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戈理文集(全7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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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序言

你们现在又看到了第二本书,或者宁可说是最后的一本!这一本我也真不愿意拿出来付梓问世呢。真的,应该适可而止。我得奉告诸位,村子里的人已经在笑话我了。他们说:老爷爷发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尽编造这些逗孩子玩的东西来寻开心!说实在的,我早就该闭门退休了。亲爱的读者,你们一定以为我只是装作是个老头子罢咧。全口的牙齿都没有了,还装什么老!现在,要是给我软的东西吃,我还勉强可以嚼嚼,要是碰到硬的东西,我可怎么也咬不动啦。这么一说,你们又看到了一本书!你们可别骂我呀!临别时还给我一顿臭骂,那是说不过去的,尤其因为这一别天知道咱们多咱才能够重见。这本书里所收的故事,全是一些你们完全陌生的人讲的,只除了一位福马·格里戈里耶维奇是例外。那位用许多莫斯科来的饱学之士都听不懂的文绉绉的语言讲述故事的、穿豌豆绿长襟外衣的贵公子,音讯隔绝已经很久了。自从他跟大伙儿吵翻了之后,他就一直没有上咱们这儿来过。对啦,我还没有把这件事讲给你们听过吧。听着,这真是一件滑稽透顶的事情。去年,将近夏天的时候,大概就在我命名日的那一天,许多客人到我家里来玩。(我得奉告亲爱的读者,老天爷保佑我的老乡们健康,他们总还没有把我这个糟老头子给忘了。自从我开始庆祝命名日以来,到现在有五十个年头了。我究竟有多大年纪,我跟我的老伴儿都说不上来。少说也该有七十了吧。狄康卡的一个牧师,哈尔拉姆比神父,知道我是哪天生的;但可惜他去世已经五十年了。)却说有许多客人到我家里来玩:查哈尔·基利洛维奇·楚霍普年科,斯捷潘·伊万诺维奇·库罗契卡,塔拉斯·伊万诺维奇·斯马奇宁基,陪审官哈尔拉姆比·基利洛维奇·赫洛斯达;还来了一位……瞧我又把他的尊姓大名给忘了……奥西普……奥西普……老天爷在上,反正全密尔格拉得都认得他就是了!他说起话来,总喜欢先弹弹指头,手叉在腰眼里……去他的吧!等我有空再好好地琢磨琢磨。你们早已熟识的那个波尔塔瓦的青年绅士也来了。我没有把福马·格里戈里耶维奇算在里头:因为他算是我们自己人了。大家谈得很起劲(我在此又得奉告诸位,我们从来不谈无聊的琐事。我永远喜欢高雅的清谈;如俗话说的,须兼收怡情与教诲之效),我们谈的是怎样泡制苹果。我的老伴儿首先发言说,必须先把苹果洗干净,然后把苹果浸在汽水里,然后再……“这样做,是毫无用处的!”来自波尔塔瓦的那位先生插嘴说,把一只手插在豌豆绿的长襟外衣里,跨着威严的步子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这是毫无用处的!必须先撒些艾菊,然后再……”好嘛,亲爱的读者,我倒要请教请教,凭良心说,你们听说过有把艾菊撒在苹果里面的么?不错,是有人喜欢搁上点黑醋栗叶子、喂猪草和车轴草什么的;可是,至于说往里边搁艾菊……不,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我觉得再也没有人比我的老伴儿对于这些事情更在行的了。可是,你们猜怎么着!我像对待一位好邻居似的悄悄地把他拉到一旁:“听我说呀,马卡尔·纳查罗维奇,别招人笑话吧!你是一个有身份的人;像你自己说的,你还跟一位总督同桌吃过饭呢。好嘛,你要是在那边也说出这一类的话来,可别叫人家笑掉门牙!”可是你们知道他怎么回答我?——他一句话也没说!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拿起帽子就走。至少他应该向谁告别一声,对谁点一点头才对呀,可是我们只听得一辆马车响着铃铛拉到大门口;他坐上车子,就扬长而去。滚他妈越远越好!咱们可不稀罕这样的客人!告诉你们吧,亲爱的读者,世上再没有比名门显贵更招人生气的了。正因为他的一个舅舅一度当过专员,他就目中无人了。仿佛世上再没有比专员更高的官级似的。谢天谢地,幸亏比专员更大的官还有的是呢。不,我可不喜欢这些名门显贵。譬如拿福马·格里戈里耶维奇来说吧;虽然他并不是什么有名望的人物,可是只要对他看一眼,你就会觉得他的脸上辉耀着一种肃穆的神采,即使当他嗅一种普通的鼻烟的时候,你也会情不自禁地打心坎里生出崇敬之感。当他在教堂里唱赞美诗的时候,那份令人感动的劲儿真是描摹不尽!你会觉得整个身子都要溶化掉了!……可是那一位呢……算了,去他妈的吧。他自以为没有他,咱们故事就讲不成。可是瞧吧,就这样,咱们照样也可以出一本书。

