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教育中的民主概念
一、人类联合的涵义
社会虽然只是个名词,但有许多涵义。人们为各种各样目的,以各种各样方式进行联合。一个人和许许多多群体有关系,他在这些群体中的朋友可能很不相同。在表面看起来,这些群体,除了一些联合生活的模式以外,毫无共同之处。在每一个较大的社会组织之内,有无数小群体:不仅有政治上的小团体,而且有工业、科学和宗教上的联合。有目的不同的政党,社会派别,小集团,帮派,法人,合股,血缘关系结成的亲密团体,等等,等等。在许多近代国家和某些古代国家,有众多不同的人口,众多不同的语言、宗教、道德准则和传统。从这个观点来看,很多小的政治单位,例如我们的大城市,乃是一团松散联合的社会,而不是一个包括一切和具有渗透作用的行动和思想的共同体。所以,社会、共同体这些名词的涵义是含糊的。它们既有颂扬性或规范性的意义,也有描述性的意义;有法律上的意义,有事实上的意义。
在社会哲学中,几乎总是注重前一种涵义。社会被它的本质构想为一个整体,于是人们特别注重这种统一体所有的种种品质,诸如值得称赞的目的与福利的共同性,忠实于公共目标,以及相互的同情心等都得到强调。但是,如果我们着眼于社会这个名词所表示的事实,而不把我们的注意力局限于社会的内在的涵义,我们就找不到统一体,而只是许许多多团体,有好的团体,有坏的团体。聚众搞阴谋犯罪活动,为公众服务而诈取公众的商业团体,为掠夺而联合起来的政治小集团,都可以包括在社会之内。如果有人说,这些组织不是社会,因为它们并不符合社会概念的理想要求,对于这句话的一部分的回答是这样的,社会概念不顾事实,变得这么“理想”,以致没有用处;还有一部分的回答是,上面所说的每个组织,不管和其他群体的利益如何对立,都具有使它维系不散的“社会”的某些值得颂扬的品质。例如一群窃赋,也有他们的道义;一股强盗,对成员也有共同利益;一个帮派,也有友好的感情。狭隘的小集团强烈地忠实于自己的准则。家庭生活对家庭以外的人,可能表现出排他性、猜疑和嫉妒,但是在家庭以内,却能彼此和睦互助。一个群体所进行的教育,都能使它的成员社会化,但是,社会化的质量和价值,视群体的习惯和目的而定。
因此,必须再一次指出,对我们现有任何社会生活方式需要有一个标准来测量它的价值。在寻找这个测量标准时,我们必须避免两个极端。我们不能从我们脑子里提出一个什么东西把它看作理想社会。为了保证我们的理想是一个可以实行的理想,我们必须把我们的概念建立在实际存在的社会基础上。但是,我们刚才看到,这个理想不能只是重复我们实际发现的那些特点。问题在于从实际存在的社会生活形式汲取优良的特点,并运用它们来批评不良的特征,提出改进的方法。在任何社会群体,甚至一伙窃赋,我们都找到了共同的利益和一定的相互作用以及和其他群体的合作往来。从这两个特点我们可以导出我们的标准。群体内成员有意识地参与的利益有多少?和其他团体的相互作用,充分和自由到什么程度?如果我们把这些考虑应用到一个犯罪集团,我们就发现,把这一伙人有意识地团结起来的纽带为数很少,几乎可以减少到一个共同的掠夺利益;这些纽带的性质,使这个集团和其他许多集团隔离开来,彼此没有人生价值的授受。所以,这种社会所给予的教育是不完全的、反常的。另一方面,如果我们以说明标准的那种家庭生活为例,我们就发现,有着大家共同参与的、物质的、理智的和审美的利益,同时,一个成员的进步,对其他成员的经验是有价值的——在这种家庭里,经验容易传授。而且,这种家庭并不是一个孤立的群体,它和其他商业团体、学校一切文化机构以及其他类似团体,都有密切关系,它对于政治组织也发挥相当的作用,并且得到政治组织的支持。总之,有许多共同的利益有意识地相互传递,共同参与;和其他联合方式有许多不同的和自由的接触。
