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大儒爱新觉罗·毓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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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孙序

忆遗世独立的狂狷高士——毓老师

近日,仁图把他写的毓老师的传的初稿交给我,并邀我作篇序,因为我忝列毓老师的门墙,早期弟子,不好推辞,接受了这项任务。春节过后,正月十二日那天,从早到晚,整整一天,一口气读完了这本书。我之所以能一气呵成看完这本传记,有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我初次见到毓老师迄今已超过五十年,但对于毓老师一生行事,知道的非常有限,一看到这篇稿子,如同在沙漠中遇到甘泉,巴不得一口气吞下。另一个原因,仁图善于叙事,大事小事,巨细无遗,如行云流水般,娓娓道来,引人入胜,令人爱不释手。

人活在世上,总有是是非非的评头论足。即使圣人孔子也遇讥讽,遭批评。毓老师自然也不例外。对于毓老师也有些蜚短流长,暂且不管那些闲言闲语。他对于太师母的孝敬和对于师母的深情,仰天俯地,世间少有。

毓老师为太师母戒烟,我是看过毓老师抽烟斗、点烟枪的弟子。毓老师没说戒烟,就把烟戒了,一点难处也没有。世人戒烟者,天天在戒烟,日复一日戒不了烟,即使能把烟戒掉的,绝大多数是听从医师的警告:要抽烟,还是要保命。多数戒烟的,都是为保命的;毓老师戒烟是为报答太师母的慈恩。除了毓老师之外,孤陋寡闻的我,还没听说哪个戒烟者是为报答母亲慈恩而戒烟的。毓老师的戒烟与其说毅力过人,不如说出于内心对太师母的恭敬。

当毓老师得知太师母往生后,不信佛的他,发愿手绘千幅观音大士像,为笃信佛教的太师母做功德,这幅观音大士像是仿画圣唐代吴道子的作品。毓老师所画的这幅观音大士像,高一百三十六公分,宽六十四公分,是一幅不容易画的工笔大画。毓老师作画,一勾一勒,一笔一画,丝毫不苟,其艰辛可知。老师作画时,已年过七十,三日画一幅,一年画百幅,十年画千幅,需要多么大的毅力。为了要达到这个目标,时常睡不着,半夜醒来作画。画完这千幅观音大士像,毓老师已过八十了。老师以耄耋之年为报慈恩拼命作画,毫不顾自己身体。放眼世间,为人子者,为人女者,除毓老师之外,何人能够?

毓老师常当着弟子的面,忏悔式说出对不起两个女人。面对学生说出这样的话,可见他内心的沉痛。这两位女人,一位是太师母,一位是师母。老师与师母聚少离多,但师母的身影无时无刻不萦绕盘桓在他的心上。老师曾在课堂上读出师母给他的书信,无奈学生之中,没人能记下全文,也没有人敢追问他的伤心事,只有人记下了这六十四个字:

倚门闾而望穿云树,履林海而恨满关山;两地相思一言难尽,花荫竹影满地离愁;

独对孤灯,一天别恨。

月夜,雨夜,无事夜,饭时,眠时,黄昏时,此六时之滋味不可言传。

由于情深,所以常顺口而出这段感人肺腑、悲切凄凉的文字。这段文字也展示了师母出众的才华,让我们弟子由衷敬佩。其实,老师到台湾时只有四十一岁,正值壮年,再娶一妻,何难之有?毓老师没有再娶,曾自我调侃说“上天没掉下礼物”。这话只是老师的戏言,千万不可当真。他没再娶,因为深爱师母,不得已而与师母分离,未料这一分别,就永别了,没能再见一面,再通一次信息,造成他刻骨铭心的痛苦。老师为不再娶,也曾提出辩解,说:“我们满族女子个性刚烈,绝不会再嫁,她不再嫁,我能再娶吗?不只女方要守节,男方也要守节呵!”要求男子守节,这是何等男女平等的思想。老师不但提出这样的思想,而且身体力行,不像有些满口仁义道德,见到女子,则行为不堪闻问的硕学大儒了。记得在洲尾村老师租的房子中,看到大红木床,在床帘两旁挂了一幅“不欲即仙骨,无情乃佛心”的对联。当时年轻的我,不知床边为什么要挂这副对联,如今方知为什么挂这副对联了。老师并非没有天下掉下来的礼物,而是情系师母,拾金不昧,把金放在原位了。像这样的爱情,当今有几人能够?

毓老师对太师母的孝敬,和对师母的深情与坚贞,是可为世人楷模的。

然而,毓老师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读过仁图写的传后,心中一直思量这个问题。有一天忽然想到孔子说:“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赫然发现,毓老师就是孔子所说的既“狂”且“狷”者。什么是“狂”?“狂”就是志向宏大,积极作为。“狷”就是洁身自爱,有为有守。毓老师少年时立志“复国”,其后为“复国”而奔走。他的“复国”不是建立“满洲国”,而是要恢复大清帝国。这个复国志向不可谓不宏大。日本战败投降,他的“复国”大业也随之告终,且成了阶下囚,民国三十六年(1947年)被国民政府送到台湾看管,毓老师虽然成为受监视的阶下囚,却立下了“以夏学奥质,寻拯世真文”宏愿——发扬夏学文化为拯救世界的公天下文化志向,设帐授徒,按部就班,迈向目标。北京清华大学副校长来台敦请老师到清华开设书院,不意老师突然坐化了。毓老师恢复大清、发扬夏学,这样的志向不可谓不宏大;于逆境之中毫不气馁,积极作为。这在在称得上孔子所说的“狂”。又终身不再娶、终身不再仕,不接受国民党当局的津贴和补助,靠着前来求学弟子的束脩,过着自食其力的简朴生活,洁身自爱,有为有守,足以称得上孔子所说的“狷”。毓老师就是孔子所称的既“狂”且“狷”的特立独行之高士。

为毓老师作传记很难,他不想身后留名,多次焚毁手稿,不留文字,多亏仁图,不惮烦劳,勤访同门,检索文籍,东鳞西爪,才写成了这本传记。这本传记使我们知晓到毓老师不为人知的坎坷一生,高尚的人格和伟大的爱情,同时也解除我们心中很多的谜团。

这不仅是一本毓老师的传记,也是一本启人心智的书籍。仁图若不发心许愿,是完成不了这本书,最后,在此向仁图敬礼。

2012年2月23日

孙铁刚识于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