我记得曾经答应过你们,这本书里也将包括我的一篇故事。我本来也的确想这么做,可是仔细再一想,要是登载起我的故事来,起码得有这样三本书的篇幅才成。我也曾打算另外单独印成一本,可是后来也作罢了。我知道你们的脾气:你们一定会讪笑我这个老头儿。不,我只能敬谢不敏了!再见!咱们要隔很久才能重逢,也许从此永别了。可是这又打什么紧?我即使不活在世上,对于你们还不是一样!过上一年,两年,你们就再也不会记得和悼念这个年老的养蜂人鲁得·潘柯了。

圣诞节前夜

圣诞节前的最后一天过去了。清澄的冬天的夜晚来临了。星星闪烁着。月亮神采奕奕地升到天空里,照亮下界,好让善良的男女们兴高采烈地唱“柯略特基”(注:我们那地方有一种唱祝歌的风俗,每逢圣诞节的前夜,必有人到人家窗前去挨户唱歌,这种歌叫作“柯略特基”。这一家的主妇,或主人,或任何留守家里的人就得把腊肠,或面包,或铜币,有什么就是什么,掷在唱祝歌的人的麻袋里。据说从前有过一个傻瓜,名唤柯略特,被人当作了上帝,“柯略特基”就是从这人的名字蜕化出来的。谁知道呢?我们普通老百姓对这件事是无法妄断的。去年奥西普神父禁止各村唱“柯略特基”,认为这样做是讨撒旦的好。然而,说老实话,“柯略特基”里面没有一个字提到柯略特。人们常常歌唱基督的诞生;结尾处则祝福主人、主妇、孩子们和全家的健康。——养蜂人注。)和颂赞基督。天气冷得比早晨还厉害;但周围却这样悄静,长统靴踩在雪地上发出的沙沙声在半俄里以外都能听到。任何一群年轻人都还没有出现在村舍的窗前;只有一轮皓月俯首窥视,好像要诱惑盛装的少女们赶快出来在沙沙发响的雪地上奔跑。这时候,青烟从一家村舍的烟囱里袅袅上升,像乌云似的飘过天空,一个妖精同这缕青烟一起,骑着扫帚升了起来。

