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晋见
德·特雷维尔先生这会儿正在发脾气,但他还是客客气气地跟达德尼昂打了个招呼,看着这年轻人对他恭恭敬敬一躬到地,他笑吟吟地接受了这种致意,因为达德尼昂的贝阿恩乡音让他同时回忆起了故乡和青年时代,而这两种回忆是会使任何年龄的人都变得笑吟吟的。可是才一转眼的工夫,他又一边往通前厅的门走去,一边对达德尼昂做个手势,仿佛要请对方允许他先跟别人把事情了结以后,再来跟他谈他的事情,他站在门口唤了三声,一声比一声唤得响,如果说第一声还只是很威严的话,那么第三声就已经是火气很大了:
“阿托斯!波尔多斯!阿拉密斯!”
我们已经认识的那两位火枪手,听到这三个名字中的后两个时分别应声作答,并立即离开周围的人群,向书房走去,两人刚走进书房,房门就在他们身后关上了。他俩的脸容,虽然说不上怎么安详,但那种既不失尊严又显得驯服的从容自若的神色,却让达德尼昂看得赞叹不已,在他眼里,这两位不啻是希腊神话中半神半人的英雄,而他们的统领则是奥林比亚山上雷霆在握的朱庇特[32]。
两个火枪手走进书房,房门随即关上以后,前厅里想必由于有了刚才那几声呼唤补给的养分,嘈杂的人声又嗡嗡营营地响了起来。这当口,德·特雷维尔先生一言不发,皱着眉头,已经在书房里跨着大步走了三四个来回,每回都从波尔多斯和阿拉密斯跟前经过,而那两位始终一声不吭地站得笔直,像在接受检阅似的。最后,他突然一下子在两人面前停住,火气很大地把他俩从脚到头地看了一遍:
“就昨天晚上,”他嚷道,“你们知道国王对我说了些什么吗?你们知道吗,两位先生?”
“不知道,”片刻的沉默过后,两个火枪手回答说,“先生,我们不知道。”
“可是我希望您能赏脸告诉我们。”阿拉密斯彬彬有礼地补充说,语气优雅而满含敬意。
“他对我说他以后要到红衣主教先生的卫队里去挑选火枪手了!”
“到红衣主教先生的卫队里去挑选!为什么?”波尔多斯急不可耐地问道。
“因为他觉着他的酒里有股酸味儿,得掺上好酒才能喝出劲儿来。”
两个火枪手脸涨得通红通红,几乎连眼白都发红了。达德尼昂不知所措,恨不得能钻到地下去。
“对,对,”德·特雷维尔先生异常激动地继续说,“陛下就是这么说的,而且他说得一点没错,因为凭良心说,火枪手确实在宫里丢人现眼出了丑。红衣主教先生昨晚跟国王打牌的时候,板着那张让我看着来火的哭丧脸,说就在前天,‘那几个该死的火枪手,十恶不赦的家伙,’——他说这话时特地用了一种开玩笑的口气,让我看着心里更加上火——‘那几个闯祸坯,’他又加上这么一句,一边用那双山猫的眼睛看着我,‘时间很晚了还赖在费鲁街的一家小酒店里不肯走。’他手下的一个巡逻队——这时我心想他要出我的洋相了——‘只得动手去逮捕这几个捣乱的家伙。’见鬼!这事你们不会不知道吧!逮捕火枪手!你们这几个家伙,就是你们,别给我来斗嘴,人家都认出你们了,红衣主教也点了你们的名。这说到底还是我的错,对,是我的错,谁让我手下的火枪手都是我一手挑选的呢。哼,你呀,阿拉密斯,好好的就要去当教士的人,干吗非要到我这儿来当什么火枪手呢?哼,你,波尔多斯,披着一条这么漂亮的绣金肩带,敢情就是用来挂麦秆的吗?还有阿托斯!怎么没看见阿托斯。他人呢?”
“先生,”阿拉密斯神情忧伤地回答说,“他病了,病得很厉害。”
“病了,病得很厉害,这话是你说的吗?得了什么病?”
