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学(第10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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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族与社会·

晚清黟县胥吏眼中的徽州社会本文系作者主持的2014年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明清以来徽州会馆文献整理与研究”(14ZDB034)之阶段性成果。——未刊稿本《扫愁帚笔谈》研究

王振忠


内容提要 本文聚焦于徽州未刊稿本《扫愁帚笔谈》,对晚清黟县胥吏潘国顺眼中的徽州社会做一较为细致的研究。论文探讨《扫愁帚笔谈》的成书过程,分析了作者的生平经历及其精神状态,并透过书中讲述的各类故事,细致地展示晚清时期徽州社会的民情、风俗。《扫愁帚笔谈》一书,从其自序、创作手法及部分故事情节来看,皆在刻意模仿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但在徽州,《聊斋志异》“一直被模仿,从未被超越”,二者存在着诸多根本性的差异:除了作品写作的时代、作者生活的地域大不相同之外,相对而言,《扫愁帚笔谈》的记录更具写实性,半生沦落的作者缺乏蒲松龄时常流露出的浪漫情怀。在他笔下,更多的细节皆在反映重商背景下大、小徽州社会的阴暗面,折射出科举时代一个读书人的苦闷与绝望。

关键词 胥吏 徽州 黟县 徽商《扫愁帚笔谈》


蒲松龄创作的《聊斋志异》是清代著名的志怪小说,这部名著有着相当广泛的影响。之所以如此,大概是因为作者系仅具初级功名的读书人,之后则屡试未第,此类下层文人在中国社会人数极为可观,他的所思所想最能引发广泛的共鸣。另外,《聊斋志异》系短篇小说集,它与笔记、随笔的写法颇有相通之处,其主要的特点是在形式上可长可短,只要有点见闻,再加上个人即兴的一些看法,便可敷衍成篇,所以最容易被人模仿。

在徽州,《聊斋志异》亦颇受关注,为许多文人商贾所追捧,清乾嘉年间歙县人江绍莲有《聊斋志异摘抄》一书。与此差相同时,在歙县教书的浙江淳安人方舒岩亦曾著《聊斋志异方舒岩批本》4卷。该书对《聊斋志异》做了评点,并将类似的徽州故事附于相关的篇什之下。安徽省博物馆所藏清抄本《聊斋志异方舒岩批本》4卷,参见汪庆元、陈迪光《方评〈聊斋志异〉评语辑录》,《蒲松龄研究》2000年第1、2期;汪庆元《徽学研究要籍叙录》,《徽学》第2卷,2002,第376~377页。现存的一些笔记也有明显模仿《聊斋志异》的痕迹。譬如,嘉道年间活跃在浙西的婺源士商江南春就曾数度阅读《聊斋志异》,其人“喜其叙事详明,笔亦大雅不群”,认为该书是“真勘破人情者”。江氏后来撰成的《静寄轩见闻随笔、静寄轩杂录》等,也有模仿《聊斋志异》的痕迹。参见王振忠《徽州与衢州:江南城乡的片断记忆——稿本〈静寄轩见闻随笔、静寄轩杂录〉初探》,《社会科学》2011年第3期。

本文聚焦的黟县胥吏潘国顺之《扫愁帚笔谈》,更是一部模仿《聊斋志异》的作品。《扫愁帚笔谈》中有多处提及《聊斋》,如“樟溪叟”条末有:“余阅《聊斋》云:呜呼!若窖金而以为富,则大帑数千万,不可指为我有哉。愚已,可为此叟斯媪叹之也可。”

一 《扫愁帚笔谈》及其作者

《扫愁帚笔谈》稿本1册,封面题作“初编”,卷首有“贻笑集初草”“倚南窗贻笑随笔”等名称,而内里正式的书名则作“扫愁帚笔谈”或“扫愁志笔谈”。之所以会有如此之多的题名,似乎反映出作者急于发泄个人情绪,表达其人生活态度的不同层面,故借各异之书名,或排忧解愁,或故作潇洒。为行文方便起见,以下统一以《扫愁帚笔谈》为该书之正式名称。

(一)作者潘国顺的生平与心理

《扫愁帚笔谈》的作者潘国顺,又称潘梅仙,自号“倚南窗主人”“了俗山人”“黟山布衣了俗氏”等。“倚南窗”为其斗室之名,亦作“读来世书屋”。该书封二即画有一图,上题“读来世书屋”,窗右并挂有一副对联“有时完读书,无事似静坐”。这副对联并不雅驯,潘氏据此想表达的是其人酷爱读书,并注意时时反躬自省。另外,在该幅画面上,屋内窗前桌边坐一公人模样者,旁有书籍;屋后有一株柳树,而屋之右则见竹篱及点缀其间的数丛杂树。因潘国顺的身份是黟县胥吏,又喜欢舞文弄墨,附庸风雅,故该幅图像应当就是潘国顺的自画像。从其自号“了俗氏”“了俗山人”来看,其人颇有尘寰中超凡脱俗之想。“倚南窗”的典故显然来自陶渊明的《归去来辞》。黟县素有“桃花源里人家”之说,“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斜倚着南窗,寄托个人的傲世情怀,住房虽然狭窄、简陋,却容易得到安适。

《扫愁帚笔谈》书影

作者出生于太平天国运动之后,当时“四海平靖,五谷丰稔,国顺家兴”,故取名为“潘国顺”。《扫愁帚笔谈·名兆》。关于这一点,书中的《自述俚言随笔》就与其生平经历有关。


顺也幼失怙(余五龄时,已不省所怙矣),成童为饥驱(年十四即废读,从族父行外贸于芝),寄芝才十载(身寄饶州,历越将十年),常喜清夜吟(每夜读常漏三下),依人力不胜(服贾米业,力不胜任),自知栖有虞(自知不能素餐也),鬻字昌江上(既愧于尸位,即当改弦更辙,而又苦无长伎 [技] 可以自谋,惟三余力学,祗有书画而已,遂鼓棹昌江,插标卖字),合伙友面腴(不幸而合伙,又遇友人面厚不端,交非余友,恨无辜而折本也),半年分别去(秋七月,分首而归),穷谷托钵盂(渝 [逾] 年训童蒙于邑之九都山中),山深人意少(近山之人良多玩梗,甚难化导云),解馆就浙趋(后竟解馆东下,游浙之杭、湖、海昌等木行、盐舍,不售),奔驰都遍矣(亲友投尽矣,竟无一栖枳 [枝] 处,可叹可愧!)谋食遽忘躯(每至一处,偶有所嘱作,如书画、禀牒等事,虽疾病困苦,不敢少违人意,故曰忘身),年矢每催至(岁暮,兄劝仍归侍亲),饥寒急迫俱(当此岁暮之际,百孔千疮,弥补无术,不禁急火中烧),赋闲家食久(又家居二寒暑矣,仍然蹉跎如斯,吁!)短叹并长吁(终日幽居斗室,侍奉慈闱,悒闷惆怅之余,惟有长吁短叹,辄唤奈何而已),承蒙友人劝(猬承邑友谆谆劝诫),邑署充吏胥(补充邑刑科),办公恐招愆(刑科乃干系之事,若罪犯不真,恐招天谴),因循惧不力(因循天理,惧责不力),欲辞尘埃去(欲超几 [凡] 避俗,入山修养),完念老娘亲(回念母老,不能即去),在家如出家(身寄尘寰之中,心超出世之表),立志踞德隅(观孔子之学,惟有德行之科可以力为,而身实心行,踞之一隅可也),秉灯追往事(时于斗室灯前兀坐,而默思往事,恍如梦寐云),握管纪绳枢(随忆随纪,故无准绳),倘遇铁石人(虽铁石心肠者,偶一观之),睹此应嘘唏(观此人之淹蹇半生,想彼亦应为之嘘唏流涕者哉)……


上揭这段文字是对他个人一生的概述,其中提到他五岁时父亲就已去世,14岁就跟从族父前往饶州一带经商。徽州俗谚有“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的说法,而潘国顺正是在14岁时外出经商。据他自述,在饶州的十年间,从商之余,自己每晚读书都要读到三更。由于志不在此,所以他在米业中从商颇感吃力。后来,潘国顺自觉不能尸位素餐,于是只能改弦易辙。做什么呢?他觉得自己身无长技,只有书画还有点专长,所以就在昌江(亦即景德镇)一带“插标卖字”。在《扫愁帚笔谈》中,作者有“被骗”“灾数”“该死”等条,涉及他在景德镇的所见所闻。所谓插标,原指在物品或人身上插草,作为出卖的标志,这里是以自贬的口吻自降身价,不得已溷迹于俗世。当时,潘国顺一度与朋友合伙经商,但他认为自己所遇匪人,故以折本告终。半年之后,只得返乡,在黟县九都的山中做塾师。黟县九都即今屏山一带,地处丘陵地区,根据潘国顺的观感,当地人相当固执,难以教化,故而他在一年多以后便辞去塾师的行当,经新安江前往浙江的杭州、湖州、海昌(海盐)一带游历,先后到过当地的木行、盐栈《扫愁帚笔谈·烈禽》曰:“舅氏言其父遗盐号于海昌。”求职,结果都没有成功。当时,黟县的商人遍布长江三角洲各地,外出求职的徽商往往循着乡族的脉络前往投亲觅友,潘国顺自然也不例外。不过,他找遍了熟识的亲朋好友,结果却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容纳自己,这让他感慨良深,也颇为惭愧。潘国顺说,在求职过程中,自己相当努力。每到一个地方,只要有人想要他的书画,或者请他代写禀帖、牒文的,他都是有求必应,即便是生病时也不敢怠慢,所以说是“谋食遽忘躯”。尽管如此,他还是未能如愿。到了年终,哥哥来函催他回家伺候母亲,考虑到自己在外穷困潦倒,所以也只能回到黟县家中。此后,在家中赋闲了两年,整天幽居斗室,长吁短叹。后来才在一位朋友的劝说下,到县衙门充当了刑科胥吏。

在清代,徽州人对于从事胥吏有着特殊的看法。譬如,乾嘉时代歙县人江绍莲就指出:“书吏操纵之弊,是处皆然,徽俗则否。充是役者,大都钜姓旧家,借蔽风雨,计其上下之期,裹粮而往,惴惴焉以误公为惧。大憝巨猾,绝未之闻。间有作慝者,乡党共耳目之,奸诡不行焉。则非其人尽善良也,良由聚族而居,公论有所不容耳。里仁为美,不信然哉!”许承尧:《歙事闲谭》卷18《歙风俗礼教考》,黄山书社,2001,第602页。因此,在徽州充当胥吏总是让人如履薄冰。在这种背景下,潘国顺亦觉得此一职役颇为尴尬,随波逐流恐遭天谴,但倘若凭着良心办事,则又会被县里斥责为办事不力。据说,他很想辞去此一职役,但一想到母亲还得有人抚养,暂时无法脱身,故只能抱着“在家如出家,立志踞德隅”的态度,也就是说力图超然物外,立身纯正。这当然只是他的一面之词,其间是否有涂饰个人不堪经历之处,实难确知。不过,从其“欲辞尘埃去”的表态,以及“了俗氏”“了俗山人”的自号来看,至少他是摆出了一副超凡脱俗的姿态。