如果索罗庆采的陪审官,头戴羊羔皮帽圈的枪骑兵式的帽子,身穿黑羊皮里子的深蓝色长袄,手里挥着他通常用来催促马车夫的一把恶毒如魔鬼的鞭子,正在这时候坐着三匹马拉的雪橇打这儿经过,那么,他一定会瞧见她的,因为世上没有一个妖精能够逃得过索罗庆采的陪审官的眼睛。他屈指能够数得出每一个农妇家里的猪生了几口小猪,她的箱子里藏着多少匹亚麻布,她的男人每逢星期天拿她的什么衣服和物件到酒店里去押酒喝。可是索罗庆采的陪审官没有坐车打这儿走过,并且他用不着管别人的闲事,他有他自己所辖管的乡区。妖精这时候升得这样高,只看见一个小小的黑点在高空里隐约闪动。可是不管黑点出现在什么地方,星星立刻一颗接着一颗地消失了。不久,妖精搜集了满满一袖子的星星。只剩下三四颗星星还在闪烁。忽然另外一边又出现了另一个小小的黑点,越变越大,拉长了开去,不再是一个黑点了。近视眼的人,即使把专员老爷马车上的车轮当作眼镜架在鼻梁上,也辨别不出这是个什么东西。从前面瞧,这是个十足地道的德国人(注:我们那地方把凡是从外国来的人都叫作德国人,即使他是法国人,或意大利人,或瑞典人,总都算是德国人。——养蜂人注。);一张狭长的瘦脸,不断地扭动着,碰到随便什么东西都要嗅上一嗅,像个猪脸似的,顶上拱起一个圆圆的鼻尖;腿细而长,如果雅列斯柯伏村的村长有两条这样的腿,那么,当他一开始跳哥萨克舞的时候,一定早已把它们扭折了。可是从背后看起来,他是一个真正的穿制服的省法院监察官,因为他的屁股上翘起一条又尖又长的尾巴,活像是眼下制服的后襟。只有从他下巴颏上的一绺山羊胡子,从他脑袋上耸出的小小的犄角,从他通体不比通烟囱的人白一些等征迹上面,才可以推想到他既不是德国人,也不是省法院监察官,而干脆是一个魔鬼,他只剩下最后的一天在这世上游荡,教善良的人们犯罪。明天一早,当第一声晨祷的钟声敲响的时候,他就要夹着尾巴,连头也不敢回,逃回自己的洞窟里去。

这时候,魔鬼偷偷地挨近了月亮,正待伸手去抓月亮,却蓦地像被火灼痛了似的赶快把手缩回来,吮吸着手指,跳着脚,随即跑到另外一边去抓,随即又跳开,把手缩回来。可是尽管失败了几次,狡猾的家伙仍旧不肯罢手。忽然他跑近前去,用双手抓住了月亮,扮鬼脸,吹着气,把它从一只手抛到另外一只手里,正像庄稼人拾起炭火来点烟管时所做的一样;终于他急急忙忙把月亮藏在衣袋里,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似的,继续向前奔去。

在狄康卡,谁都没有注意到魔鬼偷走了月亮。不错,乡书记从酒店里爬出来的时候,曾经看见月亮毫无来由地在天空里跳动,他就赌神发誓地把这件事告诉全村的人;可是村里的人都摇头,甚至把他当作笑话来谈。可是,魔鬼到底为什么要干出这样无法无天的事来呢?原因是这样:他知道有钱的哥萨克楚珀被教会秘书请去吃蜜饭去了,一同被邀的还有村长,从大僧正直属的合唱队里来的,穿蓝上装、唱最低音的一个教会秘书的亲戚,哥萨克斯威尔贝古斯和别的一些人。除了蜜饭之外,还要吃混合香料酒,浸过番红花的白酒和各式各样好吃的东西。同时,他的闺女,村子里首屈一指的美人将留在家里,而那个铁匠,高大富有膂力的小伙子无疑一定要上她家里去找她,魔鬼把这铁匠恨入骨髓,比恨孔德拉特神父的传教还要深上十倍。铁匠在工作余暇的时候,喜欢画个画,以丹青神手驰名于整个乡区。连当时还健在的一位百人长叫李什么柯的都曾经特地把他请到波尔塔瓦去,叫他油漆宅邸周围的板墙。狄康卡的哥萨克们用来喝甜菜汤的大海碗都是铁匠画的。他是一个敬神的人,常常描画圣徒的画像,现在还可以在T——教堂里看见他画的福音书使徒路加的画像。可是他的得意之作是画在教堂右边侧门的墙上的一幅,那幅画画着圣彼得在末日审判的那一天,手里拿着钥匙,把恶灵从地狱里赶出去;魔鬼预感到最后的灭亡,惊慌失措地往四处奔逃,而先前被囚禁的罪人们就用鞭子、劈柴和可以抓到手里的随便什么东西,跑过来打他,追逐他。当画家凝神构思这幅画,把它画在一块大木板上的时候,魔鬼竭力想出各种方法来阻挠他,暗中碰他的胳膊肘,把铁匠铺的锻冶炉里的炭火捡起来,撒在那幅画上;可是,这一切都是白费,画终于画成了,带到教堂里,嵌入了侧门的墙上,从此以后魔鬼就立誓要找铁匠报仇。

