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东方鹤“抽屉废稿”之一
《艾玛小姐(梦,恐惧的滋味以及死亡的悲痛)》
星期六,艾玛小姐会在午饭后走出住所到400米远的公交站台坐8路公交车,在心连书店前一站下车,步行到书店,在这里耗上半个下午。中意的书并不总是有的,她却一定要每周来这转上一圈。这也几乎花费了她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
这个习惯从她来到这个仅有两个书店的城市居住后就形成了。从她真正浸入爱情后就形成了。爱情让她失去了写作能力,她只能不断地去书店。就像一位失去了至亲的女人定期要到某个公墓去悼念那已不复存在更不可能复活的某位一样。她围着一条波西米亚风格的长围巾,轻轻地在书架之间徜徉,像灰尘那么轻盈。她将无限的悲悯与审视的目光从深度近视眼镜后毫不吝惜地冷冷薄薄地射出。她用这眼神抚摸书架上的书和书店里零落的几位顾客。
通常,她无法看中它们当中的任何一本。但艾玛还是有法子在这里消耗掉生命中的许多青春时光。
艾玛小姐来这座城市大概已经很多年了。自从结束与一个已婚之夫持续两年的爱情之后,她来到这里过着深居简出的隐居般的生活。她用一种方法保持自己的单身身份,同时用另一种方法使得自己免于遭受在独自寂寞冷清之时缺乏情人之苦。跟所有富于激情和想象的女子一样,艾玛小姐有过许多刻骨铭心的爱情和美好邂逅,可惜她不为任何人牵绊的原则最终决定了所有感情都必须以烟花般的短暂和炽热而结束。
她知道自己爱得太过激烈。她恨自己爱得太过炽热。
在艾玛小姐,爱情是一件占据整个身心的事情。爱情与智学格格不入。恋爱中的艾玛小姐,几乎不能写出一个字。这对于一个以写文字为生的女人来说十分危险。虽然也常常感觉词语的灵光撞击着灵魂,却就是写不出来。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恋情结束,之后当她一个人沉浸在孤独苦涩的虚无中,过去的一切自我放逐和寄托之法又奇迹般生效。爱情搅乱了她的诗神和灵魂,把词语的精灵都吓跑了,好独占她整个身心。本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旦陷入恋情就要停笔,直到某天她看了一部关于圣女通灵的电影后她无奈却不得不承认了女子一旦献出贞操便会永远失去与神性对话的通道。女人一旦真正陷入爱情,她过去的一切便都毁了。她将过另外一种生活:踏实、甜腻、琐碎、简朴、重复,还将有幸福。尘世的幸福。最多持续几个月,她便神经质地再也忍无可忍,没有创作没有文字的日子永远不能长久。艾玛小姐总在在恋情快要断气的时候,失魂落魄、神经兮兮、反复无常、甚至常常痛哭流涕,不知所措。于是所有人都祈祷让她重新开始吧,让她重新生活吧!于是艾玛小姐把自己置身于一种荒凉的境地痛苦一场后,又发现现实虽可憎却还不至于轻生。死亡是一个十分哲学九分艺术的问题,一直占据着艾玛小姐的心灵。她觉得死是一个很奇妙的事件,不能马虎随意处之。
没用的人总是会自然地想到死,但只有真正强大的人才足以冷静面对死亡。那些最终选择自杀的人,他们的内心虽然布满伤痕,却无比坚定。艾玛小姐最近反复想起海子,想起他自杀前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旋即又想起与他心意相通的好友骆一禾,以及他的死,好像是他追随他而去一般。
“这样高级的友情,我大概永远不会体会吧?”艾玛小姐发现自己总是为这些遥远缥缈的感情暗自垂泪。
有一段时间,突然所有的文字都对她失去了吸引力。读书有什么用?每个作者都倾尽可能去描绘一些人和事,这些与我们的现实生活又有什么关系?
读书和写作都只是一种自我安慰的方式罢了。跟所有人一样作者也只是沉迷于某种游戏,借此度过一生。作者描写的人和事与他们自己的现实或者想象有关系,只是可能与你的生活不同,因此不能说与现实没有关系。只是另一种你不能体味的现实。
再说,我们自己的生活已经够纷杂和戏剧化了,何苦要去因为他们写的东西而开始怀疑生活,开始痛苦的自我放逐呢?
只能说你不够坚定自我。若你是坚定的,你便不会被任何言论影响。你若是真正快乐的,真正热爱生活和生命的,你便会对所有文字作品慷慨而憨厚地一笑,然后继续自己的快乐。可是既然你从文字中感到了痛苦,而现在你又拒绝文字,那你还是试着回到你简单快乐的生活中去吧。不要为文字做无谓的牺牲。
是的,是的,生命已经够短暂,何苦要让痛苦占据今日的身心?
