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情偶寄(中华经典名著全本全注全译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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填词余论

【题解】

《填词余论》是李渔觉得话犹未尽,补充申说的几点意见。在此节中,李渔一方面赞扬金圣叹,说“读金圣叹所评《西厢记》,能令千古才人心死”,“自有《西厢记》以迄于今,四百余载推《西厢》为填词第一者,不知几千万人,而能历指其所以为第一之故者,独出一金圣叹”。这话并非溢美之词,金圣叹的确堪称大家,尤其是在中国特有的“评点”文字方面,他是名副其实的第一把手。金圣叹的评点,高就高在富于深刻的哲学意味,这一点远在李渔之上。你看他评《水浒》、评《西厢》,你会看到他对人生、对社会、对自然、对宇宙、对生、对死的深刻思考。然而,另一方面李渔也批评金圣叹,说“圣叹所评,乃文人把玩之《西厢》,非优人搬弄之《西厢》也”,这也符合实际。若论“优人搬弄”,李渔又在金圣叹之上。明至清初数百年间,在戏曲方面既懂创作又懂理论的、尤其是深知戏曲的舞台性特点的,当推李渔为第一人,李渔之后以至清末数百年间,亦鲜有过其右者。你看,李渔是这样写戏的:“笠翁手则握笔,口却登场,全以身代梨园,复以神魂四绕,考其关目,试其声音,好则直书,否则搁笔,此其所以观听咸宜也。”这使我想起徐渭《南词叙录》中所记高明(则诚)写《琵琶记》的情形:“相传:则诚坐卧一小楼,三年而后成。其足按拍处,板皆为穿。”如果徐渭所说真是如此,那么高明在写戏方面的确是十分高明的。然而,我认为李渔比高明更胜一筹。高明写戏,注意了音律(以足按拍);而李渔,不但注意音律、关目等等,而且还特别注意了“隐形演员”和“隐形观众”(姑且借用接受美学中“隐形读者”的“隐形”这个术语)。他写戏,完全把自己设身于“梨园”之中,“既以口代优人”(隐形演员),“复以耳当听者”(隐形观众),这样,作家、演员、观众三堂会审,“考其关目,试其声音”,“询其好说不好说,中听不中听”,哪有写不出“观听咸宜”的好戏来的道理呢?李渔的这个写戏理论,即使拿到今天,也是十分精到的,值得现在的戏剧作家借鉴。此外,李渔在这一节中还谈到作家“心不欲然,而笔使之然”的情形。这的确抓住了创作中常常出现的一个相当普遍的奇妙现象。这真是作家的折肱之言。李渔所谓“心不欲然,而笔使之然”,也即艺术创作的无意识问题,三百年后弗洛伊德从心理学角度进行了详细论说。

 

读金圣叹所评《西厢记》,能令千古才人心死。夫人作文传世,欲天下后代知之也,且欲天下后代称许而赞叹之也。殆其文成矣,其书传矣,天下后代既群然知之,复群然称许而赞叹之矣,作者之苦心,不几大慰乎哉?予曰:未甚慰也。誉人而不得其实,其去毁也几希。但云千古传奇当推《西厢》第一,而不明言其所以为第一之故,是西施之美,不特有目者赞之,盲人亦能赞之矣。自有《西厢》以迄于今,四百余载推《西厢》为填词第一者,不知几千万人,而能历指其所以为第一之故者,独出一金圣叹。是作《西厢》者之心,四百余年未死,而今死矣。不特作《西厢》者心死,凡千古上下操觚立言者之心,无不死矣。人患不为王实甫耳,焉知数百年后,不复有金圣叹其人哉!圣叹之评《西厢》,可谓晰毛辨发,穷幽极微,无复有遗议于其间矣。然以予论之,圣叹所评,乃文人把玩之《西厢》,非优人搬弄之《西厢》也。文字之三昧,圣叹已得之;优人搬弄之三昧,圣叹犹有待焉。如其至今不死,自撰新词几部,由浅入深,自生而熟,则又当自火其书而别出一番诠解。甚矣,此道之难言也。圣叹之评《西厢》,其长在密,其短在拘,拘即密之已甚者也。无一句一字不逆溯其源,而求命意之所在,是则密矣,然亦知作者于此有出于有心,有不必尽出于有心者乎?心之所至,笔亦至焉,是人之所能为也;若夫笔之所至,心亦至焉,则人不能尽主之矣。且有心不欲然,而笔使之然,若有鬼物主持其间者,此等文字,尚可谓之有意乎哉?文章一道,实实通神,非欺人语。千古奇文,非人为之,神为之、鬼为之也,人则鬼神所附者耳。

 

【注释】

①几希:很少。

②操觚(ɡū):即写文章。觚,古代写字用的木板。

③极:《中国文学珍本丛书》本作“极”,翼圣堂本和芥子园本作“晰”。

 

【译文】

读金圣叹所评《西厢记》,能够使得千古才人心死。人之作文传世,是想叫天下后代知道,而且想叫天下后代称许并且赞叹他。等到他的文章写成了,他的著作流传了,天下后代已经都知道了,又都群起称许并且赞叹了,作者之苦心,是不是大大得以安慰了呢?我说:尚未完全得到安慰。赞誉人而不切合其实际,那离诋毁也差不了多少。只说千古传奇当推《西厢记》为第一,而说不出它所以为第一的缘故,这就像西施之美,不光有眼睛的人称赞她,盲人也能称赞她了。自有《西厢记》以至今天,四百多年推崇《西厢记》为填词第一的,不知有几千万人,而能历数其所以为第一的缘故,独有一个金圣叹。这就使得《西厢记》作者之心,四百余年未死,而今死了。不仅《西厢记》作者心死,千古上下一切写文章立言者之心,没有不死的。人人担心自己不能成为王实甫,哪里知道数百年后,不再出来一个叫金圣叹的人呢!金圣叹之评《西厢记》,可谓晰毛辨发,穷幽极微,不再有什么遗议之处留于其间了。然而在我看来,圣叹所评,乃是文人把玩之《西厢记》,而不是优人搬演之《西厢记》。文字的三昧,圣叹已经得到了;优人搬演的三昧,圣叹还差点儿火候。如果他至今不死,自撰几部新词,由浅入深,自生而熟,大概又会自焚其书而作出另外一番诠解。真的啊,此中之道理太难说了。圣叹之评《西厢记》,其长处在密,其短处在拘,拘即密之太过。没有一句一字不逆溯其源,而索求命意之所在,这当然密了,然而是否也应知道作者在这里有的出于有心,有的不必尽出于有心呢?心之所想到的,笔也到了,这是人所能做到的;若是笔到了,心也到了,那么人就不能完全主使它了。并且有时心不想这样,而笔却使他这样,好像其间有鬼物控制着,这样的文字,还可说是有意作的吗?文章一道,确实通神,这不是欺人之语。千古奇文,不是人作的,乃是神作的、鬼作的,人则是鬼神附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