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花草:占里人口文化的环境人类学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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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桃源人家

从从江县的县政府所在地丙妹镇出发,沿都柳江边的国道一路北行13公里到达四寨河口处,然后再沿从江—占里的村级公路公路在2005年通到占里。说是公路,但其实就是对路面基本的硬化,并未浇沥青。一遇阴天下雨,路面湿滑,且极易发生山体滑坡,车辆基本无法通行。不过,据县政府部门的工作人员说,再过两年,这条路上该滑坡的地段也都滑下来了,不会滑坡的地方也就那样了,到时候再浇沥青,路就会好走许多。一路爬坡,在蜿蜒的山路上行走约6.5公里,翻过一座山后,就到达了占里(见图1-1)。占里地处山间谷地,交通极为不便,这条村级公路是村里与外界沟通的唯一通道,此外便只有连接邻近几个村寨的山路了。

图1-1 占里位置示意

说明:本图在石开忠教授的《鉴村侗族计划生育的社会机制及方法》中绘制地图的基础上修改完成。

占里建在小溪旁边的平地和旁边紧挨着的缓坡上,形成了依山傍水、错落有致的侗族传统聚落格局(见图1-2、1-3)。

图1-2 占里住户分布

说明:本图在占里村村民补挖的帮助下绘制而成。

图1-3 占里的清晨

说明:本书中占里的图片,均为作者拍摄。

连接占里和外界的原本是一座风雨桥(当地也叫花桥),其用意原是为了挡住风水,实际上却方便了人们的进出。虽然这座风雨桥屡经大火,但占里人一次又一次地在废墟上进行了重建(见图1-4)。风雨桥最近一次被焚毁后,由于种种原因,新桥至今仍未被重建。寨子东、南、西、北靠山和近溪的地方分别建有六个寨门(见图1-5)。六个寨门充分利用了天然屏障,或用木头树立栅栏,或用泥巴夯就土墙而成。过去一旦有强敌来犯,关上寨门,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敌人概莫能入。现在,这六个寨门保寨卫家的责任已没有了现实意义,但它们存在的象征性大大增强。古有明训,寨民建的民居不得超出寨门。几百年来,寨子虽几经火灾,几次大修重建,但是每次增加的户数有限,始终控制在160户以内。六个寨门从四个方向严格限制了村寨的发展规模,减少了人口增加的可能性。

图1-4 重建中的风雨桥(花桥)

图1-5 水边寨门

沿小溪走入村寨,“干栏”式的两层木楼紧紧相依,房屋两头为偏厦,架有楼梯供人们上下(见图1-6)。木楼底层一般为全封闭式,仅有一门供人畜进出。过去,一层主要用来关养牲畜、放置农具、柴草、肥料及杂物等,现在则多将其辟为吃饭、休闲和娱乐场所。二层是主人的居住层。经由木梯上楼,进入一个宽约3米的走廊,有的时候人们也会在这里吃饭、休闲、娱乐。走廊外面镶有短板可凭栏远眺,它有一个动人的名字叫“美人靠”(见图1-7)。走廊后部正中是堂屋(一间或两间的房子没有堂屋),前半部为火堂,后半部为主妇的卧室,儿女分住在两边的卧室。卧室仅有一个小窗户,由于玻璃并不普及,仅用一小块木板做开关遮挡。火堂正中为青石板铺就的正方形火塘,边长一般在1.2米左右,内填黄泥,中置撑架供架锅烹调之用(见图1-8)。火塘上方悬挂一个竹制或木制架子,供存放烘烤食物之用。火堂是做饭、用餐、休息和烤火的地方,也是冬天接待客人的场所。现在大部分人家都将火堂设在了一楼,并建有专门的厨房。因此火堂的功能仅剩取暖。

图1-6 占里的吊脚楼

图1-7 在“美人靠”旁休息的少女

图1-8 火塘

徜徉在占里,尤其在靠近村寨外围的部分,有时会发现一些建在鱼塘上、规模较小、四方形吊脚式、上盖杉树皮的木质建筑。建筑物有门无锁,随便打开其中一间,发现里面堆满了尚未脱粒的、成把的糯禾占里的主要粮食作物。。原来这就是占里的粮仓——禾仓(见图1-9)。禾仓建筑地点的选择十分有讲究:一是要靠近水源;二是要远离村寨。靠近水源是为了防鼠,架得高高的禾仓,其下临水,偷吃的老鼠是怎么也进不去的;靠近水源还可以预防火灾,谷仓建在水塘之上,不仅可以阻碍火势的蔓延,还有利于人们直接从水塘中取水灭火。远离村寨则是出于安全上的考虑,村寨内全部是木质建筑,一旦失火,蔓延迅速,损失不可估量。在占里的历史上,曾有许多次全村被祝融付之一炬的经历。谷仓建在远离村寨的地域,可以保证家宅被焚后,还有粮食果腹,不至于使村民一无所有。

