那样的人么!”
老板娘也不答话,径直走过去,从陷入木讷的雷震手里拿过酒坛,为大家一一满上。
“诸位兄弟到我这胡风酒肆,尽管吃喝个痛快!”
雷震端起酒碗猛灌,又被呛到连连咳嗽不已。
老板娘没好气的道:“你呀,又没人跟你抢”
接着又对着张三道:“这位小兄弟,莫非我脸上有花?”
焦木大笑道:“张三小兄弟没见过世面,一时有些痴了,老板娘莫怪!”
癞痢头不由得用脚猛踢了张三几下。
你小子偷瞄几眼也就是了,这么鼓着双眼直勾勾地看,太过丢人了。
却听到张三叫了一声:“一刀姐姐?”
老板娘浑身一震,连忙看着张三,只觉得其眉目间很像一人,不由得问道:“你可是三儿?碎叶城的三儿?”
张三立即跳了起来,大叫:“果然是一刀姐姐,我就是张三啊!”
老板娘猛然一个跨步,一伸手将癞痢头推倒在地,叫道:“三儿,真的是你,你怎么来了,哎呦,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来一刀一把将张三搂住,激动的掉下了眼泪。
“咳咳……”
张三艰难的将脸侧开,叫道:“透不过气了,咳咳……
一刀姐姐,你用的是什么香料,太刺鼻了!”
众人的眼珠子都瞪了出来,听到张三的话语,无不喷出了一口口的酒水来,齐声骂道:“哎呦喂,这傻小子!”
来一刀一番欣喜。
随后,老板娘将张三一行人带到三楼,在一间从不待客装饰素雅的房间内,重新置办了一桌酒席。
老板娘不停的朝张三的碗里夹着肉块,一边抹着眼泪道:“天杀的何大,该死的何二,居然把小三饿成这样,不要让老娘见到他们,否则非打得他们满地找牙不可。”
饶是张三胃口奇大,也吃得直打饱嗝,连忙叫道:“姐,真吃不下了,再吃肚皮就要爆了!”
老板娘抹了一把眼泪,笑着道:“那好,等饿了再吃,姐一定将你养得白白胖胖的。”
接着又瞪了雷震一眼,道:“瞧什么瞧,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雷震揉了揉鼻子,笑着道:“认识你也有三年了,还是第一次见你流泪,第一次见你还有如此一面!”
老板娘嗔道:“难不成我就不能哭了?难道在你心里,我一直是个男人婆不成?”
可伶雷震也是个有名的江湖豪客,在老板娘面前却拘束得很,连忙摆手道:“这不能啊,在我心里,你最女人了。”
接着老雷又忍不住鼓起勇气道:“最像我的女人了!”
说完这句话,雷震的黑脸变得黑红黑红的。
老板娘“噗嗤”一笑,笑骂道:“你也变得没正经了!”
焦木和孟固抚掌大笑:“哈哈,大哥终于说出心中所念所想了!”
雷震总算鼓起勇气开了口,正要宜将剩勇追穷寇时,却听到张三又叫道:“姐,你找到二师兄了吗?”
张三的话就像一盆冷水泼在雷震的头上。
雷震的脸色变得黯淡。
老板娘俊美的脸上也是一片落寞,幽怨的道:“我都许久没见过他了,就不知道这些年来他到底在找寻些什么?
我总觉得他变了,不再是在碎叶城时的李二了!”
二师兄离开碎叶城的时候,张三只有三岁,对这个二师兄已经没有丝毫印象,所知都是旁人描述的。
就是通过旁人,特别是何大叔的时常述说,张三对这个二师兄那是仰慕久矣,恨不得早日相见。
此刻听到姐姐所说,不由得诧异的问:“姐,二师兄怎么了?可是他欺负你了?
姐姐放心,若是二师兄真的欺负了你,我来教训他!”
老板娘破涕为笑道:“还是我们小三最好,最疼姐姐了,只是你打得过你二师兄吗?”
张三有些不确定的道:“师父说了,若是二师兄的剑法比离开碎叶城时高出不是太多的话,我就能打得过他!”
老板娘悠悠的道:“那我家三儿一定打得过你二师兄,下回见到他,你替姐好好揍他一顿,打醒他!”
“喂……”
雷震实在忍不住了,问道:“你们到底是啥关系,能不能说说,瞧得我都一头雾水了!”
焦木和孟固齐声道:“可不是,俺们在这坐着实在太尴尬了!”
