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面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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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熟悉的陌生人

进去还是不进去?董玥把车停在北礼士路的树阴下,目光越过穿梭的车流看着街对面大厦阳光下有些刺目的灰色玻璃外墙。两年前,家和装修终于离开了那个地处交通死角,连电梯开起来也嘎嘎作响的办公楼,搬进了这座高级写字楼,和很多外企做起了邻居。搬家那天,董玥还专门订了一个大花篮送给姐姐。不过她很少来这里,尤其是许垚“小人得志”以后。

董玥看着手里的一串拴着登喜路皮制钥匙链的钥匙,犹豫不决。下午听了黎希颖的一番话,她便心急火燎地跑到姐姐家。董琳还没有回来,她用姐姐放在自己那里以防万一的备用钥匙开了门。许垚的行李箱还和几天前一样,还放在沙发旁。因为前两天已经和姐姐检查过箱子里的东西,董玥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这串串得像葡萄似的钥匙,听姐姐提起过,家门和许垚办公室的钥匙,还有楼下报箱的钥匙都在这一大堆的里面。

现在还是上班时间,就这么跑到财务部副经理的办公室里翻箱倒柜是不是不太合适?可如果现在不进去,下班以后人去楼空,自己再去找东西肯定会被保安盘问。

其实董玥对于许垚的下落原来多半是一种看客心态的好奇,就像看魔术师从帽子里变出兔子和金鱼后,就想知道那帽子里的玄机一样。但是今天黎希颖的分析,却让她不得不担忧起来。许垚花了这么多的心思策划了自己的失踪,肯定不会仅仅是为了开个国际玩笑。他到底想从中得到什么呢?钱,是董玥唯一能想到,也似乎是唯一合理的解释。但目前为止许垚并没有从姐姐手里得到任何值得一走了之的财产。他这样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反而更让人担心其中会不会有诈。只有找到他,才能明白期中原委。董玥摘下墨镜扔进手提包里,给自己打了打气,推开车门走进热浪之中。

香气袭人的前台接待员是新面孔,不认识董玥,也没有认识的打算,只应付了一句董总不在公司,便急匆匆地忙着回复滴滴作响的手机聊天信息。董玥提出去办公室等,却被她的“您需要提前预约”噎得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似乎老板妹妹的身份在这位衣领开得很大的小姐面前并没有给她加分,反而落了个不守规矩的埋怨。董玥在和别人争执的时候似乎永远会出于劣势,也因此得了个和事佬的名声。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对方咄咄逼人的时候自己便会有一种毫无道理的回避的欲望。接待员这时候好像已经忘了她的存在,聚精会神地用涂着鲜红色指甲油的手指按着手机键盘,偶尔发出一声会意的笑。董玥满腹怨念,又不甘心就这么一走了之,正在犹豫之际,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喊她的名字。

“你怎么来了?”陶威从镜面一样光亮的电梯里走出来,一脸惊喜地和董玥打招呼。他身穿浅灰色衬衫,打着淡紫色领带,手里提着鼓鼓囊囊的电脑包,额头上蒙着一层汗珠,看样子是刚从外面回来。

陶威是家和装修的财务经理,也是公司早期就加入队伍的元老之一。他今年四十五岁,中等身材,由于年纪的关系和平时忙于工作疏忽了锻炼,腰腹之间略显发福,却仍然给人一种孔武有力的感觉。曾经在日本留学和工作多年,受了东瀛人言谈举止的熏染,陶威待人谦和有加,就算是对下属训话,在旁人听起来也像是商量的口吻。自从两年前,他那在大学执教的太太终于为了国外名校的一纸聘书离他而去后,陶威就成了公司里人尽皆知的钻石王老五,而且,前台这个小女孩肯定也是众多想入非非者中的一个。

“陶总,您回来啦。”接待员起身相迎,画着浓重眼线的眼睛迷成了一条黑乎乎的缝。

陶威客气地对她点点头,关切地问身边的董玥:“你来找你姐吗?我刚和她通过电话,她今天可能不来公司了。”

“我……”董玥不知道该说什么。

“去我办公室坐会儿。”陶威看她犹豫的神情,似乎明白了什么。在接待员小姐不悦和明显带着一点醋意的目光中,董玥带着一丝胜利者的得意心态,跟着陶威走进贴着家和装修LOGO的玻璃大门。

下班的时间快到了,这一天又是周五,但是办公区里看不出任何轻松的痕迹。职员们各自在淡灰色的隔间里忙碌着,电话铃声,键盘和鼠标的咔咔声,翻动文件和资料哗哗声此起彼伏。墙上贴满红色,绿色,黑色标签的工作量表不仅仅是面子问题,更关系到荷包里的奖金多少。所以,上个月品质奖光荣榜上的优秀员工在照片上才会笑得异常甜美。

“你这是去哪儿了。”董玥问陶威,“弄得一身的汗。”

“去会计师事务所了。”陶威说,“下星期他们要来做审计。”

“这不当不正的,搞什么审计?年中总结?”

