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阿尔迪斯庄园的日常午餐。卢塞特坐在玛丽娜和家庭女教师之间;凡坐在玛丽娜和爱达之间;达克,那只金棕色达克斯犬则蹲在桌子下,在爱达和拉里维埃或卢塞特与玛丽娜中间(凡暗地里很不喜欢狗,特别是在吃饭时,特别不喜欢这只细长怪物的腥气的呼吸)。爱达会带着调皮又夸张的语调描述一场梦,一个博物学奇迹,一种特殊的文学表现手法——保罗· 布尔热借用了老列夫的“内心独白”——或是埃尔茜· 德· 诺尔在时下专栏里所犯的可笑错误,这位俗不可耐的文坛交际花以为列文在莫斯科穿的是nagol' nïy tulup,她能像魔术师那样变出一本词典,并对该词定义道:“一种农夫穿的羊皮外衣,光面在外,毛面在内”,而埃尔茜们是永远看不到这种皮衣的。爱达使用从句的能力堪称一流,还有她适时加入的旁白,她在感官上对相邻单音节词的强调(“白痴埃尔茜根本不会念字”)——所有这些在作用于凡时,莫名间便将他引入了色欲的方向——如同造作的兴奋和充满异域情调的折磨与撩拨所能产生的效果——使他既憎恨,又不无忤逆地乐在其中。
“我的宝贝”,她母亲称呼她,且总是用一些短促的惊叹打断爱达的高谈阔论:“有趣极了!”“哦,我很喜欢!”不过也夹杂着劝诫,比如“坐直了”或“快吃,宝贝儿”(以母亲特有的殷切将重音放在“吃”上,与女儿拿腔拿调的冷嘲热讽大异其趣)。
此刻爱达坐直了,而当梦或是历险(或是任何她正谈论的东西)达到高潮时,靠在椅背上的柔韧的脊柱便向内弯曲,俯身趴在普莱斯刚刚收走盘子的地方,接着突然支起胳膊,四肢往前伸向桌子,接着向后一仰,夸张地扮着鬼脸,高举双手比划着:“有这么长,这么长!”
“我的宝贝,你没尝尝那个呢——哦,普莱斯,把——”
把什么?那根可以让托钵僧的光腚孩子爬向那片融化的蓝色天空中的绳子端来吗?
“好长好长。我是说(她停顿了一下)……像动物的触须……不,我想想。”(摇头晃脑,五官抽搐,仿佛要猛然拉一下才能解开一团乱麻。)
不:硕大的紫中带粉红的洋李,有一道水灵灵的黄色裂口。
“我想起来了——”(凌乱的头发,飞上额头的手,捋开头发的动作草率却又持续不断;然后是一声突如其来的、伴随着湿润的咳嗽的尖笑。)
“不,不过说真的,妈妈,你就当我根本没在说话,在无声地尖叫,因为我意识到——”
吃过三四顿饭后凡也意识到了一件事。爱达绝非一个爱欢闹、喜欢人来疯的姑娘,她的行为是一种急切而又相当聪明的举措,以此来阻止玛丽娜抢占话题并使之成为一场戏剧讲座。另一方面,玛丽娜一边在等待机会放出她业余爱好上的三驾马车,一边带着某种很专业的愉悦心情来扮演一位溺爱孩子的慈母角色,以女儿的妩媚和幽默为荣,也以她自己妩媚而幽默的宽容对待这些唐突的细节:人来疯的是她——不是爱达!而当凡在懂得了这一情形后,便会利用谈话暂停之时(而玛丽娜也正准备趁机插进来一些关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亚那精选作品的话题),让爱达谈谈植物学湾的汹涌波涛,换了别的场合他会视之为畏途,而此刻对于他的姑娘来说却是最安全最容易的话题。这在晚餐时尤其重要,因为卢塞特和女家庭教师事先已在楼上吃过了,这样拉里维埃小姐到了那些关键时刻便无法在场,不能指望她用轻松活泼的语气来向爱达介绍自己新写的短篇小说(她那篇有名的《钻石项链》已在作最后修订),或是回忆那些极受大家欢迎的、关于凡孩提时代那位他心爱的俄语私人教师的轶事,他曾很文雅地向拉小姐求过婚,以跳动的节奏写下很多“颓废”的俄文诗句,且常常在俄式的孤寂中独饮。
凡:“那个黄色的东西”(指着装饰在盘子上的一朵漂亮小花)“——是一种毛茛吗?”
