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疏学衰亡史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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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整理旧说

皇疏全书,引用先儒旧说者居半。然则必须于其取舍、编排之迹,探索皇氏之特点,进而知其意之所在。

皇侃于《发题》自言谓:


(引文16)

“先通何集,若江集中诸人有可采者,亦附而申之。其又别有通儒解释,于何集无好者,亦引取为说,以示广闻也。”案:“何集”,何晏《集解》; “江集”,江熙《集注》。


通观全书,并存异说,乃其最显著特点。疏中“一云”“又一通”“又一释”“一家通”“一家云”之类,触目皆是,均所以存异说也。且举二例:


(引文17)

《先进》“季康子问弟子孰为好学”,皇疏:“侃谓:此与哀公,问同而答异者,旧有二通。一云缘哀公有迁怒贰过之事,故孔子因答以箴之也。康子无此事,故不烦言也。又一云哀公是君之尊,故须具答;而康子是臣为卑,故略以相酬也。故江熙曰:‘此与哀公问同。哀公虽无以赏,要以极对;至于康子,则可量其所及而答也。’”


(引文18)

《阳货》“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皇疏:“但解‘闻弦歌之声’,其则有二。一云孔子入武城堺,闻邑中人家家有弦歌之响,由子游政化和乐故也。缪播曰:‘子游宰小邑,能令民得其可弦歌以乐也。’又一云谓孔子入武城,闻子游身自弦歌以教民也。故江熙曰:‘小邑但当令足衣食、教敬而已,反教歌咏先王之道也。’”


于是知皇侃述“一云”“一家”之大例,皆经皇侃分析前儒各说,归纳整理,先称“一云”言一说之要旨,后或引录前儒原文亦有仅见“一云”之说,不具录先儒原文者。。上(引文1)《公冶长》疏前言“一家云”,后云“故珊琳公曰”,亦其例耳。当知称“一云”“一家”者,并非所以干没前人,而是与标名引录某氏原文者,意义有层次之不同。皇疏频见“一云”“一家”之类,一往观之,或嫌泛滥,其实此等处正可见皇侃整理旧说,用心之精、用力之勤,不可等闲视之。

上(引文17、18)等,皆辨异同而并存二说,不论是非。其于《集解》犹如此。夫皇疏以《集解》为本,故引述各说,必要辨其与《集解》如何。


(引文19)

《公冶长》“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已矣”,《集解》“深微,故不可得而闻也”,皇疏:“与元亨合德,故深微不可得而闻也。或云:此是孔子死后子贡之言也。故大史叔明云:……。侃案:何注似不如此。且死后之言,凡者亦不可闻,合独圣乎。”


“或云”言大史叔明说之要点,如上言“一云”之大例。皇侃案之,谓何注虽未明言,但意推之,似当以为生前。且死后之说,不合于理。是仍以《集解》为本。但皇侃亦非唯注是从者。


(引文20)

《学而》“贤贤易色”,皇疏:“今若有人能改易好色之心,以好于贤,则此人便是贤于贤者,故云‘贤贤易色’也。又一通云:上贤字,犹尊重也。下贤字,谓贤人也。言若欲尊重此贤人,则当改易其平常之色,更起庄敬之容也。”

《集解》引孔安国“言以好色之心好贤则善也”,皇疏:“此注如前通也。”


(引文21)

《学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皇疏:“所以是孝者,其义有二也。一则哀毁之深,岂复识政之是非。故君薨,世子听冢宰三年也。二则三年之内,哀慕心事亡如存,则所不忍改也。”

《集解》引孔安国“孝子在丧哀慕,犹若父在,无所改于父之道也”,皇疏云:“此如后通也。”


“贤贤”有二解,皇侃明知前说合注;“无改”为孝,有二说,皇侃明言后通合注。而皆不言是非优劣,并列二说。可见皇侃虽用心辨析各说是否合注,但未尝以合注者即是,不合注即非,而并列二说。甚至如:


(引文22)

《学而》“信近于义,言可复也”,皇疏:“信,不欺也。义,合宜也。复犹验也。夫信不必合宜,合宜不必信。为信近于合宜,此信之言乃可复验也。为信不合宜,此虽是不欺,而其言不足复验也。”