“哦,我们要在沈阳开分公司。”陶威说,“我从外面拉了点投资,但是人家总要看看我们的家底才能放心,也就是走个过场。”

董玥跟着他穿过办公区,又走过一道玻璃门,四周立刻就安静下来了。几株盆栽橡皮树点缀在铺着浅蓝灰色地毯的楼道里,两侧几扇紧闭的咖啡色木门上都挂着淡黄色的铜牌,是家和公司高管们的办公室。陶威擦擦额头上的汗水,从西裤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了挂着“财务经理”牌子的那扇门。董玥的眼睛和心思却都被隔壁门上那个“财务副经理”的铜牌吸引过去了。

“琢磨什么呢?”陶威推开门,看着心事重重的董玥。

“没事。”董玥用微笑尽力掩饰着自己的神游,走进他的办公室。

这间屋子面积大约二十平方米,装饰得简洁大方。椴木写字台上高高摞着文件,两个双开门的书柜对面则是一套藤编的沙发一个略显沉重的玻璃茶几。茶几的底座是一个玻璃水箱,灌着清水,箱底铺了一层白色的细沙,种着翠绿的水生植物,几条地图鱼慢悠悠地游弋着。陶威喜欢养鱼是出了名的,尤其喜欢红地图鱼。在原来的旧办公室里,他曾经放了一个几乎有两米长的水族箱,养着十多条红地图鱼。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两年前公司搬家那天,搬运工下楼时一脚踩空摔了一跤,把水族箱摔得四分五裂。虽然大家都尽力帮忙抢救,最后鱼儿还是死了一大半。公司搬完家后,董玥就买了这个能当水族箱的茶几送给陶威,算是给那写劫后余生的鱼儿置办了一个不错的新家。

“这鬼天气,真够呛。”陶威把电脑包放在写字台上,打开空调,随手撤下领带挂在椅背上,“你最近在忙什么?”

“还是老样子。”董玥说,“最近事情多一些,因为九月和十月两个月是结婚的旺季,所以七月和八月来订做礼服的人不少。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就觉得店里人手不够。”

“忙点好,说明生意兴隆。”陶威从抽屉里找出两个一次性茶杯,放在淡绿色的赛璐珞的茶杯托里,“喝点什么茶?我这里有龙井、铁观音和普洱。”

“我……都行。”董玥摸摸藤沙发光滑的把手,“我不懂茶。你喝什么我就喝什么。”

“嗯……那就普洱吧。”陶威冲她得意地摇了摇一个雕着云朵图案的小巧锡制茶叶罐,“一个朋友从云南给我带回来的。”他沏了两杯茶,递给董玥一杯,自己也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你们真的打算在东北开分公司了?”董玥透过水箱上方被四个两寸来长的不锈钢圆柱支撑起来玻璃桌板俯视着悠闲的鱼儿,抓了一点放在一旁小塑料桶里的鱼食喂给它们。

“顺利的话,明年年初沈阳的分公司就可以开业。”陶威说,“最近国家对房地产管得严了,出了很多条条框框。不管是住宅还是商用楼,销售都不景气。”

“现在的房子谁买得起啊。”董玥说,“我那房子,买的时候六千元一平,现在周围的新楼盘都四万四千元一平了。二手的房子都涨到了三万元一平。现在听说马上要有新政策,大家都捂着钱袋子观望,盼着降价呢。”

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他们。一个秘书模样的年轻男子恭敬地走进来,请陶威给一份文件签字。陶威大致翻了翻文件,接过秘书递上的签字笔,龙飞凤舞地在后面署上大名,然后叮嘱他让董琳签字这份文件才能生效。

“但是董总……”秘书露出不好办的表情。

“行了,先放我这里吧,我去找董总签字。”陶威打发了秘书,关切地问董玥,“董琳今天又去机场了?”

“是啊,拦都拦不住。”董玥吹着茶水上的浮沫。

“我刚才和她通电话,听她嗓子有点哑。”

“上火了,好几天茶不思饭不想的。”

“还没消息吗?”

董玥叹了口气,算是回答。

“这几天,我也在琢磨这件事。”陶威说,“许垚想怎么样呢?”