(1)让我们把这个标准的第一个因素应用于一个专制国家。如果说,在这种组织里统治者和被统治者之间没有共同利益,这是不正确的。统治者必须对国民的天性活动提出一些要求,必须使它们的一部分能力发挥作用。泰雷兰说过,一个政府能借刺刀做许多事情,但不能坐在刺刀上。这句讽刺的话,至少承认一国的结合并不全靠强制力。无论如何,可以这样说,专制政府所要求做的活动,本身是没有价值的低级活动——这种政府只是唤起被统治者的恐惧本能。这句话,在某种程度上是正确的。但是,这种说法忽略了一个事实,即恐惧不一定是经验中的不良因素。小心谨慎,深谋远虑,希望预见未来事件的发展以避免危害,这些优良特性与胆怯和卑躬屈膝,同样是恐惧本能的产物。真正的困难,在于这种诉之于恐惧的做法是孤立的。在唤起恐惧和希望特殊的实质性报酬,例如安慰和舒适时,很多其他能力一概不动。或者更确切地说,这些能力就是受到影响也是被滥用。它们不是为它们本身运用,不过是趋乐避苦的工具。
这就等于说,在这种社会里很少有共同的利益;社会各成员之间没有自由的往来。刺激和反应是非常片面的。为了要有大量共同的价值观念,社会全体成员必须有同等的授受机会,必须共同参与各种各样的事业和经验。否则,很多势力教育一些人成为主人,却教育另一个些人成为奴隶。这两方面的不同的生活经验模式,不能自由交流,每一方面的经验都失去意义。社会划分为特权阶级和受压迫阶级,社会失却内渗作用。上层阶级在物质方面所受的影响较小,也较难察觉,但他们所受祸害同样是实在的;他们的文化往往枯燥无味,他们的艺术变成炫耀和矫揉造作;他们的财富使他们奢侈豪华;他们的知识过分专门化;他们的仪表过分讲究但并不高尚。
由于缺乏各方面的共同利益的自由而平等的交往,理智的刺激作用失却平衡。刺激的多样性意味着有许多新奇的事情,有了新奇的事情,思维就得到挑战。如果人们的活动愈加限于狭隘的范围,如果有严格的阶级界限,彼此的经验无法适当交流,活动的范围就受到限制——处于不利地位的阶级,他们的行动就愈加墨守成规,而在物质上处于优越地位的阶级,他们的行动就愈加任性、无目的和暴躁。柏拉图曾经给奴隶下过这样的定义:一个奴隶控制他行为的目的,是从别人那里接受来的。现在在法律上虽然没有奴隶制度,但仍旧有这种情况。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人们所做的事有益于社会,但是他们并不了解他们工作的意义,而且不感兴趣,就可以发生这种情况。现在有许多人谈论工厂的科学管理。他们把获得工作效率的科学局限于肌肉的运动,这是一种狭隘的观点。其实利用科学的主要机会,在于发现一个人和他的工作的关系——包括他和参与工作的其他人的关系——懂得这种关系,能使他对他正在做的工作有理智的兴趣。要增加生产的效率,需要分工。但是,除非工人懂得他们所做的工作所包含的技术的、理智的和社会的种种关系,并且由于这种认识所提供的动机而从事他们的工作,否则,这种工作就变成机械的呆板行为。有人把活动的效率和科学管理视为纯属技术的外部的事情,这种趋势证明那些管理工业的人,即提供工业目的的人,他们在思想上只受到片面的刺激。因为这种人缺乏全面的和平衡的社会兴趣,没有足够的刺激使他们注意工业中的人的因素和人际关系,他们的智力被缩小到关于货物的生产和销售。在这种狭隘的范围内,他们也能发展非常敏锐和深睿的智慧,这是无可怀疑的。但是,由于忽视重要的社会因素,终是心不在焉,并破坏了情感生活。
