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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或是第三天,全家人在花园里喝傍晚茶。爱达一直在草坪上试着给狗套一个雏菊花环,卢塞特一边看一边嚼着脆饼。玛丽娜几乎有一分钟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将丈夫的草帽放在桌子上,朝他的方向扯着;最终他摇摇头,瞪了瞪同样也瞪着他的太阳,拿了帽子和那份《图卢兹追寻者》,走到草坪另一边一棵大榆树下,在一把田园格调的椅子上坐下。
“我问自己那会是谁。”拉里维埃小姐在一只俄式茶壶(以一种古朴的风格,在无数碎片中反映着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后面呢喃道,同时眯缝着眼睛瞧着透过露天走廊的壁柱可以看见的那部分车道。凡仰卧在爱达后面,抬起眼,目光从书(爱达收藏的《阿达拉》)中收回。
一个脸颊红润、穿漂亮马裤的年轻人从一匹黑色小马上跳了下来。
“那是格雷格新买的漂亮驹子。”爱达说。
格雷格以一个教养良好的男孩那种自如的歉意,把姨妈在自己包中发现的玛丽娜的白金打火机带了过来。
“哎呀,我都还没来得及发觉呢。露丝怎样?”
格雷格说露丝姨妈和格雷丝都因急性消化不良卧床休息了——“不是你们那好吃的三明治引起的,”他连忙补充道,“都是她们在灌木丛里采的那些本莓惹的祸。”
玛丽娜准备摇铜铃让男仆再送些烤面包片,但格雷格说他正准备赴德· 普雷伯爵夫人家的宴席。
“她那么快(skorovato)就学会安慰自己了。”玛丽娜说道,她指的是伯爵两年前在波士顿公地上的一场手枪决斗中被杀的事件。
“她是个很快乐长得又好看的女人。”格雷格说。
“比我大十岁呢。”玛丽娜说。
此时卢塞特想引起妈妈的注意。
“犹太人是什么人?”她问。
“是持不同观点的基督徒。”玛丽娜答道。
“为什么格雷格是犹太人?”卢塞特问。
“为什么——为什么!”玛丽娜说,“因为他的爸爸妈妈是犹太人。”
“那他的爷爷奶奶呢?他的arrière爷爷奶奶呢?”
“我真不知道了,亲爱的。你的先人是犹太人吗,格雷格?”
“呃,我不太确定,”格雷格说,“希伯来人,是的——但不是人们笔下的那种犹太人——我是说不是什么小丑或做生意的基督徒。他们五个世纪前从鞑靼迁到了英格兰。不过我母亲的祖父是法国侯爵,据我所知是信罗马天主教的,特别热衷银行、股票以及珠宝,所以我想人们或许管他叫犹太人。”
“这不算一种古老的宗教,假如要谈宗教的话,是吧?”玛丽娜说(她转向凡,含糊地要把话题转向印度,在摩西诞生或是任何一个人在莲花池里诞生之前很久,她就是那里的舞女了)。
“谁会在意呢——”凡说。
“还有贝尔(卢塞特这么称呼她的家庭教师)呢,她也是个持不同罐子的基督徒?”
“谁在乎这个,”凡叫道,“谁会在乎这些干巴巴的神话,这有什么要紧的呢——是朱庇特还是耶和华,是尖塔还是炮台,是莫斯科的清真寺,还是铜像及佛僧,还有传教士,还有遗迹,还有沙漠骆驼的森森白骨?它们不过是尘土和众人心中的幻像罢了。”
“这场愚蠢的谈话是怎么开始的,我很想知道?”爱达一边质问一边支起脑袋面对着已化了一半妆的腊肠犬或是taksik。
“是我的错, ”拉里维埃小姐带着尊严不快地解释说,“我在野餐会上说的就是格雷格也许不喜欢火腿三明治,因为犹太人和鞑靼人不吃猪肉。”
“罗马人,”格雷格说,“在过去把信基督的犹太人、阿拉伯人和其他不幸的民族钉在十字架上的罗马殖民者也是不碰猪肉的,不过我当然是吃的,我的祖辈也照样吃。”
卢塞特对格雷格用的一个动词感到大惑不解。为向她展示这个动作,凡将双踝并拢,横举起两臂,眼珠向上翻。
“我小时候,”玛丽娜气恼地说,“美索不达米亚历史在托儿所就教过。”
“不是所有的小姑娘都能够懂得学到的东西。”爱达发话道。
“我们是美索不达米亚人吗?”卢塞特问。
“我们是海马不达米亚人。”凡说,“快来,”他补充道,“我们今天还没有犁地呢。”
卢塞特在一两天前要凡教他倒立行走。凡抓住她的脚踝,她用红红的小手掌慢慢地行进,有时候哼唧哼唧地将脸面伏在地上,或是停下来啃一朵雏菊。达克则发出尖锐的吠叫表示抗议。
“然而, ”对声音敏感的女家庭教师不由畏缩地说,“我给她读过两遍塞居尔改编自莎士比亚戏剧的关于那个邪恶的高利贷者的故事。”
“她还知道我修改过的那个疯癫国王的独白。”爱达说:
这座美丽的花园在五月盛开,
而在冬天
却绝不会,绝不会,绝不会,绝不会,绝不会
呈现绿色,呈现绿色,呈现绿色,呈现绿色。
“哦,真好。”格雷格怀着由衷的欣赏呜咽地叹道。
“别这么闹腾,孩子们!”玛丽娜朝凡和卢塞特的方向叫起来。
“她的脸涨得通红,她脸涨得通红,”女教师说道,“我坚持认为这些不体面的运动对她没有任何好处。”
凡的眼睛笑眯眯的,如天使般强健的手在脚背上部抓住孩子那具有冷胡萝卜汤色泽的双腿,玩着“耕田游戏”,卢塞特就是那犁。她明亮的头发从脸上披下,小衬裤也从裙边露出来,可是她仍然催促着耕童继续干活儿。
“是的,是的,这才对。”玛丽娜对这个耕作组说。
凡轻轻地将她的腿放下,拉好了她的裙子。她躺了一会儿,喘着气。
“我是说,假如你想骑马,我可以让他随时陪你。多长时间都行。好吗?对了,我这里还有一匹黑马呢。”
但她摇摇脑袋,摇摇下垂的脑袋,同时还在撕扯缠绕着她的雏菊。
“唔,”他说着站了起来,“我得走了。再见了,大伙儿。再见,爱达。我猜橡树下的是你父亲吧,是吗?”
“不,是棵榆树。”
凡目光越过草坪,像在深思似的说——或许还带上了一点孩子气的卖弄:
“等叔叔看完了,我也想看看那份‘两个虱子’的报纸。我昨天应该参加学校板球赛的。维恩因病无法上场,沿河路中学受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