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051号战时集中管理中心
1948年7月1日
8:15 AM
美利坚合众国的灭亡以一系列签字仪式发端。二十岁的石村鲁斯对此尚不知情。她被关押在数百英里之外的在美日裔拘留营里,营地原本是一座残破的军营,后来胡乱搭了几座岗亭,又在外面围了一圈带刺的铁丝网。几乎每样东西上都积了厚厚的灰尘,鲁斯感到难以呼吸。她的囚室里一共住了十二人,其中两人正在宽慰另一名难友纪美子。
“每次都放他回来的。”难友们劝慰道。
纪美子心烦意乱。她的眼睛哭肿了,喉咙里哽着痰和尘泥。“上一次,他们把伯纳德打得好惨,一个月都走不了路。”伯纳德唯一的“罪行”就是八年前曾因公出差,在日本待了一个月。尽管完全忠于美国,他仍然遭到了怀疑。
鲁斯的床上乱糟糟的,乐谱七零八落地散在军毯上。她的小提琴断了两根弦,第三根也纤弱欲断。乐器旁边那几张泛黄的乐谱是施特劳斯和维瓦尔第的名作。她们的桌子、椅子,就连搁物架都是用破盒子、板条箱以及各式闲杂物件搭凑而成的。木质地板即使每朝打扫依旧积满尘土,其间还有缝坑,走路时一不小心就会被绊倒。油炉散发出油脂齁掉的腻味,冰冷的寒夜里根本不足以取暖。鲁斯望了一眼纪美子,却见她哭得更厉害了。“这是他们第一次关押他过夜。”纪美子说,“以前每次,每次都放他回来的。”
鲁斯看得出,纪美子身边的两名狱友都表情严峻。过夜羁押通常意味着最糟的情况。鲁斯打了个喷嚏,感觉喉咙里有什么东西黏黏的。她握拳用掌根捶捶胸口,想让呼吸顺畅一些。此时仍是清晨,但热气已然显露,她的脖子上覆满了汗珠。极端天气常年主宰着这片沙漠地带。她的视线投向纪美子年轻时的照片——一位雍容华贵的千金小姐,原本是一笔巨额财富的继承人。
“鲁斯!鲁斯!”营房外,她的未婚夫伊齐基向囚室飞奔而来,“卫兵全跑光了!”他边叫边闯进屋内。
鲁斯擦去伊齐基头发上的尘土,问道:“你说什么?”
“美国兵全跑了,整个早上都没见着人影。有些老辈人说,看见他们开车走了。”
纪美子抬起头。“美国兵全走了?”
伊齐基笑容灿烂。“好像是。”
“为什么?”
“我觉得是被吓跑的。”
“这么说,那是真的了?”纪美子问道,声音里饱含希望。
伊齐基耸耸肩。“我说不准,只听说天皇要求将我们全部释放。”
“我们和天皇有什么干系?”
“因为我们都是日本裔吧。”鲁斯猜测。
“我只是半个日本裔。”伊齐基回答。他是中日混血,干瘦的身板外加溜肩,使他看上去比实际矮了不少。常年在田间劳作,伊齐基晒得满脸黝黑,皮肤褶皱重重,像梅干似的。他个头本就不高,额前还生就一绺卷曲的黑发,更为他平添了几分孩子气的狡黠。“老辈人都说我们是美国人。”
“再也不是了。”鲁斯说。她知道,在持有合法美国国籍的公民当中,就连只有十六分之一日本血统的混血儿也被抓进了日裔拘留营。这里的孩子一个比一个瘦,她也不例外,四肢纤细,嘴唇开裂。她皮肤白皙,头发却乱作一团,枯涩的发丝纠缠打结。相比于伊齐基的激动,鲁斯的站姿透着沉着与坚定,飞扬的尘土也没令她大惊小怪。
“你们怎么了?”伊齐基转而问纪美子。
“伯纳德整晚没回来。”纪美子回答。
“去审讯楼找过没有?”
