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童话研究
一
童话(Märchen)之源盖出于世说(Saga),惟世说载事,信如固有,时地人物,咸具定名,童话则漠然无所指尺,此其大别也。生民之初,未有文史,而人知渐启,监于自然之神化,人事之繁变,辄复综所征受,作为神话世说,寄其印感,迨教化迭嬗,信守亦移,传说转昧,流为童话。征诸上国,大较如是,而荒服野人,闻异邦童话,则恒附以神人之名,录为世说用之。二者之间,本无大埂,惟以化俗之殊,乃生转移而已。
故今言童话,不能不兼及世说,而其本原解释则当于比较神话学求之。自文教大敷,群俗悉革,及今而闻在昔之谭,已谊与时湮,莫得通释,西方学者多比附事实,或寻绎语源,求通其指,而涂附之说,适长歧误,及英人安特路阑出,以人类学法为之比量。古说荒唐,今昧其意,然绝域野人,独能领会,征其礼俗,诡异相类,取以印证,一一弥合,乃知神话真诠,原本风习,今所谓无稽之言,其在当时,乃实文明之信史也。
原始文明之见于神话者,大较二本。一本于思想,一本于制度,二者亦复交互出入。原人之教多为精灵信仰(Animism),意谓人禽木石皆秉生气,形躯虽异,而精魂无间,能自出入,附形而止,由是推衍,生神话之变形式。人兽一视,而物力尤暴,怨可为敌,恩可为亲,因生兽友及物婚式。崇兽为祖,立图滕之制,其法不食同宗之兽,同徽为妃,法为不敬,男子必外婚,以劫夺为礼,因生盗女式。复次,形神分立,故躯体虽殒,招魂可活,因生回生式,而藏魂及生死符诸式隶之。又以联念作用,虚实相接,斯有感应魔术,能以分及全,诅爪发呼名氏而贼其身,因生禁名式。传家以幼,位在灶下,因生季子式。异族相食,因生食人式,用人祭鬼,亦多有之。以上所言,皆其荦荦大者,足见一例,若详细疏引,则更仆不能尽也。
又如童话及在世说中言帝王之事,虽状至尊严,而躬亲操作,不异常人。希腊史诗《阿迭塞亚》(Odysseia)记王与牧人为友,门前即为豕苙,阿迭修思至代该亚之岛,则见王女浣衣河干。格林所集童话,亦有云,昔在此乡,有小王数人,散居山陂间。依此数例,部落遗风,约略可见,所谓王者实即酋长,且王女下嫁,及于厮养,位不传子而归赘婿,斯与母统时代婚姻嗣续之法,正相合也。
凡童话言男子求婚,往往先历诸难而后得之,末复罗列群女,状貌如一,使自辨别。今世亦故有此习,匈加利乡曲婚夕,新妇偕二女伴匿帷后,令男子中之,法国罗梭之地亦然,马来埃及苏鲁诸国皆有此俗。其意本非相难,但故为迷乱,俾不得猝辨。盖古人初旨,男女姅合,谊至神秘,故作此诸仪式,以禳不若,如今欧俗新妇成礼,多从女伴,正其遗风,越中亦犹有伴姑之名。
又童话多言劫女事,则上古盗婚之遗。所言皆具人形,而非异物,故与物婚式殊类。其人率为巨人,或枳首一目而止,日耳曼童话多言侏儒,法英诸邦则有地中人曰咈黎(Faerie),爱尔兰人讳其名曰善人,皆能取人间子女,顾案其实,乃不过昔之胜民,或为异族。希腊诃美洛斯(Homeros或译荷马)诗中有赖尸屈列刚,居夜半日出之地者,实北欧之先民也。盖异族逼处,各怀畏心,而胜民窜迹于深密之地,状至委琐,洎夫时异境迁,记忆转晦,传说古事,但存仿佛,故强者有若巨人,弱者有若侏儒,附会神怪,爰成此说。中国童话虽鲜有此,然《山经》所记多有三身一臂之民,亦此意也。
二
今将就中国童话,少加证释,以为实例。第久经散逸,又复无人采辑,几将荡然,故今兹所及,但以儿时所闻者为主,虽止一二丛残之作,又限于越地,深恨阙漏,然不得已,尚期他日广搜遍集,更治理之耳。