他只有最后的一夜留在世上游荡了;可是在这最后的一夜,他仍然要等候机会对铁匠寻衅,消一消心中的积愤。他就是为了这个缘故,决定把月亮偷走,因为他知道老楚珀懒惰而又行动不灵,从他家走到教会秘书的家里又有一段不近的路程:得抄小道,经过磨坊和乱冢,盘绕一个峡谷。在月色皎洁之夜,混合香料酒和浸过番红花的白酒还能把楚珀引诱出去。可是今晚天这样昏黑,恐怕就没有一个人能够把他从暖炉上拖下来,拉出这个大门去。而那个一直跟他不睦的铁匠,不管怎样力大无比,当他在家的时候,也决不敢上门来找他的闺女。

这样,魔鬼把月亮藏进了口袋之后,整个世界忽然变成了一片黑暗,别说到教会秘书家里去,就是到小酒店去的路,也没有一个人认得出来了。妖精看到自己突然坠入了黑暗里,尖声地叫起来。于是魔鬼扮着一副谄媚奉承的脸色走上前去,搂住她,对她耳朵里轻声细语,说了些人们通常用来对所有一切女性说的那一类柔情缠绵的话。我们这世界上一切事情安排得这样地巧妙啊!所有一切住在这世界上的人们都喜欢互相模仿,争奇斗妍。从前在密尔格拉得,只有法官和市长冬天才穿呢绒面子的长襟皮袄,而所有一切下级官员都仅仅穿光板的羊皮袄。可是现在这年头,连陪审官和领地划界公断人都给自己买了呢绒面子的列舍季洛夫产毛皮的新大氅。事务员和乡书记前年买进了六十戈比一俄尺的深蓝色棉布。教堂下级职员也给自己置了一条夏天穿的黄色土布的灯笼裤和一件条纹毛线坎肩。总而言之,每一个人都想装出一表人才。人们多咱才肯不为这些无聊的事情操心啊!我敢打赌,许多人看到魔鬼都这样争奇斗妍,一定会觉得非常奇怪的。尤其令人气恼的是他一定还设想自己是一个美男子,而其实却是其貌不扬,叫人见了就想恶心。他的一副尊容,正像福马·格里戈里耶维奇所说,是集众丑之大成,连他这样的家伙也还妄想跟女性谈情说爱呢!可是天地之间变得这样地黑,所以他们俩后来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是一点也无法看清楚的。

“那么,大哥,你还没有到教会秘书的新房子里去过么?”哥萨克楚珀从自家的大门里走出来,对一个穿短羊皮袄的瘦长个子庄稼人说。那人有一把密密的胡子,证明他至少有两个多礼拜没有用镰刀的破片去剃过它,庄稼人因为没有剃刀,通常就是用这家伙来剃胡子的。“今儿晚上他家里摆了好几桌酒!”楚珀说到这里,笑了起来,“咱们可别耽误了。”

这时候,楚珀把紧系他的长襟皮袄的腰带拉一拉直,把帽子扣到额上,捏紧了手里的鞭子——那是被野狗围攻时的防身之器。可是他抬头一望,站住了……“见他妈的鬼!瞧呀!巴纳斯,你瞧!……”

“怎么啦?”教父也仰起头来,说。

“什么怎么啦?月亮没了。”

“够多么倒霉?真的,月亮没了。”

“我说的就是呀,”楚珀对于对方永远无动于衷的冷淡有点愤愤然了,“你倒仿佛毫不在乎似的。”

“可是你叫我有什么办法!”