“我要知道就不会头疼了。”董玥思忖着要不要告诉陶威黎希颖的推断。

“我原以为他是因为和董琳吵架,赌气出走。”陶威说,“可要是那样,走一个星期也该回来了,而且也不至于连手机都不开。”

“吵架?”董玥从没听姐姐提起过什么吵架的事。

“我那天去找你姐商量融资的事情。许垚也在她办公室。”陶威的胳膊支在藤椅的扶手上,“我进门的时候听见你姐大声地说什么……不愿意就滚,应该是对许垚说的——当时看他脸色很不好。不过也不知道他们吵的是公事还是家务事。”

“你没问我姐?”

“我还是不问的好。”陶威说,“如果是公事,董琳会在适当的时候告诉我,我不用问。如果是私事……我问就不合适了。”

董玥佩服他的周全:“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他们出去度蜜月的前两天。”陶威说,“我是想问问她能不能把旅行的日程延后几天。但是你姐说让我全权代表她配合事务所。我看她当时在气头上,也没好再说什么。”

“那应该不是为了这事。”董玥说,“在机场候机的时候他们还有说有笑呢。”

“夫妻没有隔夜的仇。再怎么吵,也是人民内部矛盾嘛。”

“会不会……是因为被骂了,许垚发现我姐也不是那么待见他,开始担心自己以后怎么混。”董玥猜测,“所以干脆跑了。”

“那个小淘金客才不会这么轻易认输。”陶威喝着茶,口气好像吞了苍蝇一样。他和许垚之间的嫌隙早已不是什么隐秘,只不过看在董琳的面子上,两个人一直是井水不犯河水。但背地里,谁也不曾把谁当成一棵葱。

“呃……我觉得……他出走不大可能临时想起来的,之前肯定做过计划。比如,躲到什么地方去,怎么防着我们找到他……包括什么时候回来,这些都要提前想好的。”

“嗯,有道理。”。

“所以,他会不会留下一些什么东西在办公室……”董玥觉得自己真的很不会措辞,这话自己听着都有些莫名其妙。

“哦,你是说,他在做准备的时候,会无意间留下一些痕迹。”陶威点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何况许垚也算不得什么智者,只会骗骗女人,耍小聪明。”

“我就是不想我姐再被他给骗得团团转。”董玥说,“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他揪出来,让我姐知道他的真面目。”

“家里找不到线索吗?”

“我和我姐把许垚的东西仔细归置了一遍,什么都没发现。”董玥说,“而且我觉得他不太可能在家里做这些事,容易被我姐发现。办公室就不好说了,那是他的私人空间。”

“可惜啊,我们进不了他办公室。”陶威摊手,“没钥匙啊。”

“他的钥匙都留在家里了。”董玥踯躅了一下,从手提包里拿出那串钥匙,像拿着一只烫手的山芋一样,“你说我们要不要……”

陶威愣了一下。董玥把他当成了同盟。

“去看看也好,要是能找到许垚,也算去了一块心病。”这话是对董玥说的,但听起来却像是陶威在说服自己。

楼道里静悄悄的,隔着厚重的玻璃门,只能依稀听到外面工作区的电话声和复印机、打印机、传真机、出图机滋滋拉拉的各种声响。董玥扒拉着沉甸甸的钥匙串,感到自己的手有些发抖:“哪一个是办公室的门钥匙啊?”

“应该是这个。”陶威从她手里抓过钥匙串,挑出一只带黑色塑料柄的插入锁孔,“我们办公室都是这种钥匙。”咔嗒一声轻响,门开了。还好,没被别人看见,董玥悬着的心慢慢落了下来。

许垚的办公室不大,家具装饰也很简单。一张小写字台,一个还没装满的书柜,两个皮面沙发中间夹着一只窄窄的木质茶几。一个星期没有打扫,四处已经落上了薄薄的一层灰尘。写字台上的盆栽植物在干涸的土壤中垂下发黄的叶子,等待着灌溉或者死亡。

董玥拉开写字台的抽屉,第一层抽屉里堆着好几本用了一半的报事贴,一打半新的签字笔,计算器、订书器、书签、磨破了的鼠标垫,还有印着不同饭店名字的餐巾纸和湿纸巾,都皱巴巴的,是在外面吃饭的时候随手抓回来的。

第二层抽屉里装着三四个旧的记事本,大都是公司或者部门开会时做的记录,每周的工作计划和工作总结、月报的底稿。除了这些本子,还有一些公司文件和手册,比如财务管理条例、差旅报销制度、各部门经理和秘书的办公电话。一个硬壳文件夹里是许垚和公司签的劳动合同副本,还有入职时所有的手续副本。底下压着两份他身份证的复印件和几张证件照,是为了防备不时之需的。