癞痢头也道:“阿三兄弟,你就说说西域见闻呗,让俺也开开眼界!”
老板娘也道:“对了,还没问你怎么来的长安,你师父呢?何大何二怎么了?还有小四小五呢?”
张三摸摸脑袋,道:“这话可就说来长了!”
五人异口同声的道:“没事,慢慢说,我们有的是时间!”
就连阿寿也搬了个板凳坐在一旁,附和道:“三弟弟你慢慢说,我保证服务周到。”
张三又道:“姐,我八岁之前的事,你比我还清楚哩,这让我从哪里说起?”
老板娘道:“那我问你,你们为什么要离开碎叶城?老道士不是说过永不踏足中原的么?”
说到这,张三一拍大腿,叫道:“离开碎叶城,这可有说头了……”
三年前,老道士带着张三,小四和小五,以及何大与何二兄弟在碎叶城周边,已经依附一个半牧半匪的小部落数年了。
何大何二武艺高强,就连十二岁的张三都能单挑几名汉子。
外加神秘莫测的老道士。
老少六人,在这个部落的地位也不低,也有几名奴隶照顾起居。
坏就坏在有一天。
何二带着张三到碎叶城相邻的普里小城去采购物品。
正恰逢突骑施大部首领恰克图老王,携带新婚王妃在普里赏玩。
何二一见到王妃,立即手捂着心头,不停的嚷嚷叫道:“要死了,要死了……”
吓得张三还以为何二患病了,二话不说扛起何二叔就往医馆跑去。
只把何二叔气得够呛。
可伶张三摸着被何二敲打的脑袋,不知所以!
直到王妃进了恰克图的别宫,何二这才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带着张三在就近的客栈住下。
张三奇怪的道:“何二叔,东西已经买好,咱们不是要回去了吗?
何二躺在床上没好气的道:“傻小子,你没看到二叔病了吗?病了怎么赶路?”
张三疑惑的问道:“二叔,没见你有病啊?“
何二用手使劲的搓着心头,有气无力的道:“我这是心病,心病。
唉……
说了你个小屁孩也不懂!”
张三大惊,急切道:“二叔,难道你得了是心绞痛?哎呦喂,这可如何是好?”
“别瞎担心,呸……
什么心绞痛,二叔这是得了相思病了!”
张三大乐:“啊哈……
二叔是看上了那个王妃啦,难怪刚才你的举动那么奇怪。
我还以为你是想偷那个恰克图的宝贝呢!”
“唉,恰克图的所有财宝加起来,都比不上王妃的一根手指头。
唉……
可惜一颗鲜嫩的白菜让头老肥猪给拱了!”
十二岁的张三不明白何二这句话的意思。
想着那王妃好看是挺好看的,可应该也值不了不少钱啊!
有时候一只羊,就能换一个奴隶了!
到了晚上,张三被尿憋醒,起身见何二犹在那喝着闷酒。
张三忍不住说道:“二叔,既然你那么想那王妃,不如咱们现在就去将那王妃抢来,给你做婆娘。”
何二的手一抖,酒杯掉落地上。
良久,就在张三尿尿完打着哈欠爬到床上继续睡觉的时候。
只听到‘砰’的一声,何二将酒壶重重砸在地上,猛然道:“三儿说得对,老子看上的女人就该是我的。咱们这就去抢了那王妃!”
于是,何二趁着酒意,带着张三于深夜潜入了恰克图的别宫。
也是运气好,晚间别宫举行的晚宴正结束不久,守卫松懈。
二人经过一番搜寻,终于找到了恰克图的寝宫。
悄无声息的敲晕了门口守卫,何二附耳门上听了一会,转身打个手势示意张三在门外守候。
何二用刀轻轻的将房门推开了半边,闪身而进。
又悄悄的关上了房门。
房内的恰克图夫妇,丝毫没有察觉到房间内,已经来了不速之客。
何二摸黑听声蹑手蹑脚的走到床前,掏出火折子点着的同时一个手刀砸在了恰克图的后颈上。
砸晕了恰克图又捂住了王妃。
何二低声道:“不许作声,不然我杀了你们!”
王妃俏脸煞白,连忙摇着头。
何二用火折子,将床边烛台上的蜡烛点燃一根。
瞧着昏迷的恰克图那又老又肥的模样,再对比身边。
不由得怒从心起,举刀就要结果了他的性命。
可看到王妃祈求的目光,心下一软,扯下帘子将恰克图绑了个结实,又扯下一块布塞进了他的嘴里。
王妃抱着被子吓得瑟瑟发抖,不知道这个魁梧汉人要做什么?