“照我想,”楚珀继续说,用袖口抹了抹胡子,“一定是魔鬼在捣鬼,但愿他每天早晨得不到一杯伏特加酒喝,这狗养的!……简直是拿人开玩笑……我坐在家里,往窗外一望,夜色别提有多美啦!当空一轮皓月,雪在月光下发亮。什么东西都看得见,像白天一样。可是我还没有来得及跨出大门,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

楚珀嘟嘟哝哝咒骂了半天,心里决不定怎么办才好。他渴望到教会秘书家里去天南地北的闲聊上一阵,村长呀,远道来的男低音歌手呀,还有每隔两星期到波尔塔瓦去做一趟买卖、善于说笑话、叫所有的人都要笑得前仰后合的油贩子呀,毫无疑问,他们一定都已经坐在那儿了。楚珀在想象中已经看见了混合香料酒摆在桌上。所有这一切当然都是怪诱人的;可是,漆黑的夜又勾起了他那为一切哥萨克所共有的懒惰的老毛病。这时候蜷缩着腿躺在暖炕上,静静地抽一袋烟,在蒙眬的睡意中倾听欢乐的少男少女们成群结队地在窗前唱“柯略特基”和小曲,该有多么舒服啊!这时候要是只有他一个人,他无疑一定会采取后一种办法的,可是现在有两个人同路,黑夜就并不特别地寂寞可怕了,并且他也不愿意在别人面前显出自己的懒惰或者胆怯。骂完了以后,他又对教父说起话来。

“这么说,大哥,月亮是没了?”

“没了。”

“这真怪。那么给我闻点鼻烟吧!大哥,你的鼻烟真不错!你这是打哪儿弄来的?”

“好什么!”教父关上了雕有花纹的白桦皮鼻烟匣,说,“连老母鸡闻了也不会打喷嚏!”

“我记得,”楚珀仍旧继续往下说,“去世的酒店老板佐佐略有一回从涅仁捎了点鼻烟给我。嗬,那才是鼻烟呢!好鼻烟!大哥,我们该怎么着呢?天可真黑。”

“那么,就待在家里别出去吧。”教父说,抓住了门把手。

如果教父不说这句话,楚珀一定会留下来的,可是现在好像有一股什么力量驱使他一定要拧一下。“不,大哥,咱们还是去吧!要去呀,不去不成!”

话刚说出口,他又后悔不该说这话了。他很不愿意在这样漆黑的夜晚步履艰难地出这趟门;可是他一意孤行地按照自己的意思做了,这又使他很得意。

教父的脸上没有丝毫怨恨的表情,像一个无论待在家里或者出门都看成一样的人似的,往四下里张望一下,用棍子搔一搔肩膀,两个人就向前出发了。

现在让我们再来看美貌的女儿一个人待在家里干些什么。奥克桑娜今年还不满十七岁,从狄康卡的这一头到那一头,几乎在整个世界上,人们已经只顾着谈论她了。年轻人都说,村里从来不曾见过比她更俊俏的姑娘,往后也决不会有。奥克桑娜听到了外边传说关于她的一切,变得任性起来,像个美人似的成天耍脾气。她要是不穿上前幅和后幅,却穿上一件长袍,她那副阔小姐的派头早就会把所有一切的女仆全都赶跑了。年轻人先是争先恐后地追逐她,可是碰了几回钉子之后,就慢慢地离开她,去接近别的没有这么逞娇任性的女孩子去了。只有铁匠死心眼儿,始终不懈地献殷勤,虽然她对待他一点也不比对待别人好一些。等到父亲出门去了,她就花许多时间来打扮,拿着一面嵌在锡框子里的小镜子顾影自怜,要把自己欣赏个够。

“干吗村子里的人都夸奖我长得美?”她说,好像是随口说说的,只是为了一件什么稀松平常的事情对自个儿嘟哝着,“他们撒谎,我一点也不美。”

可是,映在镜子里的鲜艳的、活泼的、充满着青春的朝气的脸,连同那一双亮晶晶的黑眼睛和迷魂动魄的无限妩媚的微笑,立即证明了相反的事实。

“我的黑眉毛和黑眼睛,”小美人儿不放下手里的镜子,继续说下去,“有哪一点美,在这世上竟找不到对手?向上翘起的鼻子有什么美呢?还有这脸蛋儿?这嘴唇?我的黑辫子算是漂亮么?哎呀!晚上叫人看见了真要吓一跳呢!弯弯曲曲地盘绕在我的头上,活像一条长虫。我现在才知道,我一点也不美!”接着,她把镜子移得远一些,叫起来,“不,我长得真美啊!够多么美!美极了!要是谁能娶我做媳妇,那该有多么幸福啊!我的丈夫会怎样地迷恋着我!迷得神魂颠倒!他会搂住我把我吻个够。”

“真是个美人儿!”铁匠悄悄地走进来,嘟哝道,“她可真有点自高自大!站在那儿足有一个钟头了,对着镜子瞧个没完没了,还不住嘴地直夸奖自己呢!”

