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总序
人类正在步入“全球化时代”。如果这一说法在20世纪尚显生疏,甚至遭到质疑,那么进入21世纪之后这已逐渐成为家喻户晓的不争事实。无论人们赞成也好,反对也好,“全球化”这个时代都会如期而至,成为人类社会不可逆转的现实。科学技术的飞速发展主导了人类的日常生活,日新月异的通信和交通手段消除了往日地理距离的隔阂,使得整个地球迅速缩小成“地球村”。
以科技发展为引擎的全球化给人类带来巨大的利益,同时也给人类的生存发展带来前所未有的致命威胁。从世俗层面看,生态危机、资源危机、道德危机、人口爆炸危机、大规模杀伤武器危机,以及科技和经济畸形发展可能引发的各种危机不时威胁着人类脆弱的生存。从精神信仰层面看,各宗教在相遇后仍难以摆脱相互排斥和对立,如果找不到和合共生之道,就可能使这个星球深陷文明冲突甚至宗教战争。人类生活在前所未有的自我毁灭的阴霾之中。严峻的形势和后果将迫使人们跳出个体、国家、民族、文化、意识形态等差异的狭隘局限,尝试从全球意识出发,立足于全人类的共同生存发展来理性思考问题和采取行动,期待一种新的全球化文明。
迄今为止,全球化主要是从物质和世俗层面展开,也主要在这个层面受到关注。但不可回避的问题是:全球化将给主导人类精神思想的宗教信仰领域带来怎样的转变?全球化的人类如何才能形成共同的价值、伦理和秩序,以维护“地球村村民”的共同生存发展?全球化的人类怎样才能消除宗教间的对立和战争,避免被“文明冲突”毁于一旦?对于这类问题的深入探讨令人越来越明显地看到,一场在精神信仰和意识思想领域的大转变已迫在眉睫,一个在此领域伴随全球化而来的新时代正在诞生。这个时代将从两千多年前的“轴心时代”获取精神思想资源,又将以成熟的物质和教育知识条件为基础实现和发展轴心时代的精神思想;它将“轴心式”地转变人类的精神信仰实践模式,又将从精神思想领域来促进全球化的顺利完成。这个时代,以其与轴心时代内在的关联,被宗教学者卡曾斯等人称为“第二轴心时代”(The Second Axial Age)。但从全球化的背景来看,我们不妨将其称为“全球化文明时代”。
公元前8世纪至前2世纪是人类历史上一个伟大而神秘的时代。在相互隔绝、不通音信的世界不同角落,人类历史上一批最伟大的精神和思想圣者几乎不约而同地出现,其中包括印度的释迦牟尼、筏驮摩那、创作《奥义书》的诸多圣者,中国的老子、孔子、墨子、庄子等诸子百家,波斯的琐罗亚斯德,希腊的赫拉克利特、修昔底德、德谟克里特、巴门尼德、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和阿基米德等一大批先哲。尤其令人称奇的是,在公元前6世纪的轴心时代核心期,释迦牟尼、筏驮摩那、老子、孔子、琐罗亚斯德等世界各主要宗教的教义创始人几乎同时在世,并各有其精神创新的辉煌。
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几十年,甚至几百年,只是短暂的一刹那。而两千多年前的这“一刹那”则使人类冲破原始文明的混沌蒙昧,开始以理性的眼光审视周围的世界,探索宇宙的本原和精神彼岸,思索人生的意义和人神关系。这“一刹那”成为人类精神和意识思维的里程碑,开创了人类哲学、科学、伦理和社会文明秩序体系的先河,对后世的精神思想和社会发展产生了难以估量的深远影响。这“一刹那”还奠定了世界现存主要宗教的教义基础,成为人类宗教信仰的地标。这“一刹那”是人类历史的分界线,从那时起,我们今天意义上的人才开始出现。首先将这个时代命名为“轴心时代”的德国哲学家雅斯贝斯说:“这个时代产生了直至今天仍是我们思考范围的基本范畴,创立了人类仍赖以存活的世界宗教之源端”[1],从此以后尚未出现对这一时代全面而根本性的超越,“人类一直靠轴心时代所产生、思考和创造的一切而生存,每一次新的飞跃都回顾这一时期,并被它重燃火焰。”[2]
