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达或爱欲:一部家族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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吊床与甜蜜:八十年后,他仍能怀着青涩的痛楚回忆起爱上爱达时最初的欢喜。记忆在少年懵懂的吊床的半空中与想象相会了。如今在九十四岁高龄,他喜欢追溯那第一个爱意融融的夏天,并非视之为刚做的梦,而是一种对意识的再现,如此还能在午夜之后、在浅轻的睡眠与清晨第一粒药丸之间支撑自己。你接着说,亲爱的,就只一会儿。药丸、枕头、巨浪、亿万。就请从这里继续吧,爱达。

(她)这表示故事的叙述者由凡转为爱达。。亿万个男孩。需要足足十年时间。有亿万个叫比尔的,优秀、有才气,温柔又热情,不论在精神上还是在身体上都不乏善意,在这十年间他们为亿万个同样不乏温柔与智慧的吉尔解去了衣带,他们的身份和当时的情形都得被掌握和清点,否则整个报告将充斥着蔓生的统计数字和仅达腰际的概述。假如我们,比方说,忽略庞大的个人意识与年轻天才之间的微妙关系,那么就谈不上任何意义了,因为在某些事例中,该关系使得这种或那种热望在生活持续不断的进程中成为一个空前且不可复制的事件,或至少成为关于此类事件的一件艺术作品或一篇檄文中的主旋律。流光四溢或潜移默化的细节内容——映照在透明皮肤里的本地树叶,棕色润泽的眼睛里的绿太阳,所有这些,所有这些原文为to ut ceci, vsyo eto,分别是法语和用拉丁字母转写的俄语。小妮子和小孩子的——都应该考虑在内,好了,准备接过去讲吧(不,爱达,继续,ya zaslushalsya用拉丁字母转写的俄语,意义见下文。:我正听得着迷呢),假如我们希望传递事实,事实啊事实——即在这亿万对青年才俊之中,在这个你能允许我(为论证之便)称作时空的东西的一处横截面上,有一对是独一无二、顶顶超级的一对,sverhimperatorskaya cheta, 用拉丁字母转写的俄语,意如前文“顶顶超级的一对”。他们所带来的后果(被人们探究,被描绘,被谴责,被写入音乐,或是引发问题乃至死亡,假如这十年毕竟还有个蝎子尾巴的话),他们性爱的特性以一种极具独特的方式影响了两个人漫长的一生以及少数几位读者,那些沉思的芦苇此说源自法国思想家帕斯卡(Blaise Pascal,1623——1662)的名言:“能思想的苇草——我应该追求自己的尊严,绝不是求之于空间,而是求之于自己的思想的规定。”  沉思的芦苇:帕斯卡对人的隐喻——un roseau pensant。 ,他们的笔以及精神上的笔触。真的是自然史!不自然的历史——因为诸种感官与总体感官的精确性对于农民而言准是古怪得令他们生厌,还因为细节便代表了一切:一只托斯卡纳火冠戴菊鸟或是锡特卡戴菊鸟在墓地翠柏间的歌唱;夏香薄荷或是姜味草顺着海岸山坡送来的芬芳;琉璃灰蝶或埃克蓝蝶埃克蓝蝶(Echo Azure),为春蓝蝶(Spring Azure)在美国西部的一个亚种。的翩翩舞姿——与其他鸟儿、花和蝴蝶会合:所有这一切,都应该借助通透的死亡与激情的美来聆听、闻嗅及目睹。而最难的:在彼时彼地所感知的美本身。雄性萤火虫(现在真的该轮到你说了,凡)。

