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史论衡:一部评论版的中国通史(套装共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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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 东土文化西渐的讨论

秦僻处西方,本无文化传统,若与中土主流比较,实在远为落后,但秦何以能稳居西方,成功地统一六国?究其原因,实与东方文化的西渐有关。秦土与中原距离甚远,极少有接触或交流的机会,故东方文化之所以能够西流,实由秦能任用东方游士所致。秦自襄公始国,与东方诸侯通聘享之礼。及缪公与晋通婚姻,与东方交涉益频,重用虞遗臣百里奚、蹇叔,称霸西戎。但东侵之路为晋所扼,终春秋世,秦人未得志于东方。及孝公变法而其势遂变。故东方文化之西渐,亦自孝公后而其迹益著。现兹将东方文化西渐分为四点,由商鞅变法至李斯为止,分述如下。

商鞅新法之意义,务在破弃旧传统封建贵族制度之种种束缚,而趋于新军国之建设。传统封建制度之积弊,在东方文化较高诸邦久已呈露;有识之士,激于世变,咸思改革。然以受古代文化之染缚较深,种种因袭牵制,荡涤匪易。商鞅本卫人,较李悝、吴起二人为后起;而秦人在文化历史上之演进,较之东方诸国,乃远为落后,故反得为种种之创新。其实,商鞅变法之最重要者,在东方之晋、楚诸国早已推行。商鞅不过携带东方之新空气至西方如法炮制而已,使西方人赶上东方一步,但结果则反而后来居上——新军国之创建,唯秦为最成功。

秦孝公立,秦僻在雍州,不与中国诸侯之会盟,夷翟遇之。可是当时东方诸邦对秦人之鄙视。自商鞅入秦,其势遂一变。自后有张仪、范雎(皆魏人),仕秦,屡建伟绩。其实秦人本无文化可言,东方游士之西入秦者又大多为功名之士,对其故土文化本已抱不满之感,欲求别辟新局以就功业。秦人之视文化,亦仅以为致国富兵强之捷径,于东土文化本身之佳美及其意义之深邃处,则并未能认识接受而消融以为己有。故东土文化之西渐,在秦人视之,仍为一种客体,并未能真有栽根立脚之点。而大规模鼓励东方文化之西渐者,厥为吕不韦。

吕不韦籍三晋,然其在秦所努力者,实欲将东方学术思想之全部移植西土,不仅如商鞅、范雎诸人只求在政治上有所建设而已。史称吕不韦为秦相国,时魏有信陵君、楚有春申君、赵有平原君、齐有孟尝君,皆下士,喜宾客,以相倾。吕不韦亦招致群士,厚遇之,至食客三千人。是时诸侯多辩士,如荀卿之徒,著书布天下。吕不韦乃使其客人人著所闻,集论以为八览、六论、十二纪,共十二万言,以为备天地万物古今之事,号曰《吕氏春秋》。当时东方诸国,以武力言,固已远不敌秦,而言文化,则仍不脱其鄙视秦人之旧见。蔺相如使秦,直斥其君,自缪公以来,未尝有坚明之约束;又渑池之会,强秦君击盆缻以辱之。此均是东方人于文化上轻傲之证。至吕不韦,乃欲将东方学术文化传统移植西土,其心愿固宏,成绩亦殊可观,今传《吕氏春秋》一书,便是其成绩之结晶品。然当时吕氏宾客虽居秦土,彼等观念上亦并不尊秦,似仍抱其以东方文化轻傲秦土之素习。

吕不韦死,东方学人入秦者尚有韩非、尉缭、李斯等。韩非乃韩之诸公子,亦籍三晋。至于尉缭,大梁人,亦籍三晋。此二人亦深为秦王赏识,而终不能善终,均证秦人之视东土之文教及学者仅等于一种工具。然李斯本亦吕不韦舍人,后为秦客卿。始皇十年,不韦免。是岁,秦议一切逐客。李斯上书历述秦收客卿之效,又谓珠玉狗马声色之玩,一切物质享用,秦皆取之于东方,何得取人而独不然?秦卒罢逐客令。

《史记·李斯列传》:“会韩人郑国来间秦,以作注溉渠,已而觉。秦宗室大臣皆言秦王曰:‘诸侯人来事秦者,大抵为其主游间于秦耳,请一切逐客。’李斯议亦在逐中。斯乃上书曰:‘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昔缪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来丕豹、公孙支于晋。此五子者,不产于秦,而缪公用之,并国二十,遂霸西戎。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强,百姓乐用,诸侯亲服,获楚、魏之师,举地千里,至今治彊。惠王用张仪之计,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汉中,包九夷,制鄢、郢,东据成皋之险,割膏腴之壤,遂散六国之从,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昭王得范雎,废禳侯,逐华阳,彊公室,杜私门,蚕食诸侯,使秦成帝业。此四君者,皆以客之功。由此观之,客何负于秦哉!向使四君却客而不内,疏士而不用,是使国无富利之实,而秦无彊大之名也。'”据李斯所言,入秦帮助秦国的多为东方国家的游士,可见秦之能并六国而霸天下者,实与东方士人的入秦有莫大关系。而李斯大用事,良以秦人对东土文化虽抱歧视之念,然终不得不降心以相就。且李斯学于荀卿,其议论意趣,亦主于严肃统治。其对东方文化现状,多抱一种裁制之态度。此点与吕不韦极违异,而与秦之国情则较合。此其所以能得志原因在此。

秦居西陲,文化传统落后,战国以来凡所兴建皆自东方移植,而秦又迄未能消融为己有。然东土学术,本有齐鲁与三晋之别。凡秦人所信用者,特三晋功利之士。至于齐鲁间学者讲学,重历史文化精神,求为社会改革之理想,则秦人因未前闻,亦无心欣赏。而方列国争强,方宇割裂,诸家论学,异说竞鸣,初唯见其凌杂,乃不感其相互间之冲突。于战国晚世,已有学者恶此凌杂而求有一新途径。总论秦之能富强,则拜东方文化之西渐所赐,然可惜为其所取者,乃三晋之功利主义而已,此与秦之速亡原因颇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