根据潘国顺的自述,这部书是他默思往事而诉诸笔端,也就是所谓的“秉灯追往事,握管纪绳枢”。除了上述的《自述俚言随笔》之外,《扫愁帚笔谈》中还有一篇潘国顺的自传,其中提到他生于同治戊辰十月二十二日(1868年12月5日)。在他出生的前一天晚上,母亲梦见自己前往一观音堂,抬头瞻望,看到观音大士坐在莲座上,其下有数十个衣红穿绿的婴孩,各执旗幡,嬉戏其间。既而梦醒,则腹中疼痛,随即生下了潘国顺。这当然是民间“观音送子”信仰的老套路,以此证明自己之出身不凡。另外,根据他的自传:


顺一兄一弟,皆壮伟,惟顺即疾病频仍,娇如处子,然性极聪慧,闻此识彼,且孝友弥笃,廉隅慎重,恒择地而蹈。爱读书,工翰苑,不善作生人活业。幼失怙,家贫,喜独居,好雅洁。年方而立,参透炎凉,遂寄情烟酒,托意篇章。每奉《阴骘文》,勤恳劝世,尝语人曰:人如白驹过隙,一旦殂谢,都埋荒丘。家虽贫窭,亦可尽其心之所能到,徐修德业,未为弗可。若富者拥赀巨万,不知为善,所衣所食,无非温饱,其与贫者何异?……常欲脱颖而作出岫之云。因母年老多病,兄与弟皆贪利远游,嫂等均愚忤,故潜居侍养,宁金尽床头,不敢须臾离也。


这个自传当然出自潘国顺之手,从中可见此公是位相当自怜的人物。他对《阴骘文》有感而发,其中加了一段评论,说:“真达人之言也!仁人之言!其利甚薄,此之谓欤!”这些是以貌似公正的笔调评价自己,实际上则是他的自我夸饰之语。在前引的《自述俚言随笔》中,他对自己的营商经历曾有过两句概述:“合伙友面腴,半年分别去。”对此,潘国顺的解释是:自己与人合伙,但合伙人外表忠厚,实际上却品行不端,结果导致自己无辜而折本。对于这样的一面之词,吾辈读者只能将信将疑。不过,倘若结合此处的自传,我们或许不难看出,明明是他治生乏术,在外经商处处碰壁,但他却说一兄一弟都是“贪利远游”,家中的嫂子等都是愚蠢忤逆之人。而只有自己才是孝思可嘉,宁可金尽床头,也不愿离开年老多病的母亲一步,《扫愁帚笔谈·倚南窗贻笑随笔缘起偶稿》末署“桃源护萱庐之东侧斗室”, “桃源”即黟县之别称,而“萱”也就是“萱堂”,指母亲的居室,亦指母亲。这真是相当有趣的自我辩解!文中所谓的“常欲脱颖而作出岫之云”,意在表明自己原本心存高远,唯因母老多病,故只能屈居乡间碌碌无为,这也是在为自己的竭蹶困窘寻求开脱。

透过这些夸饰之词,我们还是可以清晰地看出潘国顺的生活处境。譬如,在《剖白》条中他曾说过:“吾兄之枭,吾弟之狂,吾身之惰,吾嫂之妒,吾室之呆,吾侄之懦,吾女之好,吾弟妇之巧且刁,吾侄女之悍且诡。”在这段话中,他对其周遭的所有亲人都一一作了点评。从中可见,除了将自己的女儿视若掌珍,潘国顺与家庭中其他成员的关系皆极为恶劣。关于这一点,他在《扫愁帚笔谈》中的不少部分多次透露出相关的讯息。例如,《私肥》条曾讲述黟县碧山查叟兄弟友爱的事迹,讲完这个故事,潘国顺触类旁通,谈及自己的身世。


予因是始得其颠末,兹为兄故,触感于中,爰笔而随记之云:

余兄弟三人,幼孤,家中赀,惟予则雁行居二,兄长十岁,幼从父游,父死于客,所遗资物,即兄独有之。值祖逝,弟与予又都外出矣,所贻衣物,兄归,择贵重者私秘之,以为己有,知两弟不之识也。弟失业,母嘱寻觅,即坚辞以不能。予家食,托为安布,即诳诱资助,谓可侍慈帏,予痴听之,则一毛不拔。幸弟有栖枳,时有馈遗。又函致购方书,答以后邮,则终三年亦绝无信息。求代买物,在他人及弟,都必应之,惟兄即置若妄 [罔] 闻。嬖一妻,甚悍妒,尝忤姑,姑怒成疾,兄反以母不慈。姑因娶媳,值家裕,衣饰丰美,俾作体面。予与弟授室时,家已中落,母偶有所赐,当不能如昔三之一,嫂犹剌言不休。当时嫂嫔婚,祖正饶裕,因嫂家贫薄奁,外观不壮,祖出资备木器均全,少二小凳。后予室人家,议过门后,亦备之,扣聘金在。讵婚后母病,不果办。弟娶妻十都,因途远,运奁费钜,母属媒委商之,言木器除金自置,校之嫂,祖不扣所资,为之备办者,增两凳耶。嫂尚尝与邻媪谈,即其中凑聘金、不凑礼仪之委曲,人故不知焉,惟予室所议,则里党皆知,母之寒言也,媪以此对,嫂惟语塞而已。其他之妒迹多端,不暇殚述,姑拣一二以志之。而兄寡情,嫂善妒,皆家门之不幸,言之酸心,不能汇其端绪云。


在上述这段文字中,潘国顺对其兄、嫂口诛笔伐,说祖、父辈去世时,哥哥将家里的好东西都私自留下了。平日里完全不顾手足之情,对弟弟请托的事情不闻不问。嫂嫂更是一位泼妇,悍妒无比。为坐实这些指控,他喋喋不休地列举出家庭内部鸡毛蒜皮的一些琐事,实际上却反映出身为男子汉的潘国顺本人处处斤斤计较,心胸极为狭窄。从中可见,其人治生乏术,人际交往、家庭关系处理得一塌糊涂,却又无力改变现状。关于这一点,书中的《毕少白》一则也花了很长的篇幅谈及他人的家庭矛盾,某种程度上也是他的夫子自道。


毕少白,字告白,坎坷人。少敏能文,父早丧,兄弟各一,家贫母老,娶后析炊。弟因聘未婚,而妻已夭逝。值家陵夷,母姑置之,不与复论婚。弟亦运舛,奔驰无宁岁,白挽同居妪婉劝母,典产为弟授室。及配偶讫,欲析炊,白谏止之。于是白弟妇依母而炊,嫂与白皆另爨。妇一归宁,尝不回,白妻则奉事服劳。嫂有悍妒性,时忤逆姑。白每劝不悛,反诅诟之。白好读,不善掺衣食业,故饔飧不给。嫂及侄等,咸白眼之。兄诡而诈,贾尝裕,白趋求推毂,即蹙额皱眉辞之,难啻登天。劝使归,宁甘资助,且代函寄弟,嘱同周恤之。禀母书,亦如之。适书至,值族中轻薄子在,传览之,语涉讥刺,白惭,于是,遐迩皆知白兄弟助家需,白亦感慰。年余,惟弟则少赠之,自言者置若漠然耳。白亦狷洁自好,妻尤重,能躬耕佐助夫,并无怨尤。嫂年底腌亥十余斤,豚蹄一只。白家度岁,只肉一方,才二三斤而已。母收息资,腌一蹄,以备不时之需。不知者见,问嫂:此蹄汝家否?嫂答曰:我有此蹄,人若叫我不应矣。母知语侵,不敢怒,忍之而已。弟妇食方讫,母加以□少许,嫂即辞色诮讪,不可堪。母不获己,怒诟之,嫂与对,母声言要打汝,嫂即敌,挽母去祠前打。白心亟,厉声呵止。嫂即迁怒,詈骂白,云:不干汝事。白曰:恐有事,必要干我事。嫂即厉声怒诟骂白:要剁汝头。一切恶谑,白姑忍之,恐见笑于族雠也。嫂诟数日,无一敢应者,犹尝时自逞,挟威作态。兄归时,每夜喋喋,兄故偏听,从教妇言,恝情骨肉,至失天伦之谊,皆遵阃内之规,多所不义之迹。虽少白之告白,正亦不能毕其词,而志其万一尔。草草脱稿,不情之事,神人共愤。执笔者,于妒妇玩梗,宁不心旌摇摇,文无端绪焉者几希!


毕少白也是一位读书人,亦同样有兄弟。与潘国顺的家庭状况相似,在潘氏笔下,毕嫂也是极为悍泼,而哥哥则听从枕边风,毫不顾念兄弟之情。此处提及的家庭纠纷与冲突,特别是妇姑勃谿,极为琐屑,反映了民间日常生活的实态。此外,他在《妒妇》条中提及:


有或者,兄呼弟同食,嫂即横目裂眦,答以毋矣,其实有之也。每有肴酒,呼弟共,嫂即出言不逊,弟亦婉曲以辞之。弟有帽边稍损,见嫂为子缝纫之,弟因购料请制,即冷语对以不能。偶或烘炒茶食、果子等物,即匿走避置,惟恐人见,其形状殆不可观。每妯娌间闲谈,语多讥诮,妒姤生性。此数事,审之不须详言,其琐屑,则可想见妇之为人已。


在《扫愁帚笔谈》一书中,潘国顺一再提及叔嫂之间的紧张关系,这些事例实际上折射出作为商贾之乡的徽州社会生活之实态。徽州是个重商的社会,男子十三四岁以后绝大多数都要外出务工经商。在这种背景下,那些留在故土、读书又屡试不第的成年男子往往为他人所轻视。而在家庭中,兄弟、叔嫂之间的矛盾与冲突也就在所难免。也正因为这一原因,潘国顺的家庭关系处理得极为糟糕。对此,他在《神签》中指出:


予因困顿不偶,伯兄诡施慈祥,方欲挈外,母心怀疑,遂命荆人诣城,虔祈张康神王灵签,以定举止。签词云:名为君子实匪人,多诈无情莫与亲,言在东头心在北,不如更变得良因。云云。予素知伯仲,情无鹡鸰之亲。虽承随外,恐惶不已,惟怯伯之施谲也,得签始定。噫!以匪人之心施于骨肉,令人弗信,况阴行于同胞乎?真千古之匪徒耳。非神明示,几令阨穷人而愈以困苦之,罹其荼毒,无以自明,神其灵感云……


文中提及的“鹡鸰”,原指一种鸟,晋葛洪《抱朴子》中有“鹍鹏戾赤霄以高翔,鹡鸰傲蓬林以鼓翼”之句,后以“鹡鸰”比喻兄弟。这段文字是说自己的伯兄毫无兄弟之情,潘国顺因落魄家居,伯兄大概是出于好心,想带他出门务工经商。据说,其母对伯兄的动机颇感怀疑,让潘国顺的妻子到县城“张康神王”那里去求个签。所谓“张康神王”亦即张康菩萨,是黟县极为重要的地方神明。据嘉庆《黟县志》记载,当地“俗多联会赛神,汪公华、张公巡、许公远,昔以防御有功德于民,关圣、周宣灵王以忠孝为民所奉,康王深则自山右,与张公巡为黟人迎归者,并称张康菩萨,最灵显”。收入《中国地方志集成》安徽府县志辑第56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第59页。关于张康菩萨,形成于清末的《黟县风俗之习惯》中仍有记载,刘汝骥:《陶甓公牍》卷12《法制科·黟县风俗之习惯》, “神道”条,《官箴书集成》第10册,黄山书社,1997,第609页。可见此一信仰在当地经久不衰。从潘国顺的为人处世来看,其人疑神疑鬼,对周围人的所有举措皆有猜忌,故而只能求诸神明。从中可见,其人的精神处于极为压抑的状态。

(二)《扫愁帚笔谈》之写作

关于《扫愁帚笔谈》的写作,该书卷首有乙未年(即光绪二十一年, 1895年)所作的《〈扫愁帚笔谈丛录〉自叙》,自叙以“答客问”的形式,阐述了撰写此书的缘由。


或有问于予曰:君无恒产,家徒壁立,无以糊其口,使习贾于四方,稍沾升斗,为衣食生活之计,而君志不然,改弦易辙,奋发苦攻,手不释卷,皆博古鉴今,入林惟恐不深,愤恬帖 [帖括] 谓无用之物,绝意进取,终老蓬蒿,殊不念今之科名阶梯者,非帖恬 [括] 之外,竟无所进步,君又不之学者,何哉?