“我们进不去啊。”
“卫兵早都跑光了,咱们现在就去看看吧。”
他们五人便走出狭小的囚室,踏上拘留营的场地。几百间营房等距排列,划为几大片区域,营内萧索凄凉。一块标牌上写着“51号战时集中管理中心”,文字被人划掉,改成了“51号审讯楼”。大多数营房的外墙上都糊着焦黄的纸,经历风雨侵扰,碎片纷纷剥落。这些纸糊了一层又一层,原是为粘紧并加固外墙涂料,但贴得越厚,反而使得整面石灰墙越不耐用。他们走过了一座垮塌的教学楼、一片棒球场、一家算是小卖部的门面,还有一块像是居民区的地方。到处人去屋空,不少房舍只剩下残垣断壁。这座牢狱之城蒙着无穷无尽的尘埃,骄阳不遗余力地施行着火热的意志,照得人头晕眼花。
一行人正前往审讯楼,忽见营地西北角的哨塔外围了不少人。“去看看怎么回事吧。”纪美子的一个同伴说道。
伊齐基和鲁斯看了一眼纪美子。她无心理会人群,撇下同伴一溜小跑奔向了审讯楼。
他们二人便转身前去哨塔,已有几个人进塔内查看。“一世”和“二世”们全神贯注地在旁围观,每走一步都能听见他们大声嚷嚷着,提建议或是问话。年长的一世们是最早漂洋过海来美国的移民,而年轻的二世们则在美国出生;大多数人鲁斯都不认识。难友们齐聚此地,有那个朝天鼻上长了三颗痦子的男人,那位眼镜镜片开裂的女士,还有那对双胞胎,因应对苦难经历的不同心境而长出了不同脉络的皱纹,连面容都显得相异。苦难是位公正的艺匠,任谁的骨架皮肉都要经他雕琢,褶纹的阴影记录着严酷磨难留下的刀痕。大多数囚犯只有几件换洗衣服,却都尽量保持着衣衫的整洁,布料破损的地方都精心打上了手织的补丁,以免进一步撕裂。可是鞋穿破了就没那么容易缝补,又没法添置新的,他们往往只能改穿凉鞋,脚上磨起了老茧。听得这里吵吵嚷嚷,不少半大小子也好奇地跑来一探究竟。
“谨防美国兵躲在隔间里!”
“说不定只是偷懒去了!”
“他们的口粮带走没有?”
“武器呢?”
难友们立即七嘴八舌议论起来,主要问题是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
“回家啊!不然还要做什么?”一个年轻人提议。
老辈人不大情愿。“回哪儿去?现在情况都还没摸清楚,连这里是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万一外头还在打仗呢?”
“不等逃出去,我们就会被乱枪打死。”
“万一美国兵只是在试探咱们呢?”
“有什么好试探的?他们人都跑了。”
伊齐基看看鲁斯,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如果这是真的,如果他们真要放咱们走……我爸妈一定不敢相信。”
回想起那天美国兵闯进教室,命令他们出去排队站好,掐指算来已经好几年了。她原以为是要去参加野外考察之类的短途旅行,因为他们只让她带一个手提箱,装点随身物品。后来得知那已是她在圣何塞的最后一天,而喜欢的书一本都没带上,她哭了好久。
人群突然发出感叹声和急促的惊叫,朝着南方指指点点。鲁斯顺着他们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远处腾起一小团移动的尘土,看来正有一辆小吉普车朝他们驶来。
“哪国的旗子啊?”一个年轻人问。
人们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吉普车侧窗,可旗帜的图案隐没在尘雾之中。
“星条旗。”
“不对,你傻啊,明明是个大红圆。”
“你瞎了吗?绝对是美国旗。”
随着吉普车逐渐驶近,时间似乎慢了下来,仅数米的路程仿佛有几千米那么长,有人甚至怀疑那是海市蜃楼,那救兵的幻象不过是作弄他们。烈日的热气袭来,他们的衣服已被汗水浸透,心中的期待却渐趋高涨。每一丝炎风都使鲁斯胸口气浊憋闷,但她拒不离开。
“看清楚旗子没有?”有人问。
“还没呢。”另一个人回答。
“你眼神咋那么不好使?”