雄性萤火虫,一种会发光的小甲虫,更像是颗游荡的星而不是带翅的昆虫,现身于阿尔迪斯初夏和煦而漆黑的夜空,一只接一只,这儿那儿到处都是,接着,当觅食活动自然结束时,那幽灵般的一大团便倏忽间消散,只剩零星的几只。凡带着欣喜的敬畏看着,这在他童年时曾体验过,那时他在一座意大利酒店花园的紫色黎明中迷失了方向,在柏树隔成的小径间,他假想那是金色的食尸鬼,或是已然消逝的花园幻象。此时,当它们显然沿直线轻柔地飞翔,反反复复地穿行于他四周的黑暗之中时,每一只间隔五六秒便泛出淡柠檬色的光芒,以其特有的节律(根据爱达的说法,这与其近亲种、分布在卢加诺和卢加的拉多尔萤火虫原文为Photinus ladorensis。Photinus是各种萤火虫的统称,而ladorensis则指拉多尔,这应该是小说中杜撰的品种。相当不同)向它们栖息在草丛里的雌性伙伴发出信号,后者在用少许时间确证他使用的光码完全正确之后,也以脉动的光相呼应。这些华丽的小生灵的出场——当它们飞过芳香的夜空并发出奇异的光时——在凡心中激起一种微妙的愉悦,那是爱达宣讲的昆虫学很难办到的,这大概也类同于一个理论型学者有时候对博物学者从自然界直接获取知识的艳羡。吊床,椭圆形的安乐窝,兜住了他赤裸的身子,要么安放于盘踞在草坪一角的垂松之下,还配了架可遮雨的偏棚,要么在更安宁的夜晚就置于两棵鹅掌楸之间(曾有位夏天来的客人在那里过夜,将一件夜礼服斗篷盖在他那湿冷的睡衣上面。他惊醒过来,因为马车马车:旧字谜,此处讽刺了弗洛伊德的梦谜(隔两段的下文中“海石蕊乐队”所包含的象征)。 上的工具里有一颗臭弹爆炸了,凡舅舅划亮一根火柴时,看见枕头上都溅了鲜血)。

黑色城堡上的窗户纵横交错,马在移动这里的马是国际象棋中的knight,这一描述是将城堡上整齐排列的窗户想象成了棋盘格。。占用儿童房盥洗室时间最长的是拉里维埃小姐,她是带着玫瑰油和吸墨纸原文为法语。  buvard:吸墨纸。 去的。一阵微风袭扰着他此刻似已无限大的卧室幔帐。金星挂上了苍穹;维纳斯嵌进了他的肉体。金星和维纳斯在英语里都为Venus。

在所有这些遐想挥洒完后不久,便有某种古趣盎然的蚊子不失时机地叮了过来(本地刻薄的俄罗斯居民将其毒性归咎于经营葡萄园的法国人和拉多尔爱吃沼莓的人);不过尽管如此,那些迷人的萤火虫,还有更加怪诞、透过漆黑的枝叶四处蔓延的苍白天宇,还是能够抵消——虽然又有种别样的不安——长夜的煎熬、汗液与精液加上屋子沉闷的气息对他的折磨。当然,夜向来都是一种折磨,纵贯他近一个世纪的一生,无论这个可怜人是如何的困倦,无论服了什么药物——天才并非总是生气勃勃的,即便对于家财万贯、长着溜尖短胡须及很程式化的秃脑门的比尔指威廉· 莎士比亚。,对于脾气暴躁、睡不着时就喜欢剁掉耗子脑袋的普鲁斯特,或是对于这位要么出类拔萃要么就是无名小辈的V.V.(取决于读者的眼力,还取决于那些穷人,尽管他们职位卑微,饱受我们嘲笑)莫不如此;可是在阿尔迪斯,满天如此璀璨的繁星深深地困扰着这个男孩,以至于从总体而言,他反倒感激坏天气,或是更顽劣的小虫子——我们那些农民原文为用拉丁字母转写的俄语。卡玛格蚊虫Kamargsky:卡玛格湿地(La Camargue,在法国南部)与俄语Komar(蚊子,在法语中则是moustique)的混合词。 以及同样押着头韵的对手莫斯科蚊虫原文为法语。卡玛格蚊虫原文为Kamargsky komar,莫斯科蚊虫原文为Moustique moscovite,都押头韵。——这样他就只得回到自己那张不平整的床上去了。

我们这份干巴巴的关于凡· 维恩早来的、过早来到的对爱达· 维恩的爱情报告,没有理由也没有余力去写下什么形而上的离题之语。只是请注意(正当诸魔鬼飞舞并抽动着,而一只猫头鹰在邻近的庄园也同样极有节奏地厉叫时),凡那时仍未曾真正领教过“地界”之可怕——当他分析他亲爱而难忘的阿卡所受的折磨时,他含糊地将其归咎于有害的时尚和白日梦的流毒——而即便彼时,在十四岁的年纪,他也能够认识到,古老的神话希望将多重世界构成的一片混沌(不论其是多么愚蠢和神秘)变为一种有益的存在,并将这些世界安置在布满星辰的天际的灰色物质之中,而这样的神话或许包含了星星点点如萤火虫般的陌生真理。他在吊床上(也是在这里,另一个可怜的年轻人曾诅咒着自己的咯血并堕入沉沉的梦境:在泡沫中巡游的黑色美洲豹,音符在海石蕊乐队中的崩塌——正如职业内科医生向他指出的)度过的夜晚,现在与其说饱受对爱达欲念的煎熬,不如说承受着头顶、脚下、无处不在的毫无意义的空间的困扰,那是神之时间在魔界的对应物,刺灼着他,穿透了他,而此刻——幸运的是空间已有了些意义——这种刺灼感似又复活了,在生命的垂暮之年,而这一生,我是没有后悔的,我的爱人。

