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宗教家,我只是信任上帝的引导
——1934年3月发表于美国《论坛》杂志
按天性,我不是宗教家,至少不是一般人所谓的宗教家。我的个性不喜欢玄虚,而爱好实际,我很重视世间事物,有时或许重视得有些过度了。
所谓世间事物,并非仅指物质方面而言。我爱好一个美丽的瓷瓶,比较高价的珍宝为甚。就我和我丈夫旅行的经验说,经过一个拥挤污浊的内地城市,我心中烦扰不安之至,而飞机在云雾迷漫中,冒险前进的时候倒不觉得什么。个人的安全,我是从不放在心上的。但我时时关怀着我所创办的国民革命军遗族学校,如何把学生们训练成良好的公民,使他们将来对社会、对国家都有宝贵的贡献;而如何改良同胞的生活,也是我所最关切的问题。
而且我多少带些怀疑心的。我常常想,所谓忠诚、信仰、不朽等等,不免有些近乎理想的。世上所看得见的东西,我才相信,否则我就不相信。别人承认的事情,我未必因而也加以承认。换句话说:适合我父亲的宗教,不一定能打动我。那只适口舌,宛如糖衣药丸的宗教,我并不信仰的。
我知道我母亲的生活,与上帝非常接近。我认识我母亲的伟大。我在幼年时,对于母亲强迫我的宗教训练,多少有些不肯受命,但我相信这种训练,给我的影响很大。那时的家庭祈祷,往往使我厌倦,我就借着口渴为推托,偷偷地溜到外面去,这常常使母亲烦恼。那时我也像我的兄弟姐妹一样,必须常常上教堂去,而冗长的说教,使我觉得非常憎厌,可是今天想起来,这种常上教堂的习惯,养成了我做事的恒心,这真是深可感谢的训练。
宋美龄与爱犬在家中
母亲的个性,处处表示出她的严厉刚强,而绝对不是优柔善感的。母亲那时虔诚的祈祷,是我幼年生活中最深刻的印象,她常常自闭于三楼的一间屋子里,举行祈祷,祈祷的时间很长,有时天没有亮就开始了。我们有什么难题要求解决,母亲一定对我们道:“让我去叩问上帝。”我们不能催促她立刻回答,因为叩询上帝,不是五分钟可得到效果的事情,一定要耐心等待上帝的启示。但奇怪的是,凡母亲祈祷上帝以求决定的任何事情,结果都是良好的。
蒋介石夫妇与孔祥熙
所以母亲谢世之后,我常常自己想,我的精神生活将渐渐成长了。说得更直接一些,我觉得上帝之所以召我母亲,是为了要使她的儿女得以自立。当我母亲在世的时候,我常常以为我所应做或不应做的事情,母亲会替我祷告上帝,叩询上帝的。她虽坚持着我们必须自己祈祷,她不能做我们的中间人,然而我确信她有无数长时间的祷告,是专替我们举行的,或许因为有这样一个母亲在我心中和宗教发生了联系,就使我怎样也没有法子把它舍弃了。
在我结束这个祈祷问题以前,我想告诉你们从母亲那里得到的一次教训。那时她已卧病在床,距离她去世的日子没有多久了。那时日本开始掠夺我国的东三省。这件事的详细情形,我们对母亲是保守着秘密的,有一天我恰好同她谈到日本威迫我们的急切,当时我奋激不能自制,突然高声喊了出来:“母亲,你的祈祷很有力量,为什么不祈求上帝,用地震或类此的灾祸惩罚日本呢?”她把脸转了过去好一会儿,接着用严肃的目光,看着我:“当你祈祷,或求我替你祈祷的时候,切不要拿这种要求侮辱上帝,我们凡人尚且不应当有此存心,何况祈求上帝呢?”
我所受的影响很深,我知道日本国民因政府对华行动的谬妄而受到苦痛的很多,所以现在也能替日本国民祈祷了。
过去七年之中,不如意事十常八九,我因此感到悲观。国家则内忧外患,交迫而来,最富饶的东北三省给敌人夺了去,人民则饱受水旱灾荒,原应团结一致的军政领袖,却又常常发生纠纷。在私人方面呢,神圣的慈亲又去世长逝,这种种痛心的遭际,使我看到了我生的缺憾以及人事的艰难。我们为国家努力,宛如杯水车薪,无济大事,我觉得人生在历史的洪流中渺小得不啻沧海一粟。有时我自己对自己道:“国家果真强盛、果真统一了,我们又怎样呢?天下事真没有一个止境的吗?盛极必衰,一个国家到了繁荣的极端,一定就要下降!”(这些话我从来没有对丈夫说过。)
回忆我若干年来的结婚生活,我与宗教发生关系,可分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我极度的热心与爱国,也就是渴欲替国家做些事情。我的机会很好,我与丈夫合作,就不难对国家有所贡献了。我虽有这样的抱负,但只赖自我,我实在还缺少一种精神上的定力。
接着是第二阶段。我在上面已说过的种种忧患,使我失望悲观,颓丧消极了起来。到慈亲去世,真觉得眼前一团漆黑。北方有强敌的铁蹄,南方有政治的裂痕,西北旱荒,长江水灾,而最亲爱的母亲,又给上帝呼召了去。除了空虚,我还有些什么呢?