“就你眼神好使!”
一分钟过后,车已很近了,足以辨认出车旗的图案。
“是日本皇军的人。”
吉普车停了,走下来一个步伐坚定的年轻人。他身高约莫一米八,身着日本皇军的棕色制服,腰系“千人针”,即绣有千针的红色腰带,以祈武运亨通。狱友们纷纷围到他身旁询问:“外面情况怎样?”
他没有急着回答,而是先鞠了一躬,然后才噙着泪花说道:“你们大概没有认出我。我就是以前的史蒂芬,四年前逃出拘留营加入了皇军,现在叫佐藤福作,是皇军的一名伍长。我是来报喜的。”
和身边的大多数人一样,鲁斯断不肯相信。小佐藤失踪时才十四岁,面容消瘦,个头尚不足一米五。其他男孩都不让他一起打棒球,因为他太矮了,每次击球都三振出局。
“外面情况到底怎样?”一个女人问。
他喜不自胜地朝他们笑,与军人的形象很是不相称。然后,他郑重宣布:“我们胜利了!”
“胜什么利?”
“今天早晨美国政府投降了。”他说,“这里不再是美利坚合众国,要改叫日本合众国了。有些叛军仍然在逃,妄图到洛杉矶建立一个据点,但很快就会平复下去。昨天已经给了他们教训。”
“昨天有什么大事吗?”
“天皇陛下投放了一件秘密武器,让美国人明白,他们绝无胜算。巴士已经在路上了,马上就能载你们去安全的地方。你们自由了!天皇陛下亲自过问你们的境况,还吩咐给诸位安排了新家。所有拘留营里关押的二十多万名日裔,如今将在大日本合众国重获新生。天皇陛下万岁!”他放声高呼。
一世们本能地跟着呼喊:“天皇陛下万岁!”而生于美国的二世们却全无这种意识。
佐藤改用日语再次呼号:“天皇陛下万岁!”
这一次,所有人一齐用日语跟呼道:“万岁!”
鲁斯也呼喊着。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平生第一次体会到胸中涌动着庄严之感。
身后,一辆军用卡车驶入营地。
“我们带了酒食,大家一起庆祝这个好消息吧!”佐藤大声宣布。
接下来的情景让鲁斯大开眼界。驾驶座上走下来一个身穿整套皇军军服的混血女子,蓝眼睛,黑色卷发。佐藤向她敬了个礼,说道:“欢迎您,中尉!”
她挥手示意他礼毕,然后用热爱而关切的眼神望着人群,说道:“我谨代表帝国,向历经磨难与牺牲的诸位致以敬意。”她深鞠一躬,久久不起,以示情深意切。从她说起英语毫无瑕疵的口音判断,她一定是第二代日裔。鲁斯发现,很多人也像自己一样被这位女军官惊呆了;狱友们从未见过男兵向女上级敬礼,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鲁斯特意看了看她的新军刀,对任何一位军官来说,佩刀就如同勋章,象征着荣誉。
“我叫吉田益代,是在旧金山长大的,和你们许多人一样,我以前也有个西方名字,叫艾丽卡·布莱克。我的母亲是一位勇敢的日裔女士,她教给我传承文化的重要性。和各位一样,我也曾因为‘间谍活动’这个莫须有的指控被抓进拘留营,与家人骨肉分离。是皇军救出了我,给了我新的日本名字和身份,我终于不必困在那个虚假的西方身份中了。我们曾经愚蠢地渴望融入美国,却从未被接纳;而今,我是大日本皇军的中尉。诸位皆是帝国的子民,也即将获得全新的身份。祝贺你们!”
这时,四个士兵推着小车,运来卡车后厢里放着的几桶清酒。
“谁去把杯子拿来。”
不多久,大家便纷纷举杯敬天皇,并向福作(史蒂芬)打听战争的细节,有些老辈人带着吉田中尉参观拘留营地。酒一下肚,伊齐基的脸便“唰”地红了,他对鲁斯说:“咱俩也该参军去。”
“你参军能干什么?你做俯卧撑还不如我做得多哩。”她取笑他。
“我会强壮起来的。”他抬起小臂摆出健美姿势。
“像小老鼠似的。”她摸着他手臂上鼓起的那一点点肌肉说道,“你发现了吗,他们俩佩的都是新型南部十八式半自动手枪?”
