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可以无大过矣──观象玩辞
圣人设卦观象,系辞焉而明吉凶,刚柔相推而生变化。是故吉凶者,失得之象也;悔吝者,忧虞之象也;变化者,进退之象也;刚柔者,昼夜之象也;六爻之动,三极之道也。是故君子所居而安者,易之序也;所乐而玩者,爻之辞也。是故君子居则观其象而玩其辞,动则观其变而玩其占,是以自天佑之,吉无不利。
独立不惧
《论语》中记述孔子论易:“假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五十岁正是孔子自述的知命之年。《中庸》称:“天命之谓性。”孔子认为学易可以贯通天人性命之理,以之行事,自然不会犯重大过失。
《易经》中即有大过卦,大过和小过的不同,相当耐人寻味。阳大阴小,大过四阳二阴,阳刚太甚致凶;小过四阴二阳,阴柔过度成吝。大过为上经倒数第三卦,前颐后坎,养生不当陷于险难;小过为下经末三卦,前中孚后既济,秉持信念任事,在尝试错误中学习,终获成功。上经重天道,下经重人事,二卦正好天人相应。以中爻论:小过二、三、四、五爻重组,适成大过,表示积小过能成大过,勿以恶小为之;大过中绝无小过之象,积重难返,过河卒子只能拼命向前。
小过应属人事之必然,理想和现实间恒存差距;大过则似指自然生命有其极限,挥霍过度酿成危机。学易可以无大过,岂不是修行有成,突破了小我生命的限制,而证成大我生命的永恒吗?难怪大过的《大象传》称:“独立不惧,遯世无闷。”独即《大学》、《中庸》所论慎独之独,这种内在生命的主宰一旦确立,当然解脱生死恐怖和忧悲烦恼。《杂卦传》以一“颠”字释大过卦,无大过,便能远离颠倒梦想,得证究竟涅盘。
圣人是先知先觉者,本诸己身之参悟,创作《易经》;君子是后知后觉者,借着研习《易经》,而了悟宇宙人生的奥秘。本章所述,即先知觉后知、先觉觉后觉的传习之道。
三极之道
设卦、观象、系辞是《易经》创作的三个步骤,若以实际的易学史来说,可能长达数千年。伏羲画卦,设立了由八卦到六十四卦的符号系统,不断激发后人的创意想象,藉此观察自然、理解人事;待文字发明后,再尝试以精简的文辞来叙述情境,说明吉凶。早先的卦爻辞一定不只一种,这由《左传》、《国语》上的一些筮例,即可得知。经过长期的印证、比较,最后在集大成式的编纂下产生了定本。传统有所谓“四圣真经”的说法,除周公政务忙碌,作爻辞一说令人难以相信外,伏羲、文王、孔子,应该都在《易经》的集体创作上有其贡献。
《易经》是探讨变化的书,而宇宙间一切的变化,皆由刚柔相推而生。《杂卦传》有云:“乾刚坤柔,比乐师忧;临观之义,或与或求。”刚柔互动,既相反又相成,互补合作很快乐,对抗冲突生烦忧;彼此面对接触,相互观察试探,或给与或追求,遂引发了形形色色的繁复变化。
吉凶悔吝为《易经》最主要的判断辞。吉凶较极端,表示得失、成败、输赢、祸福已有确定的结果;悔吝程度较轻,尚有转圜的余地。一般来说,行事过刚生悔,若能悔过则无碍;过柔致吝,文过饰非将愈走愈窄。乾卦上九刚愎自用,亢龙有悔;屯卦六三行险徼幸,往吝。
吉字从士口,表示知识分子金口玉言,与人为善。凶字象地穿交陷其中,有坎卦初六、六三爻辞“入于坎窞”之意,恶运当头。凶字另解,也有象龟兆淆乱之形,或臼中缺米以示荒年。《说文解字》以善恶释吉凶,似有道德劝说之意,教人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吉凶者,失得之象也。”系辞不云得失而称失得,表示吉未必得,也可能失,凶未必失,或可能得。世事多变,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塞翁得马,焉知非祸?短期和中长期的得失可能相异。即便就一时而论,吉凶也往往互见,有所得便有所失,竞争双方此得彼失,吉凶其实是相对的,不必过度执着。所以称失得之象,只是象而已,未必属实。