“恐怕是天花,先生,”波尔多斯答道,他也想插进来讲句把话,“糟就糟在十有八九他的脸得破相。”
“天花!你这可又真是海外奇谈,波尔多斯!……都这岁数了,还出天花?……没这回事!……大概是受伤了,要不就是死了……哎!我早就该料到!……听着!火枪手先生,我不许你们到那种地方去鬼混,不许你们在街上吵架斗剑。一句话,我不愿你们让红衣主教先生的卫士看笑话,他的卫士可都是些棒小伙子,既斯文,又机灵,他们可不会让人抓住把柄去逮捕他们,再说他们也不会就那么听凭人家去逮捕他们!……这我一点儿不怀疑……他们宁愿死,也不会后退半步……滑脚,逃跑,开溜,这些勾当只配让国王的火枪手来干喽!”
波尔多斯和阿拉密斯气得浑身直打战。幸亏他们心里明白,德·特雷维尔先生实骨子里是爱护他们,所以才对他们说这些话,要不然,他们非得上去掐他的脖子不可。两人用脚在地毯上直跺,嘴唇咬得都出了血,手里紧紧捏住长剑的剑柄。外面呢,我们刚才说了,大家听见叫阿托斯、波尔多斯和阿拉密斯,从德·特雷维尔先生的语气中猜出了他在大发雷霆。十来个好事的主儿紧挨门帘站在那儿,激动得脸色都发了白,因为他们耳朵贴在门上没漏过里面的每一句话,嘴里还把统领辱骂两人的话原原本本地复述给整个前厅里的人听。不一会儿工夫,从书房门到临街的大门口,整座宅邸都沸腾了。
“呵!国王的火枪手叫主教先生的卫队给抓了,”德·特雷维尔先生继续说,他的内心也像手下的火枪手们一样激动,但他有意说得很慢很慢,简直像是一个字一个字拖长了音说出来的,所以他的话字字都像尖刀在戳听话人的胸膛,“呵!主教大人的六个卫士,抓了国王陛下的六个火枪手!真见鬼!我可打定主意了。我这就去卢浮宫,我要辞去御前火枪营统领的职务,请求到主教的卫队去当副统领,要是他不答应,见鬼!我就去当神甫。”
听到这番话,外面嗡嗡营营的低语声变成了一片喧哗声:到处只听见火枪手们在骂街骂娘。“妈的!见鬼!去他娘的!”各种各样的咒骂声响成一片。达德尼昂躲在帷幔背后,恨不得能钻到桌子底下去。
“嗨!统领,”波尔多斯怒不可遏地说,“实情是这样的,我们虽说是六个对六个,可是我们中了暗算,还没来得及等我们拔出剑来,两个已经倒地死了,阿托斯也受了重伤,跟那两个差不了多少。因为阿托斯,您是了解他的,嗨!统领,他两次想支起身来,可两次又都倒了下去。可尽管这样,我们没有投降,没有!他们一路追杀我们,可还是让我们逃脱了。至于阿托斯,他们以为他死了,所以就让他安安静静地躺在战场上,没想白费力气把他抬回去。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见鬼,统领!谁也没法总当常胜将军呀。庞培在法萨卢斯战役打过败仗,弗朗索瓦一世,我听人说过他的英名不在那一位之下,不也在帕维亚吃了败仗么[33]。”
“我有幸肯定地告诉阁下,我干掉了他们一个家伙,用的还是那家伙自个儿的剑,”阿拉密斯说,“因为我的剑在第一个回合就折断了……至于说那家伙送了命还是受了伤,先生,您看怎么说合适就怎么说吧。”
“这些事我可不知道,”德·特雷维尔先生说,语气缓和了一些,“看起来,红衣主教先生是夸大其词了。”
“不过,先生,”阿拉密斯接着说,他看到统领消了气,就趁机讨个情,“请您别提起阿托斯受了伤:要是这事儿传到国王耳朵里,他会感到绝望的,这一剑从肩胛刺下去,一直刺到了胸部,伤势非常严重,所以只怕……”
