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文学》中的美术:从老《译文》到《世界文学》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文字之外多加图画”

鲁迅先生曾打算办一个专业的美术杂志,这既可以观摩借鉴外国优秀的版画家的作品,中国的木刻新人也有一个发表自己作品的园地。鲁迅先生多次将这些年轻人的好作品推荐给国内其他文学杂志,鲁迅给李桦的信里说“相信自己决不至于绍介到油滑无聊的刊物去”。这体现了鲁迅先生为人为师的端端正正。这封信是一九三四年二月写的,到了七月,《译文》杂志开始筹备出版了。

鲁迅先生筹划办《译文》,刊物以什么面貌展现给读者,他是缜密思考的,但调子并不高。他写的《译文》第一期的“前记”就很低调,连个“发刊词”都不用。据黄源先生的回忆,国民党当局对以鲁迅先生为首的左翼作家暗中一直在监视,生怕又要搞成一个什么“局儿”,鲁迅是为了蒙蔽当局,故意把《译文》的出版说成是一个“偶然”事件。

还有一个鲁迅先生做事低调的例子,是关于《译文》“创刊”的说法。今人都愿意说“创刊”,以显“具有伟大的开端”或“开了先河”等。翻遍这本《译文》创刊号,你看不出和当时其他杂志有什么不同,除了开本小些。没有任何开张志喜的痕迹,没有给人“我来了”的煊赫气氛,只是在目录后加了一篇《前记》而已。

《前记》的第一段:

读者诸君,你们也许想得到,有人偶然得一点空功夫,偶然读点外国作品,偶然翻译了起来,偶然碰在一起,谈得高兴,偶然想在这“杂志年”里加添一点热闹,终于偶然又偶然的找到了几个同志,找到了承印的书店,于是就产生了这一本小小的《译文》。

区区不到二百字,连续七个“偶然”的开场白,鲁迅先生诙谐、举重若轻的做事态度跃然纸上。

随后用了一百多字讲了刊物取材,自古到今、各种体裁都要有一点,不管是直接从原文译还是间接重译都可以,只有一个条件,要全是“译文”。

第三段,接上面的“全要‘译文’”,主办者婉转地传达出杂志还将“文字之外多加图画。也有和文字有关系的意在助趣;也有和文字没有关系的,那就算是我们贡献给读者的一点小意思。复制的图画总比复制的文字多保留一点原味”。

这段话里,鲁迅先生第一次将“多加图画”,提到了和文学作品同样的高度。“和文字有关系的”指插图、作家肖像;“和文学没有关系的”指各种门类的画作。鲁迅先生相信,“复制的图画总比复制的文字多保留一点原味”。鲁迅先生可能不会想到,他撰写这短短的一段“多加图画”的文字,竟然会是《译文》和更名后的《世界文学》坚持了六十年的办刊格训。

鲁迅先生将《译文》第一期的稿子亲自编辑完毕,其中有他翻译的,连同“有,和没有关系的图画”,全部编定了次序,插图缩成多大比例也一一注明,交给了黄源去付排。黄源先生在四十七年后写道:“那是大热天。鲁迅先生带了《译文》创刊号的全部译稿和木刻插图,用日本包袱包着,走进茅盾家里楼下的客室,茅盾和我起身迎着,他脱去夏布长衫,挂在衣架上,我们便坐下来说话。”(黄源:《鲁迅和茅盾在介绍被压迫民族文学上的两次合作》,《世界文学》1981年第4期)

关于第一次和鲁迅面谈《译文》,黄源还有一个更为详细的回忆,发表在鲁迅先生去世一个月后,一九三六年新二卷第三期《译文》“哀悼鲁迅先生特辑”上。两篇不同时间写成的回忆,黄源都没有遗落一个看似平常的细节:鲁迅先生带来并交给他“创刊号的全部译稿和木刻插图”。