图1-9 禾仓

在水塘上,有的时候还可以看到一些由几块木板组合而成的厕所,其简易程度简直匪夷所思(见图1-10)。虽然我时常怀疑这种毫无遮掩的厕所的安全系数和隐蔽系数,但是,只有这样的厕所才能和整个占里融为一色。设想在这样的类似桃花源的环境中,若是插入几个现代化的、砖瓦结构的“公厕”岂不是大煞风景?而且,这种纯天然的环保厕所,保证没有各种令人难以忍受的异味,在解决内急的同时,还可以观赏在水塘中悠闲嬉戏的鱼。“上厕所”在占里绝不是一项令人难以忍受的糗事,简直就是人生一大乐事。

图1-10 简易的厕所

在鱼塘中和溪边还伫立着高高的禾晾。这是用竖两根横十一至十三根木棒互相穿插而成的木质构造,用以晾晒禾把。每逢收获的季节,当金黄的禾把晒满禾晾时,在周围青山绿水、蓝天白云的衬托下禾晾就像一幅美丽的油画(见图1-11)。这就是占里著名的美景之一,每年都吸引众多摄影名家从全国各地来到这里,拍摄这一幅幅奇妙的美景,将神秘的占里呈现在世人面前。

图1-11 禾晾

侗谚有云:“未建寨门,先建萨坛;未立楼房,先立鼓楼。”其意思就是侗族把建萨坛和立鼓楼当作侗寨的两件大事。

“萨”是侗语的汉字记侗音,意思是“奶奶”“祖母”。在南部方言区的每个侗族村寨都建有萨的住所——萨坛,供人们祭祀。占里的萨坛建在村寨的最高处,平时不允许人们随便出入,住在萨坛周边的人家也要小心维护萨坛周边的清洁和卫生(见图1-12)。只有在有斗牛活动或者春节“踩歌堂”的时候,才会在鬼师的主持下,打开萨坛的大门,献上茶水和酒肉,祈求萨的保佑。可以说,萨坛的存在比牢固的寨门还要重要,它就是人们心目中的寨门。关于占里的萨坛(占里人称之为“得都”),鬼师公阳海给我讲过这样一个故事:


“得都”(侗语表记汉字,即萨坛)里面供奉的是一位能征善战的侗族女将,名字叫作萨玛铿希(侗语表记汉字,在侗语中是最大的意思)。据说,这位女将军十七八岁,她有两件宝物:一把刀和一把扇子。用刀去砍人,人倒;用扇子向人一挥,人倒。当时各村各寨要打仗的时候,都要请她去帮忙。要问她是哪里的人,我也都记不得了。不过,她最喜欢到平乐那边的一个小寨子里去,坐在那里的崖梁上,还把自己的刀和扇子藏在了那边一个谁也爬不上去的崖上。有人来请她去帮忙打仗的时候,她才会到那里取自己的武器。她帮哪个,哪个打仗就会得胜。当时,侗寨和苗寨都会请她,不过客家没请她。可是,后来一个叫凉郎的长得很漂亮的腊汉侗语中小伙子的意思。把她给害死了。凉郎,就是凉薄、冷凉的意思。萨希(也就是萨玛铿希,“萨希”是大家对这个女将更通常的称呼)长得也很漂亮,在当时没有哪个人能够讨得到她去(做妻子)。可是,她喜欢上了这个凉郎,因为他长得漂亮。这个凉郎为了要萨希的那把刀,就假装跟她在一起,陪伴她,跟她一起玩耍。在一起玩耍的时候,凉郎就问萨希:“你那把刀搁在哪个地方呢?”萨希就告诉了他。这个凉郎就按照萨希告诉他的地方悄悄地去看,果然发现有一个刀把在那里,但是怎么扯也扯不动。凉郎就又去问她:“那把刀怎么拿不出来呢?”萨希就说:“要是谁去随便拿都拿得动,还算什么宝贝?什么武器呢?”“那怎么才可以拿得动呢?你告诉我吧。”“你当真要知道?那就把你的心头肉给我,成为我的人,我就告诉你。”凉郎答应了,于是萨希就告诉他,要把埋在地下三年的米酒拿来,然后一喷,就可以拿得动了。“当真?”看凉郎还是不相信,萨希就带他去看。萨希先让凉郎去拉那把刀,说道:“你是男的,力气一定很大,你先拉,使劲儿拉!”但刀就是不动;接着,萨希用酒一喷,轻轻一拉,刀就拔出来了。于是,凉郎也要试,结果,当然成功了。然后,两个人就回家了。之后,凉郎悄悄地把萨希埋在地下三年的米酒偷走,并骗萨希说:“我来这里也很久了,想回家看看,好不好?”萨希答应了。“我回家看看,过几天就回来了。”说完这话,凉郎就走了。不过在回家之前,他去把萨希那把刀和扇子也拿走了。原来,这个凉郎姓李,萨希姓吴。李家和吴家之间曾有一桩冤案,但是李家从来都搞不过吴家。得了刀和扇子之后,李家就起义了,把这件陈年冤案又翻了出来,和吴家打了起来。因为刀和扇子都在李将军(李凉郎)手里,吴家就搞不赢了,萨希也死了。各村各寨听说萨希死了,大家都很可怜这个姑娘,都来拜祭她,请她的阴魂来保佑自己。(在村子里)搞了一个就像是墓一样的东西,算是给她安了一个位子在那里,喊她过来。还要给她摆酒肉啊,请她来吃。出战的时候,又去那里喊她,请她来帮助。我们现在牛打架也是打仗嘛,也去喊她来帮助。萨希死了以后,就上天变成神仙了。她本来就是仙人,下来做别个(别人)的姑娘(女儿),所以才有刀和扇子,才那么厉害。

