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二先生:孔子的平凡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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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那年若相见:孔子问礼于老子

相传,孔融十岁时曾和父亲一起到了都城洛阳。洛阳有一名士李元礼,影响力很大,想求见他的人很多。但李元礼派头也很大,一般人很难见到。孔融想了一个办法。他到了李府,对守门人作揖行礼道:我乃李大人的世交。守门人很迟疑,最后还是把他们放了进来。爷俩来到堂上,李元礼端详半天,没认出来,很是不解。孔融解释道,我的先祖是圣人孔子,你的祖上是老子李聃,孔子与老子有师生之谊,我们不是世交吗?

这个故事,收录在《世说新语》里。孔融的机智,自不必说。我们更感兴趣的是,这则轶闻所讲的公案:孔子问礼于老子。

孔子问礼于老子,有不同的版本。《孔子家语》《史记》和《庄子》都有记载,但表述并不相同。

《孔子家语》记载,孔子对南宫敬叔说,我听说老聃“博古知今,通礼乐之原,明道德之归”,他是我的老师,我想向他学习礼仪。孔子主动向老子求学,这符合孔子的性格。《论语》开篇就表明了孔子的好学,“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对好学这一点,孔子很自信。他说,“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在一个超过十家的乡村,必定有和自己一样忠信的,但没有如自己一样好学的人。

南宫敬叔将孔子的愿望转告朝廷。国君龙颜大悦,马上签发护照。另外,还赠与他们一车、两马和一个马夫。孔子和南宫敬叔扬鞭启程,踏上了观周之路。他们到了天朝周国,向老子问礼,向苌弘访乐,走遍了祭祀之所,考察名堂的规则,察看庙宇朝堂的制度。孔子感慨地说,“我现在才知道,周公的圣明,以及周国称王天下的原因。”

老子是楚国人,担任周国国家图书馆馆长。孔子向老子问礼,并因此拿到了鲁国官方奖学金。如果《孔子家语》所载是真的话,那么可以说孔子是中国最早的公派留学生,而老子则是较早跨国流动的国际公务员。

《史记》的记载,和《孔子家语》基本类似。不过,年代感更强。孔子问礼于老子,在《史记·孔子世家》中,出现在孔子三十岁之前的段落中。司马迁认为,那时孔子还是一个尚未“而立”的青年。

《史记》和《孔子家语》都记载了孔子离周时老子送别时的一番话。老子说,富贵的人临别送人钱财,仁人送别时则送上几句话。我不是富贵的人,却有一个“仁人”的称号,那就送你几句话吧。你记住,聪明而见解深刻的人,之所以反而容易自寻死路,是因为他们爱议论别人。学识渊博能言善辩的人之所以容易给自己带来危险,是因为他们爱揭露别人的丑恶。

老子说完,孔子做了怎样的回答,两部文献却都没有记载。在一个乱世,儒家圣人是否认同道家鼻祖的观点,我们也便不得而知了。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本来,儒道的思想交锋,才是孔子问礼于老子的精彩所在。就像两个剑客舞剑,你来我往,我们才能看出两人武术路数有何不同,判断彼此武功的高下。司马迁没记下这些关键环节,不知是何原因。

《庄子》记载的孔子问礼于老子,则内容丰富得多。《庄子·田子方》描述了孔老初见时的情景。孔子五十一岁,到沛[4]见老子。老子刚刚洗过澡,头发还没有干,凝神定立好像木偶人。孔子退了出去,在外面等待了一会才进到老子的房间里来。

孔子见到老子就开始抱怨。孔子说,我研究六经已经很多年了,可以说已经深谙其中道理。可是,我去觐见七十二国国君,却没有一个人愿意采用我的意见。孔子感慨道,太难了,如今的当权者真的就难以说服吗?还是我学的道理根本就不适用于天下?

《庄子》中,孔子的问题,每一个人或多或少都思考过。孔子如此优秀,为何总是如此恓惶?很多有才能的人,每天都勤奋地向成功进发,为何总是不能到达梦想的彼岸?孔子们身上究竟还欠缺点什么呢?

听完孔子的诉说,老子回答道,幸亏你没有遇见治世的君主。所谓六经,只是先王走过的路罢了,但还不是大道本身。你舍本逐末,忙于术,忘了道,只会离成功越来越远了。

孔子听了老子的话,默默地退出了房间。三个月后,他又一次求见老子说,我懂了,我太长时间关注物是人非,而不知道和造化为友。我不和造化为友,怎么可以用道去化人呢?