《集解》:“复犹覆也。义不必信,信不必义也。以其言可反复,故曰‘近于义’也。”皇疏:“若如注意,则不可得为向者通也。言:信不必合宜,虽不合宜,而其交是不欺。不欺,则犹近于合宜,故其言可覆验也。”


此例虽亦释述《集解》义,然其解经文则自与《集解》不牟,初不以不合注为嫌。又如:


(引文23)

《宪问》“高宗谅阴”,《集解》孔安国曰“谅,信也;阴犹默也”,皇疏:“或呼倚庐为谅阴。或呼为梁暗,或呼梁庵,各随义而言之。”


案:“谅阴”“梁暗”乃聚讼之府。《丧服四制》注云:“谅,古作梁。楣谓之梁。暗读如鹑鹌之鹌。暗谓庐也。”为郑学者必从此训,与伪孔《书》传及此《集解》引孔注相乖《通典》卷八十可见争论之一端。。皇疏此言,暗据郑说,而不别发议论,仅称“各随义而言之”,一笔带过。皇侃虽以《三礼》之学显著于世,而态度宽达,无所拘泥,自与贾公彦等专究郑学者不同。

皇疏并列异说,从不判定孰是孰非,而有评骘优劣者。如:


(引文24)

《公冶长》“未知焉得仁”,注“但闻其忠事,未知其仁也”,皇疏:“李充曰:‘子玉之败,子文之举。举以败国,不可谓智也。贼夫人之子,不可谓仁。’侃案:李谓为不智,不及注也。”


注解“未知”为未知觉,李充解为不明智,皇侃谓李说不如注说之善。


(引文25)

《述而》“弋不射宿”,皇疏:“宿者,夜栖宿之鸟也。宿鸟夜聚有群,易得多,故不射之也。或云:不取老宿之鸟也。宿鸟能生伏,故不取也。此通不及‘夜’也。”


或说“宿鸟”为老宿鸟,皇侃谓不如解为夜聚鸟之善。皇疏全书中,言“不及”“不胜”者屡见,皆一语点评两说优劣,但都不言何以为优劣。其详文审评优劣者,如:


(引文26)

《述而》:“子疾病,子路请祷。子曰有诸。子路对曰有之,诔曰祷尔于上下神祇。子曰,丘之祷之久矣。”《集解》:“祷,祷请于鬼神也。孔子素行合于神明,故曰丘祷之久矣。”皇疏:“栾肇曰:‘案:说者徒谓无过可谢,故止子路之请;不谓“上下神祇”非所宜祷也。在礼,天子祭天地,诸侯祈山川,大夫奉宗庙,此礼祀典之常也。然则“祷尔于上下神祇”,乃天子祷天地之辞也。子路以圣人动应天命,欲假礼祈福二灵。孔子不许,直言绝之也……’侃谓:若案何集,则子路自不达旨,引得旧祷天地之诔,是子路之失,亦复何伤。若如栾义,则犹是使门人为臣之意也。然无臣非君,而子路欲此,亦不达之甚,乃得深于请祷之过耳,幸不须讥此而同彼。不如依何集为是也。”


此段文意难解,仍可见皇侃思虑周详,而且评栾说不如注说,不斥言栾肇为误。


(引文27)

《卫灵公》“躬自厚而薄责于人”,注“自责己厚,责人薄”,皇疏:“蔡谟曰:‘儒者之说,虽于义无违,而于名未安也,何者?以“自厚”者为“责己”,文不辞矣。厚者,谓厚其德也。若自厚其德而不求多于人,则怨路塞。责己之美虽存乎中,然自厚之义不施于责也。’侃按:蔡虽欲异孔,而终不离孔辞。孔辞亦得为蔡之释也。”


蔡谟浮薄,好讥前人。(引文1)《季氏》疏所引,已见其痛斥“守文”不达“玄致”之“腐学”,此又轻薄“儒者”。皇侃分析蔡说,谓蔡谟虽欲立异,注义实可容蔡义。既抑蔡谟之轻议前儒,又不径斥蔡义为失。此亦可见皇侃分析之精审、评论态度之宽厚。

皇疏存异说,范围颇广。如:


(引文28)

《里仁》“观过斯知仁矣”,注:“小人不能为君子之行,非小人之过也,当恕而无责之。观过,使贤愚各当其所,则为仁。”皇疏:“殷仲堪解少异于此。殷曰:言人之过失,各由于性类之不同。直者以改邪为义,失在于寡恕;仁者以恻隐为诚,过在于容非。是以与仁同过,其仁可知。观过之义,将在于斯者。”


此所以广异闻,存之而已,与上(引文17、18)等称“一云”“一家”,分辨异同者不同。全书中,正解之后,称名引录某氏说,并无辨说者甚多,皆此例也。


(引文29)

《八佾》:“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皇疏:“凡情,得胜则自为矜贵。今射,虽多算,当犹自酌酒以饮少算,不敢自高,是君子之所争也。然释此者云,于射无争。非今所安,聊复记之。李充曰……(案:李说凡五十四字)……栾肇曰……(案:栾说凡二百四十五字)……”


皇侃不取“无争”说,仍云“聊复记之”,备录李、栾二家“无争”之说,引录讫,亦无所评论。是《发题》所谓“以示广闻”者。


(引文30)

《公冶长》首章皇疏:“别有一书,名为《论释》云:‘……(此间公冶长解鸟话之传奇凡二百七十一字)……’然此语乃出杂书,未必可信;而亦古旧相传云冶长解鸟语,故聊记之也。”


相传有说,故不径弃,亦为“聊记”,例与上同。

但皇侃自非求其兼收并蓄、宁滥勿漏者,亦有求简明、回避详说之处。


(引文31)

《八佾》“禘自既灌而往者”,皇疏:“周礼,四时之外,五年之中,别作二大祭,一名禘,一名祫,而先儒论之不同。今不具说,且依注梗概而谈也……”


禘祫之说,最为繁难。皇侃精礼学,素所讲究,而今讲《论语》则避不详说。


(引文32)

《公冶长》“千室之邑”,皇疏:“今不复论夏殷,且作周法:……”


此言编户制度夏殷与周异即《周礼》与《王制》之异。,今不欲烦言,不更论夏殷,仅据周法述说其制。言“且”,语意与(引文31)同。《阳货》“性相近”章疏云“情性之义,说者不同,且依一家旧释云”,亦如此。皆谓其事异说纷纭,今不详论各说,仅据一家,姑且为说而已。


(引文33)

《八佾》“射不主皮”,马融注:“天子有三侯,以熊、虎、豹皮为之。”皇疏:“天子大射张此三侯,天子射猛虎,诸侯射熊,卿大夫射豹也。然此注先言熊者,随语便,无别义也。”


观皇侃语,似当时或有议论此注三侯次序者。否则皇侃亦不当言及。今考三侯次序,杜子春及郑玄从虎、熊、豹之序,而郑司农、许慎乃以熊、虎、豹为序。此注马融以熊、虎、豹为序,实有所本,所传不同也详《周礼·司裘》孙氏正义。。然皇侃释之曰“随语便,无别义”者,盖当时学术虽已大备,犹不逮清人之精博,自未有参考先郑、许慎,知其所传本不同者。是以贾公彦、孔颖达等皆无言此义。既不知矣,则马注次序异于郑注《三礼》,其间无条理可言,强言之,犹无意义。皇侃谓“无别义”,一则言从其实,二则明不拘细节也。

皇疏中穿凿附会之说极多。考上节所引科段等说,大多出附会,则皇侃自非不容附会之说者。且观如下诸例:


(引文34)

《泰伯》“三以天下让”,皇疏:“其让天下之位有三迹。范宁曰:‘有二释:一云泰伯少弟季历生子文王昌,昌有圣德。泰伯知其必有天下,故欲令传国于季历,以及文王。因太王病,托采药于吴越不反,太王薨而季历立,一让也。季历薨而文王立,二让也。文王薨而武王立,于此遂有天下,是为三让也。又一云太王病而托采药出,生不事之以礼,一让也。太王薨而不反,使季历主丧,死不葬之以礼,二让也。断发文身,示不可用,使季历主祭礼,不祭之以礼,三让也。’”