“不是他的生日,也不是电话号码。”陶威打开了桌上的电脑,正在为开机密码头疼。

“别试了,密码这玩意儿,靠猜能弄出来就怪了。”董玥伸手去开最下面的一层抽屉。抽屉锁上了,她心里一动,突然有了喜上心头的感觉。锁,暗示着秘密,或者也可以说是不希望别人轻易看到的东西。她拿出钥匙串,一口气试了四个,才找到了开锁的那一把,但是拉开抽屉的一瞬,却不免失望——里面只有一个鼓鼓的文件袋和一堆用过的火车票,而且都是北京和天津两地往返的票。

“这么多车票啊。”董玥数了数,有十多张,时间最早的是三年前的,最近的一套往返的动车票是今年六月中旬的,“他老往天津跑什么?”

“是公事。”陶威放弃了猜测电脑密码,“天津分公司的财务也是我们负责,他们没有财权。我们每个月都要派人去天津处理账目。”

“这么麻烦啊。”

“是啊,两头跑,都跑了三年多了。我也和董琳提过几次,天津那边经营早就上了正轨,该剥离了。但是你姐说再等等,等东北那边的分公司开了再说。”

“天津那边是许垚负责吗?”

“嗯,基本是他在跑。”陶威说,“许垚在天津读的大学,毕业以后在那里工作过。他对天津的情况比较熟悉。而且,他妹妹原先在天津念书,今年毕业了,留在天津一家中医院当了医生。这你应该比我清楚。”

“我只见过他妹妹一次。”董玥对许淼的记忆只是在董琳婚礼上打过一个招呼。只记得是一个胖胖的小个子女孩,一双大眼睛长得不怎么讨喜,也可能是自己带着某种情绪,总之没什么深刻的印象,更谈不上好印象。

“她知道许垚失踪的事了吗?”

“我姐和她通过电话。”董玥翻看着火车票。

“我记得当时许垚来找我,主动请缨跑天津的业务。”陶威说,“他说他每个月都要去天津看他妹妹,不如把公司的事情也一起办了,这样省得我再派一个人手。”

“他还知道给公司节省。”

“给他自己节省吧。”陶威不屑地笑了,“他去看他妹妹,是私事,往返车票什么都要自己掏钱。如果是打着公事的旗号,那交通和住宿公司给报销。”

“那你为什么还答应派他呢?”

“我派谁去都要花这份钱,不如给他一个顺水人情。”陶威说,“再说,我虽然不喜欢他的小算计,许垚的业务能力还是不错的。他去,我也能放心。”

“还是你想得周全。”董玥觉得自己跟人家真没法比,但是又一转念,觉得不太对劲,“你们公司给报销差旅费,那这些车票怎么回事?他没报销吗?”

“我看看。”陶威拿过几张票端详了一阵子,又翻了翻桌上的日历,脸上的表情松弛下来,“这些都是周末的车票,我们派人去公干不会选周末的。应该是许垚自己去天津买的票,自然也就报不了。”

“兄妹情深啊,每个月除了借公务去,还经常要自己出钱来回跑。”董玥把车票推到一边,拿起那个印着“家和装修”字样的文件袋。

袋子沉甸甸的,里面有一本房屋所有权证和一份商品房的买卖合同,盖得都是天津市国土资源和房屋管理局的公章。

“天津的房子……”董玥带着极度的困惑翻开房产证,上面注明房屋所有权人是一个叫佟耀然的人。对此,陶威也深感不解。根据房产证上的信息,这套房子位于天津市的滨海新区的馨园小区。房子注明是私产。

“佟耀然……”董玥搜肠刮肚想了半天,也没有从记忆里找到这个人的位子,于是问陶威,“你认识这个人吗?”

“不认识。怎么,你也没听说过这个人?”

“完全没印象。”董玥盯着鲜红的房产证,“他的房产证为什么会锁在许垚的抽屉里?”

“照常理说……可能是佟耀然和许垚之间有什么债务往来,比如他向许垚借了钱,所以把房产证放在他这里作为抵押。”

“那要多大一笔钱啊。”董玥说,“许垚哪里有什么钱?他吃的穿的用的都是我姐姐的。会不会是佟耀然想卖房子,托许垚帮忙?”