——根据鬼师公阳海的讲述,在村民吴老有的帮助之下整理而成,并保留了讲述者的语言表达方式与遣词造句

图1-12 萨坛(得都)

从上面这个故事可以看出,占里人之所以这样看重萨坛,是因为里面供奉的“萨希”是一个聪明美丽却又境遇堪怜的姑娘:她善战,本领高强,又乐于助人,结果却被自己心爱的人所害。人们对这个姑娘报以极大的同情。而更重要的是,虽然她曾经是别人家的女儿,却终究还是天上的神仙,她必然能够保佑占里阖村的安全和稳定,给人们带来繁荣和昌盛。对这一点,占里人深信不疑。

鼓楼是一个村寨中最重要的象征及聚会场所。当置于楼顶的木鼓被敲响时,人们就要立刻集中到鼓楼前,聆听寨老的吩咐。所以一般来说,鼓楼是一个侗寨最先立起和建得最高的建筑物。几乎每个较为古老的侗族村寨都建有形式不一、高矮不等的鼓楼。据有关部门统计,从江县有鼓楼92座,有楼阁式、门阙式、密檐式、干栏式等(贵州省从江县志编纂委员会,1999: 115)。鼓楼产生的确切年代无文字可考,但有些村寨传承有“鼓楼是村寨遮阴树或遮雨伞”的观念,说明最早的鼓楼可能是侗族祖先原始简陋的集体住宅,其功用在于遮阳避雨。随着人口的增加、社会的进化,人们逐渐在其周围加建干栏式吊脚楼,形成一个个聚族而居的村寨。仍被保留下来的“遮阴树”的实际功能发生了转换,成为聚众活动、议事的场所。后来,它的功能进一步扩充,开始发挥“置鼓报警、传递信息”的作用(廖君湘,2007: 197)。鼓楼曾经遍及整个侗族村寨,历史上侗族人民生活过的地方,都曾经存在过鼓楼(石开忠,2002: 11~12)。

当接近占里之时,从远处的丛山密林中眺望村寨,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座形似宝塔的高耸建筑(见图1-13)。这就是鼓楼。占里鼓楼呈斗拱结构,顶部攒尖,13层密檐收缩而上,高达20余米,好像一株巨杉屹立在寨子的中央。与周边的民居相比,犹如鹤立鸡群。鼓楼周边为鼓楼坪,底部为六边形,周边用木板封出半人高的女墙,西边留有一扇门。楼内四根主承柱用枋板连接成坐凳,中间为火堂,供人们冬天烤火所用。楼身为12层密檐,呈多边锥柱体,腰檐层层叠叠,由下而上一层比一层小,密檐的封檐板为白底并画有人物、斗牛、汽车、龙、虎、狮等,翼角翘起,鼓楼亭即楼顶是顶檐猛然升高达五至六尺而形成的,露出木柱安置透窗。顶庭六角翘起,盖以瓦片,檐用封板封住,同样画有许多装饰。亭顶用八个球状物串成一串直指天空。为何要在寨中建鼓楼呢?老人们说,远古时候,侗寨中心总要栽上一棵杉树,每当寨内有事发生,头人都要站在古杉树上召集大家到树下来议事。后来,就建造了鼓楼来代替杉树,并逐渐成为一种习俗。直到现在,每逢遇到火灾水患,寨内鼓楼房屋全部被毁,人们建房总要先建鼓楼,如果一时没有能力建鼓楼,则先立一棵杉木代替,然后才能建房立屋。1921年至今占里共被大火烧过3次,鼓楼也多次被付之一炬,最近一次被焚是在1952年。目前这座鼓楼建于1975年。

