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县论

今之为县官者，皆士也，士皆自其县来也。其县之官，有善政乎？士必曰善；有不善政乎？士必曰不善，此士之天良也。一旦易士为官，则将取向为士时所善于其县之官者而法之，所不善于其县之官者而戒之，则官之天良也，而往往不能者，何也？理欲乱其中，而利害夺其外也。今夫一官之利，孰与夫一县之利？一官之害，孰与夫一县之害？然则害一官以利一县，为之可也，况乎其未必害也；然则利一官以害一县，不为可也，况乎其未必利也。故知县者患不知耳，知其有必兴之利，有必除之害，虽明日去之，今日行之可也。虽然，欲明利害，先辨理欲，理欲分而善恶判矣。

夫县官者，民之父母也。天下有爱子之父母，无伤子之父母。今或嫉之若仇敌，或慢之若奴隶，或刈之若菅蒯①，或躏之若禽兽。强而伤之，以至于残；懦而伤之，以至于忍；激而伤之，以至于裂；玩而伤之，以至于溃。于是又昌其蠹，以伤其生；又肆其毒，以伤其元。甚则伤其善类，以绝其口；伤其愚氓，以陨其心。呜呼！今日之官，昔日之士也。昔者惟望其县之官之有一善也，今不思其亦有望之者乎？昔者惟恐其县之官之有一不善也，今不思其亦有恐之者乎？是故局外常明，局中常暗，自视则昧，对观则昭。是故今日之官，仍取昔日为士时所善于其县之官者而法之，且思其所以善者，则过半矣，其不善者戒之，而思其所以不善者，则又过半矣。是故勤思则理通，理通则欲绝，欲绝则智生，智生则勇出，勇出则事行，事行则政立。

或曰：今之为县官者，有大难焉，伺候上司是已。夫一县官也，上之有府有道，又上之有臬有藩，又上之有督有抚。其征利者无论已，或勤事而以为纷扰，或废事而以为安静，催科缉私，聊以塞责，讳灾讳盗，不得不尔。甚或假处分之公私，以市其威福，藉缺分之肥瘠，以售其报施，岂非奔走之不遑，避就之无策欤？虽然，此可以难庸吏，不可以难能吏；可以难能吏，不可以难良吏。良吏曰：“吾得罪于上司，可也；吾得罪于百姓，不可也。吾得罪百姓而见好于上司，不可也；吾得罪于百姓而归咎于上司，尤不可也，吾自矢吾天良而已。”然则为上司者舍天良，又乌能以别善恶、明黜陟哉！

注释：

①蒯（kuǎi）：多年生草本植物，生长在水边或阴湿的地方，茎可编席，亦可造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