“买房子不用早早把房产证押中间人手里吧。”陶威仔细看了一遍房产证里贴着的房地图和登记表,“反正不管怎么说,佟耀然和许垚关系不一般。你肯定不会把自己的房产证放在一个泛泛之交的手里。一百二十六平米,在滨海新区,价值估计超过五百万哦。”

“算了,我们也别瞎猜了。”董玥从他手里夺过文件装进袋子,“我看这个佟耀然既然和许垚关系密切,没准他知道许垚的下落。我还是去问问他吧。”她拍拍文件袋,“反正天津也不远,开车走高速的话,两个小时就到了。”说罢,她抓起手提包就往外走,被陶威拦住了。

“我说,你急什么。”陶威伸手指指手表,“你看,现在都6点半了,就算城里城外都不堵车,赶到天津也得9点了。你去了怎么跟人家说?”

“那你说怎么办啊?”董玥泄气地说。

“我们先去吃饭。”陶威说,“明天一早,我陪你去天津。”

“你不上班了?”董玥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对他充满了感激。这时候,能有个可信的人一起出出主意,再好不过。

“你日子都过糊涂了。”陶威一笑,“明天星期六,不用上班。我正愁周末怎么安排呢。”

第二天一早,铅灰色的云层霸占天际。

八月里最怕的不是头顶上的大太阳,而是这样的阴天。天空灰蒙蒙一片,看不见云朵,也看不见阳光,给人一种挺凉快的错觉。但是,只要你走出被空调打理得凉爽怡人的房间,立刻就会被腾腾热浪包围起来。热气中蕴藏着无法蒸发的水汽,让你觉得全身上下,从头发到脚指头,甚至连五脏六腑都是潮湿的。汗珠从每一个毛孔里争相涌出来,街上的行人看着就像从护城河里捞出来的一样,浑身湿答答的,几乎要滴下水来。吸一口气,感觉吸进来的有一半是热乎乎的水汽,憋闷的感觉就像走进了密不透风的土耳其浴室,在那烧得通红的木炭上泼半桶凉水后效果。也难怪人们给这样的天气起了个形象的名字——桑拿天。

“你还是把车窗关上开空调好了。”陶威握着方向盘,歪着脖子似乎想躲开窗外扑进来的热浪。

“唉……我还以为上了高速以后车速起来高了,有风了就会凉快。”董玥按了一下车门内侧的黑色按钮,尼桑天籁的车窗静静地升起来,把闷热挡在了外面。

“这日子,有风也是热风。”陶威打开空调,“你把出风口调一下,别直吹,容易感冒。”

“没事,我没那么娇贵。”董玥打开地图,用手指找着路线,“馨园……在什么地方?”

“滨海新区嘛。”

“滨海新区那么大,到底是那条街啊,这地图上没有。”

“你别看那个了。”陶威用指节敲敲车载GPS导航仪,“我已经设置好了自动导航。”

“那个东西管用吗?”董玥对于高科技一向存疑。

“当然管用,我昨天晚上刚下载了新的更新,地图上有馨园小区。”陶威的口气好像是他发明了这东西似的,“你也应该装一个。有了它,去外地就方便多了。要不,我送你一个?”

“过年的时候姜韬送了我一个,用了一次就拆了。”董玥头疼地说,“我不会设置。三月份的时候去平遥玩,我设了一个目的地,结果它带着我到处兜圈子,绕了半天,最后还是停车问路才找到的地方。”

“你肯定是设定失误。”

“我完全不懂。回去你帮我看看吧。搞不好是那机器本来就有毛病。”

“好啊,我估计还是你操作的问题。”

“我让姜韬帮我看,他老没时间。”董玥说,“加上我也是真的不懂这些电子的玩意儿,看着那些菜单就糊涂。”

“姜韬回来没有?”陶威问她,“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他总得回来陪陪他妈。”

“昨天晚上飞回来的。”董玥打了个哈欠,“今天他带我姐去怀柔山吧散心去了,可能要在那里住一晚。”

“董琳终于想开了。”

“没有,是我让姜韬拉她去的。再这么折腾,不但她自己要垮了,我们也得被拖垮了。”

“你没跟她说我们去天津找许垚下落的事吧?”

“怕她疑心,就跟她说了咱们去天津玩。不然她非得跟着来不可。”

“能不能打听到还不一定。说实话,要真找到了许垚……我还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了。”

“说什么?”董玥尖声说,“我直接一顿大耳刮子抽他!”

