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二先生:孔子的平凡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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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向阳光伸出叶子:公山弗扰的召唤

时间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公平的。不管你是传说中的圣人,还是街边的小民,时间都会不紧不慢地将你的岁月,由青葱烤成枯黄。

孔子,转眼到了五十岁这个知天命的人生关口。

在这个敏感的生命节点,孔子内心生出许多焦灼。《论语·子罕篇》记载,孔子说:后生可畏,怎么知道后来人不如今人呢?青春是一种资本,年轻人代表着未来。一个人四五十岁,还没有做出成绩,这辈子也就如此了。

五十岁前后,孔子判若两人。五十岁之前,子路、颜回等诸多弟子从游孔子。孔子坐于杏坛之上,教大家读书,和大家谈理想论人生,弦歌不断,生活过得有滋有味。

五十岁之前,孔子自我感觉良好。达巷人评价孔子说,“学问很大,不过没有成名的专长。”门人将这句话转告孔子,孔子很坦率答道:“达巷人说得对啊。我擅长哪一行呢?赶车呢还是射箭呢?我还是擅长赶车啊。”

五十岁之前,有人劝孔子不要总是宅在家里,要出山从政,施展才能。孔子洒脱地说:“《尚书》说,遵守孝道,友爱兄弟,便会对从政产生影响。孝悌就是最大的政治,何必非要做官才算从政呢?”

五十岁之后,孔子的心境,却悄然变化。孔子不再认同,“宅”是很好的进攻方式。政治舞台上,同事阳虎,长袖善舞,做成了很多大事,名震诸侯。而孔子却还一事无成。他坐在川上感慨,时间像流水,逝者如斯夫。再好的演员,没有舞台,也是枉然。鲁国还是那个鲁国,乱臣当道。天下还是那个天下,群魔乱舞。孔子坐不住了。

史铁生写过一篇《秋天的怀念》。双腿瘫痪后,史铁生性情变得十分乖张。他说,“望着望着天上北归的雁阵,我会突然把面前的玻璃砸碎;听着听着李谷一甜美的歌声,我会猛地把手边的东西摔向四周的墙壁。”

读《论语》,你会发现,五十岁后,面对岁月蹉跎,孔子也有着同样的反常。望着北飞的雁阵,孔子会突然感慨,“没有人会了解我了”、“下学人事,上达真理,知道我的只有天了”。听着子路在学堂外引吭高歌,孔子会忽然说:“凤凰不来,黄河不见祥瑞图景,我这辈子要完了。”这些自负的话,放在以前,根本不可想象是出自一向谦逊的孔子之口。

子路是个粗人,不会觉察到圣人更年期的来临。孔子学堂中,却有一位弟子敏感地感受到了老师的变化。这个人就是子贡。他看见孔子反常的表现,知道老师一定有心事。他就问孔子:“如果我有块美玉,是放在柜子里藏着好呢,还是找个识货的买家卖掉呢?”孔子明白子贡的话外音。他长叹一声说:“卖掉啊,卖掉啊。我等着买主哩。”

其实,在孔子的人生中,买主并不少。阳虎为了“买”孔子出山,不惜和孔子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此后不久,买家又找上了门。这次,买家则是季氏家私邑费市市长公山弗扰。

公山弗扰,也称公山不狃。他和阳虎是好友。在重大问题上,阳虎对他言听计从,这在季平子下葬一事上表现得最明显。《左传》记载,鲁定公五年六月,季平子病逝。阳虎准备用贵重的玙璠陪葬季孙家的老族长,仲梁怀不同意。阳虎震怒,想把仲梁怀逐出鲁国。公山不狃劝阳虎,阳虎才作罢。

季平子下葬后,季孙接班人季桓子巡行,到了费城。季桓子很尊敬费城长官公山,而仲梁怀却很傲慢。公山不狃大怒,就对阳虎说:“您还是把他赶走吧。”阳虎二话没说,就把仲梁怀逐出了国门。

阳虎逼孔子出仕,孔子被迫答应了。然而,阳虎未等孔子加入到自己的阵营,就开始了政变。公山请孔子出山,正是阳虎等人作乱的这一年。

《论语·阳货篇》记载,公山请孔子,也是因为反叛。公山反叛主公季孙,也想拉孔子进入自己的集团,以扩大声势。这一次召孔子,孔子真的心动了。阳虎请孔子出山,《论语》详细地记载了阳虎对孔子的说服。而公山请孔子,《论语》只用了四个字“召,子欲往”。“召”,不像是亲自上门,更像是派人传话。这有个岗位空缺,你可以来试一试。而“子欲往”,则说明孔子接到邀请后,也没有表现出多少矜持。

孔子这种急于仕进的心态,颇让人费解。在大家的印象里,孔子看不起鲁国的执政官员。孔子如此评价过鲁国公仆,“斗筲之人何足算哉?”这般气量狭小的人算得了什么。言语中,充满了不屑。但是面对公山的邀请,孔子却并没有拿出不与执政者同流合污的气概。对孔子的这种反差,子路表达了强烈的反对。子路说,“夫子没有地方去也就算了,何必到公山那里呢?”

