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会菜
源家屋场,合福庙。
长沙往北偏东,沿长平公路50公里的山村深处,一个依然保持原始农耕文明的原生态村落。在群山的围倚下,一条小河自北向南流去,一座古老的麻石拱桥飞架其上,一头连着合福庙,一头连着村上人家。夕阳下,三三两两的乡亲赤脚走在田埂上,或肩挑一担装满果实的竹箩,或手提一篮刚从菜园子里摘下的鲜蔬,或赶着一头黄牛回家;天空中三五成群的鸟儿嬉戏,时儿向左飞,时儿向右一个俯冲,叽叽喳喳,余音袅袅;田野里成行成弄的稻穗随风飘荡,荡出淡淡清香,依然一派原生态的生活气息,处处都是千年风俗的天然摆件。
岁月如风,老家依旧。
我就生长在这个小村里。
山树葱葱,山风习习,荡漾着季节的心语。
小桥弯弯,小河潺潺,淌过生活的平静与雅致。
野性的阳光常常从山脊上打来,温暖地打在合福庙,黄瓦白墙,朱梁画栋,古典大气。两樽雄壮的石狮静静地守护着大庙,大殿香火悠悠,百年老庙的生命在延续。
20世纪30年代,是合福庙有史以来的鼎盛期,天天香客盈门,一年两次的庙会盛况空前。
合福庙福佑五方,分设五牌护卫,有大同、黄龙、白石、双江、岳家五牌,“牌”即今天的辖区之意。每年的正月初三日为五阿公的生日,从正月初一开始,办三天庙会,五牌的百姓前来敬香拜寿,跪拜之后,在庙前广场开秋(老家人把拜寿后开餐吃饭叫作“开秋”)吃饭。老庙的伙房设有12口锅灶,由12个厨师执勺炒菜,3天流水席,8人一桌,每天开席场面甚大,热闹非凡。
在这3天里,五个牌,每牌派200人组成1000人的游行队伍,他们举旗、鸣炮、敲锣、打鼓,从老庙从发,在五牌辖区内游行,把庙会信息传到千家万户。闻讯的老乡们从四面八方赶来敬香、拜寿。
庙会兴盛,庙市繁荣。各路挑担小吃云集老庙周围,油坨、包子、汤圆、凉面、辣干子、馄饨、米粉、豆腐脑……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每年的六月初六,晒袍。再一次拉开一年中又一个热闹庙会的序幕,一办又是3天。庙前搭台唱戏,摆酒开秋。
父亲回忆,合福庙之所以香火旺盛、庙会繁华,是因为庙里的菩萨五阿公有求必应。
合福庙始建于清朝,供奉着一代神医王树声,人尊称“五阿公”,听村上老人说清朝皇帝还曾赐名“五灵王爷”。
传说,300年前,五阿公生前是老家一兽医,享年53岁。专长兽医,兼治人病,医术高明,有求必应,一生勤劳,为人友善。老百姓有钱无钱都给治病,而且随喊随到。五阿公百年之后,“只有五阿公好,有钱无钱都治病。”口碑仍在老百姓中盛传。后来老乡们为了纪念他,捐资砌了这座庙,名曰“合福庙”,并在庙的大门两边撰上对联一幅:
合福送千秋,视看它白石晶莹恩波浩荡双江水,
大同其四錶,愿助我黄龙威风凛凛领列岳家军。
对联嵌入辖区五牌“白石、双江、大同、黄龙、岳家”。
庙里置有一座铜铸大钟,口径1.5米。每天早上5点30分撞钟一次,声音雄浑,全村人都能听到,提醒人们一天劳作开始。晚上6点再撞一次,告诉人们可以收工歇息。
大庙建好以后,来敬香跪拜的人络绎不绝,大凡有人生病、牲畜有病的,前来问卦求药方的,一求即灵,显灵四方。
光绪十二年(1886年),一陈姓村民久病四处求医未能治好,来到五阿公尊前一拜,问卦求得一药方,病很快就治好了,陈家万分感激,特地从望城丁字湾定做石狮一对捐赠置于大庙前,合福庙更显威严。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爬这对石狮玩,是我童年时最快乐的事。
值得一提的是,100多年前的一个夜晚,有一道师坐在合福庙前方的茯岭山顶上看天,面对月光,他说,“合福庙能保佑丁白两洞的人,不过这庙只有百把年光景。”果真,后来的“破四旧”运动一开,合福庙香火不再。到1971年,大庙被拆除建成了“合福小学”。当时60多岁的木匠何三师傅对我爷爷讲:“庚老子,那个道师讲得准啊,不到百年就拆了,可惜哦。”
虽然庙只有90多年的历史,但是老乡们对五阿公有一颗感恩之心。
拆庙的先天晚上,有一好心人把五阿公菩萨身从庙里悄悄接走,保护起来。藏于何处,至今还是一个谜。
庙里的镇殿之宝铜铸大钟就未免其难,被一谭姓壮汉用铁锤三锤砸烂,作破铜烂铁卖给了公社供销社。据说谭某临终时还胡话念及古钟之事。20世纪90年代初,老乡们又捐出钱物,在原址恢复了“合福庙”,庙中的石狮成为唯一未动过的原物。后来,先前流失的香钵、药签在老乡的帮助下也回到了老庙。如今这药签成为最珍贵的镇殿之宝。
白石洞,丁家洞,因为合福庙,时光被拉得悠远而美好。这来自民间的传说,传承着一方民俗、智慧、幻想和风土人情,传承着治病救人、幸福他人的文明乡风,百十年来,合福庙一直深藏着老乡们对岁月的祈祷、对幸福平安的期盼。
老人们还喜欢回忆久远的庙会开秋宴席。
父亲说,合福庙每次办庙会,爷爷那辈人很看重庙会开秋饭菜。老庙伙房里12个炉灶一字排开,三天旺火,鲜味倍出。剁椒蒸跑山鸡、酸菜焖鳝鱼、福萝卜、蒜子烧肉、肉丝煨笋、韭菜煎蛋、三丝百叶、清炖牛肉、八宝果饭、腊味合蒸、排菜米豆腐、葱煎豆腐、酸菜苦瓜汤、豆豉拍青椒……这些原味的山鲜、地鲜、河鲜、塘鲜,没有半点奢华,却承载着小山村厨子的乡土味道。特别是庙会开秋席上的“咸鱼二吃”耐人寻味。一为柴火煎咸鱼。咸鱼一律选20厘米长大小的,一条条用茶油、柴火香煎,煎至两面翻黄、皮酥、肉紧、咸咸的,湿软湿软的鱼肉中品出茶油的清香。一为咸鱼蒸蛋。茶油煎过的咸鱼手撕成条,放入冲有石灰水的鸡蛋中一蒸,“咸”“淡”一碗,咸、鲜、嫩、香。爷爷的餐桌上始终少不了这“咸鱼二吃”。有一段时间坊间弄不到咸鱼,他都要挑担他乡追寻咸鱼店家,买回来,亲自下厨,最喜欢邀请的食客当然是我,爷爷疼我。
于我,五阿公扶贫济世、治病救人的精神,乡亲们放下一切赶上一场感恩生命的庙会的虔诚行动,老乡们甘于平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勤劳一世的生活态度,已成为我生命的根基。
每次回家,我们绕过一个又一个山头,环望群山,像一个个安静、慈祥的老人,从山谷拔地而起,展开双手迎接游子的晚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