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湖书院记
湖平王氏旧有山阴书院，废于胜国末，入本朝，众屡谋之矣，而不克复。近年则鼎端太学慨然欲独力任之，亦未果。至今令子静山君始能成厥志，以用相宅家言，别择村畔五湖岭之地建之，即更名曰“五湖书院”。经始于道光十年庚寅，历甲午岁乃竣，其广二百尺，输居广十之九而有奇。于讲堂后为寝三，中寝祀王氏诸先儒，自文中子后凡几人；东寝祀迁居湖平以后诸先士，而以鼎端太学祀于西寝焉。太学家不及万金，卒时静山年甫冠耳，且又无兄弟，众咸虑其志之未必遂也，顾静山为此首尾绵络五年，每兴作，辄早夜督视，不避寒暑雨风，或至不解衣而卧，竟克蒇①事，计费钱将三百万，殆抵其家产之值三之一，洵可谓勤挚焉矣。族士君然德之，乃更为静山设长生栗主，附置于厥考主位之旁，而又请予为记，云以表太学父子之义，且欲予以己之意稍稍言学问之事也。
予惟古之教者，家有塾，党有庠，术有序，国有学，今村教乡都众建之书院，即党、庠、术、序之制也。古无书院之称，始萌芽于唐宋初，则四大书院最著。其后如周、程、张、朱、陆子辈及凡诸名贤讲学过化之地，累累有所增建，赐名题额，每颁宸翰，声教所昭，海宇向风，儒道之昌明，迥非汉唐所可方矣。洪文敏①亦一代大儒者，乃谓州县既有学，不当又设书院，其说可谓大谬妄矣。元虽不重儒生，而书院亦繁兴，司其教者沿宋之旧称曰“山长”，盖用五代蒋维东故事。而宋元更即以为官号，品秩视郡邑之教官，类辟举惇师老德名流以充焉，故其时经学质行文章，犹皆有南宋之遗风。迄于前明，则各府、州、县学校之外，莫不有书院、社学之类以辅之，家诵孔孟，户说程朱。自景泰、天顺以后，道学诸公多跻显仕，登高而呼，飚流益扬。正、嘉之间，士大夫岁时订地会讲，闻风奔听者，不远千里，赢粮蹑屐，车马填拥，或盈千人以上。以故一代人材之懿，几追宋而轶元，亦可谓盛矣。顾从古无不敝之法，久而口谈道德，心鹜名利，甚而标榜树党，角立门户，以至妖〔1〕冶恣睢者固往往而有，其矫然自修者又或陈义奇高，衡量时贵犯其所忌。至万历初，张居正当国，乃一切废之。夫书院可废，则各郡邑之学校亦将可废乎？居正素自方于伊吕，而兹事已远不及。子产语有之：“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表端则景正，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宰天下者曾不思正本清源，而徒为杜口防川之计，此所以居正当国，虽能几致富强，而终不免乎粗才俗吏之归，功过相半，未能为君子所深许者，良以此也。居正既败书院，乃复兴焉，讲学之风仍不减于前，虽政乱于上，而教犹明于下。至天启中，当路群小复深惎③道学，诸君子之清议，又踵居正之所为而矫旨废禁。然其流风遗俗之大于人心者已深，故暨其末祚，荩臣④烈士纷纷视死如归，下至甿隶流丐之贱，亦时激发乎廉耻之节、忠孝之义。盖举汉唐宋元之季皆不能及之，此岂不有繇然乎哉！然则书院之废兴，视乎其时之治乱，其盛衰得失不惟关系于当世，亦且流及乎后世，即以前累代之往事，其炯鉴也尔。
我朝以神武开国，文治亦隆。于往代学校书院之制，大抵仍明之旧，而尤务崇敦厚、抑浮竞，无许士子结社联盟，放言高论。二百年来真儒辈出，在上在下不胜历数矣！然士或滥竽泥迹，不深维朝廷所以立制取士之原，而徒求合于笔墨之际，拘守太过，不推所以监前杜弊之意，而苟安于小谨之节，自束发入塾，惟知斤斤讲习举业，即其凡所读之他书，亦总为供举业之用，觊以弋获科名，营致富贵焉尔。至或穷乡僻壤，目未尝见经文之全，口不能道子史之名，于记诵词章之功，且因陋就简，剽割稗贩，只取足应文具，而无志于高深远大之规矣！况于道德、经济之实，岂暇措之意乎？一有有志者崛起奋出于其间，欲为古之所谓三不朽者，众则忌且嗤之，曰沽名、曰好异、曰色庄，或曰谬妄不自量，必使其缄口卷舌而不敢以谈乃大快焉。噫！人言之尚恶闻之，人行之尚恶见之，尚安望其能自言之而自行之乎？豪杰之士，惟有闭户暗修，独弦哀歌而已，欲求切磋琢磨、丽泽相资之益，寥乎其难也矣！盖若辈徒见夫世之得科第者，或以易致之，而出于旁人之所不意也，初不必概资乎此也，其为此者固甚不易矣，而又往往未能必得志于世也。夫是故以此为不急之需也，兼恐翻有妨于举业也。
吁嗟乎！科名富贵者有命焉主之耳，非以人所求之切与否而分得失也。道德经济文章者，求之在我也，得尺则尺、得寸则寸，实以我之求与否为有无多寡也，诚使致力于斯焉，命应富贵耶，则国家之设科制爵期之以佐君泽民者，正欲求如此之士也。得之固其所也，且所得者非徒富贵而已，即不得也，亦其命然耳，夫岂可反归咎于其素所务术之非也？况其所以自成，成人之实固在也，不以科名之得失为加损也。彼徒志于富贵者，命应得耶，虽得之矣，而无所以成己成人之实也。命所不应得耶，虽求之切矣，亦竟不能得矣，而徒失乎所以成己成人之实也。故夫徒志于富贵者，是驰其末也，多有两失而断无两得也。致力于道德、经济、文章者，是操其本也，或有两得而断无两失也。学者可不深思而早知所以择术耶。今诸君子不鄙予庸暗，殷勤下问，欲以追媲近世贤哲诸名记，其可谓有志者欤！推是心也，其肯为俗学所囿欤？予自愧读书数十年，于学亦实无所得者也，何以为诸君子益？且为学之方、极致之功之用，前哲言之已备矣，姑陈弇陋劝学之意以答诸君子，庶可乎？是为记。
校：
〔1〕妖：原文作跃，误，径改。
注释：
①蒇（chǎn）：完成，解决。
②洪文敏：洪迈，南宋鄱阳人。官参知政事，卒谥文敏。著有《容斋随笔》。
③惎（jì）：憎恨。
④荩（jìn）臣：原指帝王所进用的臣子，后称忠诚之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