“悔吝者,忧虞之象也。”行事过程中刚柔失调,生出悔吝,若能警醒作出调整,便可转忧为喜。虞字在《易经》中大有意味,本义为天子掌鸟兽之官,当天子行猎之时,充作向导,妥善安排一切事宜,免生意外。屯卦六三爻辞:“即鹿无虞,以从禽也。”追逐猎物至山脚下,若无向导带路,盲目跟进,则将陷入被动,迷失于原始林中。虞字引申为行动前必须深思熟虑、妥善防范之意。中孚初九爻辞称:“虞吉。”信仰不可盲从,得先经思想缜密的检验;人际交往,资金流动,征信工作不可或缺。萃卦《大象传》:“君子以除戎器,戒不虞。”群众聚集,情绪相互感染,容易生事,必须准备好兵器,以防暴乱。虞又有安乐之意,和娱相通。其实只要做好事先的规划准备,事后便可得享安乐,这和豫字兼有豫测、豫备、豫乐之义,非常相近。
《诗经·召南》末篇为“驺虞”,毛传释为义兽,有至信之德,《说文》释虞字即同此说。如此,则中孚首言“虞吉”,更有深趣。《周南》末篇为“麟之趾”,麟为仁兽,《春秋经》以西狩获麟寓大同之义。《诗经》二南素为孔子所推重,《周南》始于关雎,终于麟趾;《召南》始于鹊巢,终于驺虞。正是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而归终于仁义之旨。关雎顺性纯情,麟趾仁满天下,揭示王道理想。鹊巢鸠占却显现人间情状,必须大声疾呼、铁腕制裁,以捍卫社会公义,这便是驺虞之旨。《周南》为法,《召南》为戒,对人生有成熟而深邃的认知。
悔吝是忧虞之象,悔若能忧,即可趋吉而转安乐;吝若安于过而不改,将至凶而转忧。
“变化者,进退之象也;刚柔者,昼夜之象也。”阴阳互动,或进或退,生出无穷变化;刚柔亦非永远不变,刚可变柔,柔能转刚,就像昼夜流转一样。吉凶、失得、悔吝、忧虞、变化、进退、刚柔、昼夜,皆相对之辞,有随时转换的可能,故称象。忧与虞相对,一忧一乐;变与化,如何相对呢?
一般来说,人事所造成的变动称变,自然所造成的变迁为化,所谓天地造化、潜移默化、物种演化等等。阳极转阴称变,阴极转阳为化。革卦人革天命,九五爻辞云:“大人虎变。”,凸显人为的创造性。观卦彰明天道,彖传称:“下观而化也。”剥卦以阴剥阳,说的更清楚;“柔变刚也。”根据大衍之数的占法,老阴出现的机率最低,阴极转阳所释放的能量也最大,故而自然造化的力量,还是远远超过人为的变革。
“六爻之动,三极之道也。”一卦六爻,寓有天地人三才之义。初爻、二爻为地位,三、四爻居人位,五爻、上爻为天位。爻之动,表示阳极转阴或阴极转阳,每一次的变化,皆反映了三才关系的变动。应用在人事上,即为任何举措都须考虑天时、地利与人和,将其配合的综效发挥到极致。极又有中之义,《大学》称无所不用其极,即无所不用其中。《中庸》则称:“素患难行乎患难…素夷狄行乎夷狄。”《论语》亦云:“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六爻始壮究始壮究,代表一卦中终而复始、持续变化的历程,三极之道,念兹在兹,不可须臾离,可离非道也。若以全卦象征组织,六爻则为基层到高层的科层体制,三极之道又成了全民总动员,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比卦六爻爻辞皆言比,推展全民外交;临卦六爻爻辞皆言临,实现全民共治…等等。
深造自得