然而,由于直至近代人类还普遍处于农牧社会,绝大多数人没有受过教育,认知水平低下,轴心时代圣者们的精神思想,特别是他们在精神领域的成就,远远超越了当时和此后两千多年世界上大多数人的认知水平,因此不仅没有被芸芸大众所普遍理解、接受和付诸实践,反而在很大程度上遭受到曲解、埋没和被愚昧迷信替代的待遇。例如,这些圣者们曾从不同角度提出宇宙本原即终极神圣同一的共同洞见,但是,根据他们的教义而创立的宗教却并没有秉持这一思想;圣者们的精神思想普遍具有高度的理性,而根据他们的教义创立的宗教却往往被愚昧迷信所遮盖。就此而言,轴心时代的觉醒,并非全人类的觉醒,而只是少数精英超越时代的觉醒;轴心时代圣者们留下的许多闪光精神思想,尚有待后代人类的普遍接受和发扬光大。
步入21世纪的人类,已经逐渐具备了全面接受、弘扬和发展轴心时代圣者们精神思想的条件。科技和经济的飞速发展为此提供了坚实的物质基础,知识和教育的普及极大地提高了人们的认识和反思能力,全球化进程的加速则迫使人们回顾轴心时代,再次从圣者们那里汲取精神智慧,并有新的思索和创见,以应对全球化时代人类面临的种种危机挑战,完成源于轴心时代的全球化进程。
全球化时代人类精神思想转变的成败关系到人类的生存需要,其客观实现条件已经十分成熟,但在主观上却大大滞后。陈旧的思维和行为习惯不会自动让位给新时代,对于短期狭隘利益的执着往往让人无视长远和根本利益。即便前方是一条九死一生的高危路段,许多人还是浑浑噩噩,惯性地朝前开去……
为了迎接和推动这个新时代的顺利诞生,人类需要一场自觉的精神思想运动。近年来,在宗教、哲学、社科、人文等各个领域都开始有不少全球化意识觉醒的表达,如全球公民社会的预想、全球治理的讨论、宗教多元论的热议、宗教对话的兴起、全球伦理运动的倡导,等等。然而,这些全球化意识的初步觉醒因其局限性还远不足以化解伴随全球化而来的种种危机,诸如宗教文明冲突等危险仍然威胁着人类的生存,亟待汇聚人类所有精神思想资源的有效化解办法。人类社会需要的不是被动接受一个危机重重的全球化时代,而是主动创造一个精神、思想和行动上都能持久和谐共生的全球化文明时代。
全球一体化说到底就是人类的共同体化。日益紧密的联系已经迫使人类在政治、经济、环境等各个领域形成或正在形成共同体,以应对关乎或威胁人类共同生存发展的重大问题。全球化的进程也势将促使人类在其他主要领域形成共识或相应的共同体,以最终完成人类共同体或先贤们所说的人类大同的归宿。我们认为,从东方文明中汲取精神思想资源,在宗教领域形成各宗教派别及其信众之间多元通和、和而不同、和合共生的信仰共同体,可能是化解宗教文明冲突的一种有效途径,宗教信仰由此可能转变为构建全球化人类共同价值、伦理和秩序的一种宝贵资源。
对于全球化意识的思想、理论和出版物,国内学界已经开始以关注、译介、研讨等形式做出了回应。然而,中国作为占世界人口五分之一强的负责任的文明大国,不应只是对西方思潮做出被动回应,而应充分发掘和汲取中华文化以轴心时代为源头的丰富精神思想资源,为构建“地球村”人类社会的共同精神信仰、价值伦理和新秩序做出独特贡献,成为其主动缔造者和创导者。中华文明曾经是人类文明的一种主要构成来源,为迄今为止的人类文明形成做出过重大贡献。在全球化日益将人类结为一体,一体化的人类社会亟须共同文明的时代,中华文明理应与时俱进,成为全球化文明形成的主要贡献者和倡导者。在此背景下,我们决定推出这套“全球化文明丛书”,目的是引起对全球化文明形成的关注、重视和研讨,呼唤以积极、理智的方式应对其带来的挑战,梳理、研讨、复兴、发展作为其重大组成部分的中华文明,为全球化文明的成功形成力尽绵薄。
全球化文明对于人类来说仍是一个开放的、有待发展形成的文明,其最终形态如何尚有待人类社会的探索和演进而定。因此,这套丛书也将尽可能开放,广泛容纳关于这个时代文明的种种思想、言论、构思和回应。就此而言,丛书既是这个文明时代的产物,又是这个时代文明的参与者和推动者。倘若丛书能“与时俱进”,则不负编者厚望。
是为序。
卓新平 李天纲 安伦
2016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