余应之曰:否也,宣圣之功,德配天地,声名垂宇宙,千百年来,宗其教而昭著于世者,非岂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可以厕身于儒林之列乎?


从封二图画之上的题字可知,该书似乎成稿于光绪二十五年(1899),不过书中有戊申(1908)的内容。卷首的“答客问”是模拟第三者的口吻询问,并由自己做出回答,以此来表述个人的情绪和思想。在这里,潘国顺说自己虽然并不致力于科举考试,但却也崇奉孔子的儒教。他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是相当崇高的经世之业。接着,虚拟的客人再次问及:


然则君之何为而著笔谈,而名“扫愁帚”者,意亦有说乎?


对此,潘国顺回答说:


余自近年来,落落寡合,与世为仇,初则研究歧 [岐] 黄,继则涉猎经史,旁及风鉴家言,癖而成痴,不复知有人情矣。始致正业日微,饔飧不继,犹坦然以书为命,咿唔不绝。甚而室人交谪,儿女号啼,尚稍稍不安于家,以文会友,渐而寄情诗酒,涉冀吹烟,将成痼癖,良友箴规,则亦为乡邻之所讥,下流之所议,而倾心不之为也。俄而东游江、浙,落拓湖山,每因为友书绘,厚报烟酒,然为身寄异域,遭逢不偶,致五中之瞀乱,悦一榻以横陈。伴侣言合,犹恨千言之少;醇醪频酌,不嫌一甓之多。酒阑烟进,适慰鄙怀;灯前谈异,恰符斯志。无何,夙癖复萌,穷愁益甚。悲生辰之不偶,恨际遇之无由。偃蹇念余年,只为饥来驱我,困苦百千,计自憎壮而为吏。悒郁长愁,绝无生人乐趣;夜长日永,惟借酒兵烟香。三余之际,一管涂抹,中书君假我扫愁,楮先生拱予雅谑,故数十年来,所见所闻、可惊可愕之事,嘿 [默] 坐沉思,随笔记之,少不修饰耶,聊以自娱云尔。固无论异说奇闻,亦乐听之,是以越历目指于已往,而供搜罗纪传于今日。祗惟有关夫风教,不择袭摹于雷同,乃不敢擘空结构,亦无能作文求工。自鸣天籁,何拣好音?若合人心,岂嫌鬼怪!自惭以蠡测海,断难聚米为山,熟 [孰] 知积久竟成卷帙矣,始信“集千狐之腋,可以成裘”之语而不谬也。维时雨晦灯昏,风萧夜静,醉浊醪之余趣,喜萤灯之囗囗。濡笔抽笺,直书则奇奇怪怪;吮烟酣茗,暝搜则人人物物。盖此中之景味,实吾人之解忧,只堪为知我者道也。


这段文字是说自己为人性格孤僻,与社会人情格格不入,先后研习过医道,涉猎经史,旁及风鉴。因不务正业,生活相当困窘。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嗜书如命。文中用了不少典故,如秦始皇封蒙恬于管城,并累拜中书,后人遂别称曰“管城子”或“中书君”。潘国顺指出,尽管时常与妻子发生纠纷,家中的儿女也哭闹不休,但自己还是热衷于以文会友、寄情山水。虽然一度东游江浙一带,最后还是不得不到县署衙门充当吏胥。这一营生让人颇感痛苦,只能以嗜烟如命、借酒浇愁消磨时光。碌碌无为之际,遂在空闲时间握管涂抹,将数十年来的奇闻异说逐一记录下来。

此外,书中的《剖白》对该书写作的宗旨做了进一步的阐述。


若我者之集是录也,岂敢凭空结遘 [构],泄自己之忿尤,借事为题,快情词之丽藻?如影含沙,欲身藏墨而已。诸若如此,固心之所难安,亦世之所可疑。间有风流薄倖,雅邪纪录,故亦不敢甘守绳墨,宁处迂阔而为择言,曲写其状貌,□描其雅致。然又不能兴诸荒唐之言,造作无稽之事。宣古诗之寓记,假儿女之怀思,恣意讥嘲、妄为播扬,必使将来而可信,犹资后人之有征,我不为也。虽然寄兴空斋,寂寞无聊。传录时事,不妨贻笑于琐屑;触目发意,何嫌随笔而就便。志鬼神怪异,非见即闻;山川奇胜,弗历亦考。至于时风旋变,物类超群,固求古而鉴今。亲目视而手指,惟随所忆,亦值闲居,即缀录而成本,不别分门,偶濡毫而便登。岂曰著作,惟是弁言,以辟群惑,特书简端,而剖白衷曲云。


潘国顺对于自己的这部著作似乎相当在意,从抄本目前的状况来看,他对此书做过系统的整理。该书的卷首有全书的目录,书前的《贻笑集初草自叙》曰:“凄凄切切之文,寒寒酸酸之作,颠颠琐琐之志,牢牢骚骚之笔,原不在文章词坛所共论也。未撰之前,不禁自笑,既撰以后,未免贻笑。”而在《〈扫愁帚笔谈丛录〉自叙》中,他还借客人之语,对自己的这部著作做了评价。


或曰:噫嘻!君固雅士,自得风流,世逢才子,必加月旦。凡事尽报应之关节,立言登圣贤之门阈,虽云《扫愁帚笔谈》,不让《聊斋志异》。知君者,其谅之诸……


这是以虚拟的第三者口吻来赞扬自己以及该书。显然,在潘国顺的自我感觉中,该书的价值较之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亦不遑多让。对此,《〈扫愁帚笔谈丛录〉自叙》接着说:“余闻惭汗,浃背不堪,或之恶谑也,嗣以后而弗索序于士大夫已,故自略述其颠末,而志其梗概云。”话虽然是这么说,但他借虚拟之客人口吻,还是说出了该书在自己心目中的定位。书中的《剖白》一则提到“千秋而下,阅斯乃释”,自命不凡的作者,显然亦视此书为个人的经世伟业。

二 从《扫愁帚笔谈》看晚清时期的徽商与徽州社会

《扫愁帚笔谈》全书共75则,每则皆讲明出处。例如《霹雳打》三则之一,讲河南河口某铺户主人因徒弟误弃婴孩而遭雷击,“从此如醉如痴”。潘国顺在讲完这则故事后记道:“友人叶君某者,游遨于此,经目射之。叶某者,同邑五都人也,主人是其同族。予寓昌江,亦曾见之。某者指之,如痴如呆者某人也,为予言其始末,盖彼由此而过而归其家云。”此种标榜每一故事皆有出处的写法,显然意在增加故事的真实性,而这一点也与《聊斋志异》的叙述手法颇相类似。

从潘国顺的生平事迹来看,其人酷嗜读书,经过商,教过书,还在衙门里充当胥吏,可谓见多识广。正是因为如此,《扫愁帚笔谈》涉及的内容极为丰富,以下即就该书所述,归类加以分析。

(一)商人故事

徽州是明清时代著名的商贾之乡,但一府六县的情况并不完全相同。与歙县、休宁等县自明代中叶起徽商就已相当活跃的情形不同,黟县的经商风气从清代前期开始才日益浓厚。在这种背景下,《扫愁帚笔谈》中讲述了不少人群流动与水路交通的故事,如《撑篙某》。


予东游江浙,附舟而下,有艄翁言前年间南海一僧,募化金钱,至海阳河埠,赁棹反。值一船主客俱不在,只撑篙者独坐蠲首。僧登舟,议力资讫,泄以包裹,然后蹑泊如厕,并购须些。方临原泊处,即舟挂帆去远矣,樯楫如林,无从稽讯,气愤填胸,孑然一身而已,遂经死。盖择篙者,稔知袱内,秘匿己橐,乌有知者?越数月,返棹海阳,出资创业,建造房舍,居然出色,不复理其生涯矣,而人亦不知其财之所自也。渝 [逾] 年遭回禄,房舍焚尽,一无所存,而身亦死于灰烬中,报亦惨哉!先是,某见火起,急趋出,然后再入,抱一包,冲焰而走。刚至门,即铿然一声,门枋崩塌,触脑而死,所抱物犹在握。火息后,邻人见包内一缘簿,暨神旛、金洋等,研诘其妻,群始知委曲也。妻无依,后为倚门卖笑,以赚衣食,即今在某处第几门便是云。


“海阳”即徽州府休宁县,境内的溪口、万安、屯溪等,皆是重要的水运码头。横江从黟县东南流,经休宁县至屯溪汇率水后为渐江,潘国顺显然就是由此东下,经新安江前往江浙一带。在清代,徽州人外出务工经商,有很多经验之谈,如商人书《江湖备要》中就有:“到码头写船,不可无埠头,切要行家经手,……倘悾小,希省牙用,船无埠头,小人乘奸为盗,……或至财劫命休也,皆因贪小而失其大也,切宜戒之!”上述的那位南海僧,显然就是因为缺乏旅行经验而致财产损失,最后羞愤自尽。《江湖备要》亦称《江湖十二则》,其中涉及的内容有不少是如何防范车匪路霸、保障自身安全的经验。在这方面,显然有太多惨痛的教训。例如,潘国顺在《迁善》一则中就指出:


城南某,偕二三友人,登名山游玩,仪容翩翩,衣裳楚楚,真与公子王孙无异。将入兰若,小沙弥恭迓献茗,具请息憩。惟某即置弗诸顾,独无坐位,亦无杯茶。某欲怒,即见一僧捧碗水至,某骤怒之,云:人皆饮茗,惟我饮水,何欺我之甚!?僧曰:尔饮水一碗,便言欺尔;人吃水一江,即是尔之欺人也。奚怒为?某惊愕失色,嘿然舌蹇。徐即结伴,兴索而归。后遂独自潜往,叩问僧能解禳否。僧云:惟善可矣。盖某少壮时,曾谋□者财,且推置江中,虽妻、子弗知也。故闻僧言,大骇,中心懦懦,于是归货所有,仅存可活,余即造桥修路,行诸善事。时尚虚宗似 [嗣],至四十余犹生一子,家亦小康,善病而卒,遗嘱子继其志,子克从之,余谓迁善之报也。


这个故事是说,某人少壮时曾在水路上谋财害命,后经僧人点破,改恶迁善,最后得以善终。上述两则虽然说的都是因果报应的故事,但从中亦可折射出其时水路旅行之不测风险。

当时,徽州地处万山之中,人们外出除了沿着山间鸟道艰难跋涉之外,主要利用的就是新安江和阊江两条水路。明清以来,水路上设有诸多关卡,令过往客商苦不堪言。《某卡员》条就记录了厘卡胥吏与徽商的故事。


……一卡员某,鄙贪无似,士商苦之,苛虐于泛宅者,即无所不要。有一客,泊舟报纳,如例抽厘外,另赠员以黑须药。值员正谋此,欲购诸洋,得此,作鸬鹚笑,并挽客饮,意下交之。客辞去,解缆北渡。员如法掺须,天明共视,即凝结成块,濯之亦不散,如庙中所塑木偶,就颐颏以刻雕之状。员大怒,拘客,客舟已不知所之矣。


“鸬鹚笑”是比喻自鸣得意的一种奸笑,此一形容反映了徽商对厘卡员弁的仇视。徽州人徐云松曾吟诗曰:“税关厘卡真难当,倚官仗势开笼箱,两块花边买扦手,有钱容易通商量。不买扦手真痴呆,误了东风借不来,别人趁风往前去,我被扣留船难开。船难开,事犹小,赶不上帮真不了,孤舟野岸夜须停,防贼不眠盼天晓。”这首《徽河苦》虽然作于1925年,但其中所述厘卡之各种潜规则早在明清时期就已存在。1908年1月25日的《申报》上曾刊登过“徽商来函”,其中提及新安江上有“零货捐”的名目,这是针对商人回乡携带的日用物品之征税。后因徽州同乡的反对,改名为“杂货捐”,但其“留难阻滞”一仍旧贯。当月初旬,收带金、衢、严三府徽州人银信的信客宋三禄、王春喜等人,因被浙江严东关厘卡多方留滞,驶至马目埠,天色已晚,遭盗匪多人登舟抢劫,结果失去洋信千余封,银洋多至六千元左右。因类似的事情反复发生,安徽省黄山市中国徽州文化博物馆收藏有一册《徽河零货捐小史》(1922年刊本),其中提及咸丰四年(1854),新安江(即徽河)各局卡以“徽零货”的名目要求到卡船只报捐货物,如无大宗货物,即以各搭客名下之零星货物估本报捐。为此,途经新安江往来之徽商随身行李皆被当作零货抽捐,成为一大负担。光绪二十一年(1895),徽商群起抗争,迫使官方作了退让。光绪二十三年(1897),浙江全省牙厘总局颁布告示,将货物抽捐正常化,明确规定对行李不得抽捐。及至1922年夏,因某司员私人承包了浙江威坪厘局黄家潭分卡,对过境徽商船只勒索盖印费,其他局卡亦复效尤。徽商被迫再次群起抗争,此一抗争声势浩大。关于“零货捐”,亦见徽州文书抄本《便抄·又阅一则抄录于后》。不少徽州人显然吃够了这样的苦头,故而才会有上文提及的贾客以黑须药报复卡员的做法。

潘国顺早年到过江西、浙江各地,虽然经商一事无成,但他在商海浮沉多年,耳闻目睹了不少徽商的事迹行止。如《义犬》条:


城北金姓者,贸贩为业,设肆江右。蓄一犬,质白黑章。金偶挟重赀,往诸异埠,欲置货以居奇,犬尾从之。金驱叱使回,遂斜行而去。金疑已返,亦不之顾。约走六七里,急入林如厕,泻赀道旁,事毕,结袴而去,已忘所遗。至检行装,悉失赀,即欲返搜寻,则意南北冲衢,行人如蚁,当不能还珠合浦,懊恼自憎而已。越旬日,干事已讫,束装而旋,至旧如厕处,即睹一犬卧草丛间,审之,毛色如所蓄犬,蹴之不动,始知犬已毙。大骇,疑有故,拨之,即露裹赀袱,执视,则己物也,数不差毫厘。遂悟犬从己,预知金有丧赀之遭,偪令使返,恐违主意,故迁道而为金守遗赀。久俟不至,即以死殉,知主人见必触目,而能报故主矣。金甚德犬,出资以建义犬亭,行旅往来,皆嘉叹之。金之子字梦祥者,乃余师宝铎夫子之妹夫也。每归诣塾,与夫子言之历历。义犬亭,犹在饶之安仁乡间云。


潘国顺在讲述这个故事的末尾,也说出了此一故事的来历。不过,类似的“义犬”故事在清代的笔记小说中颇有所见。嘉庆年间王有光所撰的《吴下谚联》就有“犬有义而可养”条,也说了类似的义犬故事,只是主人公是侨业浙江之徽商,而所修的“义犬亭”则在新安江畔的富阳。此外,更早的故事则亦见于《聊斋志异》。只是故事发生的背景是在潞安(今山西长治一带),主人最后所建者不是“义犬亭”,而只是一个“义犬冢”而已。在清代,许多黟县人前往江西经商。上述一则说的就是义犬为主死守遗赀的故事,而主人所建的“义犬亭”即位于江西饶州府的安仁县(今江西余江县东北)。《扫愁帚笔谈》一书中有不少各类动物的故事,而关于商人与狗的故事,书中还有:“族人某,言江右某肆,冬夜烘爆衣物,偶失检点,众已酣睡。有一犬嗥吠甚厉,朴 [扑] 地作滚,振骇众醒。怪起而觇之,即见火星四布,烈焰直冲,急集扑灭,即犬遍身焦灼矣。”

徽州人外出务工经商,与妻儿长久分居,时常演绎出各种离奇的悲喜剧。如《霹雳打(三则)》:


余往十都观演剧,大雨倾注,雷电并作,渝 [逾] 二日始能归。至北庄地方,才知偪近一妇,被雷击死。值妇家供木工修屋,将炊午飧,正在烹豆腐时,雷已迅作。妇意仓皇朵 [躲] 避,而雷电已临头矣。二木工惊窜,不敢仰视,直至云收雨霁,且敢抱头而望,睹之,即见妇被发跪地下,锅覆灶上,出喊,邻人共集,验试锅底上,有字横斜,云:金镯凿下死,豆腐化成泥。咸皆弗解其故。妇固无子,且寡,只一女。女来含敛,又发之,击至数次,始敢厝,然或亦未知妇之缘何而此 [死] 也。越半月,有休邑男子来访妇,闻伏天诛,仰首欢叹而去。人有讯知其故者,盖休来男子之妻某氏,独居家中。夫外贸,寄有金镯。妇因货干豆腐于休,尝寓氏居,稔知氏镯。归造伪镯,潜易之,氏亦不知。至夫归,查出细别,以是知伪。研诘氏,而氏固不解,夫疑氏有私,故作此狡猾也。氏不伏,愤投缳死。夫亦怒氏不洁,姑负气槁敛而粗瘗之。检氏所藏,蓄有番洋百尊,乃夫给之家需,俭得而余之也。夫悉详之,意氏不当存洋而挥之镯,此定当枉杀己妻欤!恼悔不已,出述于邻,并问邻:有人与吾妻交者乎?邻有知妇之每年寄寓事告夫,夫始悟,遂束装来黟,欲讼之妇。故不远而来,穷究妇之里居、姓名,以好词白。讵刚将研问,即知妇被雷诛,是以愤消而太息以去也。众始悉。


黟县的十都,也就是现在著名的宏村一带。这个故事说的是,商人妇因所藏金镯为他人偷换,而遭丈夫猜忌,并愤然自尽。故事颇具戏剧色彩,偷换金镯者结果被雷电所击身亡,从而让事实真相水落石出,这当然又是因果报应的一个例子。

关于商人妇的故事,书中还有《妇无情》一则:


明太祖有言:男儿都是负 [妇] 人生,天下妇人皆可杀。真恨极之词也!同居叟为予言,休邑一人,某姓者,素为典商,颇有蓄积,盖职司头柜也。年念 [廿] 余,未娶,少失怙恃,家无他人,惟族亲乡邻而已。每年归,聘娶某氏为室。越两月,计将外出。氏留之,且云:吾乃新来,尔家事、祀祖绝不知,多停几月,我可谙之。庶尔去,亦无挂念矣。某听之。越明年,春三月,又将往,氏又婉辞以止之,以为偕指祭扫,理亦极正。迨届午节,欲束装,氏又云:佳节伊迩,节后去,未为迟也。某又是之。无何,炎暄侵人,氏益可以置词。直至中秋,凉风辄至,某坚意欲往,即典东函来告辞矣。时虽失业,尚有供用,渐而床头金尽,典质衣饰,苟且度日。氏即潜藏簪铒,冷语相侵,动辄诟诅,常负气归宁,久久不家。某遂饔飧时虞,衣如鹑结,欲奋志他出,奈形类丐人,时望氏回相商,竟连月累日,绝无踪影。偶一见之,便诮讪不堪。某愤甚,贷以薄资,迤逦至海阳,意欲附舟东下,又囊无一钱,腹中辘辘,饥火上焚,蹀踱河干,计无所出。顾忆频受氏侵,势难再回,不如俟人影依稀、月光初上时,投河而死。刚伏水中,见水天二月,忽自慰解:莫非吾有焕然否?吁嗟太息!适一巨富子,独赁一舟,无人闲语,命舟子登泊,问:尔亦东下者乎?某颔之。舟子云:盍不附我舟而去?正可与公子闲叙,消寂寞耳。某直告之,身无资。舟子返命,邀登舟,所需用度,我为尔使之。某喜,殷勤为公子动作,备极承迎,公子亦乐与之俱。迨抵虎林,问所业,即以典对。公子固杭之典主人也,遂偕至,嘱总管者为之位置耶。某本典中出色,偶为妇愚,备尝艰苦,至此益抖擞精神,经营得利,且诸获同人喜。渝 [逾] 六、七年,绝无信归。若问之,即以家无一人对。氏闻夫外出,不知去向,意其已填沟渠矣,喜之不胜。倩媒欲再适,访之者,咸弗敢纳,知其素行也。初惟母家暂住,久亦为兄嫂所僭 [谮]。居家即衣食又无所出,则向时潜匿奁物,均已易去矣。某之昔时情状,氏于此日亦尝之。傍徨无策,只得遍访良人,幸近村人与某同事,知其梗概,归时为氏述之。氏恳为转达,某卒不应,且云:吾素未成家,君其误矣!氏望之音耗全无,徒投往雁,绝不见来鳞,心甚怨悔,并闻夫校 [较] 昔时,景况倍胜之,心更恼闷。归与母商,同东下投夫。至典询问,并无其人。转寻邻人,托代声致之。某坚不承认,邻人亦无术,邀集同袍,挽某游春,假以息憩,氏出见之。某即返身自回,留之不可。甚而同人苦劝,始言其曩年事,氏觉惭汗,俯仰若有所难容,求给衣食。不可,再三哀请,同人为之附和,才应以番饼三百元俾之,且即嘱归,勿想吾与尔夫妻也。既毕返典,拔存辛金足三千余,皆十多年积聚之物,束装辞去,后竟不知所终。