(2)上面这个例子(利益上没有相互关系的一切联合,都有这种情形),可以引出我们要说明的第二个问题。一个团伙或小集团的孤立状态和排他性质,突出了它的反社会精神。但是,任何群体各有它“自己的”的利益,这种私利使它和其他群体隔离,没有充分的相互作用,所以,它的主要目的在于保护它的既得利益,而不是通过更开阔的关系求得改造和进步。这种群体都可以找到反社会的精神。在国家,则表明彼此隔离独立;在家庭,则只顾自己的家庭事务,好像与广大社会的生活没有联系;在学校,则和家庭、社会的利益分离;还有贫富的划分和有学问的人和无学问的人的区别。重要的是,孤立的生活能使生活僵化和形式制度化,使群体内部只有静止的和自私自利的理想。原始部落把外来的人和仇敌看作同义词,这不是偶然的。因为他们把他们的经验和固守他们过去的习惯视为一件事,在这样的基础上,他们怕和别人交往,这是完全合乎逻辑的。因为这种接触可能毁灭习惯。这种接触肯定会引起改造。活跃的和开拓的精神生活,扩大和物质环境的接触,这是寻常的道理。但是,在我们容易忽视的领域,即社会接触的领域,应用这个原理甚至更加重要。
在人类历史上,每一个开拓的时代,都和过去各民族和阶级之间从相互封闭到消除隔阂相应。甚至所谓战争的利益,也是由于各民族之间的冲突,至少加强他们之间的交往,从而偶然使他们相互学习,扩大他们的视野。到了现在,旅行、经济和商业上的种种趋势,已经打破外部的障碍,使各民族和阶级相互联系更为密切,更为明显。这种物质上的空间接近在极大程度上还有待于促进智力和情感的意义。
二、民主的理想
我们以上所提出的标准的两个要素都说明民主主义。第一个要素,不仅表明有着数量更大和种类更多的共同利益,而且更加依赖对作为社会控制的因素的共同利益的认识。第二个要素,不仅表示各社会群体之间更加自由的相互影响(这些社会群体由于要保持隔离状态,曾经是各自孤立的),而且改变社会习惯,通过应付由于多方面的交往所产生的新的情况,社会习惯得以不断地重新调整。这两个特征恰恰就是民主社会的特征。
在教育方面,我们首先注意到,由于民主社会实现了一种社会生活方式,在这种社会中,各种利益相互渗透,并特别注意进步或重新调整,这就使民主社会比其他各种社会更另关心审慎的和有系统的教育。民主政治热心教育,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根据表面的解释,一个民主的政府,除非选举人和受统治的人都受过教育,否则这种政府就是不能成功的。民主的社会既然否定外部权威的原则,就必须用自愿的倾向和兴趣来替代它;而自愿的倾向和兴趣只有通过教育才能形成。但是,还有一种更为深刻的解释:民主主义不仅是一种政府的形式,它首先是一种联合生活的方式,是一种共同交流经验的方式。人们参与一种有共同利益的事,每个人必须使自己的行动参照别人的行动,必须考虑别人的行动,使自己的行动有意义和有方向,这样的人在空间上大量地扩大范围,就等于打破阶级、种族和国家之间的屏障,这些屏障过去使人们看不到他们活动的全部意义。这些数量更大、种类更多的接触点表明每个人必须对更加多样的刺激作出反应,从而助长每个人变换他的行动。这些接触点使各人的能力得以自由发展,只要行动的刺激是不完全的,这些能力就依然受到压制,因为这种刺激必须在一个团体里,而这个团体由于它的排外性排除了很多社会利益。
共同参与的事业的范围的不断扩大,和作为民主的特征的个人各种各样能力的解放,当然不是深谋远虑和有意识的努力的结果。相反,这是由于利用科学控制自然能量而出现的制造业、商业、旅游、移民和通讯的发展所造成的。但是,在出现更大的个性化和更广泛的共同利益以后,要加以维持和推广,就是审慎努力的事了。很显然,对一个社会来说,划分成许多阶级将是致命的。一个社会必须给全体成员以平等和宽厚的条件求得知识的机会,一个划分成阶级的社会,只须特别注意统治者的教育。一个流动的社会,有许多渠道把任何地方发生的变化分布出去,这样的社会,必须教育成员发展个人的首创精神和适应能力。否则,他们将被突然遇到的种种变化所迷惑,看不出这些变化的意义或关联。结果将是一片混乱,人们盲目的、由外部势力指挥的活动的成果将为少数人滥用。
