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清季启蒙人士改造大众阅读文化的论述与实践
阅读的历史同禁书的历史密不可分。从查禁一方立场看,禁书总有正当性,其目的在于通过禁止某些文本的出版或流通,使人们不接触在禁书者看来非法或不够合法的知识,从而达到查禁者的政治、意识形态或道德、宗教上的目的。而通过对“禁书”的考察,我们就有可能知道在特定的时代、特定的空间中,那时的人应该阅读什么和不应该阅读什么,为何要限制阅读及其成效如何等阅读文化如何打造诸问题。
在中国,历代颁布的禁书之令为数甚夥,而清代尤甚。撇开政治层面的禁书不提,清代禁书令中有许多是针对小说、戏剧、唱词等通俗文学的,其查禁这些通俗文学类书籍,往往指以“淫书小说”、“淫辞小说”等名称,以其于风俗人心、社会秩序大大有碍——“诲淫诲盗”而禁之:
一切鄙俚之词……大率不外乎草窃奸宄之事,而愚民之好勇斗狠者,溺于邪慝,转相慕效,纠伙结盟,肆行淫暴,概由看此等书词所致,世道人心,大有关系。[1]
这里所谓的诲淫诲盗,多是统治者和士绅精英的强加之词,便于为查禁行动寻找合法性。实际上,这些文类虽包含有不少情色、非圣无法成分,[2]但亦承载有很多正统社会推崇和宣扬的教化观念,有严肃与正统的一面,情欲、暴力和教化在此是相辅相成、相互为用的。当然,其中的某些文类确实属于露骨的色情之作,内容非常淫秽,尽管自序“十九以劝诫为借口”。[3]
此处姑且不论其中所禁之书是否“诲淫诲盗”和是否当禁,类似禁令的屡次颁布与诸多论述的不断生产,虽可表明朝野间对此问题的关注及警惕,但在某种程度上,似乎更说明这类禁令与论述的实际效力或许并不大:“功令虽有严禁之条,而奉行者多以为具文。”[4]即或有厉行禁令者,也收效甚微:“思夫淫辞邪说,禁之未尝不严,而卒未能禁止者,盖禁之于其售者之人,而未尝禁之于其阅者之人——即使其能禁止于阅者之人,而未能禁止于阅者之人之心。”[5]另一方面,自然也表明这类书的普及程度与影响力——“识字之人,有不读经,无有不读小说者”。[6]此种现象绝非区区律法就能禁止,也非道德训诫就能力挽狂澜,特别是在私人刻书风行和商品经济发达的明清时期。
然而,在大厦将倾、新学流行的清末社会,受到新学影响、力主文化改造的启蒙人士——主要是一批政治立场不尽相同的新知识分子、趋新士绅、开明官员、新式军人等,受到世变之亟的刺激,意识到“今日法固不能不变,变法根本,端在读书”。[7]在他们看来,中国士民久处于专制政治之下,风气闭塞,眼光狭隘,不关心国事,不具备国家思想:“目未睹凌虐之状,耳未闻失权之事,故习焉安焉,以为国之强弱,于己之荣辱无关,因视国事为不切身之务云尔”。[8]且普遍迷信“怪力乱神”,“文明”程度非常低。在此情况下,启蒙者开始将大众阅读视为一个关系国家兴亡的政治问题,[9]决心采用启蒙论述来规训老百姓的阅读文化,并借用西方这个象征权威来背书,承续以往正统的禁书论述,凭借新的思想资源及传播媒介,发起一场旨在改造大众阅读、禁止他们阅听“淫辞小说”的文化实践。
在这个过程中,清末启蒙人士时时以西方(包括日本在内,下同)列强富国强兵的经验(其中不少是他们想象的经验)自警、警人,且将之转化到小说、戏曲等文类中,去开导在他们看来是懵懂愚昧的“下流社会”,以为可以将己身的阅读经验、思维方式顺理成章地加之于他们,并认为这是通往西方所示范的现代与建构民族国家的必由之路:“余谓各种系统之进于文明,皆非读书不可。”[10]“地方上不读书人太多,就为地方的大害。”[11]由是言之,引车卖浆者流阅读什么以及如何阅读,必须适应启蒙精英的方略,服务于建立现代民族国家的需要。于此,阅读已不再纯是私人的行为,也不只是与人心风俗有关的行为,它实际关系到中国的国运和每个人的前途。笔者希望借此展开讨论,就改造阅读习惯的文化肇因,启蒙人士采取的净化策略与所获得的效果,以及阅听者的反应等方面,进行一些探讨。
需要提醒的是,阅读从不是在真空状态下进行,其过程和效果同文化习性、物质条件、传播状况等因素息息相关。至于这些因素的制约情形,中西学界对此已经有不少的研究,读者可以参考。[12]本章限于材料和篇幅,不能一一处理,只能对传统阅读文化的影响、改造内容、读者的经济基础、传播速度和广度、读者的反应等情况进行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