于是低声说道:“那边的柜子里有包财宝,你拿了就走吧!”
何二瞧着烛光下明艳动人的王妃,
在昏头昏脑中,
于是就忍不住了……
小张三在门口等了许久还不见二叔出来。
于是轻轻的附耳窗前,听到二叔的动静不由得捂着嘴偷笑着。
原来二叔在做这等事。
好个张三,手持短枪全神贯注的守候在门口,守护着身后的一片春意。
许久,许久。
就在天都快亮,张三昏昏欲睡的时候。
房门开了。
何二扛着一样东西出来了。
张三借着朦胧的光亮一看,原来扛在二叔肩膀上的是王妃。
令张三惊奇的是王妃看到他的时候,居然还冲他眨了眨眼睛。
带着一人翻墙不易,最后一刻还是被巡逻卫队发觉了。
好在事先备好的马匹就在墙外林中,二人带着不喊不闹还很顺从的俘虏仓皇逃窜。
追赶小队以为只是几个小毛贼。
赶着一段路,发觉追不上也就作罢。
回到行宫,却顶上了恰克图汗的滔天怒火。
被暴怒的恰克图老王,当场砍掉了脑袋。
追赶小队至死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真正的是死不瞑目。
别说是统治一方,地位仅次于苏禄可汗等寥寥数人的突骑施大部王者。
就是寻常男人,遇到恰克图的遭遇,都会匹夫一怒,血溅三尺。
“查,给我查,把人给我抓回来,我要活剐了他。”
别宫里充满了恰克图老王歇斯底里的狂吼!
突骑施赫赫有名的一方首领,统治这片土地数十年,手下控弦之士数万的恰克图老王的怒火,也足以让这片土地上的人胆寒。
很快,多次来普里的何二的底细,被问了出来。
飞马出动,何二刚回到部落驻地,喘着粗气还没跟何大解释清楚所带女人的来历,追兵已到。
对这个半牧半匪的部落来说,这简直是飞来横祸。
好在第一波追兵人数不多,部落里战力不弱,也折损了一百多人,才堪堪将这百人追兵斩杀。
知道了缘由,部落上下暴跳如雷。
事已至此,也就顾不得浪费时间跟何二算账,纷纷收拾细软,跳上马背逃命去了。
于是,张三等人的逃命生涯开始了!
“啪”
老板娘一掌拍在桌子上,怒道:“这个何二,竟然如此混账。”
焦木抚掌赞道:“好个何二,是条汉子。”
孟固附和道:“确实是条好汉,若是见到非得好好请他喝上一顿酒不可。”
雷震却苦笑道:“私闯他人宅院,当众欺辱妇人,这在我大唐可是罪大恶极之徒,我若撞见,非一刀砍了这个何二不成。
可是发生在西域,对象是个胡人汗王,我怎么觉得很是痛快呢?”
阿寿点上蜡烛,听得十分神往。
癞痢头急忙问道:“那王妃呢?”
张三笑道:“那王妃也是奇怪,居然就不走了,非要跟着二叔不可,还收买我和小四小五叫她二婶哩。”
“居然还有这种事?”
阿寿和癞痢头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老板娘淡淡的道:“这有何奇怪的,那恰克图是赫赫有名的老色鬼,又老又胖。
何二再怎么说也正直壮年,身强体壮的。”
“那后来呢?”焦木问道。
就连雷震都兴趣大起。
“逃了快两个多月,有天二婶感到不适,师父把脉说有了身孕!”
‘噗嗤’
张三的话,让雷震几人喷出了刚入口的酒。
癞痢头急切问道:“后来呢?孩子生出来了吗?”
张三摇头道:“孩子生没生出来,我就不知道了。”
老板娘怒道:“别卖关子了,你怎么会不知道,难道王妃死了?”
张三道:“没有,过了半个月,我们才知道二婶是默拓的女儿。”
老板娘惊道:“可是苏禄可汗的弟弟默拓王?”
张三点头,老板娘叫道:“那这个王妃我当年还见过哩,是个柔柔弱弱心地很善良的女孩子,一点都没有贵女的脾性。
何二好福气,小三子,她到底怎么了?”
“默拓王派人来找,说保证她的安全。
二婶考虑到腹中孩儿,这样的逃亡之路不是事,就走了。
现在想来,二婶也是为了不拖累二叔吧!”