我母亲的宗教精神,给了蒋委员长很大的影响,我于是想到,我在精神方面,不能鼓励我的丈夫,实在觉得万分遗憾。委员长的太夫人是热心的佛教徒,他的信仰基督教完全由于我母的劝导。为了要使我们的婚约得她许可,委员长允许研究基督教义,并且诵习《圣经》。后来我发现他谨守前约,我母亲去世后,也丝毫不变初衷,但教义中,他起初很有一些不能了解的地方,读时很觉沉闷。他每天诵习《旧约》,苦思冥索,自多困难,所以我在日常谈话中,实有把难解之处委婉示意的必要。
于是我方始明了,我只要就丈夫的需要,尽力帮助他,就是为国家尽了最大的责任。我就把我所知道的精神园地,引导丈夫进去。同时我因生活纷乱,陷于悲愁的深渊,也想找一自拔的途径,于是不知不觉地重又回到了母亲所信仰的上帝那里。我知道宇宙间有一种力量,它的伟大,决不是人们所可企及的,那就是上帝的力量,母亲鼓励委员长精神生活的任务,既由我担负了起来,我也日渐和上帝接近了。
由此而入第三阶段。我所愿做的一切,都出于上帝的意思,而不是自己的。人生实很简单,是我们把它弄得如此纷乱而复杂。中国旧式绘画,每幅只有一个主要题材,譬如花卉画轴,其中只有一朵花是主体,其余不过衬托辅助而已。复杂的人生也是如此。那么人生的那朵花是什么呢?就我现在所觉悟的,那是上帝的意志。但需要绝对的虔诚与忠信,方有明白上帝意志的可能。
如今政治生活中充满着虚伪、策略和外交手腕,可是我深信这些并不是政治家的最有力武器,他们最有力的武器,只有忠诚和正直。从前沙罗门祈求上帝的时候,他并不要上帝赐给他财富、名誉和权力,他所要的是智慧——是救国的智慧,这正足以看出沙罗门的伟大。人们必须有决心,有智慧,再加上努力,那么什么事都能完成,只要好或只是好是不相干的。我从前这样那样的,祈求上帝的事情很多,现在只求知道上帝的意志而已。上帝往往在我的祈祷中赐以启示。祈祷不是“自我催眠”,它的意义比“参禅”也大得多。佛教的僧侣,每做日常的静坐深思,然而参禅所得的力量,仍旧限于自己的力量,祈祷时就有比自己更大的力量来帮助我们。我们耐心静待上帝的指引,而上帝的指引,永远不会错误的。
从前在三国时候,曹操有一天领兵远行,士兵们走得非常倦怠,而且口渴得很,曹操对他们道:“我从马上望过去,看见前面有座茂林,结着累累的梅子!”于是士兵们的嘴里,都充满了唾涎,立刻增加了新的力量,新的勇气。可是这能持久吗?梅林到底没有看见,士卒的困倦饥渴,也就较前更厉害了。这在我看来,与参禅没有什么两样。只能使精神一时兴奋,在没有别的法子的时候,或许也有些帮助。可是我不这样做,我遇到精神上饥渴的时候,决不望梅自足,一定要探索生命的源泉。
《圣经》有两句话,给我的印象比什么都深刻。一句是:“愿主的意志实行。”还有一句是:“汝须尽心尽力尽意爱主——汝之上帝。”我们必须心意并用。存心虽好,而意无主宰的人,仍会堕入地狱。
世间最可厌憎的,莫过于有意义而没有判断的人。祈祷是向导人生的明灯。上帝能启发我们,指导我们。我所以惶惑,因为智慧有限。我们苟怀疑自己的决断,那么必须寻觅向导,得到向导之后,我们就可前进了,上帝决不会把我们引入歧途的。
上帝的智慧是无限度的,和我们有限度的比较起来,我可以用一个譬喻来说明:我们在山中旅行,只见前面峰峦重叠,一山复一山,莫知其始,莫知其终,但倘有高升天空的机会,那么一切都清清楚楚,可以看明真相了。这或许就是上帝的智慧与我们的智慧的分别。当我向上帝祈祷的时候,他就把我高高的提升到空中,那里就一切厘然,尽在眼底了。
这个譬喻,我不相信没有祈祷经验的人们能够了解。对一向没有得到上帝指引经验的人做这种解释,有如使耳聋的人欣赏肖邦名曲。物理专家或声学专家是不是能用音波使耳聋的人,领略它的意味,我虽知道,我可是没有这种能力。但我所要说明的是,无论有没有受过上帝引导的经验,这种引导是确乎存在的。如有无线电的关键,不论开着、关着,音乐总是存在于空中的。我们学会了开启的方法,我们就明白了。怎样学会这种方法呢?只有时时和上帝做精神的交感,从前使徒劳伦斯所谓“习于上帝的降临”。和上帝没有深交的人,绝没有感觉上帝降临的希望。
总之,在我看来,宗教是很简单的事情。其意义就是尽我心、我力、我意,以实行上帝的意志。我觉得上帝给我一份为国家出力的工作……中国目下所有的问题,都是十分艰巨,诚为从来所未有的。但是我如今丝毫不再沮丧,不再消极了。我信仰的上帝,他有无限力量可以帮助我们,他的恩惠,简直会超出我们的想望和祈求。
我写这篇文字的时候,随时有发生危险的可能,可是我一点儿不怕。我确信在我们工作没有完成以前,决不会有意外降临到丈夫和我的身上来。将来工作完成,纵有意外,还有什么关系呢?
宋美龄画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