以上为圣人创作《易经》的历程,这套思想和行为的典范确立后,即可提供后人无尽的启发。“君子”的观念似乎起源甚早,卦爻辞中已相当普徧,《大象传》更多“君子以”,可说整套经典内容,都是为了造就君子而设计。宋儒张载曾言:“易为君子谋,不为小人谋。”《论语?雍也篇》中记述孔子对子夏说:“汝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儒分君子、小人,且郑重其事叮嘱弟子,似非一般泛泛的道德劝说,而是蕴有思想格局和路线的不同。子夏为孔门后进高才,接受的是孔子晚年主张的大同思想。《易经》与《春秋》皆由子夏传述,而《春秋》太平世的理想为“人人皆有士君子之行”,《易经》最后一卦为未济,六五爻辞称:“君子之光,有孚,吉。”君子之真义,不宜轻忽看待。
易之序主要是卦序。今本《易经》六十四卦的次序,究竟由何人于何时排定,始终没有定论,然而其间所蕴涵的深刻哲理,实在令人惊叹。天道的演化、人事的因革,都能在卦序中找到完整而精确的说明。有心硏易的君子,若能虚怀体会,必可安身立命,守道不疑。爻辞必涉及变化,在众力交推下指示人最佳的应对之道,其中真趣,愈玩味愈有深悟。所谓一爻一世界,一卦一乾坤,身历其境,方知如世因果。
君子平居无事之时,深观易象推衍之理,玩索爻辞应变之道,藉此锻炼思维,蕴养智慧;一旦形势有变,将采取行动之际,便可冷静分析,当机立断。居而安、乐而玩,观象玩辞、观变玩占,举止动静皆有法度。以此立身行事,自然如获天助,顺利成功,鲜少失误。“自天佑之,吉无不利。”在系传中凡三见,本为大有卦上九爻辞。大有继同人之后,发挥同心同理、人人皆有之义,正与春秋“人人皆有士君子之行”的理想相应。上九为大有极境,人人皆已修成正果,实践天命,天即人、人即天,故云“自天”。人人心中一片天,天助实即自助,焉有丝毫迷信?
居而安之居字,作持守、守住解,在易经中相当重要。屯卦象征新生,《杂卦传》称“见而不失其居”,勿因环境艰险而丧失了清新的美质。屯初九、随六三、颐六五、革上六爻辞皆云居贞,强调固守正道的重要。乾九三朝乾夕惕,埋头苦干,《文言传》称“所以居业也”;九二见龙在田,君德已着,文言称“宽以居之”。丰极变旅,《序卦传》称:“穷大者必失其居”;未济失败,《大象传》称:“慎辨物居方”。节卦九五甘节吉,《小象传》称:“居位中也”;涣卦九五发出号召,以整合人心,《小象传》称:“王居无咎,正位也。”涣、节二卦相综,王居究竟是什么意思?
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又称愿学孔子,大体上是遵循儒家的大同思想。他在论辩所谓大丈夫的意涵时,有云:“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广居为广大羣众所居处之地,所有民生问题的解决,均为大丈夫无可旁贷的责任。为了捍卫天下的广居,遂有立于天下之正位,以行天下为公之大道的期许。孟子倡行王道,主张居仁由义,这就是涣、节二卦君位爻辞所言之义。而其思想的渊源,则为《春秋经》中的“大居正”,拨除私相授受的世及乱制,回复尧舜选贤举能的正道。大位传承必须公正合理,以杜乱源。
居而安,乐而玩,确是深于习易者的经验之谈。孔子所谓晚而喜易,韦编三绝,发愤忘食,乐以忘忧,恐怕便是这种境界。《孟子?离娄篇》说的好:“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深造自得,正是本章主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