上文说的是徽州休宁商人的故事。在清代,休宁人以典当经营闻名遐迩,而故事的主人公也是一名“头柜朝奉”。娶亲之初,因妻子舍不得他远离,再三挽留在家,最终导致失业。此后,经济逐渐拮据,结果夫妻反目,朝奉穷困潦倒,一度想投河轻生。后来遇一富家子,遂发愤努力,终至重整旗鼓。相形之下,其妻则每况愈下,故通过各种方式,欲求破镜重圆却终遭拒绝。这其实是汉代朱买臣马前泼水休妻的清代版,反映的是商业气氛浓厚的徽州社会之一幕悲剧。

自明代中叶以来,随着徽商的崛起,徽州社会产生了重要的变化,“金令司天,钱神卓地”,万历《歙志考》卷5《风土》。金钱的力量使得嫌贫爱富成了社会的风尚。潘国顺在《浇俗》一则中还指出:


风俗不古,人情浇漓,天下皆是,惟黟尤甚,特山川之气象然也。乞人汪某者,不知其名字,以其每正月间装扮魁星,曲求乡里,或故以“魁星汉”呼之。当丐时,卧诸门檐,其曲如虾,人咸讥之云:穷骨头,睡相都不同,踡曲如狗。后有阴德,随商人渐贾致富,甲第云连,奴婢肄佣以成群,子孙科第,称缙绅焉。后其下人,冀远近有知之者,见其睡,皆互相以赞之,言其富贵,即此相也。其踡曲如初,未尝更变,人皆谓其睡式类元宝云。同一人也,共一睡也,以贵贱故,遂有如狗、如锭之讥而赞之,两形高下,大相径庭矣。


关于乞人汪某,书中另有《魁星汉》一则,其中提及此人是潘国顺之舅氏的族人,该族后来“侨居江浙,世为盐商,而家称巨有。年甫不惑,即子孙林立,婢仆成群”。《扫愁帚笔谈·汪某》。《扫愁帚笔谈》中涉及汪氏的三则,反映了人们对一位乞丐发迹变泰前后不同的观感,而这种观感之嬗变,显然与清代徽州商业兴盛所营造的社会氛围密切相关。

(二)黟县乡间的社会生活

潘国顺除了一度外出经商外,绝大部分时间是在黟县当地生活。因此,《扫愁帚笔谈》一书中的主要内容多侧面地反映了黟县乡间的社会生活。

1.鬼怪故事背后的观念取向

书中讲述了不少鬼怪故事,其中有不少曲折地反映了民间社会的观念意识和价值取向。如《鬼怜孝》:


邑北某子,贾于休,闻母病,星驰而归,方至官山,此地系义冢处也,时交更余,跄踉乘月而奔,撇 [瞥] 见一年少女郎,盈盈独走,其意深夜荒凉,借随为侣。女郎行且速,喘汗跟之,始能及,亦不交言。某一心见母,故无意与之拔谈。相行六七里,女止不前,掉首问曰:子亦大胆哉!且曰:子乃笃孝之人,不然听之。某闻之怯,诘所谓,曰:尔瞻侧径,簇拥飞驰者,谁耶?乃当方山神也。子若昧进,恐将不利。某念母心切,恨不能飞,虽闻利害,固所漠然,而亦应之。行将近,遽闻前驱云:圣母当道。似舆中人言,迂路而过。某见之,蜂拥威严,不觉毛发俱悚,心疑女郎何赫濯如此,拜谢之,且询居里,容当报之。女郎即云,吾乃经鬼也,子勿怯,宜早归,行当无事已。语毕,倏忽不见。


这是说上吊而死的女鬼,因见行人是位孝子,故不仅不加害于他,而且还一路护送他返归故里。另有一则《阴阳眼》:


予客饶州时,曾晤同乡四都人,谈其族某甲者,据老辈传,大率乾隆间人也,白昼能睹鬼物。或见之士庶,得志时,即邂逅相值,鬼必先避;失志时,偶然相撞,鬼必不自退。人遇之,遂觉毛骨悚栗,归即沾恙,药之不应,祷禳即已,盖时之衰使然耳。又言祥旺之家,则鬼物更多,长不甚修,大不甚巨,状如婴儿,庭除嬉戏,若见人,就匿诸颡并门背,而亦未尝作祟也。衰败将亡之家,则室中鬼渐散去,稀稀甚且亡矣。一日,甲过牌坊,见上有狰狞鬼,手执白杖。有一新婚妇,意于归未满月,亦将过之。鬼跃下当头击之,妇顶红光,焕然四射,鬼惶骇而奔。甲疑妇命必贵,访诸夫家,固贫窭贾人,碌碌无奇节,怪之。月余,始闻夫死,妇操柏舟节,而终不为贫移焉。予谓节烈贞女,朝廷闻之,则旌表其门闾。皇天嘉之,亦昌佑其子孙。何方鬼物,能不悚然而逃哉?


这是说鬼物也是欺软怕硬,士庶志得意满时,则鬼亦退避三舍;一旦运衰失志,则鬼物必加欺凌。根据嘉庆《黟县志》的记载,四都比较古老的村落有陈闾、古筑、黄村街、黄石塅、鲍村、后阐、官麓下、泉山岭等,这些都是自明代中叶即存在的古村落。据说,当地有个人能于白昼看见鬼物。有一次,一新婚妇人路过某牌坊,遭狰狞恶鬼突然袭击却岿然不动。该妇夫家虽然也是贫窭贾人,也没有什么突出的事迹,但因其坚守贞节,故而也让鬼物望风奔逃。此一情节,反映出徽州民间对于妇女节烈的景仰与表彰。

《扫愁帚笔谈》中讲述的诸多故事,除了对细节的描绘之外,其主旨还在于扬善隐恶。《屠警》条曰:


昌浦某屠肆,庚寅冬十月间,将曙秉烛,宰豕一头,燖去毛髯,烛遽灭,再火照之,即一裸女子也,刃中项际,骇绝,阴购材而殓埋之矣。翊旦,宰如昨,刳豕腹,内抒一掌,指爪历历,不敢告人,而肆夥已外扬,通市皆悉其事已。邻党月旦,皆云某肆开张,甫贻四世,且生意蒸蒸,屠宰牲口不胜计数,当时隆旺,甚于曩日。固冥冥之中,现诸祸警,以惩彼承业者之悛恶,以舍凶利哉。


从明代开始,徽州的佛教日益昌盛,善男信女对于民间的杀生颇有忌讳。在一些地方,屠夫死后要戴上红手套,据说是因为他们的双手沾染过太多的鲜血,去世后过阎王殿时会被斩掉双手。为此,人们想到了讨巧的办法,戴上红手套,以示他们的双手已被斩掉,从而得以全尸入殓。吴正芳:《白杨源》,劳格文、王振忠主编《徽州传统社会丛书》,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第246页。“昌浦”似乎也就是昌江,亦即景德镇。上述一则是说光绪十六年(1890)十月,当地有位屠夫秉烛杀猪,去毛之后,蜡烛忽然熄灭,等他再找来火烛时,却发现地上躺的是一具裸体女子,杀猪刀正插在她的脖子上。屠夫遂大惊失色,急忙偷偷买了一副棺材将她埋了。等到第二天,他又像前一天一样杀猪,剖开肚子后,却找到一个人的手掌,五个手指清清楚楚,他不敢告诉旁人。不过,发生在屠宰场的怪事已被伙计外传,整个市场都传得沸沸扬扬。周围的邻居评论说,这一家屠肆已开了四代,生意蒸蒸日上,屠宰的牲口不计其数,此时的兴旺程度要超过以往。所以冥冥之中现出诸多征兆,希望此一屠夫能有所收敛。

另外,《扫愁帚笔谈》中的《城隍联》,说同治十二年(1873)正月,有位余姓之人一夕梦游黟县城隍庙,“见城隍神高坐讯事,鬼犯受刑,号哭之声,惨不忍闻”。其间,他清晰地记得城隍庙两廓的对联、匾额。匾额为“好善恶恶”四个大字,而对联则是:“善者前来,论善直赏,欣欣欢欢,转发阳世,长享荣华富贵,福寿康安,儿孙昌盛,何等快乐;恶人到此,计恶严罚,拷拷打打,押解地狱,永受刀山油锅,剉烧碓磨,剁刷剥抽,真觉可怜。”又有:“问尔生平,所干何事?欺人懦,诈人财,奸淫人妇女,强占人田地,影本相随,慎无孽由自作;来我这里,垂佑无私,与尔家,益尔产,烦 [繁] 衍尔子孙,延增尔寿算,赏原不僭,须知德宜亟修。”这些显然都是因果报应、劝人为善的警世之言。

2.光怪陆离的民间万象

清乾隆时人施源有《黟山竹枝词》: “广安兰若北城隅,佛诞斋筵妇女趋。覃耜懿筐排满路,分明农具绘豳图。”“兰若”即阿兰若之省称,意为寺庙。“覃耜”一词,源自《诗经·小雅·甫田之什》,意思是长的耒耜。而“懿筐”一词则来自《诗经·国风·豳风》,亦即深筐。这是说黟县城北有广安寺,每当佛诞斋筵,当地的妇女纷至沓来,特别是那些下层的农妇更是颇为踊跃,因她们的到来,寺庙门前的路面上摆满了长耜深筐。显然,对于佛教的信仰,在黟县有着相当广泛的群众基础。于是,不法之徒就利用民众的盲目崇拜心理,上下其手,作奸犯科,以达到自己的邪恶目的。《阎王婆》一则指出:


邑北有秀里梵宫,司香火者皆用僧侣。初因住持无赖,地方驱逐,即收自黄山来者,意是高僧,以居之。年余,秽乱始肆,殊无顾忌。


秀里原名四岭,位于黟县县城以北。该则随笔说的是寺庙僧侣淫人妻女之事:当地有某人的小妾,系外乡人,曾经与和尚私通,她放出风声说:“阎王婆能夜至冥间,偕同阎王判断死者,又能引死者之家人前来,以相慰藉。”此一消息迅速传播,远近皆知。于是,“通邑之妻痛其夫者、母悲其子者、姐悼其妹者,咸来烦引”。届时,由小妾出来预审,凡是长得丑的、干粗活的,其手必粗,就对她们说:“汝性乱,魂魄不清,不能去。”谢绝此类人,让她们回家去。但碰到稍有姿色的,就留在寺内睡觉,“谓同睡酣时,即携而往矣”。半年之内,很多女人都纷至沓来。邑西有某女子,未婚夫去世,她为之守贞。听闻此说,也想前去看看未婚夫。到了寺庙,小妾见其颇有姿色,年纪又轻,于是留之到了晚上,嘱咐她要裸身而卧,即使是裹足帛也都要脱去,“言阴间步,不能少涉阳世物也”。于是就睡,覆以纸被,“才下三漏,即诡起小遗,灯犹闪烁,了了可辨。少顷,见一巨甓内,出二人,秃首赤身,登床逼合,氏迫从之”。天亮以后,庙中不让她回家,她只得借口说家中还有两百两银子,要全部带来,与和尚白头偕老。和尚信以为真,就放她回家去了。此人回家后,“冤愤充塞,投环而死”。后来,经当地绅士举报,府、县下令逮捕二人。“僧梏械囚禁,备极刑苦,供白沾玷,不暇自记矣。年余,死于狱。妇命隶锁其项,牵游六门暨十二都云。”潘国顺说,这是“庚寅年四月间事也”,他曾目睹。“庚寅”也就是光绪十六年(1890),民国《黟县四志》卷1《纪事表》将此系于光绪十七年辛卯:“秀里九莲山寺僧妖言惑众,邑令拿获,毙之狱。”其具体的情节与潘国顺所述大同小异:“该僧无恶不作,并有村妇自称阎王婆者同恶相济。邑令孙履材拿获,毙僧于狱。该恶妇枷责,游行四乡,以示与众共弃云。”收入《中国地方志集成》安徽府县志辑第58册,第16页。而此一故事中的情节与《儒林外史》讲述的沈琼枝“吃仙丹”之故事颇相类似。

关于佛门的诈伪,《乾禾 [干和] 尚》条的记载更是触目惊心。潘国顺曾侨寓饶州,他听说鄱之莲湖山“有一坐化僧,乡人装以金,冠以盒,且服以衣,祷之者,香烟不绝”。多年之后,他从新安江返归故里,经过歙县小南海,曾见当地的寺庙中有一干和尚,“皆金饰之,目无神,披黄缁衣,盘膝坐座上”。回到家后,潘国顺与当地的一位名士“抵足夜谈”,后者也谈到他所听到的肉身成佛不坏金身故事。


和悦洲亦有一僧,……僧将死,制铁条如许长,强探后庭而入,直贯顶,虽腐烂秽汁,从后窍滴流,表如蝉蜕。众僧饰以金,装以衣,声言僧道行高,白身登天,灵应如响,以惑愚夫妇,借以为取资计,故遐迩闻之,咸来上香,而弗知僧未成仙,登极乐境,且受此至惨之刑,永无自在,众僧忍乎哉!僧其愚矣,博浮名而罹实苦。千古以来,未闻有以坐肉行尸,而不脱凡,可以为真佛者。今之僧,可谓世之称肉身拔升,吾亦几为所惑云。


和悦洲一作“荷叶洲”,在安徽省铜陵县西南四十里的大通镇夹江口,清咸丰以还因商贾麇集遂成巨镇。当地以盐务为大宗,客民分为八帮,其中之一就是新安帮(亦即徽州帮)。胡朴安:《中华风俗志》下篇卷5《鹊江风俗志》,上海文艺出版社,1988年影印本,第27~29页。晚清时期,活跃在当地的黟县徽商尤为众多。此处提及,所谓肉身成佛,是和尚造出愚弄民众的一个把戏,其过程实际上相当残酷。这一做法,颇像当代作家莫言笔下的“檀香刑”。类似的骗局,以往亦不乏其例。袁枚《续子不语》有《凡肉身仙佛俱非真体》一条,其中提及顺治年间有邢秀才读书村寺中,黄昏出门小步,闻有人哀号云:“我不愿作佛!”邢爬上树窃窥之,见众僧环向一僧,合掌作礼,祝其早生西天。旁置一铁条,长三四尺许,邢不解其故。闻郡中喧传,“某日活佛升天,请大众烧香礼拜”。“来者万余人。邢往观之,升天者,即口呼‘不愿作佛’之僧也,业已扛上香台,将焚化矣。急告官相验,则僧已死,莲花座上血涔涔滴满,谷道中有铁钉一条,直贯其顶。官拘拿恶僧讯问,云:‘烧此僧以取香火钱财,非用铁钉,则临死头歪,不能端直故也。’乃尽置诸法。而一时烧香许愿者,方大悔走散。”袁枚:《子不语全集》,河北人民出版社,1997,第537~538页。看来,肉身成佛、不坏金身的背后,有着血淋淋的悲惨现实。

此外,《扫愁帚笔谈》还记录了不少19世纪中国农村光怪陆离的社会现象。譬如,书中有《奸鸡》条:


予馆于农家于壬辰岁,系深山僻壤,岑寂异常。每宵无聊,懈坐荒斋。邻村有鳏者,独居一室,素吸洋烟,遂信步至之,横卧相陪,闲谈荒语,必待倦而后返。一夕,云其僚辈故业木工,同事三十余,各畜鸡雌。有某者,年将而立,甚好狎邪,频死畜鸡,咸所弗解,惟某即持去烹食之。一日,或有见其抱鸡厕中,就于袴间弄之,须臾鸡死。


“壬辰”亦即光绪十八年(1892),其时潘国顺在深山农家处馆,听邻村一位鳏夫提及当地牲畜和鸡经常死亡,后来有人在厕所中看到了真实的一幕。显然,当时的一些徽州农村社会因相当贫困,导致有偶率较低,故而出现了个别原始欲望与伦理道德的激烈冲突。

相较于男性的极端变态,《妙法置妇》条则反映了更为残酷的事实。


丙申夏六月,闻市人谈邑六都,新婚未几,郎年舞勺,妇年十八九,偶持剪断郎阴,寻毙。族人遣婢往报妇家,言妇无故自尽。妇家怒,纠集多人,乘舆踵门,要验妇尸。入房,见妇如豕,缚捆于地,不知何因,研诘之,始执烛照床上,遂告以故,才悉妇未之死,而杀亲夫也。人皆汗惭,请郎族为何治,鼠窜而回。族议备大材,材头留隙,将妇活置材底,以郎尸叠于其上,坟不葬,而厝于野。二三日,人多有闻棺内声嘶者。或拟妇之苦,有过于凌迟割剥耶!时值炎暑,尸必腐化,汁流蛆生,在所不免,欲死又不即死,欲生不即生,妇之烦恼惨死,可知矣!


“丙申”亦即光绪二十二年(1896),黟县的六都也就是现在的西递一带。这是一桩因琴瑟失调而酿成惨剧:郎年舞勺,是指新郎还是儿童,而新妇则已十八九岁,后者显然是童养媳。因新娘偶然将新郎生殖器剪断,造成后者的死亡。族人先是派奴婢前往娘家报信,说新娘无故自杀。碰到这种情况,娘家一定会兴师动众地前来问罪。果然,娘家人勃然大怒,纠集多人气势汹汹地乘轿而来,要求查验新娘的尸身。结果一进门,就看见新娘像猪一样地被绑着躺在地上,不知什么原因。娘家人大惑不解,赶紧问是怎么回事。夫家这时才拿着蜡烛照床上,道出事情的缘由。听罢,娘家人只能任由夫家处理,一行人灰溜溜地离开。夫家接着开祠聚议,准备了一副大棺材,棺材的前面留有空隙,将新娘活生生地放入棺材底部,再让新郎尸体叠在她的上面。棺材并不下葬,而只是放在野地里。当时,过往的行人多有听到棺材内声嘶力竭的叫喊声。有人拟想新娘的痛苦,认为这样的处置恐怕要超过凌迟割剥。因为其时正值溽暑炎蒸,上面的尸体必然已高度腐化,尸汁下流,蛆虫生长,这些都在所难免。新妇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最后是在痛苦中凄惨地死去,这是可以想见的。

除了这些沉重的故事之外,两性生活亦是潘国顺津津乐道的话题。此类话题千奇百怪,成为穷居无聊的人们茶余饭后之谈资。例如,《白湖新续》条是潘国顺在光绪六年(1880)前往景德镇时听到的故事。这则故事说黟县三都白湖村人王某,五十多岁时托媒远聘,找了二十多岁的新娘,新婚之夜“久旱甘霖,备极狎亵”,结果一命呜呼。当夜,新娘因不胜其扰,且羞于言诘,未曾发现王某的异状,遂抽身侧睡,直到天亮时方才发现情况不妙。在众人的威逼下,可怜的新娘只得在众人面前一五一十地供述前夜在床上的诸多细节,以期自证清白。尽管如此,她还是被怀疑与他人有奸情并加害于夫君而差点吃了官司。又如,《广东老》条说,当时开设洋烟店的主人“广东老”,包养了一小家碧玉,两人要好得如同伉俪一对。妇人的饮食、衣服,全都由广东老提供,而后者亦乐此不疲。“一夜抱妇登床,就淫之,狂驰猛骤,兴浓乐极,将历更余,妇即昏然晕去,广惊视之,已气绝而鼻冰,身循僵而已毙矣。”于是大惊,仓皇奔出,告诉该妇的婆婆。后者原先是垂涎于广东老的财富,所以让自己的儿妇与之通奸,听闻此事,赶紧赶到妇人家中百般施救,但却回天乏力。至此,婆婆与广东老反目成仇,要与他打官司,后者只得花钱消灾,赔了一大笔钱才得以脱身。再如,《木尖》一则则是作者光绪十四年(1888)在江西鄱阳县佣书时所亲闻,其中提到一对饶州年轻小夫妻,以“状类犬阳”的木尖为情趣用品追求刺激,结果难以自拔,不得不求助于长辈,后者先后延请稳婆、医生、铁工、收生婆等前来帮忙,但因涉及的技术颇为复杂,处理过程煞费周折,结果闹得满城风雨,终成里巷笑谈。此外,《遇鬼》一则是说挑夫某甲一日黎明时担挑而出,途中遇一少年妇人,两人相谈甚洽,“欢然搂抱,遂成野合,极情尽兴,云雨酣浓”。某甲以为自己走了桃花运,有此一番艳遇足慰平生,遂春风一度之后,二人“偎脸抱肩,依依不舍”,就在草丛中欢快地睡去。结果一觉醒来,发现已是夕阳衔山,周围绝无一人。再看看怀中所抱持的,竟然是一块很长的巨石。见此情状,挑夫自己“俯验私处,即泥沙成窟,精填盏许,阳具肿胀,痛不可忍”。只得弯着腰回到家中,此后身体每况愈下,大病不起,半个月后便去世了。临死之时,才向家人讲起这件倒霉事。至此,人们才知道他是因为与鬼物交欢而自作自受。这些故事,都是劝诫世人当节制个人过度的冲动,发乎情而止乎礼。