没有人陪她讨论未来,没有任何人愿意倾听她的心思,没有人在乎她的意愿,没有任何人鼓励她继续自己的朝圣之路。
艾玛小姐没有任何人!
像是一个彻底的孤儿!
她的道路一贫如洗!
她无法索取,更无法给予。
在书中她有来自两方面的痛苦:艺术的痛苦、现实的痛苦。前者她哀伤自己和神的命运,后者她哀悼无数人匆匆的生命和消遣。此二者都非她微薄之力所能转变的,因此她感到束手无策的绝望。因此她计划“息读”一个月,把懦弱的自己投入到炎热的生活中去。她需要歇息。
从她飘忽不定、前后矛盾的思绪,她自己也得不出什么有价值的结论。生活还在继续。这样烦躁低沉的时间持续一段时间之后,她又慢慢恢复了元气,每天像上了发条的玩具,充满干劲地蹦跶到天黑。不过她与人之间的交往之门却越来越窄,最后终于要彻底关上了。
艾玛小姐找到了一份在一个无名公益组织做网络编辑的工作,工资很低,但是与其他工作占据劳动者全部身心相比,这份工作的清闲是对得起这份工资的。艾玛小姐对生活要求并不高,她也乐得清闲,于是就顺理成章地接受了这份工作,并且已经干了小半年了。
办公室是一个私人小院改造的。其实几乎没有改造什么,原先的起居室里摆上四张办公桌,放上四台电脑,靠窗的那边摆开一条很长的沙发。楼上有两间房子,用来做员工宿舍。艾玛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随身行李就是一个行李箱,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看起来她不像是远道而来的,反倒像是来这座城市旅游几天就会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的人一般。因为没有被褥洗漱用具,负责人接到她之后,就带她到附近的夜市买了一套。艾玛就在那间宿舍打开她的行李箱。
白天的时候她在楼下,跟大家一起吃喝、聊天、工作。用完晚饭,其他人都回家去,楼上另一间宿舍里住了一个体格魁梧的女孩。但是天一黑,她就出门去了。好像是去喝酒了。怎么说呢,在这个城市,有好多种度过夜晚的新鲜方式,只是除了艾玛那种上个世纪的古旧风格。
但是,太阳落下去之后,这个城市的夜空是深蓝色的,一抬头就可以看到满天繁星。艾玛在露天院子里洗衣服,一边抬头仰望星空。四周都是居民区,安静地不可思议。“人们都去哪里了?”艾玛思忖。其实她全身的汗毛都已经竖起来了,因为她属于那种极其敏感的女生。任何细微的预料之外的动作和声响都会把她吓得弹起来。
艾玛小姐还有个怪癖,或者说习惯更为贴切。那就是当她孤独一人的时候,她总是把手机调成静音状态。她把身上所有想要对外伸展的触角全部切断。
所以,她错过了一通重要的电话。
对任何人而言,还有什么比某个她再也不想听到名字的人出事更让人崩溃却又不得不坚强地听完警察或救护医生的通知更急迫难耐的呢?而她,躲过了厄运抛过来的高速旋转球,因为,她用“静音”给自己编造了一个保护层,什么东西飞过来,都被弹开了,等到消息延迟传来时,那股冲击波已经失去了一开始的力量。她可以若无其事继续泰然地生活。
那天她在迷醉地听着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手机被扔在床脚的棉被下。艾玛小姐戴着内塞式耳机,mp3的音量调到5,这个年代她依然用mp3听歌。一切都是暗调的,只有那把如魔如幻的小提琴,琴弓在琴弦上滑过,行云流水,每一个转折与指法的变化都清晰地在眼前展现……虽然艾玛小姐毫无音乐知识,但是此刻她如痴如醉地想象着这幅画面,仿佛亲历。音乐结束,她弹开眼睛,发现自己正泪如雨下,饱满的泪珠迫不及待地从眼眶里掉落,砸向手里的书上。这是什么?这般激动、惊愕却别无他法。感觉泪水缓缓地、深邃地、愉悦地泉涌而上,这到底是什么?
第二天早上七点的闹钟把她吵醒,艾玛小姐摸索着被子,掉了个头,才找到手机,摁下闹铃。屏幕上显示有三十几个未接来电,艾玛小姐吓到了。犹疑着去翻看日历,“难道我已多日未理世事?为何有如此多人找我?”的想法让她觉得头痛。
究竟是人操纵机器还是机器奴役了人?人已经对机器形成了强烈的依赖和信任,对自己反而不信任,不信任自己的记忆、不信任他人的言辞、不信任人与人之间的灵犀,把所有的信息和记忆都交给手机、电脑、相机。当它们某天不小心丢失了,只能急得像无头苍蝇,一边抱怨一边担忧一边还心存侥幸。等到确定那个东西再也找不回来时,唯有无限忧烦,且产生一连串的连锁反应。生活在城市里的人脱离这些工具会无法生存,没有汽车就不能出门,没有手机就无法联络感情,没有网络就无法谈成生意。
艾玛小姐找到那个最高频次的号码打过去,一个陌生女人接通了电话。
“是艾玛吧?我是小林的妻子。小林昨夜去世了。”
小林!去世了?