“是呀,小伙子们,你们配得上我么?你们瞧瞧我!”轻佻的小美人儿继续说,“我走道多么优美;我的衬衣是用红丝线缝的。头上扎的什么样的缎带!你们一辈子也没有看见过比这更华丽的花边!这都是爹给我买的,要我穿戴起来,好嫁给世界上一个最好的年轻小伙子!”她微笑着扭过脖去,瞧见了铁匠……

她尖叫了一声,严厉地站在他的面前。

铁匠绝望地垂下了手。

很难形容在这位迷人的姑娘的浅黑的脸上蕴蓄着一些什么表情。这张脸上可以看出有点森严;透过森严,有一种对于惶惑不知所措的铁匠的嘲弄;同时,一种不很显著的愠怒的红晕轻微地浮在她的脸上;这一切都混糅在一起,显出不可言说的风韵,叫人看见了不由得不爱,要过去亲她一百万个吻才肯罢手。

“你来干什么?”奥克桑娜开始说,“你想叫我用铁铲把你铲出去么?你们这帮人专会往姑娘们的家里钻。只要父亲不在家,你们的鼻子就嗅出来了。啊!我知道你们这帮人!怎么,箱子给我做好了么?”

“快做好了,宝贝,过了节就给你送来。你该知道,这只箱子可真够我忙的:整整两宵我没有离开过铁匠铺;可是东西管保做得地道,就是神父的老婆也不会有这么好的箱子。外面包的铁皮,我那一回上波尔塔瓦去干活儿,就连给百人长修理马车我都没舍得用上去。再说画得有多么精致!你就是用你白嫩的脚走遍村里村外,你也找不到同样的手艺!底子上撒满着红的、蓝的花。色彩鲜明,像一团火似的。你别生我的气啦!让我跟你说句体己话,让我瞧瞧你!”

“谁禁止你呀,有话就请说,要看,就请你多看上几眼!”

说着,她在板凳上坐下,又去照镜子,梳理着发辫。她望望脖颈,望望用红丝线缝的新衬衣,于是一种轻微的踌躇自满的神情流露在她的嘴唇上、鲜嫩的脸上,闪耀在她的眼睛里。

“让我坐在你的身边!”铁匠说。

“坐吧,”奥克桑娜说,在她的嘴唇和踌躇自满的眼睛里洋溢着同样的神情。

“迷人的、百看不厌的奥克桑娜,让我亲亲你!”铁匠鼓起勇气说,把她拉过来,想接个吻;可是,奥克桑娜把已经距离铁匠的嘴唇只有毫发之差的自己的脸蛋儿又闪开了,推了他一把。“你还想干什么?给了你蜜,你就连汤瓢都要吞下去了!离我远点,你的手比铁还硬。你身上有一股煤烟味儿。煤渣胡脏的,别把我的衣服弄脏了。”

接着,她拿起了镜子,又对着镜子捯饬起来。

“她不爱我,”铁匠垂倒着头,在心里想,“她把什么事情都看成是玩耍;我却站在她面前,像个傻瓜,不离眼地瞅着她。我情愿一辈子站在她面前,一辈子不离眼地瞅着她!迷人的姑娘!只要能够知道她心里的秘密,知道她到底爱的是谁,我就是死也甘心。噢,不,她把谁都不放在心上。她只是欣赏她自己;她把我这可怜虫也耍弄得够了;而我是这样地悲伤,眼前看不见一线光亮;我热烈地爱她,世界上从来没有人像我这样地爱她,将来也不会有。”

“你妈真是个妖精么?”奥克桑娜说,笑了起来;于是铁匠感觉到他也打心坎里笑出来。这笑仿佛立刻在心脏里激起反响,传到了微微震颤的血管里,然而同时,他又十分懊恼,为的是他没有权利去吻那张笑得如此迷人的小脸蛋儿。

“我妈跟我有什么相干?你就是我的爹,我的妈,我的最珍贵的一切。要是有一天皇帝把我叫了去,对我说:铁匠瓦库拉,你可以问我要我王国里一切最优美的东西,我什么都给你。我要叫人给你造一间黄金的铁匠铺,让你用银锤子打铁。我就回答皇帝说:我什么都不要,不要贵重的珠宝,不要黄金的铁匠铺,也不要你整个的王国。我只要你把奥克桑娜给我!”