三、柏拉图的教育哲学
以后几章我们将阐明教育上的民主主义思想的涵义。在本章所余的篇幅中,我们要研究三个历史时期逐渐形成的教育理论。在这三个历史时期里,教育的社会涵义特别显著。首先要研究的是柏拉图的教育理论。没有谁能比柏拉图更好地表达这样一个事实:当社会中每个人都能按他的自然禀赋做有益于别人的事情时(或对他所属的整体有贡献的事情),社会就能稳固地组织起来;教育的任务就在于发现一个人的禀赋,循序渐进地加以训练,应用于社会。柏拉图第一次这样有意识地昭示世人,我们上面所讲的许多内容都是借用柏拉图的话。
但是,有许多情况,柏拉图没有见到,因此,他的这些思想应用时受到限制。他从来没有认识到个人和社会群体的活动的无限的多元性。因而,他的观点就局限于几种天赋能力和社会安排。柏拉图的出发点是,社会的组织最终决定于对生存的目的的认识。如果我们不懂得生存的目的,我们的行为将受偶然事故和一时怪想的支配。除非我们懂得这个目的,即善,我们将没有标准合理地决定应该促进的可能性,也无法合理地决定社会应如何安排。我们也就不懂种种活动的适当限制和分配,即柏拉图所谓正义,把它作为个人和社会组织的一个特征。但是,怎样获得终极的和永恒的善的认识呢?
要论述这个问题,我们遇到一个似乎不可克服的障碍,这就是,除非在一个公正和谐的社会秩序里面,这种认识是不可能的。除在这种社会秩序以外,在任何其他地方,心灵都受到错误的价值估量和错误的观点的迷惑。一个组织不健全和搞派别活动的社会,会提出很多不同的模式和标准。在这种情况下,个人不可能得到心理上的一致。只有一个完全的整体才能完全始终一致。一个社会,依靠某种优势地位的因素,而不顾其他因素的合理的或均衡的要求,不可避免地把人们的思想引入歧途。这样的社会奖励某些事情,而忽视其他事情,它造成一种心理,表面上似乎是统一的,但是,这种一致性是强加的,被歪曲的。教育的进行最终是从制度、风俗和法律提供的模式出发。只有在一个公正的国家,它的制度、习俗和法律才能给人正确的教育;也只有受到正确训练的心灵的人们,才能认识这个目的和事物的指挥原则。我们似乎被困在绝望的循环之中。但是,柏拉图提出了一个出路。
他认为,哲学家,智慧或真理的爱好者,可能通过学习,至少学会真正生存的恰当模式的轮廓。如果一个强有力的统治者按照这些模式建立一个国家,那么这个国家的规章就能够保存下来。这个国家能够进行一种教育,对各个人进行筛选,发现他们有什么用,并且提供一个方法,给每一个人分配与他的禀赋适合的工作。每个人做他份内的事情,永不侵犯他人,以能维持整体的秩序和统一。
柏拉图的哲学一方面充分认识社会组织的教育意义:另一方面,又充分认识社会组织有赖于教育儿童所用的手段。在任何别的哲学体系中,都不可能找到有人比柏拉图对这两方面有更充分的认识,也不可能找到有人比柏拉图对教育的功能,无论在发现和发展个人的能力,和训练这些能力使它们和别人的活动联系方面有更为深刻的认识。但是,这个理论提出的社会,是很不民主的社会,所以柏拉图明知所应解决的问题的条件,却不能想出解决的方法。
柏拉图虽然强调个人在社会中的地位不应该由出生、财富或任何传统的地位来决定,但是,按各人在教育过程中所发现的天性,柏拉图并没有理解个人的独特性。
在柏拉图看来,个人按天性分成阶级,而且分成极少量的阶级。因此,教育的试验和筛选作用,仅仅表明一个人属于三个阶级中哪一个阶级。柏拉图不承认每一个人构成他自己的阶级,也不承认能有无限变异的活动倾向和作出各种倾向的结合。他认为,一个人的体质中,只有三类官能或能力。所以,在每一个阶级,教育很快达到一个极限,因为只有变异才能产生变革和进步。