小林就是艾玛好了两年的有妇之夫。他怎么会去世?他不是一向活得比谁都带劲?他不是一连伤害了好几个女人,只是为了按自己的心意活下去吗?
“哦。”
“你不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还有我为什么联系你?”
不想。不想!但艾玛没有做声。沉默中传达的心意,那个不幸的女人似乎没能接收到。
“昨天下午,跳楼。从我们家窗户跳下去的。手机备忘录里有一段写给你的话。我一会发给你。”
别……还是别发了……艾玛小姐和小林分手已经有一年了。说实话,她已经把那个懦弱又自私的男人忘记了。
电话挂断。
艾玛小姐曾经也想过这个问题。在她因为小林的左右摇摆,不能与妻子离婚与她私奔的那次事件之后,她想过如果小林从这个世界消失,她会怎么样。复仇最终只能伤害自己和遭遇更宽广的抛弃,复仇只不过是颓废的借口罢了。她满心以为只要那个引起自己痛苦的原因掐断,自己就不会再痛苦,也不必被自己以外的东西所牵引,做出她所不愿意做的事。可事情真的发生了,艾玛小姐却觉得如此虚幻。
接下来的几天,艾玛小姐按部就班过着规律的生活。一年前交往的男子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这个悲剧没能撼动她自身存在的根基。小林的妻子也没有再联系过她。
又过了半个月,艾玛收到那封所谓写给自己的“遗言”:
世人皆以“体验”为活下去的借口和慰藉,曰,我未曾体验过的太多,不能就此罢休。
殊不知世间事物皆混沌。远观倒还成风景(印象派也未为不可),走近了便趣味全无。世事皆循一个定理:体验过才觉无趣。体验过后只有失望,失望累积起来变成绝望,由此,体验终结一切。真实的体验带来的是对现世生活的迫近,一切事物和人性皆有污秽肮脏的一面,若局限于想象中的现实,则可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取舍自己所需,若实无所取之处则可双目闭之。
由此,“体验”被世人误读久已。后生需谨记“务虚”二字。
这是什么鬼!
但这确实是小林的手机号码发出来的。一定是小林的妻子发给她的没错。她是如何判断这段主题模糊、没有一字一句提及艾玛小姐的话是写给她的呢?
人没了,手机号码却一直沿用至今。手机代替小林继续活着。艾玛被这个想法绊住了。
任何精神的圣地,当你试图真正接近它时,无异于走近一颗定时炸弹,唯一的结果将是你与它同归于尽。
有一段时间,当艾玛小姐只倾心于陕北民歌的苍凉、旷远时,她产生的是对那片土地的强烈向往。然而当她真的去到陕北的黄土坡,看到陕北汉子就一口生大蒜吃一口馒头,身上的羊皮袄乌黑油亮,羊群一过漫天黄土飞扬时,她的幻觉死亡了。因为她知道若真的走近了这种现实,她只会避而远之。
想象是高于现实却容易被现实击垮和毁灭的。
艾玛小姐在内心回应着小林最后那段话。她是想反驳他还是呼应他,她自己也不知道。现实与幻想,就像体验与务虚一样,是同一件事物的两种说法。其实也是生与死的另一种表达。
接下来的每天早晨,艾玛小姐睁开眼睛后,脑海中第一个念头就是:我又一次收到地狱的退信,死神终于也抛弃了我。世上还有一个、只有一个,痛苦的不得死的灵魂,一个灵魂的孤儿。
她知道自己依然活着,虽然很不爽,而且这个世界也还继续活着。艾玛小姐那时候就会觉得自己杀心萌动,死路难赴。“我还活着”这个不祥的事实意味着她还得继续忍受世界和自己。世间事物都一样,粗糙、孤独、琐细、微不足道且污秽下流,丑陋模糊又混杂,体现不出任何价值。她为什么还要忍受?
她换过几份工作,搬了好几回住处。现实所具有的力量很恐怖,把她拉向生活这个恶魔的怀抱。然而当她结束奔波,有机会停下来喘息的时候,她又为能够吃到好吃的东西、听到好听的音乐而瞥见自己内心活下去的愿望。
艾玛小姐在这个城市一直生活到65岁,直到去世。她去世时,身边的物品很少:一部破旧不堪的旧手机,一只mp3,一只行李箱。艾玛小姐手机通讯录里只有不到10个人,备忘录里写了许多似乎呓语又似乎谵妄的对话。Mp3里只有一支曲子——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
她一直是一个人,保持着简单、封闭的生活方式。就好像她这一生,爱的不是爱人,而只是爱情,她也不是在生活,而是在生活外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