越童话有蛇郎者,略云:樵人有三女,一日入山,问女所欲,幼者乞得鲜花一枝,樵方折华,乃遇蛇郎,言当以一女见妻,否则相噬。季女请往,他日其姊造访,妒其富美,诱使窥池,溺而杀之,自以身代。女死化为鸟,越俗名清水鸟,多就清水池取虫蛆为食哀鸣树间,姊复杀之,一作溺泔水缸中死之埋诸园中,因生枣木。蛇郎食之,其实甚甘,姊若取啖,皆化毛虫,乃伐以为灶下榻。蛇郎用之甚适,姊坐辄蹶,又碎而然之,木乃暴裂,中姊之目,遂矐。一作火发烂姊手遂废
案此犹欧洲童话之《美与兽》一类,所谓物婚式也。蛮荒之民,人兽等视,长蛇封豕,特人之甲而毛者,本非异物,故昏媾可通,况图滕之谊方在民心,则于物婚之事,纵不谓能见之当世,若曰古昔有之,斯乃深信不疑者也。东方之俗,有凭托术数,以人配鸟或树,用为诃禁者,如印度人所为,谓能厌丧偶,正古风之留遗也。
物婚式童话最为近纯,其中兽偶,皆信为异类。北美土人传说,多有妇人与蛇为匹,极地居人亦言女嫁蝘蜓事,其关于图滕起原者传说尤众。中国所传盘瓠之民,即其一例。迨及后世,渐见修饰,则其物能变形为人,或本为人类而为魔术所制者,西方《美与兽》之说,为其第三类,盖其初为物,次为物鬽,又次为人,变化之迹,大较如此也。
此式童话中,多具折华一节,盖亦属于禁制(Tabu),又以草木万物皆有精灵,妄肆摧折,会遭其怒,故野人获兽,必祝其鬼,或诿咎于弓矢,伐木则折枝插地,代其居宅,俾游魂有依,不为厉也,于此仿佛可见遗意。
化鸟一节,多见之故妻式童话中,大都由人以术化女为鸟或鱼鹿等,而自代之,其人率为妖巫,或为后母,或为女姊,鸟自鸣冤,复得解脱,置罪人于法。新希腊一说,有奴溺女于井,化而为鳣,奴伪为主妇,取鳣杀之,弃骨园中,化为柠檬,复伐作薪,木语老仆,以株击上下,女得更生,此与回生式中埃及之兄弟传说近似,惟男女易性而已。
易女之事,亦可以实例明之。原民婚礼,夫妇幽会,不及明而别,至生子乃始相见,欧土乡曲亦有新婚之夕不相觌面者,中国新妇之绛巾,亦其遗意。童话中如希腊之《爱与心》见亚普刘思著《变形记》卷四至六亦言女不守约,中夜然火窥夫,遂即离散,所谓破禁式者,即由此意。由是推引,故合昏既久而中道代易,弗及觉察,正为常事。蛇郎以姊大足而面多瘢痕为怪,姊诡言由于操作及枕麻袋故尔,则殆后世夸饰。盖世说之初,以宗教族类之关系,务主保守,故少变易,迨为童话,威严已去,且文化转变,本谊渐晦,则率加以润色,肆意增削缘附以为诠释,此童话分子之所以杂糅也。
童话述兄弟或姊妹共举一事,少者恒成,或独贤良,说者谓长兄既先尝试,相继败绩,终及少子,故必成事,此或行文之法使尔,然征诸史事,乃别有故。欧洲中世有所谓季子权者,法以末子传家,无子则传末女,英国十三世纪时犹有行者,东方鞑靼诸族亦有此制。论者谓诸子既长,出为公民,不复数为家人,故以幼子承业,若人情之爱少子,盖亦为之傅助,以成此俗,今遗迹之见于童话者,人称季女式,或季子式蛇郎亦其一也。
国民传说虽与民歌异格,而杂用韵语者亦多有之,盖叙说之中,意有特重,则出以歌吟,如蛇郎欲得樵人女,长姊皆不可,季曰,不可吞爹吃,宁可嫁蛇郎,是也。此他尚有数语,皆为其例,亦有方言未见正字,而精意所在,不可移易,但应疏注而存之者,此采录童话者所应将意也。
三
又有老虎外婆者,略云:母有二女,一日宁家,因止宿焉。夕有虎至,伪言母归,及夜共卧,即杀幼女食之,长女闻声询其何作,曰方食鸡骨头糕干也,女乞分啖,乃掷一指予之,女惧谋逸,诡言欲溲,便命溺被中,女诿以被冷,乃索足带牵之,女以带端系溺器盖上,登树匿,虎曳带不见有人,乞猿往捕,猿堕地死,卒不能得。江西一说为猩猩,而无使猿捕女事。