柏拉图认为,有些人的欲望自然地处于支配地位;这种人被分配到劳动和商人阶级,这个阶级表示和提供人类的欲望。另外一些人受了教育,表明他们高于欲望,具有慷慨、开朗、自信、勇敢的性情,这种人成为国家的公民,成为国家在战时的保卫者,成为国家在和平时期的内部保护人。但是,他们也有限制,因为他们缺乏理性,缺乏领会普遍性的能力。那些具有领会普遍性的能力的人,才能够受最高一类的教育,最后可以成为国家的立法者——因为法律是控制经验中的特殊性的普遍性。这样看来,我们不能说柏拉图有意使个人从属于社会整体,但是,我们可以说,由于柏拉图缺乏对每一个人的独特性和个人与众不同的特性的认识,因而,他不承认社会可以变革,但又是稳固的,所以他所主张的有限的能力和有限的阶级的理论,最后的结果就归结为个性处于从属地位的思想。柏拉图深信,如果每个人都从事具有天赋的活动,个人就觉得愉快,社会的组织就完善;他又深信,教育的首要功能在于给人发现他的天赋并训练他有效地利用这种天赋。
关于这两点,我们都不能胜过柏拉图。但是,知识的进步使我们认识到,柏拉图把个人和他们本来的能力分成很少明显划分的阶级却是很肤浅的见解。知识的进步教导我们,本来的能力是无限众多和变化多端的。这个事实的另一个方面,就是说如果社会是民主的,社会组织就是要利用个人特殊的和有变化的品质,而是把它们分成阶级。虽然柏拉图的教育哲学是革命的,它仍然受他的静止的理想所束缚。他认为变革是非法动荡的证明;真正的现实是不可改变的。因此,虽然他想根本改变当时的社会状况,他的目的却是建立一个不容变革的国家。他认为,生活的最终目的是固定的;根据这种目的组织国家,即使很小的细节都不应改变。虽然这些细节本身无关重要,但是如果容许改变,就会使人们的心理习惯于变革的观念,因而有破坏作用,发生无政府主义现象。柏拉图哲学的失败,从以下的事实可以了然,就是他不信任教育的逐步改进能造成更好的社会,然后这种更好的社会又能改进教育,如此循环进步以至无穷。他认为,在理想的国家存在以前,正确的教育不能产生,而在理想的国家产生以后,教育将仅仅致力于保存这个理想的国家。为了这个国家的生存,他不得不信任某种可喜的偶然机会,使哲学的智慧和占有国家的统治权统一起来。
四、18世纪的“个人主义的”理想
在18世纪的哲学中,我们觉得自己处于一个很不相同的思想领域之中。所谓“自然”,仍旧指某种和现存社会组织相反的东西。柏拉图对卢梭有很大的影响。但是,这个时候的自然要求个人才能的多样化和个性在很多不同方面的自由发展,顺应自然的教育,提供教学和训练的目标和方法。而且,在极端的情况下,天生的或本来的禀赋被视为非社会的,甚至是反社会的。他们认为,社会组织不过是外部的一些紧急办法,使这些非社会的个人能获得更多的私人幸福。
但是,以上的话,对于这个运动的真正意义来说,只表达了一个不适当的概念。实际上,这个运动的主要兴趣是注重进步,注重社会进步。这个似乎反社会的哲学,其实是走向更广泛、更自由的社会的动力,走向世界大同的动力的一个明显的面具。这个哲学的积极的理想是人道主义。人作为人类的一个成员,和作为国家的一个成员不同,他的种种能力将获得解放;而在当时的政治组织中,他的种种能力受桎梏,被歪曲,以满足国家统治者的要求和自私的利益。极端个人主义的理论不过是人性无限完善的主张,是范围和人类一样广阔的社会组织的理想的对立面。获得解放的个人要成为全面的和进步的社会的喉舌和代理人。
这个主义的先驱们敏锐地意识到他们的社会状况的种种弊端。他们把这些弊端归因于用强力限制人的自由能力。这种限制既是歪曲的,又是腐败的。他们满怀热情,要使生活从外部的限制中解放出来,这些限制完全有利于过去封建制度赋予特权的阶级,这种崇奉生活解放的理智的表述就是崇拜自然。让“自然”充分发挥它的作用,就要以一个新的和更好的人道主义世界去替代人为的、腐败的和不平等的社会秩序。他们对把自然作为一个模式和工作力量的无限制的信仰,由于自然科学的进步而更加牢固。不受教会和国家的偏见和人为限制所束缚的研究,表明世界乃是一个有规律的景象。牛顿的太阳系表明自然规则的统治,它是一个惊人和谐的景象,在这个太阳系里,各种力量彼此都处于平衡的状态。如果人们排除人所强加的人为的、强制的限制,自然规则在人际关系方面将造成相同的结果。