正在这时候,门帘掀了起来,流苏下面出现了一张高贵而英俊的脸,但这张脸上几乎没有一点血色。“阿托斯!”那两个火枪手喊道。
“阿托斯!”德·特雷维尔先生也喊道。
“您召见我,先生,”阿托斯对德·特雷维尔先生说,声音微弱而平静,“我听同伴说,您有事找我,所以我就遵命赶来了。请问,先生,要我干什么事?”说话间,这位仪态无可指摘、军服一如平时那样束得严严整整的火枪手,迈着坚定的步子走进德·特雷维尔先生的书房,这种刚毅的表现把德·特雷维尔先生看得感动极了,他连忙迎上前去。
“我刚才正在告诉这两位先生,”他说,“我不许我的火枪手拿生命去作无谓的冒险,因为正直的人对国王来说是很宝贵的,国王知道他的火枪手是世界上最正直的人。请把您的手给我,阿托斯。”
说着,他没等那位新来的火枪手来得及对这一充满感情的表示作出反应,就一把抓住他的右手,使劲地握了起来,丝毫没注意到阿托斯尽管在极力控制自己,却还是痛得动了一下,而且那张惨白的脸变得更加没有半点血色了——如果还真有这种可能的话。
房门没完全关上,因为阿托斯的到来引起了一阵轰动;尽管阿托斯受伤的消息没有声张,但这会儿已经人人都知道了。冲着统领的最后几句话,响起了一阵高兴的喝彩声,有两三个得意忘形的火枪手甚至把脑袋伸进门帘来了。
看样子,德·特雷维尔先生正要严词制止这种有失体统的举动,但就在这当口,他突然觉着自己握住的阿托斯的那只手起了痉挛,再一看,只见阿托斯像是立马要昏厥过去了。阿托斯刚才一直在极力忍住疼痛,但这会儿实在再也熬不过了,霎时间,只见他仰身倒在地板上,就跟死了一样。
“叫医生来!”德·特雷维尔先生喊道,“叫我的医生,叫陛下的御医,叫最好的!快去叫医生!要不然,见鬼!我的好阿托斯就要死啦。”
听到德·特雷维尔先生的喊声,前厅里所有的人都冲进书房来了,谁也没想着要把门关上,大家全都围在受伤的人身边忙活着。可是这都是些瞎忙活,要不是去叫的那位医生赶到了府邸,一切张罗都不管用;医生从人群中挤到了仍在昏迷的阿托斯跟前。由于所有这些喧闹的声音和来来往往的走动都妨碍他看病,所以他首先提出的一个最紧急的要求,就是把受伤的火枪手抬到隔壁的房间去。德·特雷维尔先生立即打开一扇房门,由波尔多斯和阿拉密斯抬着他们的伙伴,德·特雷维尔先生为他们带路。医生跟在他们后面,等医生进去以后,那扇门就关上了。
这会儿,德·特雷维尔先生的书房,这个平时庄严肃穆的地方,一时间竟成了前厅的延续。人人都在扯开嗓门哇啦哇啦叫个不停,说粗话,骂脏话,把红衣主教和他的卫队骂了个狗血喷头。
过了一会儿,波尔多斯和阿拉密斯出来了,只有医生和德·特雷维尔先生还留在受伤的人身边。
最后,德·特雷维尔先生也出来了。病人已经恢复了知觉,医生说火枪手的朋友们可以不必为他担心,他的虚脱仅仅是失血过多引起的。
随后德·特雷维尔先生做了个手势,大家都退了出去,只有达德尼昂还留着没走,因为他没忘记自己是来晋见统领的,所以凭着那股子加斯科尼人的犟劲儿,留在原处没挪地方。
等到大家都走出书房,房门重又关上的时候,德·特雷维尔先生转过身来,发现面前就站着那个年轻人。刚才发生的事情有点把他的思绪给弄乱了。他在思忖,面前这个执拗的求见者想要他干什么来着。这时达德尼昂又报了一遍姓名,于是德·特雷维尔先生猛然想了起来,眼下的事和以往的事一下子都在记忆中浮现出来,他又恢复了常态。