《庄子》的故事,以孔子的领悟作结。《庄子》是有关孔子向老子问礼的最早的文献,但遗憾的是,想象成分也最多。事实上,孔子五十一岁,尚没开始周游。所谓“觐见七十二国君”,明显出于杜撰。孔子在老子面前,垂手侍立当起学生。两人的较量,以孔子完败收场。在这个故事里,孔子更像是个小道童,而不是《论语》里那个温婉先生。通过这个寓言,道家贬低儒家、抬高自家的用意不言自明。

其实,在学术界,孔子是否真的见过老子,是有疑问的。理由是,如果史上两位超级牛人真曾会晤,《论语》和《老子》为何都未记载?《论语》对老子,《老子》对孔子,为何没有进行思想上的回应?《孟子》和《左传》是记载孔子生平比较信实的资料,这两本书也没有留下这次相会的蛛丝马迹。

但是,孔子见老子,还是流传了下来。后来,或许是西汉的《史记》抄了战国的《庄子》,三国的《孔子家语》抄了西汉的《史记》。孔子问礼于老子越来越生动,越来越富有细节,民间演绎更是无数。关于孔子见老子,鲁迅写过一篇小说《出关》,也大肆想象了一把。

孔子整天泡在老子的图书馆里,学习《税收精义》,研究《宪法原理》,遍览图书馆藏书,悉数领悟了老子学问的精义。《出关》也为孔子老子的相见设计了结尾。但与《庄子》正好相反,在《出关》中,孔老相见后,老子却有说不出的恐惧。

老子说,教完孔子后,我必须离开周。弟子很诧异。老子解释说,这个世界上,能够知道孔子学问底细的,只有我了。你们都知道,少正卯和孔子一样,也是鲁国一个教书先生。在鲁国时,他们曾因为争夺生源,发生过不愉快。孔子当了鲁国大司寇后,公报私仇,借故就把少正卯杀了。今天我把我知道的一切都教给了孔子。对于孔子来说,我已没有了利用价值。如果我还待在这里不走,孔子很可能像杀少正卯一样,把我也杀了。我再“不走,是不大方便的”。

老子说,“我们还是道不同。譬如同是一双鞋子吧,我的是走流沙,他的是上朝廷的。”老子于是骑着青牛,一路向西,一直到了边关。守关的是关尹喜。关尹喜看到一团紫气从东而来,便知来者绝非凡人。关尹喜逼迫老子留下墨迹,才允许老子出关。这就是今天五千字的《道德经》。老子将《道德经》交给关尹喜后,身影消失在了茫茫戈壁,再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可以说,从一个圆心出发,能够画出多少个半径不同的圆,孔子向老子问礼就有多少个版本。不同时代,不同的人,读《论语》,

老子摆一摆手,“我们还是道不同。譬如同是一双鞋子罢,我的是走流沙,他的是上朝廷的。”

——鲁迅:《出关》读《道德经》,想象他们的相会,都会加入自己的色彩。

或许,这和每个人从心底如何认识这两位圣人有关。老子和孔子,在我看来,一向代表着两种人。老子是出世的,面对社会的黑暗,采用犬儒主义。你专制你的,我过我的。纵然你垄断所有权力,贪腐横行,一人当政,我照样撒娇卖萌秀生活。实在忍受不了,也不过是,像巴金在《随想录》里发狠所写的,“我一定要活下去,看你们怎样收场!”

孔子则不同,孔子是入世的。他感到社会不公平,看到政治不民主,一定要发声。不过,喊破喉咙,大地也没有一点回声。谁听他的呢?到头来,凄凉如丧家之狗,受伤的还是自己。老舍在《茶馆》里,借常四爷之口说出的一句话,最适合这样人的境遇,“我爱我的国啊,可是谁爱我呀?”

孔子问礼于老子,其实就是出世和入世两种人生态度的碰撞。这一点鲁迅倒是说得对,一个是走流沙,一个是上朝廷。究竟该向哪里走,没有现成的答案。每个人都会用行动,选择一条自认为光明的大路。从而,从时光老人那里,为自己赊来一种独特人生。此种人生选定之后,快乐也罢,痛苦也罢,都需要自己独自承担,慢慢品味。

幸运的是,孔子和老子,已经走在了我们的前面。他们已经用短暂的生命,用深广的智慧,在两条不同的路上,走到了极致。从此,我们也便有机会看到了两条大路尽头不同的风景。

我时常又想,出世和入世,尽管道不同,终极上却又是统一的。入世的人,悲天悯人,以拯救苍生为己任。这种人活得很沉重,总有负载,就像大地。出世的人,孤高玄远,以超越物累为追求。这种人活得很飘逸,无所羁束,就像天空。但无论是大地,还是天空,只要各得其所,都能给心灵带来深深的宁静。

所以,读孔子,读老子,你会发现他们的不同,又会发现,他们其实有太多的相通。

至于历史中,他俩是否真的有过晤面,反倒不是我关心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