所引范宁“又一云”之说,即附会之最甚者。直欲附会《为政》“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不顾大旨灭裂。泰伯事事不得礼,不知何以“可谓至德也已矣”。


(引文35)

《先进》“子路使子羔为费宰”,章皇疏:“孔子以此语骂子路也。我言子羔学未习熟,所以不欲使之为政。而汝仍云有民神亦是学,何必读书。此是佞辨之辞,故古人所以恶之也。缪协云:‘子路以子羔为学艺可仕矣,而孔子犹曰不可者,欲令愈精愈究也。而于时有以佞才惑世,窃位要名,交不以道,仕不由学,以之宰牧,徒有民人、社稷,比之子羔,则长短相形。子路举此以对者,所以深疾当时,非美之也。夫子善其来旨,故曰“是故恶夫佞者”。此乃斥时,岂讥由乎。’”


缪协说穿凿,涉玄,与第一节所举诸例同。皇侃前有通释,后附缪说,无所评论,即上(引文28)下所言“正解之后,称名引录某氏说,并无辨说”之例。是知皇侃虽容附会之说,但其间自有轻重之别。


(引文36)

《先进》“得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皇疏:“或云:冠者五六,五六三十人也;童子六七,六七四十二人也。四十二就三十,合为七十二人也。孔门升堂者七十二人也。”


此亦纯属巧说,皇侃但作或说,广异闻也。

皇侃更有摒弃穿凿之说者。


(引文37)

《公冶长》“子谓南容”,章皇疏:“昔时讲说好评公冶、南容德有优劣,故妻有己女、兄女之异。侃谓二人无胜负也。卷舒随世,乃为有智;而枉滥获罪,圣人犹然,亦不得以公冶为劣也。以己女妻公冶,兄女妻南容者,非谓权其轻重,政是当其年相称而嫁。事非一时,在次耳,则可无意其间也。”


案《先进》“南容三复白圭”,章皇疏称:“苞述云:南容深味‘白圭’,拟志无玷,岂与‘缧绁非罪’同其流致。犹夫子之情,实深天属;崇义弘教,必自亲始。观二女攸归,见夫子之让心也。”斯盖所谓“昔时好评”之一端。皇侃言“无意其间也”,颇有鄙弃穿凿之意。但其说“当其年相称而嫁,事非一时”,实别无凭据,皇侃推论而已。然则皇侃此论,并非所以据事实攻破臆说,而当谓以通理破偏理者。诚可谓不拘细节,议论通达者。

上(引文14)见王弼有诗、礼、乐次序之说,皇侃更以比于《内则》,强通其理。类例如:


(引文38)

《颜渊》“浸润之谮、肤受之愬不行焉,可谓明也已矣”,《集解》:“郑玄曰:谮人之言,如水之浸润,以渐成人之祸也。马融曰:肤受之愬,皮肤外语,非外其内实也。”皇疏:“如马意,则谓内实之诉可受;若皮肤外语,虚妄,则谓为肤受也。然马此注与郑不类也。若曲曰使相类,则当云:皮肤外语,非内实者。即是肤愬积渐,入于皮肤,非内实也。”


自知不甚通达,故云“若曲曰使相类,则当云……”,与(引文14)言“若欲申此注,则当云……”同。而皆犀利分析,终通一面之理。

最末言皇侃之文章。上(引文2)已见皇侃《发题》文多雕饰。而其最甚者,当举此例:


(引文39)

《宪问》“果哉,末之难矣”,皇疏:“……尝试论之:武王从天应民,而夷齐叩马,谓之杀君;夫子疾固勤诲,而荷蒉之听,以为硁硁。言其未达耶,则彼皆贤也,达之先于众矣。殆以圣人作而万物都睹,非圣人则无以应万方之求,救天下之弊。然救弊之迹,弊之所缘。勤诲之累,则焚书坑儒之祸起;革命之弊,则王莽、赵高之衅成。不挌击其迹,则无振希声之极致。故江熙曰:‘隐者之谈夫子,各致此出处不乎。’”


后引江熙,则此文出皇侃手笔,盖不容疑。而文章雕琢,对仗工整,使人几忘此为解经之书。此则一代风气,或不足为奇,但皇侃似甚,姑且志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