案此为食人式之一例。希腊史诗言阿迭修斯遇圜目之民,其事最著。异族相食,本于蛮荒习俗,人所共知,其原由于食俭,或雪愤报仇,又因感应魔术,以为食其肉者并有其德,故敢啖之,冀分死者之勇气,今日本俗谓妊娠者食兔肉令子唇缺《博物志》亦云越俗亦谓食羊蹄者令足健,食羊睛可以愈目疾,犹有此意也。
童话中食人者多为厉鬼,或为神自吞其子,今所举者则为妖巫类。上古之时,用人以祭,而巫觋承其事,逮后淫祀虽废,传说终存,遂以食人之恶德属于巫师,食人之国祭后巫医酋长分胙各得佳肉故今之妖媪,实古昔地母之女巫,欧洲中世犹信是说,谓老妪窃食小儿,捕得辄焚杀之,与童话所言,可相印证。俄国童话则别称巴巴耶迦(Baba yaga),居鸡脚舍中,日本曰山姥,亦云山母,皆为丑媪,未尝异人,老虎外婆正亦此类,惟以奇俗骇人,因傅兽名,殆非原谊。越中一说有称野扁婆者,未详其意,但亦人类,不言有毛。老虎外婆中言女欲秉火出迎,虎止勿须,坐瓮上,藏其尾,又卧时女怪其毛毵毵然,虎以被裘自解,恐皆后出,以为前言文饰者也。
日本肥后天草岛亦有一说,言有三子,名豆大豆次豆三,山姥入其家,夜取豆三啖之,问何声响,答曰食泽庵渍芦菔也,又索食,亦予一指,二人思遁,豆次言欲溺,山姥令溺庭间,方言谓室中泥地曰恐为庭神所怒,遂得脱,匿井边桃树上,山姥窥水见影,追之,坠地而死。其后又言坠处适在荞麦田中,流血渍麦,故荞麦之壳至今赤色,则转为物原传说,但论大体与老虎外婆甚肖,虑非孤生也。山姥而外,犹有山男山女诸名,然皆不为害,其食人者,惟妖鬼与媪而已。北欧俗忌晨出遇老妪以为不祥。
国民传说,原始之时类甚简单,大抵限于一事,后渐集数式为一,虽中心同意,而首尾离合,故极其繁变,如上举二式,同为食人,节目亦近,而终乃变异,一为物原传说,一为动物故事,可以见矣。老虎外婆令猿追女,猿以绳绕颈,缘树而上,女惶迫溺下,猿呼热,虎误解为曳,热曳越音相近即曳其绳,猿遂缢死,其结束重在猿虎因缘,与老虎怕漏同,此特多滑稽之趣而已。
老虎怕漏者,有虎入人家,闻二人言,甲云虎可畏,乙云漏尤可畏。时方有盗马者来,见虎误为马,跨之而去,虎以为漏也,亦大惧,天明始知,盗避树上,虎偕猿来,亦不胜而死。日本大隅传说,与此相同,惟云主人见虎误为马逸,追之入山,闻败庙中有声,探得猿尾,力拔之,尾绝,故今猿皆赤臀。童话中猿虎事常相因,老虎外婆篇中饰人为虎,因袭屋漏中猿事入之,虑非其所故有者也。
以上所言,但就一二越中童话,少加解绎,以为一例。传说残阙,鲜可征对,但据一见以为听断,荒落之处,盖无可免。其次,童话亦函动物故事略如寓言而不必含有义训者笑谈如越中所传呆女婿故事诸体,第其本事非根民俗,无待征证而后明憭,故不具论,又若世说,当别考索,兹亦不及也。
四
依人类学法研究童话,其用在探讨民俗,阐章史事,而传说本谊亦得发明,若更以文史家言治童话者,当于文章原起亦得会益。盖童话者兼世说原人之文学,茫昧初觉,与自然接,忽有感婴,是非畏懔即为赞叹,本是印象,发为言词,无间雅乱,或当祭典,用以宣诵先德,或会闲暇,因以道说异闻,已及妇孺相娱,乐师所唱,虽庄愉不同,而为心声所寄,乃无有异,外景所临,中怀自应,力求表见,有不能自已者,此固人类之同然,而艺文真谛亦即在是,故探文章之源者,当于童话民歌求解说也。
民歌(Ballade)者盖与童话同质,特著以韵言,便于歌吟,其变则有史诗(Epos),犹世说之与童话,四者类似而复差别,介其间者曰歌传(Cante fable),歌谣陈说互相间隔,中国所行市本仿佛似之又传奇院本起原疑亦与此相关殆童话之中,多入韵语,或民歌转变,将为散文而未成者也。史诗世说,大都篇章长广,词旨庄重,所叙率神祇帝王及古英雄事迹,亦有说山川城塞诸故事者上古王侯长老之所信守,神话学上称高级神话民歌童话则皆简短,记志物事,飘忽无主,齐民皆得享乐,为怡悦之资,称亚级神话其在文学,则一为古之史册,一为古之诗词,后世著作皆承此出。今之文史,于各国史诗及北方世说,加以论录,而其余盖阙,近世乃有征引民歌以明诗之本原者,其在童话正无所异,或称之为小说之胚胎,殆至当也。