“你会打人,太阳得从北边出来。”陶威扭头打量着她,忍不住嗤嗤地笑了。

车子在GPS提示驶下高速公路。滨海新区是把原来隶属天津市的塘沽、汉沽、大港区合并成立的新经济区,建设中又把东丽、津南区的一部分也划了进来。天津开发区、天津保税区、天津港都囊括在其中。新区里既有集装箱昼夜流转不息的工厂区、物流区,也有繁华拥挤的商业街和住宅区。馨园小区在滨海新区区政府的附近。小区门口立着很多二手房出售的广告牌。陶威和保安说了半车的好话,保证上楼找个人就走,不会超过十分钟,人家才同意他们把车停在小区的露天车位。

按照房产证上的地址,他们找到了5号楼1单元901号。看着紧闭的铁门,董玥突然觉得心砰砰乱跳,额头上直冒冷汗,手放在门铃上,却犹豫着按不下去。来之前,她想了很多种可能性,也有满脑子的疑惑不解还有猜测等待解答,真的要面对时,她却有些胆怯了。这铁门的后面,可能有寻找许垚最后的希望。董玥不知道自己的手按下去,事情会朝那个方向发展。虽然一路上一直安慰自己,做好了乘兴而来空手而归的心理准备,但是此时却害怕真的没结果,自己会多么的不甘心,或者有了结果,也可能引出更多的麻烦。

“都到这里了,就别犹豫了。”陶威按了几下门铃。不大一会儿功夫,里面传来脚步声和开锁的声音,但董玥却有一种如坐针毡的错觉。

“你们……找谁?”门开了,一个中年男人堵在门口,迷惑地看着他们。他穿着蓝色的家居服,戴着黑框眼镜,看起来很斯文。房间里传来电视的声音,其间好像还夹杂着说话声。

“请问,这里是佟耀然家吗?”陶威上前一步,客气地问。

中年人愣了一下,同样客气地回答佟先生不住在这里。

刚燃起的希望一下子就破灭了,董玥的心里不由得凉了半截。陶威却没有放弃的意思,对中年人谨慎地说:“我们是他的远方亲戚,来天津旅游,正好路过这里,想见见他。我记得……这房子是他买的,您是……”

“这房子是佟先生租给我们的。”中年人说。

“哦,那您知道佟耀然现在住哪里吗?”陶威问他,“我们没有他现在的电话号码,只知道他在这里买了房子。”

“他住哪里我还真不知道。”中年人充满歉意地说。董玥已经失落到了极点。忍着桑拿天跑了几百公里,就碰了个软钉子,心里是说不出来的沮丧。

“不过……我这儿留过他一个电话。”中年人说,“要不,你们打打试试看?”峰回路转,希望突然又出现了。“你们先进屋坐吧。”中年人把他们让进客厅,自我介绍姓王。

客厅很宽敞,铺着浅褐色的木质地板,靠近阳台的地方铺了一块四米见方的羊毛地毯,上面摆着沙发茶几。一个穿着和王先生一模一样的居家服的中年妇女正在和一个四五岁的女孩子一起搭积木。沙发对面,电视里播着北方持续高温,南方洪水肆虐的新闻。看到有陌生人进来,妇人赶紧站了起来。

“佟先生的亲戚。”王先生对太太说了董玥他们的来意。

“请坐吧。”王太太理解地说,“大热天的来走亲戚,却扑了个空,也真难为你们。”

“很多年没走动了。”陶威赶紧给自己圆谎,“本来有个电话,结果停机了。”

“现在的人,换电话跟换衣服似的。”王太太说。

王先生从书房里探出头问太太:“记电话的本子放哪里了?我记得在书桌抽屉里。”

“最底下那个抽屉里,你再仔细找找。”王太太高声说。孩子不小心碰倒了已经快磊好积木,急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鼻涕眼泪打湿了前襟。王太太赶紧过去哄她,又是吓唬又是拿糖果引诱,小女孩才算止住了抽泣,被母亲拉到里屋去换衣服。

“找到了,就是这个手机号。”王先生从书房里走出来,手上摊着一个记事本,“不过我也没打过这个电话,也不知道有没有记错。”

“您没和佟耀然联系过吗?”陶威觉得很意外。

“我们是通过中介租的房子,只是看房和签合同时见过他几次。”王先生说。

“没事,我们打打看吧。”陶威把号码输入自己的手机,“实在找不到也就没办法了。”

“要不咱们去找找中介?”董玥提醒陶威,“他们那里应该有佟耀然的联系方式,不然房子出了什么问题他们找谁去?”