主张这个理论的人认为,自然的教育是确保这种更有社会精神的社会的第一步。他们清楚地认识到,经济上和政治上的限制最终是由理想和感情的限制决定的。使人们从外部的锁链解放出来的第一步,是使他们从内部的信仰和理想的锁链中解放出来。过去所谓的社会生活,当时的制度,都是虚伪腐败的,不能委托它们承担这个事业。要它承担这个事业,意味着它自身的毁灭,我们怎么能希望这种制度承担这个事业呢?必须让“自然”的力量去做这个事业。甚至当时极端流行的极端感觉主义的认识论也是从这个思想派生出来的。坚持主张心灵本来是被动的和空洞的,就是颂扬教育的可能性的一种方式。如果心灵是一块用事物书写的蜡板,那么,利用自然环境进行教育的可能性是无限的。同时,既然自然的事物世界是一个和谐“真理”的景象,这种教育必能确实可靠地产生充满真理的心灵。
五、国家的教育和社会的教育
最初争取自由的热情浪潮一旦衰退,顺应自然的教育理论在建设方面的弱点立刻显露出来。仅仅把一切事情都让给自然去做,毕竟否定教育的本意;这是教育交给环境中的偶然事件。教育过程的进行,不仅需要有某种方法,而且需要某种积极的机构,某种行政机关。这个理论所主张的“一切能力的完全的和和谐的发展”,在社会方面就是要有开明的和进步的人类,要实现这种发展,要求有明确的组织。散在各处的私人能宣传这个主义,但是他们不能实现这个事业。
一个裴斯泰洛齐能尝试种种实验,并且劝告有财产和权力的慈善家追随他的榜样。但是,甚至裴斯泰洛齐也认识到,要有效地实行新教育思想,需要国家的支持。要实现产生新社会的新教育,终究有赖于现存国家的活动。所以,民主主义教育的运动不可避免地成为由政府实施和管理的学校的运动。
就欧洲来说,历史情况把国家支持的教育运动和政治生活中的民族主义运动合为一件事。这个事实,对于后来的运动有着不可估量的意义,特别是在德国思想的影响下,教育变成一种公民训练的职能,而公民训练的职能就是民族国家理想的实现。于是用“国家”代替人类;世界主义让位于国家主义。教育的目的是塑造公民而不是塑造人。
上面提到的历史情况,是拿破仑征服的后果,特别是在德国。德国的各邦感觉到系统地注意教育是恢复和保持他们政治上的统一和权力的最好手段(后来事态的发展表明这种信念的正确性)。当时德国的各邦表面上是虚弱的、分裂的。但是,在德国政治家的领导下,他们把这种情况作为一种刺激,发展了一个广泛的、有巩固基础的公共教育制度。
卢梭在思想上有这个倾向,但为人们所忽视。卢梭所以反对当时的现状,是因为当时既不塑造公民,又不塑造人。在当时的情况下,他宁愿尝试塑造人而不去尝试塑造公民。但是,他有许多话指出塑造公民是更高的理想,而且在《爱弥儿》一书中,表明他自己的努力不过是当时的腐败情况允许他描绘的最好的权宜之作。
教育实际的这种变革必然带来理论上的变革。个人主义的理论退到隐蔽地位。国家不仅提出公共教育的工具,而且提供公共教育的目的。在教育实施方面,从小学的各个年级到大学的各个学院,整个学校都是培养爱国的公民、士兵和未来的国家官吏,并提供军事、工业、政治防御和扩张的手段,在理论方面,就不可能不强调社会效率的目的。这时,一个民族国家被和它竞争敌对的国家所包围,随着民族国家的重要性的增加,同样不可能用模糊的世界主义的人道主义来解释社会效率。因为要维持国家主权,就要求个人在军事防御和国际商业竞争方面,服从国家的最高利益,所以,社会效率也含有要求个人服从国家利益的意义。教育过程被看作纪律训练的过程,而不是个人发展的过程。