“对不起,”他微笑着说,“对不起,亲爱的同乡,我压根儿把您给忘了。有什么法子呢!一个统领也就像个当爸爸的,只是他照管的这个家,肩上担的责任更重罢了。当兵的都是些大孩子,可因为我认定了国王,尤其是红衣主教先生的命令必须执行……”
达德尼昂情不自禁地莞尔一笑。就凭这一笑,德·特雷维尔先生明白了面前的这位可不是傻瓜,于是他掉转话头,开门见山地说:
“我很喜欢您的父亲,”他说,“我能为他的儿子做点什么呢?请您快点说吧,我的时间是由不得我自己做主的。”
“先生,”达德尼昂说,“在离开塔尔布和刚到这里的那会儿,我心里都打算请求您看在还没忘记的这点旧交情分上,让我穿上火枪手的敞袖外套,可是看了刚才两个钟头里发生的所有那些事情,我明白了那是一种极大的恩典,我怕我还不配接受它。”
“那确实是一种恩典,年轻人,”德·特雷维尔先生回答说,“可是它也许并不如您所想的,或者不如您看上去所想的那样了不起。但是,不管怎么说,由于陛下已经对此有过训令,所以我要告诉您,任何人要想成为火枪手,必须先经过若干考验,或是打过几次仗,有过一些出色的表现,或是曾在某个声望较次的部队里服过两年役。”
达德尼昂鞠了一躬,没有作声。正因为要得到火枪手制服如此困难,他就更一心一意非要穿上这身制服不可了。
“不过,”特雷维尔接着往下说,犀利的目光紧紧盯在同乡的脸上,简直就像要一直看到他心里去,“不过,看在令尊是我当年的伙伴面上,我刚才也已经说了,我想能为您做点事,年轻人。咱们这些贝阿恩的小伙子,一般都不怎么有钱,打我离开那儿以来,恐怕情况也没怎么变。所以,看来您身边不见得有多少钱能留着过日子吧。”
达德尼昂神情骄傲地挺直身子,意思是说他不是来向任何人请求施舍的。
“很好,年轻人,很好,”特雷维尔接着说,“您这神气我懂,我刚来巴黎那会儿口袋里只有四个埃居,可要是有谁对我说我买不起卢浮宫,我准得跟他打架。”
达德尼昂的身子愈挺愈直了:他因为卖掉了马,刚开始闯天下就比德·特雷维尔先生那会儿多了四个埃居哩。
“所以,我的意思是说,您身边的这笔钱很要紧,您得留着慢慢用。不过您也还得继续学习一些贵族子弟都该娴熟的技艺。我今天写一封信给皇家学校校长,他明天就会接收您免费入学。我的这点心意,请您不要拒绝接受。有些出身更好,也更有钱的世家子弟,有时候连这也求之不得呢。您在那儿会学马术、击剑和跳舞;您会结交许多朋友,您不时还可以回来见我,把您的情况告诉我,让我知道我可以为您做些什么。”
达德尼昂虽说对官场的那套还一无所知,但也已经看出这种发落客人的态度是很冷淡的。
“唉,先生,我也看出来了,今儿我没把家父写给您的引荐信带来,可真是吃亏啊!”
“可也是,”德·特雷维尔先生答道,“我是在纳闷,您这么千里迢迢赶来,怎么会没有这么件要紧的东西,咱们这些贝阿恩人唯一能指靠的也就是引荐呗。”
“我有的呀,先生,感谢天主,我原先是有得好好的呀,”达德尼昂大声说,“可是有人卑鄙地把它给抢走了。”
他把牟恩镇上的那档子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还详详细细地描述了那个绅士模样的陌生人的容貌。他说话的那股热心劲儿,那种真诚的样子,使德·特雷维尔先生听得入了神。
“这事可真有点蹊跷,”他沉思地说,“这么说,您是大声地说起我的名字了?”