3.脆弱的社会秩序

黟县地处皖南山区,即便是在徽州一府六县之中,交通亦算极为不便。人们常将黟县比喻为“桃花源里人家”,这固然是说当地民风淳朴,但“不知秦汉,无论魏晋”也同样反映出此处的闭塞。清代以后,随着徽商的大批外出,黟县与外界的交流与互动亦渐趋紧密。《痴情》条谈到黟县的一桩通奸案件。


邑九都碓坊,一佣工者,固舒姓之伴当,承业是碓,以赚衣食。有侄与妇,代其事,尝以碓为家耶。侄妇淫,私就肩米者,皖城人。夫觉之,亦不敢言。盖夫尝与樵人妇野合,时为妇遇,以是两有挟。樵者亦异域人,因贫甚,故妇为碓司饰米,少沾食饮,得以借进,而碓妇妒,每以夫情告伯祖,伯祖知,凌辱其夫,禁妇入碓门,讵侄不敢纳妇,妇亦又不能舍侄,二人私遇之,商以同死,购阿芙蓉分服之,侄未果吞,而妇已毙矣。樵人讼于官,验审乃知,牒拘侄,侄已匿窜无迹,碓主出,戒佣人备赀殓埋,予以巨金,始罢讼,侄乃敢回。


九都的舒村(即屏山),也就是潘国顺开塾授徒的地方。此处提到的“伴当”是指徽州的佃仆。挑米人的籍贯是“皖城”,也就是安庆一带。而樵人说是“异域人”,通常也是来自江北的棚民。上述故事中出现的人物皆是下层民众,复杂的多角通奸关系反映了外来民众对于传统徽州社会伦理的冲击。

清代乾隆以后,来自江北的棚民对徽州社会产生了剧烈的冲击。他们不仅在皖南山区种植苞芦(玉米),引起山地的水土流失,进而导致自然灾害的频繁发生。而且随着人群的流动,皖南各地流丐强讨恶化的现象也大为增加。因此,乡村秩序处于极为脆弱的状态。《扫愁帚笔谈》中有一则《谣风》指出:“谣言风起,难究根由,大率出于邪妄相递传,甚而通邑愚氓妇孺相竞动,有识者弗为所惑也。”这是说民众经常会被莫名的谣言所煽动,从而引起整个县境的骚乱。

在《谣风》中,潘国顺讲了好几件事。第一件是光绪十六年(1890),“里巷勿扬变乱,互相警备,妇孺惶骇,结伴而逃,喊哭满室。若女有受聘者,亦勒自于归,亲送过门,而夫家不顾者。有携老扶幼,背男襁女,纷纭道路者,其实并无其事,四境安隘,邑城帖然,半月后不禁而自息”。这是说一时间莫名的骚动,竟持续了半个月之久。

第二件是潘国顺回忆小时,“肄业村塾,竞传男子截辫发,妇人割燕尾,城乡烹黑犬,调硃书符,揭发内,可免其灾,无论士大夫,咸遵信之。幸邑侯屈公,善谕之,渝 [逾] 年乃止”。潘国顺生于同治七年(1868),他所说的小时应在十岁前后。根据民国时期编纂的《黟县四志》记载,光绪四年(1878), “有邪术剪人发者。先是,大江南北及浙江地方,风传有邪术剪辫之奇闻,兹乃蔓延至黟”。此处记载的晚清时期之叫魂案,也正是潘国顺小时的经历。虽然方志的作者认为“窃谓此种袤邪,必系愚民受奸人利用,或暗剪人辫,或自行剪之,以神其术耳”,民国《黟县四志》卷1《纪事表》,第15页。但从《扫愁帚笔谈》来看,此一剪辫的风潮影响极为广泛。

潘国顺所讲的第三件事是某年夏天的事情,当时,“谣言在浅厝之柩,倭人鬼子,使人教以法咒,诣棺诵之,即柩自裂,取死人天灵盖骨,及足膝头骨而去。于是遐迩绅蓍 [耆],集城议赏,能有拿获奸究 [宄] 者,给洋五十元。甚而富介贵族,皆幕 [募] 人日夕环守之。贫窘者无力,即不卜日,不择地,仓皇率葬者,纷纷然皆是也”。这一段记载提及“倭人鬼子”,可能与甲午战争密切相关。据民国《黟县四志》记载,光绪二十年(1894), “邑境谣传有盗开棺取骨事”。据说,“先是,歙、休厝棺多被此害,至是谣传至黟,民惧特甚,厝棺因此归土者甚多”。民国《黟县四志》卷1《纪事表》,第16页。

在《谣风》中,潘国顺讲了第四件事:“至于邑西荒山,嶙峋陡壁,忽然显神,云为四 [泗] 州大圣,日上下祷祝之人,绎络 [络绎] 不绝。予奉母命,诣山请水,即见纸镪香灰,积成邱陵,四顾并无庙宇,惟荒山一片,山水涓流,望空拜祷,汲水而归。后闻有无赖,以水取资,分争殴闹,宰闻之,恐生事端,命武弁诣山,枪击之,粪污之,差役执无赖以杖之,浮传灵验始止也。”这说的是一桩突然显灵的事件,后因有无赖把持,借以敛财,并引发纠纷。县令只得强制将灵迹毁灭,并拘执无赖加以惩罚,才将事态平息。

潘国顺讲的第五件事是:“又旧年秋九月朔望晦等日,群戒禁火食,弗辟门户,犯之者,必沾疫疠云。瘟神见烟即降,望门便入之意。予力为解说,卒难以破其所惑哉,辄唤奈何而已。”这是潘氏亲身经历的一件事,时间大概是在19世纪末叶。根据他的描述,当时大家相戒禁止生火做饭,而且不能开门,否则会沾染瘟疫。这是因为人们相信,瘟神在天空飘荡,一旦望见炊烟,看见开门的人家,就会让该家染上瘟疫。

由上述的五件事来看,生活在晚清的黟县人处于极为紧张的状态,随时的谣言都会让人们惊慌失措。这些事件也说明,近代的内忧外患亦加剧了民众的紧张情绪。

三 结语

衙门胥吏是中国传统社会中重要的角色,但他们往往是沉默的大多数,在传世文献中很少能听到这批人的声音。不过,身处社会下层的这些衙门胥吏往往阅尽人世沧桑,他们偶一著述,即成为观察历史的珍贵史料。例如清初的《历年记》一书,即出自上海胥吏姚廷遴之手。迄今,社会史、法制史等诸多学科的研究者皆曾聚焦于此一文献,探讨清代前期的江南社会。对《历年记》较早开创性的研究,参见岸本美绪‘“歷年記”見 ë 清初地方社會 生活’“史學雜誌”、1986、95~96頁;《清初上海的审判与调解——以〈历年记〉为例》,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编《近世家族与政治比较历史论文集》上册,1992。姚廷遴是一位有着从商、务农、做吏、教书等经历的读书人,与他相类似,潘国顺也有着从商、做吏和教书的经历。只是与姚氏生活的年代不同,在晚清时期,潘国顺曾读过《癸巳汇稿》,也翻阅过一些近代的报刊(如《申报》等)。不过,他的总体知识储备仍然是传统的。

类似于潘国顺这样的读书人,在传统时代有着庞大的数量,而且到了19世纪晚期,此一群体呈现出急速增长之势。根据张仲礼的估计,太平天国之后生员的总数约为91万,比太平天国前增加了23%。张仲礼:《中国绅士:关于其在十九世纪中国社会中作用的研究》,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2,第108页。这一数字同时说明,没有考上生员的读书人数量应当颇为庞大。这些人构成了传统中国“读书人”的基础。对此,《扫愁帚笔谈》中有《腐儒》条:


我黟近年来文风兴盛,科甲频仍,所以业儒者日更多。大半家不丰足,欲子读书,急于成名,以博官秩而食厚禄。则为师者,亦往往以八股时文,授以门径。试期伊迩,每多藉怀挟之弊。故今之考篮,大如小箱,以能多带课艺,广藏选集。一入场,见题则翻阅目录。其洋板文,有三万、有大囗、试帖等作,无之不有。每每敷衍摹袭,装点成文。间有撞着青衿者,其实句读尚未明,即随便书一简,都有不可以解者。


潘国顺自视甚高,对于周围一些考中秀才的人(包括自己的族弟)都颇为蔑视。他曾引用当时的谤词:“潘家一对臭英雄,真是儒林两痴侬。写字犹如鸡脚爪,作文臭屁真不通。今年秀才已买定,去了五百串钱文。”他指出,这些人的文行相当不堪,但当时的“妇孺何知?只以秀才不秀才为体面,而俗情之扰扰,更以读书不考试为鄙陋,其中之学品优劣,均置诸乎度外而已”。揆情度理,这段话当然部分地反映了其时的人情世故,但从中亦可得见潘氏其人的嫉妒心极强,“读书不考试”的他,实际上很在乎能否考上秀才,对于这一点也相当敏感。但他却无力改变自己的命运,所以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别人考上秀才,而自己则无奈地以旁观者身份,对读书应试者极尽讥讽之能事。例如,《大贤》条即曰:


邑之舒某者,应童子试,命题乐正子见孟子,某方出场,便为同人缅诵破承云:大矣,见大矣,大矣难忘情于大贤。同人粲然,咸以“大贤”呼之。今即某之绰号也,年四十余,犹杂童子队中,入场应试云。


“破承”是指科举时代八股文中的“破题”和“承题”。“破题”是用两句话点破题目要义,而“承题”则是承接破题的意义而阐明之,这是八股文开头最要紧的两股。上述此条是说,某人对四书五经一知半解,直到四十余岁还是一位老童生。

另一条《秀才》曰:


邻村名桥让村,汪氏族居,自大清以来,未及入泮,皆农工掺作,乌有读书者。有一老人,寿至大耋,尚乏子,置一婢为妾,寄寓昌江市肆中,生一子,玩蠢异常。及长,俾学贾。父死,学不成,而挂名读书为儒,试几次,辄不售,出巨资购文选集,怀挟以往,夤缘得不搜检,遇题直录,始入邑庠,归家后扬扬自得。年虽廿六七,其状貌当似渝 [逾] 三十余。每于街头遇友,或昨日晤者,今道寒暄,即曰:我自送学时一面,久违矣。若即云:自我进学后,与汝未面矣。当人多之处,即朗诵吟哦,皆自眩其乃读书人也,惟恐或有不知,以故自述我秀才。子名汪春,自入泮后,□肆吸洋烟,自以为秀才,天下所罕,虽浪费不赀,不愁阮囊告竭也。今即母子分居,日与乞人为伍,然“秀才”二字,无时不言。


这一条是说汪姓之子粗蠢无比,靠作弊考上秀才,到处炫耀,最终落魄潦倒,但仍然将“秀才”二字时刻挂在嘴边。另外,《老童妄想》条曰:


立川汪某,年六十余,应童子试,例赐秀才,渝 [逾] 年大比,某竟至南闱,必获举人,于是竭赀而往,盖欲以举人,则好送卷打抽丰,犹可腰缠而归。讵料至即患病不起,客死他乡,而贡院宏敞,尚未瞻观,然书囊早已告罄矣。幸同人义举,灵榇旋乡,几何而为异域之鬼云。


立川在黟县一都。此条论及汪某直到六十多岁才被例赐为秀才。他痴心妄想,希望更进一境考取举人,却因科举考试客死异乡。对此,潘国顺于字里行间透露出幸灾乐祸的情绪。

明代以来,随着中国人口的增长,生存竞争愈益激烈,许多人治生乏术,便退而溷迹于科场,以读书人自居,躲避残酷的社会现实。于是,社会上出现了大批“不士不农不工不商之人”。龚自珍:《西域置行省议》,巫宝三等编《中国近代经济思想与经济政策资料选辑(1840—1864)》,科学出版社,1959,第8页。这些人其实既对读书毫无兴趣,也没有能力通过自身的努力科举及第。此类群体充斥于整个社会,遂形成了各种各样的怪诞现象。对此,潘国顺有一则《蒙童诗》曰:


夜痴,桃源人,不详其姓。以其性嗜书,又不喜其日间披吟,往往于玉漏频催时,独居一室,则翻阅握管,尝达天晓,故人谓之日夜颠倒,名其名曰“夜痴”。又绰其号曰“夜古董”、“书呆子”,以其自言:三日不读书,言语无味。生平落落,多愁善病,尝以《劝学诗》改之曰:孤子重不豪,药垆教尔曹;万般皆夭品,唯有短命高。又:但存棺木正,何愁死得迟,得鬼轻荐力,便是身时。其人洒落,如此可见已!