但是,因为把教育作为人格的圆满发展的理想,继续为人所信奉,所以,教育哲学就试图调和这两种思想。调和的方法是把国家看成一个“有机体”。孤立的个人是不存在的东西;个人只有吸收有组织的制度的目的和意义,并通过这种吸收过程,才能获得真正的人格。从表面上看,好像是个人屈从政治权力,为服从上级的命令而牺牲自己,实际上不过使他自己获得表现于国家的客观的理性——这是他能够变成真正合理的唯一途径。制度的唯心论的发展观念(如黑格尔的哲学),就是要有意识地把两种观念结合起来,要有意识地把人格的圆满实现和彻底的有规律的服从现有制度结合起来。
在德国为争取民族独立反抗拿破仑的时代,教育哲学改造到什么程度,可以从康德的教育哲学看出来。康德很好地表达了早期个人的世界主义的理想。他所著的《教育学纲要》包含18世纪末期所作的讲稿。他在这本书中,把教育解释为人变成人的过程。他认为,人类历史的开端始于自然——人的开始,不是作为理性的动物的人,自然只提供本能的欲望。自然只给人以胚芽,必须由教育使他发展和完善。真正的人类生活的特点,是人必须通过他自己的自愿努力,创造他自己;他必须使自己成为一个真正有道德的、合理的和自由的人。这种创造性的努力要通过缓慢的一代一代的教育活动来进行。加速这种创造性的努力有赖于人们有意识地努力教育他们的接班人,这种教育不是为了现状的需要,而是为了使未来更好的人类成为可能。但是,要做到这一点有很大的困难。每一个时代都倾向于教育,它的青年能在目前的世界生活下去,而不是为了正确的教育目的,即促进尽可能好地实现真正的人性。父母教育子女,使他们能过目前的日子;君主教育臣民,成为供他们使用的工具。
那么,应该由谁来进行教育以便人性得以改进呢?按康德的意见,我们必须依靠开明的人士以他们私人的资格作出努力。他说:“一切文化,都是从私人开始,然后从他们向外传播。只有通过具有博大的胸怀,能领会未来更好社会理想的人们的努力,才能使人类天性逐步地接近它的目的。……现在的统治者,只对使臣民成为他们自己的目的的工具的训练感到兴趣。”康德认为,甚至对统治者给私立学校津贴,也必须谨慎戒备。因为,如果统治者把金钱给学校,他们对他们自己民族的利益而不是对人类的最大利益将决定他们的办学计划。这个观点表达了18世纪世界主义所特有的论点。
个人人格的充分发展和整个人类的目的以及进步的思想是完全一致的。此外,我们显然害怕由国家办理和由国家调节的教育会阻碍达到这些思想。但是,在不到20年的时间内,康德的哲学继承人——费希特和黑格尔发挥了这样的思想,即国家的主要职能是教育;特别是德国的复兴,通过根据国家的利益而进行的教育才能完成,个人必然是利己主义的、没有理性的动物,除非他自愿服从国家制度和法律的教育训练,否则都要受他的欲望和环境的奴役。
根据这种精神,德国是第一个实行公立的、普及的和强迫的教育制度的国家,从小学一直到大学,一切私立的教育事业,都要服从有戒备的国家的规程和监督。从以上简短的历史评述中,应该得出两个结论。第一个结论是,诸如个人的教育观和社会的教育观这类术语,一般说来,如果离开当时的背景就毫无意义。柏拉图的教育理想认为个性的实现和社会的团结与稳定,应该同等对待。他的处境使他不得不主张阶级划分的社会,使个人淹没在阶级之中。18世纪的教育哲学在形式上是高度个人主义的,但是这个形式是一种崇高的和慷慨的社会理想所唤起的。这个理想就是,要组织一种社会,包括全人类,并提供人类无限完善的机会。19世纪早期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又一次力图把两个理想同等对待。一是有教养的个性的自由的和完全的发展;一是社会的训练与政治上的服从。这派哲学把民族国家作为实现个性和实现全人类理想的中介。因此,这派哲学的令人激动的原则同样可以正确地用两种说法来表达,一是用古典的术语,即“个人一切能力的和谐发展”;一是用比较新近的术语,即“社会的效率”。所有这一切,都加强本章开头所讲的话:教育是社会的过程,也是社会的功能。这个概念,除非说明我们所设想的社会的性质,否则就没有明确的意义。