爱达:“不是。那黄花就是常见的驴蹄草,Caltha palustris。这里的乡下人错把它叫成‘报春花’,尽管真正的报春花,Primula veris,当然完全是另一种植物。”
“我明白了。”凡说。
“是的,的确如此,”玛丽娜发话道,“当我演奥菲莉亚时,我收集花草的经历给了我——”
“很大帮助,毫无疑问,”爱达说,“现在驴蹄草的俄语是Kuroslep(鞑靼农民错用成了报春花,可怜的农奴),还有叫Kaluzhnitsa的,美国卡卢加一带都这么说。”
“啊。”凡说。
爱达带着科学狂人般的平静微笑继续侃侃而谈:“和许多花草一样,我们这种植物的法语称谓souci d'eau,被丑化了,或也可以说美化了——”
“从花变成了开花植物。”凡· 维恩一语双关地说。
“求你们了,孩子们!”玛丽娜插话道,听懂他们的对话很不轻松,而此刻她更是有了小小的误解,以为凡在谈内衣。
“下面这件事非常偶然,就发生在今天早晨,”爱达说,她并不打算给母亲指点迷津,“是关于我们这位才女家教的,也曾是你的家教,凡——”
(这是她第一次读出他的名字——在那堂植物学课上!)
“她对说英语、胡乱弄混物种的人——比方把猴子说成‘吠熊’——很是反感,尽管我怀疑这与其说是出于审美和道德上的理由,不如说是出于沙文主义。今天早晨,她把我的注意力——我飘忽不定的注意力——吸引到了一些开花植物上,的确开得非常艳丽,凡,用福利先生自诩的文学用语就是这样——要按埃尔茜之辈的胡言乱语就叫做‘敏感’——敏感——那是可以形容《回忆》的,兰波的一首诗(她很幸运——也很有远见——让我背了下来,尽管我怀疑她更喜欢缪塞和科佩)——”
“……小姑娘们洗得发白的绿裙子……”凡不无得意地引用道。
“非‘藏’正确,”(她在模仿丹的口音)“唔,拉里维埃只许我读弗耶丹编的选集,显然你读的也是那种,不过我很快就能得到他的oeuvres complètes,噢,很快,比谁想得都要快很多。顺便说一声,她会下楼来的,不过之前她要把卢塞特放上床睡觉,我们亲爱的小红发现在应该穿上绿睡衣了——”
“我的天使, ”玛丽娜央求道,“我能肯定凡不会对卢塞特的睡衣感兴趣的!”
“——柳树间的细微差别,在床的天上数小羊,福利把这个译为‘天之床’而不是‘床的天’。不过还是回到我们可怜的花儿上来。在这本受玷污的法语诗集里,那个杜撰出来的louis d'or实际是souci d'eau(就是我们的驴蹄草)变换成了愚蠢的‘水之念’——尽管他有十几个近义词可供使用,例如mollyblob、marybud、maybubble, 以及其他许多与丰饶盛宴有关的绰号,不管它们是什么。”
“在另一方面,”凡说,“也完全可以想象有个类似会说双语的里弗斯小姐查验,比方说,马弗尔的《花园》的法文版——”
“哦,”爱达嚷道,“我能背我自己翻译的‘《花园》'——让我想想——
一个人在游乐中徒劳地获取/奥卡河与棕榈湾……”
“为获取棕榈,橡树,或月桂!”凡叫道。
“知道吗,孩子们,”玛丽娜决然地打断了他们的话并挥动双手使其安静,“当我像你这么大时,爱达,我哥哥也就跟你一个年纪,凡。我们谈的是槌球戏、幼马、小狗还有最近的儿童节,还有下一次的野餐,还有——哦,几百万件好玩又正常的东西,但绝对、绝对不会说什么古老的法国植物学家和天知道的什么玩意儿!”
“可你刚说过你收集花儿?”爱达说。
“哦,只采了一个季节,瑞士的什么地方。我记不得什么时候了。现在这无关紧要了。”
这指的是伊凡· 杜尔曼诺夫,他多年前因肺癌死于一家疗养院(在瑞士某地,离凡八年后的出生地埃克斯不远)。玛丽娜常提起伊凡,他在十八岁时已是一位很出名的小提琴家,只是她每每说起时并未流露过特别的情绪,因而爱达很诧异地注意到母亲厚重的脂粉在一股突如其来的泪流中开始溶解了(或许是对压扁的陈干花有某种过敏,或许是花粉热的发作,抑或是龙胆过敏,在稍后的诊断中大概能回顾到这一点)。玛丽娜一边自言自语着什么一边揩了揩鼻子,其声洪如大象。此刻拉里维埃小姐下来喝咖啡并开始了对凡童年的追忆:一个天使般的小男孩,九岁时便喜欢上了——亲爱的宝贝!——吉尔伯特· 斯旺与卡图卢斯的莱丝比(他完全自己学会了在黑人保姆提着煤油灯离开活动式卧室时立刻将爱慕之心宣泄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