图1-13 矗立占里中心的鼓楼

鼓楼是一种自然、社会和文化的综合象征图像。这种象征图像的寓意是希望村寨及人口像杉树一样蓬勃向上,一派生机。不仅如此,由“寨老”、“兜老”“兜”是侗语的汉字表记,即房族、家族、血族的意思。“兜老”就是族长。、大家长和小家庭共同构成的网状、层次性的社会结构在鼓楼的宝塔形状中得以反映。它源于植物,却又寓意于社会及其结构,是社会及其结构的立体图像。同时,鼓楼还是社会情感的产物,同时也是维系社会情感并使情感持续下去的象征物。鼓楼上鼓声一响,人们无不立即动身前往集中;在鼓楼中宣布的一切,必须无条件地执行。在鼓楼中举行的社会活动主要有:聚众议事、执行规约、迎宾送客、欢庆节日等。

生活在占里的男男女女们,每一天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颇有几分陶渊明笔下桃花源的宁静悠远。鸡啼三遍,旭日初生,占里的主妇们就早早起床,为全家准备一天的糯米饭:取头天晚上浸泡过的糯米放入木质蒸桶中;铁锅内加水,木柴烧开,利用水沸腾时产生的蒸汽将桶内的糯米蒸熟(见图1-14)。从小到大,我吃过无数次的糯米饭,甚至自己也曾在家里烹调过专门从占里带回来的糯米,但是,无论是哪里的糯米饭都比不上占里的香。

图1-14 清晨煮饭的占里妇女

据说占里种植的是一种特殊的糯米——糯禾。这种糯禾不仅适应了当地冷、阴、烂、锈的土地条件和雾多、湿度大、光照少的气候条件,还是当地民族文化体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侗家饮食,讲究“饭必食糯,菜必有鱼”,可见糯和鱼在其民俗文化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在占里,种糯是男人们的工作。清晨起床后,抓一把刚刚蒸熟的糯米饭,不需再添加任何调味品,即可吃得津津有味。饭后,男人们三五成群,相互吆喝着,带着芭蕉叶包好的糯米饭,一起上山:春天耙田插秧,夏天割草喂牛,秋天折禾打谷,冬天烧炭养牛,间或扛枪打鸟、下水捉鱼,日子过得逍遥自在,罕见现代都市生活中的仓促忙碌(见图1-15)。

图1-15 在山中烧炭、挑炭回家的占里男子

男人们去山上做活路在从江方言中,“做活路”即劳动、干活的意思。,村里只剩下女人和小孩。女人除了要照顾孩子、忙碌家务之外,还要照顾继承自母亲的棉花地,以及自己开辟的菜园。幸好,占里的棉花地和菜园大多距离村寨不远,分布在附近的山坡上,免除了女人们两头奔波之苦。日正当午,哄睡了孩子后,妇女们或者三五成群地聚在某家吊脚楼的“美人靠”,沐浴着阳光,一边裁衣刺绣,一边轻声合唱来自祖先的歌谣;或者将纺车搬到火塘旁边,借着浓浓的暖意,纺线织布,打发漫漫长日。偶尔也会有一两个年轻姑娘加入这个行列中,或者学习纺线制衣的技巧,或者学习吟唱流传至今的古歌(见图1-16)。

图1-16 纺线中的占里老婆婆

夕阳西下,倦鸟归林,上山的男人们也回到家中。冲凉洗去一身的疲惫后,男人们多聚在鼓楼前抽烟聊天;女人们则纷纷返回家中,开始准备晚饭。占里人一般是一天两餐,主食当然是糯米饭,再佐以腌鱼、腌肉和水煮青菜。虽然简单,但是糯米饭天然的香味和较一般米饭为多的油性,也让简单的饭菜多了一些味道。

月上中天,占里的一天就要结束了。但是对于青年男女来说,时间才刚刚开始。行歌坐月是占里青年男女交际的主要形式,也是单调生活中唯一的调剂品。所谓“行歌坐月”,就是侗族青年男女以歌互答,交流心情、表达爱慕的一种手段,也可以说是一种恋爱“预备期”。占里的姑娘和小伙子们在这样的交流中,增进了相互之间的了解,为他们走入以后的恋爱和婚姻生活积累了深厚的感情基础(见图1-17)。

图1-17 青年男女的“行歌坐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