“我压根没看见他们有枪。”
“据说十八式改良了击针复位弹簧较差的问题,性能更好。旧款用的是八毫米子弹,而——”
突然,一声尖叫传来,人们纷纷侧目。审讯楼方向传出此起彼伏的哭喊声。鲁斯这才意识到,经历过刚才那一轮翻天覆地的洗礼,她差点忘了纪美子。
审讯楼是营内唯一的三层楼房,用作卫兵的宿舍楼,并设有一个特别审讯中心。它以红砖建成,气派规整的长方形楼体两端各附一栋侧楼。楼里经常在半夜传出令人心惊胆战的哭号。月光明朗的时候,从某个角度看去,它映着清辉,就像一颗泛着血光的红石头。每个人走近这座楼,都要用尽全身力气抑制本能的颤抖。楼顶上,星条旗依旧高高飘扬。
十二个血淋淋的囚犯被抬出,都瘦骨嶙峋,瘀伤遍布。
“这里出什么事了?”佐藤伍长问。
一个身上只缠了块腰布、头发被扯掉半边的人哭喊道:“他们杀了我的兄弟,诬陷我串通帝国,我倒还巴不得呢!”他想往地上啐一口,可是嘴里太干,什么都没吐出来。他的头皮上满是割痕,鼻孔大张、双眼鼓突的模样活像黑猩猩。他气得青筋暴跳,大声控诉:“我是美国公民,可他们待我连狗都不如!”
伍长回答道:“天皇陛下已出面营救大家,替咱们向美国人报了仇。”
这时,前门内出现纪美子的身影,怀中抱着一具人形。
鲁斯倒抽一口凉气。那是伯纳德,两条腿都没了,腰部以下只剩缠满绷带的残端。纪美子面无血色,眼中是过度惊吓之后的麻木,仿佛石化了。鲁斯凝视着伯纳德,想看他是否仍有呼吸,但看不出来。
“可怜的纪美子。”鲁斯听见有人说,“她家那么有钱,可现在她什么都不剩了。”
“有钱人最惨了。”
许多人惋惜地点点头,以示赞同。
“这位大姐……”佐藤伍长开口。
但他还来不及往下说,纪美子已劈头盖脸地连番怒问:“天皇为什么不救他?为什么不早一天救我们?”
“您请节哀顺变。要知道,杀害您朋友的不是天皇陛下,而是美国人。我向您保证,众位在这里受的苦,天皇陛下已经百倍地报复到了美国人头上。”
“报不报复关我什么事。他死了。他已经死了!”她大叫道,“既然天皇这么无所不能,为什么不早一天派你们来?”
“请您冷静。我理解您心中的悲痛,但是,任何人不得对天皇陛下出言不逊。”
“去他妈的天皇!去他妈的美国佬!”
“我再提醒你一次,因为我知道你是精神受了刺激。请勿对天皇陛下出言不逊,否则——”
“否则怎样?他要报复我?我啐他个——”
佐藤伍长举起他的南部十八式半自动手枪,对准纪美子的头部开了火。她的脑袋随之爆开,脑浆和鲜血洒了一地。她颓然倒下,双臂紧抱着死去的男友。
“任何人不得对天皇陛下出言不逊。”伍长重申,把手枪插回皮套,绕过纪美子的死尸,来到其他幸存者面前,宽慰他们说一切都会好起来。
在场的人无不噤若寒蝉,伊齐基浑身战栗。鲁斯伸手揽着他,问道:“还想参军吗?”她也和他一样恐惧。
她回头看着纪美子的尸体,强忍住眼泪。
“挺住。”鲁斯双手捧着肚子,对伊齐基说道,“为了小红子,咱们一定要挺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