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魏晋时期的治乱与兴衰
第一节 魏晋南北朝的衰世现象
秦汉的大一统,到东汉末而解体。东汉桓帝时代,已经是一个衰世,不幸再接着一个昏乱的汉灵帝,使东汉的局面更不可救药。至灵帝崩,董卓除掉跋扈骄恣的宦官,又酿成天下分崩的局面。从此中国分崩离析,走上衰运,造成魏晋南北朝时期之分裂局面。统计汉献帝建安二十五年至魏元帝咸熙二年,凡四十五年而魏亡。此下十六年,至西晋武帝太康元年吴亡,中国又归统一。吴亡后十二年,晋室即乱。晋建兴四年,长安沦陷,帝出降,自此西晋覆灭,东晋南渡,中国分南北部。东晋元帝至恭帝凡一百零三年,继起之宋、齐、梁、陈历二百六十九年,是为南朝。北方五胡竞扰,起自西晋惠帝永兴元年,至宋文帝元嘉十六年北方复归统一。但统一后不久,元魏又分东西,继东魏者乃北齐,继西魏者乃北周,是为北朝。此长时期之分裂,其间统一政府之存在,不到全时期的十分之一。
东汉王室逐步脱离民众,走上黑暗的路,原因有二:一则王室传统既久,万世一姓的观念使其与民众隔离;二则内朝、外朝的分别,使其与士大夫隔离。因此,外戚宦官得以寄生在王室身边而促其腐化,故旧的统治权必然灭亡。东汉统治危机的总爆发,阶级矛盾的日益尖锐和激化,专制主义统治的动摇,尤其是放弃了对西域的统治以后,反映在中央的是士大夫与外戚宦官的斗争,在州郡是刺史、太守擅兵的割据条件的逐渐成熟,这样,到了黄巾大暴动,东汉政权终于动摇了。在东汉政权瓦解的废墟上,地方牧守和世家豪族,在镇压黄巾运动的同时,又开始互相混战起来,而表露出旧政权之趋于没落。
王莽末年之乱,除却光武一宗及隗嚣、公孙述等带有古贵族之气味,其余如绿林、铜马、赤眉之类,全是饥民的集团与散漫的农民,在饥饿线上临时结合起来,其力量不够推翻他。后农民结合于宗教与迷信的传播之下,而一致奋起,成为东汉末之黄巾。然而迷信成分太多,宗教质素太差,容易波动,不容易成功,故东汉王室并没有为黄巾所倾覆。新统治权的成长,大体为两汉地方政权所演变。
东汉末之士族不肯同心协力建设一个统一国家,主要是他们自己已有一个离心的力量,容许他们各自分裂。离心力的成长,大体为两汉地方政权所演变。同时自汉武帝崇儒以后,社会上士族地位日隆,此等豪宗、士族与地方官吏结合,遂成为脱离中央之割据势力。但离心势力成长之原因,乃由于以下诸因。
一、地方长官之权位
郡太守权重。两汉地方行政长官(郡太守)其地位本甚高,平时得召见,高第得入为公卿,在郡得自辟属官,得自由主持地方之政事,得自由支配地方财政,得兼治地方军政。故两汉的郡太守,权位既重,并得久任,俨如古代诸侯。
刺史制度之改变。西汉刺史位微而权重,每岁八月巡行所部,岁尽诣京师奏事。而东汉刺史因计吏还奏,不复诣京师,位任益尊。
设置州牧。灵帝时,地方变乱纷起,宗室刘焉建议改刺史为州牧,乃有地方行政实权。关东义兵起而讨董卓,大族亦各专兵柄。中央大权堕落,地方政权乘之而起,遂成三国初年之割据局面。
二、二重的君主观念
地方政权渐渐成长,便有一种道德观念为之扶翼。因郡吏由太守自辟,故郡吏对太守,其名分亦自视为君臣,或称太守曰府君,乃至为之死节。除非任职中央,在地方官吏的心目中,乃至道义上,只有一个地方政权,而并没有中央的观念。当时的士大夫似乎有两重的君主观念,依然摆不脱封建时代的遗影。国家观念之淡薄,逐次代之以家庭;君臣观念之淡薄,逐次代之以朋友。此自东汉下半期已有端倪,至三国而大盛,至魏晋以下仍有此现象,中国于是只有日见没落。
倘使当时的新政权能有较高的理想,未尝不足以把将次成长的离心力量重新团结起来,但不幸魏晋政权亦只代表了一时的黑暗与自私,以及不光荣的篡夺。
曹操为自己的家世,对当时门第似乎有意摧抑。有名的魏武三诏令说明唯才是举,虽不仁不孝亦所勿遗。他不愿受东汉以来一般习惯的拘束,变通东汉举孝廉制,录用“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的微贱人做官吏,想用循名责实的法治精神来建立他的新政权。但是曹家政权前半期挟天子以令诸侯,借着汉相名位铲除异己,依然仗的是中央政府之威灵;而下半期的篡窃,却没有一个坦白响亮的理由。
乘隙而起的司马氏暗下勾结当时几个贵族门第再来篡窃曹氏的天下,更没有一个光明的理由可说。司马氏似乎想提倡名教来收拾曹氏所不能收拾的人心,然而他们只能提出一“孝”字,而不能不舍弃“忠”字,依然只为私门张目。他们全只是阴谋篡窃,阴谋不足以镇压反动,必然继之以惨毒的淫威,但如此终不足以得人心之归向。法治的激变而为名士清谈,要之中央新政权不能攫得人心,离心势力依然发展,国家只有瓦解。
当时社会的中坚知识分子,所谓名士之流,反映在他们思想上者,亦只是东汉党锢狱以后的几许反动回惑消沉无生路。过分的重视名教,其弊为空洞,为虚伪,于是有两派的反动产生:一则因尚交游、重品藻,反动而为循名责实,归于申韩;二则因尚名节、务虚伪,反动而为自然率真,归于老庄。这两个趋势早起于汉末,加以魏晋南北朝,为中国思想史上的怀疑主义时代。这时学术思想界里,盛行着清谈与玄学。所谓清谈,就是不问世事,专谈玄理之谓。这种风气起于魏废帝时的何晏与王弼,他们崇尚老庄,专谈易理。及“竹林七贤”出,风气更盛。东汉末年乃至曹魏、司马晋的政权,全是腐化黑暗,因不正义、不光明而不稳定,法治精神如何培植成长?于是,崔琰、毛玠之反激变为阮籍、嵇康之消极。他们不愿为黑暗政权有所尽力,然他们自身亦多半是门第世族中人,依然不能抽身世外,以市朝显达而讲老庄,其势不得不变为虚无,尚浮华,或不负责任。最先只是自谨慎,保全门第,而以后不免于汰侈骄逸,否则为优游清谈,风尚如此,宜乎不能挽时代之颓波,而门第自身终亦同受其祸。南朝宋文帝时,特设玄学,以相教授,可见一斑。故东汉以下,儒术渐转而为法家,再由法家转而为道家,正是一番倒卷,思想逐步狭窄,逐步消沉,恰与世运升降成为正比。在此时期,似乎找不出光明之道,长期的分崩祸乱,终于不可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