就在他认为已无可能入睡时他睡着了,他的梦是朝气蓬勃的。当白天的第一道光芒射向吊床时,他以另一种面目苏醒了——而且是一张男子汉的脸。“爱达,我们的爱欲和爱木”——长短格三音步,这是凡· 维恩对英美诗歌的唯一贡献——在他脑海里被吟唱。祝福八哥吧,诅咒星云!原文Bless the starling and damn the Stardust,模仿自法文诗Ardeur 63:“Maudites les Pléiades et bénies les aubades”(“诅咒昴宿星,祝福黎明”)。他正值十四岁半;他血气方刚;总有一天他要发动猛攻并得到她!

当过去在他的脑海里重放时,有这样一个复苏的绿色画面纤毫毕现。他套上泳裤,塞好所有复杂、棘手、多功能的家伙,翻出了吊床,毅然决定去看看爱达的住处有没有焕发生机。的确有。他看见了水晶玻璃的闪亮,一块光斑。她正独自在私人阳台上享用简早餐原文为法语。  sa petite collation du matin:简早餐。 。凡找到了他的便鞋—— 一只鞋里有一甲虫,另一只则有一片花瓣——穿过工具室,走进凉爽的屋子里。

她这种类型的孩子往往有着最纯洁的哲学观。爱达已发展出了自己的小体系。凡来了几乎不到一周,她便发现他具备被自己的智慧之网吸纳的资质。一个人的生命由几类事物组成:“真实之物”,难得而又弥足珍贵,它们只是组成寻常生活内容的“物”;以及“幽灵之物”,也叫“雾”,比如发烧、牙痛、大失所望,还有死亡。同时发生的三件或更多的事组成了一座“塔”,或者,假如它们是接踵而至的话,便构成了一座“桥”。“真实的塔”和“真实的桥”是生活中的快乐,而当一座座塔纷至沓来时,一个人便能体验到极度的狂喜;可这几乎绝无可能发生。在一些情形中,从某种角度看,中性的“物”也许看似甚或实际上转变成为“真实”的,否则也可能反向地凝结成恶臭的“雾”。当欢与寡欢交错、同时或次第发生时,一个人便面临着“废塔”或是“断桥”。

将形而上学的东西图解为建筑学内容,这使她的夜晚过得要比凡容易,而那天清晨——如大多数清晨一样——相较于她与她的阳光而言,他感到自己是从一个极为遥远而严酷的国度归来的。

她丰满、湿热而泛光的嘴唇笑起来。

(当我吻你这儿时,多年以后他对她说,我总想起那个蔚蓝色的早晨,你在阳台上吃着一份蜂蜜黄油面包原文为法语。  tartine au miel:蜂蜜黄油面包。 ;用法语说要好得多。)

紫云英蜜的那种经典之美,柔滑,清淡,半透明,毫无阻碍地从勺子里流出来,宛如液态的黄铜,浸润着我爱侣的黄油面包。面包屑也包裹在其中。

“真实之物?”他问。

“塔。”她答道。

还有那只黄蜂。

那黄蜂察看着她的盘子。它的身体颤动着。

“我们以后得尝一只,”她说,“不过得生吞活剥了才会好吃。当然,它不会蜇你的舌头。没有什么动物愿意碰人舌头的。当一只狮子在沙漠里连皮带骨头吃掉一个旅行者时,它总是将舌头留下来。”(作不屑状)

“我表示怀疑。”

“这是个很有名的谜。”

那天她的头发梳得很好,乌黑发亮,与脖子和胳膊缺乏光泽的苍白形成了对比。她穿着条纹T恤,在凡私下的想象中,他特别想将它从她那凹凸有致的身子上剥下来。漆桌布分割成蓝白两色格子。一抹清凉的蜂蜜在桌布上沾了点儿黄油屑。

“好吧。那么第三件‘真实之物’呢?”

她端详着他。她嘴角的一小滴蜂蜜端详着他。一支三色丝绒紫罗兰——前一天晚上她还为它画过一幅水彩画——从其刻有凹槽的水晶花瓶里端详着他。她什么也没说。她舔着伸展开的手指,仍然看着他。

不得其解的凡离开了阳台。她的塔在美好恬谧的阳光中轻柔地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