童话取材大旨同一,而以山川风土国俗民情之异,乃令华朴自殊,各含其英,发为文学,亦复如此,可一一读而识之。如爱兰童话,率美艳幽怪,富于神思,斯拉夫居阴寒之地,所言深于迷信,憯烈可怖,与南方法伊之国多婉冶之思者殊矣。东方思想秾郁而夸诞,传叙故极曼衍,如《一千一夜》通俗称为天方夜谈之书可见,多岛海童话亦优美多诗味,马达斯加所传,特极冗长,在虾夷澳洲诸族,则以简洁胜,莽民及蔼思吉摩文化疏末,犹近古石器时代,凡所著述亦最近自然。日本文教虽承中国之流,而其民爱物色,多美感,洒脱清丽,故童话亦幽美可赏,胜于华土,与他艺术同也。
童话作于洪古,及今读者已昧其指归,而野人独得欣赏。其在上国,凡乡曲居民及儿童辈亦犹喜闻之,宅境虽殊而精神未违,因得仿佛通其意趣。故童话者亦谓儿童之文学。今世学者主张多欲用之教育,商兑之言,扬抑未定:扬之者以为表发因缘,可以辅德政,论列动植,可以知生象,抑之者又谓荒唐之言,恐将增长迷误,若姑妄言之,则无异诏之以面谩。顾二者言有正负,而于童话正谊,皆未为得也。
盖凡欲以童话为教育者,当勿忘童话为物亦艺术之一,其作用之范围,当比论他艺术而断之,其与教本,区以别矣。故童话者,其能在表见,所希在享受,撄激心灵,令起追求以上遂也。是余效益,皆为副支,本末失正,斯昧其义。有若传奇,亦艺文之一,以其景写人生,故可假以讨论世故即社会剧或以扬榷国闻,然必首具文德,乃始可贵,不然则但得比于常谈,盖喻道益智,未为尽文章之能事也。
童话之用,见于教育者,为能长养儿童之想像,日即繁富,感受之力亦益聪疾,使在后日能欣赏艺文,即以此为之始基,人事繁变,非儿童所能会通,童话所言社会生活,大旨都具,而特化以单纯,观察之方亦至简直,故闻其事即得憭知人生大意,为入世之资。且童话多及神怪,并超逸自然不可思议之事,是令儿童穆然深思,起宗教思想,盖个体发生与系统发生同序,儿童之宗教亦犹原人,始于精灵信仰,渐自推移,以至神道,若或自迷执,或得超脱,则但视性习之差,自定其趋。又如童话所言实物,多系习见,用以教示儿童,使多识名言,则有益于诵习,且以多述鸟兽草木之事,因与天物相亲,而知自然之大且美,斯皆效用之显见者也。
又童话于人地时三者皆无限制,且不著撰述名字,凡所论述,悉本客观,于童蒙之心正相遥应,逮知虑渐周,能于文字之中领略著者特性,则有人为童话与自然童话对承其乏,如丹麦安兑尔然所著,或葺补旧闻,或抽发新绪,凡经陶冶,皆各浑成,而个性自在,见于行间,盖以童话而接于醇诗者,故可贵也。
综上所言,足知童话者,幼稚时代之文学,故原人所好,幼儿亦好之,以其思想感情同其准也。今之教者,当本儿童心理发达之序,即以所固有之文学儿歌童话等为之解喻,所以启发其性灵,使顺应自然,发达具足,然后进以道德宗信深密之教,使自体会,以择所趋,固未为晚,若入学之初,即以陈言奥义课六七岁之孺子,则非特弗克受解,而聪明知力不得其用,亦将就于废塞,日后诱掖,更益艰难,逆性之教育,非今日所宜有也。
中国童话自昔有之,越中人家皆以是娱小儿,乡村之间尤多存者,第未尝有人采录,任之散逸,近世俗化流行,古风衰歇,长者希复言之,稚子亦遂鲜有知之者,循是以往,不及一世,澌没将尽,收拾之功,能无急急也。格林之功绩,茀勒贝尔(Fröbel)之学说,出世既六十年,影响遍于全宇,而独遗于华土,抑何相见之晚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