《蒙童诗》一则被编在书的前部,紧随在被当作全书凡例说明的《剖白》之后,可见潘国顺对这一则故事颇为重视。而由前揭的描述来看,“夜痴”实在是个病态的书呆子,但却为潘国顺所激赏。从某种意义上看,我们从此人的身上实际上也可以看到潘氏本人的影子。当时,在徽州社会出现了一大批既不甘心从事训蒙,又不能务农经商的读书人。这批人读过四书五经,自视甚高,但在现实生活中却处处碰壁。笼罩在他们日常生活中的迷雾,只能以一个“愁”字当之。这种状态,在潘国顺的《扫愁帚笔谈》中随处可见。如他在《扫愁帚笔谈丛录自叙》末了即署作:“乙未冬夜愁来时,酒兵克之,获享坦然,于一豆灯下,乃独坐居也,时已三漏矣。”“乙未”即光绪二十一年(1895),是时,潘国顺32岁。根据张仲礼的研究,在清代,考中生员者年纪最小的是16岁,一般多在21~25岁。此后,考中举人的年纪平均是在30岁。而潘国顺年已32岁,竟然连秀才都不是,心中的郁闷可想而知,故而只能时时以酒浇愁,结果自然是愁上加愁,所作的随笔亦以“扫愁”为题。

尽管如此,潘国顺在他的文字中总是刻意表现出一种豁达的生存状态。在封二所画的那幅画的上部,竖行写有两段话,一段是自左朝右书写。


己亥季春,灯前兀坐,徐涂数笔,以当清谈,亦山人之心曲所发,有以冀之……


“己亥”即光绪二十五年(1899)。 “山人”是传统时代的诗人谒客,一般人多以此标榜自己的潇洒自在。另一段文字自右往左书写。


了俗山人天性慈祥,素行忠恕,虽因贫困而为委吏,常有动止,绝毫不离准绳,未稍随流俗,浮沉世海也。甚至枵腹从事,亦必拘守大道。每获微赀,不使冻馁,且曰:此享天之福也,吾须体上天喜善之德。故其友弟时讥诮之,谓其何迂之甚云。


从这两段文字来看,作者潘国顺摆出一副清高的姿态,悠闲地信笔涂写,抒发内心的情感。而在书中,他更处心积虑地时时表现出悠然自得的生存状态。在《戊申偶志》中,他就这样写道:


吾家当春夏之交,苍鲜盈阶,草木际天,门无剥喙,竹影参差,禽鸟幽鸣,晨对东山,见一片红霞,日光渐发,不胜精神为之一爽!朗读太史公书以浇垒块,缓步陌阡,望荒城而去。日薄西山,偶得闲钱,沽酒痛饮,循循安步,望山径而返于荒村蔓草间,偕山妻弱女,坐石榻,食菜羹,啜苦茗而已。


“戊申”亦即光绪三十四年(1908)。潘国顺自号“倚南窗主人”,他的书斋倚南窗,即模仿陶靖节之“倚南窗”。上揭的文字颇为优美,从字面上看,何其潇洒自如!生活亦何等惬意!不过,这样的文字大概只有文学爱好者才会当真,历史学家显然不应被此类的表面文章所迷惑。透过华丽文字的迷障,我们看到的是传统文人的狂奴故态。

在《扫愁帚笔谈》中,潘国顺的精神状态毕露无遗。该书卷首另有《相命自志》,其中提到:“二十七岁后,方许稍亨;五十二以后,皆不利命,即尽忠报国,反遭三尺之诛;竭力于人,只作一场说话。得钱处,有鬼来偷;吃亏处,有人扶持。一生踪迹,相命皆前定,夫复何求?”在传统中国,“穷算命,富烧香”,反映了不同生活状态下人们的心态。竭蹶困窘之人特别在乎算命,他们往往以此推算自己何时方能咸鱼翻生。潘国顺正是通过算命,对个人的一生加以总结。书中另有一处《命数》: “予客饶州时,侨寓米肆,偶于账桌屉内,翻阅残书,见有蠹蚀破卷一编,撷而观之,即笺署 ‘鬼谷子先生命里前定数’, ……审编中所载,始知以人之生自何年何时,取年上天干一字,合时上地支壹字,将翻阅之,则有直书数语,括尽毕生穷通,词简而意且详焉。悦之,遂以己之生辰支干,查对取看,以试验否。今犹仿佛追忆,尚能道其书中之语,反躬自省,无少差谬,真定数也。兹因枯坐无聊,默思往过,不胜见景触怀,爰笔以录,命里前定数中之评语,则觉方寸坦然,而不自憎云。数曰:尽忠报国,反遭三尺之诛;竭力于人,只作一场说话。吃亏处有人扶持,得钱处有鬼来偷。此数语,尽予生平之大端矣,命诚如斯,其又何尤!”从他对自己坎坷一生的总结来看,一切似乎都是上天注定。

在传统中国,科举制度促进了社会流动,但在这种制度下,社会上也产生了一大批的庸人和狂人。只有那些很快通过制艺,科举场上如沐春风之人,才有可能心平气顺地从事其他的事业。否则,人们一辈子都会痛苦地挣扎在科举文网中而难以自拔。纵观潘国顺的一生,他虽然碌碌无为,却心有未甘,内心深处充满了出人头地的幻想。他在《恨事》条中就写道:“千里马不逢伯乐,天上龙顿失云雨,猛老虎猝入平阳,英雄汉困于陋巷,红花女嫁与村夫,美少年娶着老媪。我本恨人,好言恨事,薄书于此,以证诸贤。”潘国顺自比为“千里马”“天上龙”“猛老虎”“英雄汉”“红花女”“美少年”,但在现实生活中他却举步维艰,对于社会充满了极端的怨怼,遂将这种情绪通过随笔的形式传达给读者。

从叙事手法来看,潘国顺处处刻意模仿《聊斋志异》。不过,蒲松龄主要生活于17世纪的盛清时代,而潘国顺则生活于19世纪内外交困的晚清时期,两者生活的时代完全不同。另外,二人活动的地域空间也有所差异,前者生活在齐鲁大地的山东淄川,而潘国顺则生长于商贾之乡的徽州黟县。蒲松龄的小说主要演绎狐仙鬼妖故事,屡试不中的人情冷暖及世态炎凉,并未泯灭他对美好生活的憧憬。也正因为如此,其人的诸多作品皆不乏浪漫情怀。而潘国顺则不同,他所精心结撰的《扫愁帚笔谈》重在写实,书中的更多情节皆在反映重商背景下大、小徽州的阴暗面,极大程度上折射出郁悒成疾的作者之苦闷与绝望。

特别需要指出的是,《扫愁帚笔谈》中有《困龙》一则:


黟西环阳潘顺者,字梅光,号祥春,又号了俗子,生自戊辰十月,故属龙。孤贫不偶,落落寡合,且不善务家人活业,是以家益落。饔飧不给,环堵萧然。与妻子卧牛衣,殊深陶然,未尝少有忧容欤。性嗜读书,爱雅洁,工翰苑,精岐黄、风鉴,并乐传奇志异。因之所谋皆逆,与俗多忤。而满腹才华,无从销露;一腔热血,没处飞洒。以故寄傲陶宏,尝安毛颖。凡世所行之书,无所弗读。虽家贫无力,亦穷搜不辍。每获工余,即藉彼酒馆,借此烟寮,为痛哭行乐之所焉。尝彻夜不寐,濡毫构思。一夕,正吟哦间,见砚端一物,其状如丝,蠕蠕然游行,形遂成字。审之,一“龙”字也,因祝之曰:龙乎,吾闻诸夫子曰:龙蛟法大,能致风云,何君如斯,与子困顿。言未已,霹雳一声,冲霄而去。


上述这段文字,我们实在是似曾相识。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中有个短篇叫《蛰龙》,其中曾绘声绘色地描述一条小小的蛰龙,经过冬眠后甦醒过来,在一个阴雨晦暝的日子里,从一只竹书箱里爬出,被人恭恭敬敬地送到屋外。其时,但闻霹雳一声,此物骤变而为庞然巨龙,腾身飞向天空……这一“蛰龙复苏”的故事,究竟有何寓意不得而知,不过在蒲留仙的笔下,故事情节中不断地出现“读书”“(书)卷”“书笥”之类的字眼,显然给后人以足够的想象空间。

揆诸实际,“环阳”可能是在今黟县碧阳镇柏山村附近。而文中的这位“潘顺”,也就是属龙的潘国顺本人。文中对其个人的生活状态有着极好的描述,既标榜了潘国顺的清高和潇洒,又透露出因个人治生无策而导致的困顿与颓废。嗜酒如命的他,某次彻夜未眠,在其磨墨时,竟发现砚端一物如有生命,活动自如,仔细一看,那是一个“龙”字……此一荒诞的细节,当然不是因其彻夜不寐辛苦劳作之际的眼花缭乱,而显然是脱胎于《蛰龙》而作的刻意杜撰。从中可见,他强调自己的属相为龙,并想象着有朝一日飞龙在天,一朝看尽长安花……

如果说蒲松龄笔下从书箱里爬出的“蛰龙”,亦真亦幻,颇富童话色彩,其间的遐思妙想予人以一种莫名的神秘之感,那么,潘氏砚端其状“如丝”的“困龙”则折射出“天生我材必有用”的庸人臆想与喧嚣尘世的狂躁。在“学而优则仕”的年代,激烈的生存竞争使得整个社会似乎都充满了自觉怀才不遇者,到处皆飘荡着壮志难酬的悲歌。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