以上考虑为我们第二个结论铺平了道路。在民主主义的社会中,为民主主义社会设置的教育有一个基本的问题,是由于国家主义的目的和更广阔的社会目的的冲突而提出的。以前世界主义的和“人道主义”的概念的缺陷在于意义含糊,又缺乏一定的执行机关和管理机构。在欧洲,尤其在大陆各国,这个注意为人类福利和进步而教育的新思想,成为国家利益的俘虏,被用来进行社会目的非常狭隘而且具有排他性的事业。把教育的社会目的和教育的国家目的等同起来,结果使社会目的的意义非常模糊。这种混乱现象符合现在人类交往的情况。一方面,科学、商业和艺术超越了国界。这些事业的性质和方法大量的是国际性的。它们要求居住在各国的人民之间互相依赖和合作。
同时,政治学上国家主权的思想,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被强调。各个国家都处在被抑制的敌视和互相戒备的状态。每个国家都以为是自己利益的最高裁判,以为各国当然有绝对属于自己的利益。对于这种事情发生疑问,就是怀疑国家主权思想本身,而国家主权的思想却被认为是政治实施和政治学的基本思想。一方面是范围较广的联合、互相协助的社会生活,另一方面是范围较狭的、排他性的、因而含有敌对性质的事业和目的。这两个领域之间的矛盾(因为的确是矛盾),要求在教育理论上对教育的社会功能和社会的检验标准中所用的“社会的”一词的意义,有比过去更为明确的概念。
一种教育制度能否由民族国家实施,而教育过程的全部社会目的又不受限制、不被约束,不被腐蚀呢?这个问题从内部来看,必须面对由于目前经济状况所造成的各种倾向,这个倾向使社会分成若干阶级,其中一部分阶级不过是别的阶级达到更高的文化的工具。从外部来看,这个问题关系到对国家的忠诚和爱国主义,和对不问国家的政治分野而使人们为共同目的团结起来的事物的更高的忠诚协调起来。
这个问题的无论哪一方面,都不是仅仅用消极的方法所能解决的。仅注意使教育不被一个阶级积极用来作为更加容易剥削另一个阶级的工具这还不够。学校设施必须大量扩充,并提高效率,以便不只在名义上,而是在事实上减轻经济不平等的影响,使全国的青年为他们将来的事业受到同等的教育。要达到这个目的,不但要求有适当的学校管理设施,并辅以青年能够利用的家庭教育,而且要求对传统的文化理想、传统的课程以及传统的教学和训练的方法进行必要的改革,使所有青年能继续在教育影响之下,成为他们自己经济和社会的前途的主人。
这种理想的实现也许要在遥远的将来;但是,除非民主主义的教育思想能越来越大地支配我们的公共教育制度,否则,这种理想只是一种可笑而又可悲的幻想。关于一国与别国的关系,同样可以应用以上原理。只是讲一些有关战争的恐怖和防止可能刺激国际猜忌和仇恨的一些事情还是不够的。凡是能使人们不受地理限制,团结起来从事协作性的人类事业的事情,都必须加以强调。就全体人类相互之间的更充分、更自由和更有成效地联合和交往而言,国家主权属于次要的和暂时的性质,这个思想必须灌输给学生,成为有效的心理倾向。如果有人认为这方面的应用似乎和教育哲学很少联系,这个印象表明,他们还没有适当领会前面所阐述的教育观点的意义。这个结论,和把教育作为解放个人能力,朝着社会的向前生长的观点是密切联系的。否则,教育的民主主义标准就不能彻底地应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