《论语》还记载了一事,与公山召孔子类似。晋国执政大夫赵氏家,也出现了叛臣。这个叛臣叫佛肸。他也召孔子出仕。孔子蠢蠢欲动,子路同样站出来强烈反对。子路说,“从前夫子您说过,做坏事的人,君子是不去他那里的。如今佛肸盘踞中牟谋反,您却要去为他服务,这怎么解释呢?”

《论语》用无数的笔墨证明了,子路身上具有一种“我爱我师我更爱真理”的气质。在他眼里,如果权威和真理发生冲突,他一定会站在真理一方。

可以想见,面对弟子质疑,孔子一定很窘迫。人们常说,英雄和圣人的区别是,英雄总想征服天下,而圣人只想征服自己。《论语》多次向我们展现了孔子的自我征服历程。孔子说过,不要发愁没有职位,要愁的是人如何修身养性。孔子还说,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然而,《论语》却又不只一次地记载,面对公山等人的邀请,孔子的行动和语言,似乎存在一定的距离。

孔子虽被后世塑造为圣人,但也活在具体的时代。他有普通人的感情,也有普通人的无奈。

若翻开历史来看,孔子的出仕,远比不上那些贤相名臣风光。在中国历史上,大凡开国的大臣,都很骄傲和矜持。比如,商朝的伊尹,原先只是一厨师。他遇到商汤后,就以做饭的比喻,来劝谏商汤如何治国。商汤看出,这个人绝非等闲之辈,就想聘请他为丞相。然而,前后一共五顾茅庐,伊尹才答应出山。周朝的姜尚姜太公,文王为了请他,甚至赤背拉着他的船,在河滩上走了八百步。姜尚心受感动,才答应辅佐文王八百年的江山。

相比较之下,这些光荣的传说,孔子一件也没赶上。孔子以一种近乎丢面子的方式,表达着要和当权者合作的渴望。很多学者受不了这种反差,他们试图论证,《论语》中孔子的“出仕”章节,系人为捏造。比如,清代学者崔述在《洙泗考信录》中就说,依据《左传》,公山弗扰在费地叛乱,孔子五十四岁。当时,孔子已经身为鲁国大司寇,公山弗扰不可能召孔子,孔子也没有理由离开首都到一个边远的“费”从政。

崔述为圣人讳,遭到了不少人的反驳。比如,钱穆就认为,《论语》中公山的“以费叛”并不是说有“叛迹”,而是有“叛情”,即出现对鲁国执政大夫季孙的反叛情绪。孔子在五十四岁之前,公山就已经存在这种“以费叛”的心思。《论语》的记载,在时间点上,没有多大的问题。在没有更强的反证出现前,《论语》还是可信的。孔子向公山、佛肸靠拢,并非出自人为的杜撰(《孔子传》)。

我认为钱穆的观点比较合乎情理。孔子虽被后世塑造为圣人,但孔子也活在具体的时代。他有普通人的感情,也有普通人的无奈。不得志时,他也会徘徊、彷徨。《论语》很诚实,它没有像后世的儒书一样,一味为孔子唱颂歌。它用极其写实的风格,表现了孔子在人生十字路口的抉择。通过这种抉择过程,我们看到的不是一个充满高度的圣人,而是一个满含温度的常人。

对自己的行为,孔子做了这样的解释。如果有人召唤我,难道只是召唤而已吗?如果有人用我,我岂不是可以复兴一个东周吗?对孔子来说,出山是为了实现一个渐行渐远的周朝之梦。在这个梦中,人人甘其食,美其服,老人得到尊重,儿童得到爱护,社会长幼有序,讲信修睦。只要有实现这个梦想的机会,孔子都愿意前去试一试。至于后来证实,这种机会来自乌有之乡。但我们不能因此否定梦想本身的价值。

哲学家说,时光之憾是人的永恒之憾。人从无限的时间里赊来了一段光阴,成就了有限生命,至长不过百年。在这短暂的旅程中,人想要完成许多梦想。不然,就辜负了这段不可重来的路程。在孔子看来,五十岁再不出发,或许就真的赶不上岁月的列车了。所以,孔子刚听到公山的召唤,就毅然决定出发。

其实,人生有很多次出发。小孩子背着书包上学堂,是一种出发。长大后,找到一份工作,为才能找到用武之地,也是一种出发。孔子的出发,便属于后一种。

不过,既然出发,前方就有数不清的障碍。跨过障碍,才能迎来真正的成功。如同石头下面的小草,只有顶开了石头,春天才能来临。小草在顶开石块的过程中,身子也许会有弯曲,但这都是因为空隙和阳光之故。对于孔子,谁那里有复兴东周的希望,谁就是那缕透过夹缝伸展过来的温暖阳光。

对于自然界来说,宽容弯曲,善待迂回,就是尊重成长本身。向空隙伸出根茎,向阳光伸出叶子,本来就是生的命令。

正因为如此,我对孔子的急于仕进,反倒充满了敬意和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