“对,中介肯定有他的联系方式。”王先生说,“说不定他们还知道佟先生住在哪里呢。”他先生从茶几上拿起自己的手机,“帮我们联系的经纪人叫高云,我手机里存了他的电话,你记一下……”

陶威把房产经纪人的电话也存入手机。他们谢过王先生夫妇,正要起身告辞,门铃又响了起来。

“哟,这一大清早的,还挺热闹。”王太太去应门,不大的功夫就一脸紧张地进来了。她身后跟着四个人,走在前头的一个小伙子穿着警服。王先生看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还有警察,也不免紧张起来。

董玥惊讶地看见秦思伟紧跟在小警察的身后,对她抱以同样惊讶的一瞥。不过两个人都没开口打招呼。

“你是王译?”穿警服的小伙子说话带着明显的天津口音,看起来是附近派出所的片警。

“对,我是王译。”王先生点点头,不安地看着这群不速之客。

“这几位同志是北京市来的,有个案子需要你配合调查。”片警说。

“什么……案子?”王先生夫妇是一对老实人,被警察找上家门,又说有案子,吓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董玥和陶威在这个时候,觉得走也不是,留下也不是,又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能面面相觑干瞪眼。

“你们别怕,我们只是来了解情况的。”秦思伟打破的僵局。

“哦,那……坐吧,快请坐。”王先生张罗着沏茶,被秦思伟婉拒了。

“王译,这个人你认识吗。”秦思伟拿出平板电脑,调出一张照片给王先生看。

“没有,从来没见过。”王先生看了看,又递给王太太。她也只是摇头。

“那……这个人,你见过吗?”秦思伟又调出一张照片。

“这……这……佟先生啊。”王先生指着照片,“没错,就是他,佟耀然。”他想起一旁还坐着佟耀然的“亲戚”,赶快把平板电脑递给董玥,“你看,这是不是佟耀然?”

董玥不好推脱,只得接过平板电脑看了一眼。只这一眼,她的心脏就差点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照片有明显的电脑合成的痕迹,略微有些失真,但是那微微翘起的下巴,挺直的鼻梁和大眼睛,分明就是许垚。王先生怎么说他是佟耀然?秦思伟带人远道赶来天津,难道说,许垚犯什么案子?而且看秦思伟的表现,分明是不知道他的身份才来问王先生。董玥只觉得血气上涌,深吸了几口气才没有让自己当场晕倒。

“佟耀然是这里的房主,我们的房东。”王译说,“我们算不上认识,也没接触过几次。我这里有他的电话……”他抓过刚才丢在茶几上的记事本,哆哆嗦嗦地翻着。

“他不是佟耀然。”董玥鼓足勇气开了口,声音有气无力。大家听她这么一说,都愣住了。

“他不是佟耀然。”董玥抬起头,看着秦思伟,“他是我姐夫,许垚。”

“许垚?”秦思伟表现得非常镇定,但从他的语气里还是能听出讶异。其他几个警员忍不住交换着惊诧的眼色。

陶威大惊,顾不上什么礼貌体面,一把从董玥手里夺过平板电脑,看了一眼也忍不住喊了出来,“哎呀,真是许垚啊。是他,错不了!”他瞥见众人的表情,发觉自己的失态,不好意思地挤出一丝歉意的笑。

“明明是佟先生,怎么成了许……”王先生摸不着头脑,“许什么?”他问董玥,“他到底是什么人?”

董玥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因为她自己也云里雾里,不明白眼前的状况。

秦思伟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而是从包里拿出一个证物袋,袋子里面装着一张身份证的复印件。“王译,你看看这个。”

王译接过来端详着。“咦?这姓名、出生日期、身份证号竟然都和我的一样。但是这照片……我怎么看着是佟……”他犹豫了一下,“不管他是佟先生还是许什么,这照片肯定是他的。”

“现在可以肯定是这个人盗用了你的身份。”秦思伟说,“他既然是你的房东,那么有可能是你们签合同的时候,他盗取了你的身份证复印件,然后换上他自己的照片,伪造了一张假身份证。”

“他不会利用老王的身份干了啥坏事吧?”王太太开始替丈夫担忧。

“你们不用担心。”秦思伟说,“情况我们已经了解了。如果还有什么问题,会再和你们联系。”

“警察同志,你们找到许垚了?”陶威追问,“他在哪里啊?我们找了他一个星期了。”

“哦,这个嘛。”秦思伟站起来,对他和董玥说,“两位,关于这件事,我还有几个问题想请你们配合。我们换个地方?”

告别了心神不宁的王先生夫妇。董玥和陶威跟着警察门来到附近的派出所。

“两位确定照片上这个人就是许垚吗?”秦思伟再次调出照片。

“肯定是他。”董玥说,“许垚被你们抓起来了?他……犯什么事了?”