雷震失笑道:“没想到一件抢妻的行为,最后居然成了真爱了!”
老板娘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老雷,道:“你是不是特别羡慕?那你也去做一件这等事来。”
“这事我可做不了,我羡慕的是何二能遇到真爱,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雷震连忙摆手,赶紧岔开话题,问道:“小三子,后来呢!”
“后来自然是我们继续逃命,只是二叔时不时的会数着手指头,数完就问人二婶腹中的孩子是不是他的!”
“哈哈哈…”
众人一阵大笑。
孟固笑得肚子疼,道:“这个何二兄弟真是一个秒人。”
癞痢头摸着脑袋,道:“难道只有我一人认为,你们这命逃的很是舒爽,我这心中透着都是浓浓的羡慕啊!”
阿寿狂点着脑袋,连声附和道:“我也是…我也是…”
老板娘笑道:“是怪好玩的,后来呢?”
“后来师父说:‘等孩子生下来了,你回去一看不就知道了!’”
阿寿问道:“为什么回去一看孩子就会知道?”
癞痢头道:“那恰克图是胡人,而何二是汉人,差别这么大孩子自然就看得出来是谁的了。”
阿寿又问道:“那如果孩子是何二叔的,那恰克图会不会杀了她们?”
老板娘道:“这倒不会,默拓毕竟是苏禄可汗的弟弟,手握重兵。
而且恰克图是有几十个子女的人,应该也不会在乎多一个是不是亲生的。胡人对这个没汉人这么介意。”
老板娘又问道:“小三子,那后来呢,何大何二哪去了,小四小五又是怎么一回事?你们为什么不直接回大唐?”
“师父不让回。从碎叶城跟随我们的人还有三百多,跟着恰克图老王的追兵玩了一年多的抓迷藏,就剩下不到五十人了!”
时间回到前年,离碎叶城五百多里的一处荒村。
何大为几名伤病包扎好伤口,走到老道士的面前,静静的看着老道士教训徒弟。
老道士指着夜空里一颗跳动的星星,对着七岁的小五道:
“看到没,那颗就是你的命星,命星随人,你要是再这么顽劣,命星随时都会掉下来,就像那流星一样。
流星是什么下场,你知道的!”
小五吓得连忙缩在毯子里一动不敢动,唯有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那颗星星。
似乎在祈祷它千万不要掉下来。
何大道:“主人,小三年龄还小,您这样调教,会不会过了点?”
老道士眉目一挑,道:“你以为我这么做是专门调教小三?”
何大不解,问:“难道不是?”
老道士恨铁不成钢,骂道:“你这榆木疙瘩,小三子今后的主场不在这里,他只要对西域有这个过程和认知就好。
我这么做主要是为了你们兄弟,让你们熟悉胡人的战法和地形,对你们今后有好处。”
这番话别说是当年的张三,就是现在的张三,也不明所以。
雷震却大赞:“小三子,你师父是有大智慧的人。
哎呦,要是我在就好,学了这一手本事,那就大有作为,定能一展胸中抱负。”
“别打岔,后来呢?”
众人一致打断了正在抒发豪情和理想的雷震,追问着。
“后来我们离开了突骑施的势力范围,一路向东去了北庭,然后从伊州北上进入了突厥人的地盘。”
“前年十二月,遇到一队突厥牙帐军,何大叔领着十几人引开了牙帐军,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何大叔了。”
“去年十二月,又折回到瓜州时遇到一个大狼群,何二叔带领十余人引开狼群,我们逃了,到现在我也没见过何二叔。”
众人一阵伤感,默然无语,也不在催促张三。
只见张三喝了一碗酒,继续道:“今年五月初五,端午节这天,在凉州城吃了一顿上好伙食。
第二天我醒来,身边就剩下师父一人。小四小五和最后的十二人都不见了。”
“他们去哪了?”
张三摇头道:“我不知道,师父只说将小四小五送人了,送到哪里,送给谁了,师父都没说!”
“师父带我在河西一带到处闲逛,一个月前突然马不停蹄的带着我赶路。
前天在终南山时,师父还好好的,谁知道一觉醒来,师父就死了!”
张三再也忍不住,伏桌痛哭起来。
亲密的一大家子人,到最后只剩下自己孤身一人。
说到伤心处,如何不落泪。
老板娘将张三搂进怀里,轻声安慰心疼不已。
毕竟小三子也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半大孩子。
众人唏嘘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