“是的,先生,我想必是有这么点不够谨慎。可有什么办法呢,像您这么个名字,一路上可以说就是我的护身符了:您想想哪,有好多次我都是托它的福呢!”
这个恭维可谓恰到好处,而德·特雷维尔先生也像一位国王或一位红衣主教一样地喜欢听恭维话,因而他禁不住笑了笑,神情显然是满意的。但这笑容很快就收敛了,他的注意力又回到牟恩镇那档子事上来了:
“告诉我,”他说,“这个绅士模样的人,是不是在太阳穴这儿有个很小的疤痕?”
“是的,好像是让一颗枪子儿给擦伤的。”
“这个人风度挺好?”
“对。”
“身材挺高?”
“对。”
“脸色苍白,褐色头发?”
“对,对,一点没错。这是怎么回事,先生,您怎么会认识这个人的?嘿!但愿我能找到他,我向您发誓,我会找到他的,哪怕追到地狱里……”
“他是在等一个女人?”特雷维尔继续问道。
“他跟他等的那个女人谈了一会儿,然后才离开的。”
“您不知道他们谈些什么吗?”
“他交给她一只匣子,对她说里面装着指令,还嘱咐她说要到了伦敦才能打开。”
“这个女人是英国人?”
“他叫她米莱迪。”
“是他!”特雷维尔低声说,“是他!我还以为他在布鲁塞尔呢!”
“喔!先生,要是您认识这个男人,”达德尼昂大声说道,“请告诉我他是谁,他在哪儿,那么我就什么也不要您做了,甚至也不要您答应让我当火枪手了,因为我最要紧的事就是去报仇。”
“这事您可得当心,年轻人,”特雷维尔大声说,“要是您瞧见他从街的这一边走过来,那么您千万别走这儿,而应当绕着走那一边才对!别去碰这么一块大石头:它会让您像块玻璃似的撞得粉碎。”
“就这样也拦不住我,”达德尼昂说,“只要我找到了他……”
“眼下,”特雷维尔接着说,“我劝您别去找他了,这就算是我给您的一个忠告吧。”特雷维尔陡地打住话头,一阵突如其来的疑虑攫住了他。这个年轻人口口声声说那个男人抢走了他父亲写的信,这事听起来挺玄的,那么他对此人公然表现出来的这种深仇大恨,它背后是不是会隐藏着什么诡计呢?这个年轻人难道就不能是主教大人派来的吗?怎么知道他就不是来给自己设圈套的呢?这个所谓的达德尼昂说不定就是红衣主教的密探,主教派这家伙到这儿来卧底,先取得他的信任,然后再把他毁了,这种事以前难道还见得少吗?他又定睛看着达德尼昂,这一回看得比上一回更仔细。面前的这张透着一股机灵劲儿,但又装出一副谦恭模样的脸,实在叫他觉得不太放心。
“我知道他是加斯科尼人,”他心想,“不过一个加斯科尼人可以站在我一边,也可以站在主教那一边哟。好吧,咱们来试一试。”
“我的朋友,”他很从容地对达德尼昂说,“您是我老朋友的儿子,我相信您是真的把信给弄丢了,所以我想来弥补一下您刚才已经注意到的怠慢不周,把我们政局上的一些秘密告诉您。国王和红衣主教是最好的朋友,他们表面的不和只是骗骗那些糊涂虫的。我不想让一位同乡、一位英俊的骑士、一位正直的小伙子,放着远大的前程不要,心甘情愿去相信那些无稽之谈,跟在别人后面上当受骗往圈套里钻。请您记住,我是始终忠于这两位权力无边的主人的,我所采取的每一个严肃的步骤,都是为了一个目的,就是为国王,尤其是为红衣主教先生效力,主教先生是法兰西古往今来最杰出的一位天才。现在,年轻人,您就自己掂掇一下吧,要是您受了家里或亲友的影响,或者甚至是出于本能,对红衣主教怀有某种敌意,就像我们从那些世家子弟身上常常看到的那样,就请您对我说声再见,咱俩就此分手。但凡您的事,我都还会帮衬您,可我不会让您到我的手下来。不管怎么说吧,我希望我的坦率能让您成为我的朋友,因为您是至今为止我像这样跟他谈过话的唯一的年轻人。”