“出什么事了?”陶威附和着。

“我们没有抓他。”秦思伟说,“事情是这样的。昨天,就是八月十三日的凌晨,在景天太阳城小区发生了一起爆炸案。”

“那案子啊,这两天新闻一直在播。”陶威一边说,一边擦着脸上的汗。

“我们在案发现场找到了一具尸体。你们看到的照片就是尸体的面部复原图像。”

“什么!”董玥像被高压电电到一样跳了起来。陶威直愣愣地盯着秦思伟,半天说不出话。

“我们走访了景天太阳城的物业和一些居民,得知他借住在爆炸的那一户,当天还在小区里租了套房子,用的就是这张身份证复印件。”秦思伟把复印件推到他们面前,“他用的是王译的名字。但是我们调查户籍档案时发现,这上面的照片和王译本人不符。”

警方从王译家人那里得知他在天津工作,住在馨园小区就马上赶过来了。但是没想到会遇到董玥和陶威,也更没想到死者竟然是许垚。

“希颖和你说过我们家的事了?”董玥问他。

“她提过你姐夫失踪了。但是我们都没把这事和景天太阳城的案子往一处想。”

“谁又能想到呢?”

“你们二位又是怎么找到王译的?”秦思伟问。

董玥从手提包里拿出他们在许垚办公室找到的房产证,交给秦思伟,对他讲了事情的经过。她还没有从刚才的震惊中恢复过来,思维有点乱,好在她漏掉的地方还有陶威的补充。

“原来是这样。”秦思伟翻看着房产证,“佟耀然可能是许垚的另外一个化名,可能也是盗用了别人的身份,也可能是他的熟人。我们会查清楚的。”

“我说许垚怎么老往天津跑。”陶威想到了什么,“他在这里连房子都买了。说不定还置办了其他的产业。”

“但是许垚不可能有那么多钱。”董玥迷惑地说,“而且他用别人的名字买房置业,这说不通。”

“或许是不想被别人知道。”陶威说,“所以用了假名。”

“买房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两位认识一个叫谷延的人吗?”秦思伟打断他们,“就是这个人。”他从平板电脑调出谷延的照片。

“不认识。”董玥盯着那张陌生的脸。

“从来没见过。”陶威凑近看了看,“许垚这些天就一直在他家里吗?”

“难怪我们找不到他。”董玥说,“这个谷延,我从没听说过,他和许垚什么关系?”

“我们刚开始对谷延的人际关系展开调查,还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有些问题要等他伤势好一些才能知道。”秦思伟说,“你们了解许垚平时有什么仇家吗?”

“仇人?没听说过。”陶威说,“他虽然不怎么讨人喜欢,但是也谈不上有仇家。”

“怎么问这个?”董玥警觉地问,“那爆炸案不是意外吗?”

“根据我们的调查,现在已经确定许垚是被人用重物打击头部而死的。爆炸虽然不在凶手的计划之内,但这是谋杀无疑。”

这比听到许垚已死更加令人震惊,董玥觉得自己在发抖。今天遇到太多意料之外的事情,她觉得自己快承受不了了。索性秦思伟没再提伤脑筋的问题,只是问了问许垚的基本情况。

“你们通知我姐姐没有?”起身告辞的时候,董玥问他。

“这不才知道死者是许垚嘛。我马上通知北京的同事。可能还要麻烦家属去辨认一下尸体。”

“认……认尸……”董玥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一定要去看……尸体吗?”

“事关重大,还是要确认一下。”秦思伟说,“必要的话,可能还要请他妹妹配合做一个DNA的鉴定。”

走出派出所的大门,陶威问董玥:“那个秦警官你认识?”

“昨天还一起喝咖啡。”董玥说,“上次我带你去的那家咖啡店你还记得吧?名字叫forget it coffee。”

“记得,老板很漂亮。”

“男人唉……”董玥觉得心里酸溜溜的,“那就是他的女朋友。”

“哇,那他可真有福气。”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琢磨这个。”董玥嗔怪地说,“昨天还听他提起爆炸案,谁知道……”说到这里她一阵心酸:“我姐怎么这么倒霉,这才结婚几天就……”虽然她讨厌许垚,这些天也没少在心里骂他。但是人已经走了,她还能说什么呢?

“我们得尽快赶回去,许垚这一死,公司和你们家里肯定有很多事等着处理。”陶威问她,“要不要给你哥哥打个电话?这么大的事要跟他说一声。再说,警察可能也回去天津分公司调查。”

“今天周末,我哥哥应该在北京。”董玥说,“我们回去就能见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