查阅老《译文》的第一期,封面是苏联V.孚依诺夫的木刻《育克的村庄》,书中有油画《普希金像》(1827, V.Tropin画)、《普希金的钢笔画》、《梅里美像》(V.A.Favorsky木刻)、《梅里美的钢笔画》、《果戈理像》(N.V.Severdiaey木刻)、钢笔素描《F.科佩像》(Rejon画),还有苏联、法国、德国画家的三幅木刻作品。一共十幅画作,木刻、钢笔画和素描作品占了九幅。为了图像的清晰,每幅画作都是单页的铜版纸,在当时的印刷条件下,难能可贵了。鲁迅先生提倡图书和杂志用木刻作品作插图,也是限于印刷条件和成本的考虑。

鲁迅先生办老《译文》,开始并没有考虑将中国人的作品、包括美术作品收入进去,《译文》只登外国作家的作品和外国画家的画作。老《译文》只存在了三年,没有给鲁迅先生足够的时间。

新中国成立,一九五三年《译文》创刊,首任主编、当年鲁迅先生办老《译文》时的亲密战友茅盾先生在《发刊词》里写道:“为了纪念鲁迅先生当年艰苦创办的《译文》并继承其精神,这一新出的刊物即以《译文》命名。”《译文》在开本、栏目设置、外国作家作品介绍、选用美术作品和插图诸方面,完全继承了老《译文》的做法。

老《译文》第一卷第一期封面

鲁迅先生设计的《坏孩子》《小约翰》封面

一九五九年,《译文》更名《世界文学》,开始有中国人的评论和回忆文章。八十年代起,刊物开始选用中国画家的插图和肖像。九十年代,刊物的印刷改成电子照排和四色胶印。进入二十一世纪作为尝试,几位中国著名的画家和装帧艺术家的画作登上了《世界文学》的封面。

无论是进步还是尝试,《世界文学》一直恪守鲁迅先生关于“多加图画”的教诲。

《世界文学》一九九九年第一期选登了“鲁迅先生设计的外国文学作品和杂志封面”,有契诃夫《坏孩子》、荷兰作家F.葛覃《小约翰》当年版本的封面,还有老《译文》第一卷第一期的封面,这是鲁迅先生自己作的装帧设计。

二〇〇三年是《世界文学》创刊五十周年,按惯例要出一期“纪念专号”。专号的回忆文章、作品翻译采用名家名译的做法,封面的设计也要和内容相对应。经过反复比较挑选,决定用鲁迅先生在《译文》刊用的版画和插图:萧伯纳的钢笔漫画像、法国F.罗氏的木刻《夏娃》和苏联画家马修丁为《坏孩子》作的插图。

这些画作代表了八十年前鲁迅先生的欣赏品位,封面设计代表了鲁迅先生对书籍装帧的标准。陈丹青先生说得很专业,也很准确。

笔者认为,这些宝贵的遗产体现着一种端庄和大气。我们要学习鲁迅先生,无论是做人、做事、做杂志,都应该端庄、大气。

吾辈应该明白,离鲁迅先生要求的标准,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参考书目:

鲁迅:《〈无名木刻集〉序》,《鲁迅全集·集外集拾遗》,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鲁迅:《〈近代木刻选集(1)〉小引》,《鲁迅全集·集外集拾遗》,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许广平:《关于鲁迅的生活》,人民文学出版社,1954。

许广平:《鲁迅与中国的木刻运动》,《耕耘》杂志,上海,1940年4月。

鲁迅:《〈引玉集〉后记》,《鲁迅全集·集外集拾遗》,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鲁迅:《〈木刻纪程〉告白》,《鲁迅全集·集外集拾遗》,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鲁迅书信集》(上、下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

老《译文》第一卷第一期,上海生活书店,1934年9月。

老《译文》新二卷第三期,上海杂志公司,1936年11月。

黄源:《鲁迅和茅盾在介绍被压迫民族文学上的两次合作》,《世界文学》1981年第3期。

陈丹青:《鲁迅与艺术》,《南方周末》2011年1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