特雷维尔暗自思忖道:
“如果红衣主教给我派了这么个狐狸崽子来,那么他既然知道我对他有多么厌恶,就当然不会不告诉他的奸细说,要讨好我的最好办法,就是在我面前讲他的坏话。所以,尽管我这么再三申明,这位别有用心的老弟一准还是会回答我说,他怎么怎么不喜欢主教大人。”
然而情况却完全出乎特雷维尔的意料,达德尼昂非常朴直地回答说:
“先生,我正是抱着同样的想法来巴黎的。家父嘱咐过我,只应当服从国王、红衣主教先生和您,他认为你们三位是法国最了不起的人物。”
我们看到,达德尼昂在另两位后面加上了德·特雷维尔先生,但他心想这样加一下总是没错的。
“因此我对红衣主教先生非常崇敬,”他接着说,“对他的作为由衷地感到钦佩。先生,如果说您,正如您说的那样,对我坦诚相告,那对我真是再好不过了,因为这样您就等于赏脸让我格外看重这种与您一致的见解了。但是,如果说您先前对我有点不信任,那也是很自然的事儿,我觉得我那是实话实说闯了祸。不过,事到如今也别去说它了,好在您还不会因此小看我,而这一点正是我在这世上最看重的呢。”
德·特雷维尔先生听到最后那句话,感到很惊奇。如此锐利的眼光,再加上如此坦诚的口气,不由得使他大为赞赏,不过心里的疑窦还并没有完全消释:正因为这个年轻人比别的年轻人来得出色,万一他是骗子祸患就更大。不过,他还是握住达德尼昂的手,对他说:
“您是个好小伙子,可是眼下我只能做我刚才对您说过的这点事。我的宅邸的大门是永远向您敞开的。再过些时候,您可以随时来我这儿打听打听消息,看能不能有个什么机会,没准儿您还是能得到您想要得到的东西的。”
“这就是说,先生,”达德尼昂接口说,“您在等我有一天配得上得到它。好吧,您尽管放心,”他用加斯科尼人的那股热乎劲儿补上一句,“我不会让您等多久的。”
说完,他就鞠躬准备告退,仿佛这以后的事他就不想麻烦别人了。
“您等一下,”德·特雷维尔先生留住他说,“我答应了您写封信给皇家学校校长的。敢情您真那么骄傲,连这封信都不想要了,我的年轻人?”
“哪儿的话,先生,”达德尼昂说,“我向您保证,这封信决不会像另外那封那样了。我发誓,一定把它保管得好好的,把它送到目的地,谁要是想从我手里偷走,就活该他倒霉。”
德·特雷维尔先生听着他这么夸口,不由得微微一笑,随后,他就让这位小同乡待在刚才两人谈话时待着的那扇窗前,径自走过去坐在一张写字桌跟前,开始写那封他答应写的推荐信。这段时间里,达德尼昂因为没事干,就一边用手在窗玻璃上打起一支进行曲的拍子来,一边望着一拨拨的火枪手往外走去,目送他们渐渐走远,直到消失在大街的拐角那儿。
德·特雷维尔先生写完信,钤了印,起身朝年轻人走来,想把信递给他;达德尼昂伸手去接,但就在这当口,德·特雷维尔先生冷不丁吃了一惊,因为只见他的被保护人猛地一跳,那张气愤的脸涨得通红通红,一边往书房外面冲出去,一边嘴里嚷道:
“嗨!见鬼!这回他可逃不了啦。”
“怎么回事?”德·特雷维尔先生问道。
“就是他,那个偷信的贼!”达德尼昂答道,“喔!这个阴险的家伙!”
说着他已经跑得不见了影踪。
“真是个疯子!”德·特雷维尔先生低声说。“不过,”他又补上一句,“他眼看不能得手,这好歹也是个往外溜的办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