“瞧你这个人!不过我的爹也不傻。等着瞧吧,他要不娶你妈才怪的哪,”奥克桑娜说,狡猾地笑了,“可是,姑娘们怎么还不来……这算是怎么回事?早就该唱歌拜节去了。我等得不耐烦了。”

“甭去管她们,我的小美人儿!”

“那哪儿成呀!回头准有一群年轻人跟她们一块儿来。大家就会开起跳舞会来。他们会给你扯些逗乐的故事,准没错儿!”

“你跟他们在一起玩得高兴么?”

“总比跟你在一块儿有趣得多。啊!谁敲门哪,一定是姑娘们跟她们的男朋友来。”

“我还待在这儿干吗?”铁匠对自个儿说,“她拿我耍着玩。我在她的眼睛里,就跟一块生锈的马蹄铁一样。可是,至少我不能叫别人笑话呀。只要我看出她对哪一个小伙子比对我更有意思,我就要叫他知道我的厉害……”

敲门声和“开门哪!”在严寒中这一声十分清脆的叫唤打断了他的沉思。

“别忙,我去开门。”铁匠说着走到外屋去,打算在愤怒中遇到随便什么人就折断他的肋骨。

严寒更加厉害了,高空之处变得这样冷,冻得魔鬼把两只蹄子轮换地跳,捏着拳头呵冻,想使两只冻僵了的手暖和一些。然而,他冻得发僵是丝毫不足为奇的,因为他从早到晚在地狱里溜达,大家知道,那儿冬天可不像咱们这儿这样冷,他戴着椭圆形无边帽子,像个厨司头儿似的站在炉灶前面,洋洋得意地煨烤着罪人们,好像农妇通常在圣诞节煨烤腊肠一样。

妖精也觉得冷起来,虽然她身上穿得挺暖和;因此,她双手往上一举,一只脚向后伸直,做出溜冰的姿势来,浑身一根骨头节不扭动,像在冰雪的斜坡上飞翔似的,穿过天空,一直飞进烟囱里去了。

魔鬼用同样的姿势紧盯着她。可是因为这家伙比任何一个穿袜子的花花公子都更为敏捷,所以他在进烟囱的时候骑上了他的情妇的脖子,这是毫不足怪的,他们俩一起都落在宽阔的暖炉里,在一堆钵儿罐儿的中间。

妖精偷偷地打开炉门,张望她的儿子瓦库拉请了客人到家里来没有,可是她看见除了横搁在当中地上的几只麻袋以外,房间里没有一个人,于是就从暖炉里爬出来,脱掉暖和的裘衣,对着镜子梳理了一下,这么一来,就再没有人能够看出她在一分钟以前曾经骑着扫帚在天空里飞翔过。

铁匠瓦库拉的母亲不到四十岁。说不上是闭月羞花之貌,可也不能算长得丑。到了这样的年纪,要漂亮可就不大容易了。可是她天生一副迷人的本领,会去勾引一些最老成持重的哥萨克们(不妨顺便指出一下,这些人是不大重视姿色的),连村长、教会秘书奥西普·尼基福罗维奇(当然是当他老婆不在家的时候)、哥萨克柯尔尼·楚珀和哥萨克卡西阳·斯威尔贝古斯都常到她家里串门。值得赞赏的是,她善于用巧妙的手腕对付他们。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人,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有情敌。一个敬神的庄稼人或者绅士(哥萨克们这样称呼他们自己),穿着连风帽的斗篷,星期天上教堂去,或者天气阴霾时上酒店里去的时候,他怎么舍得不先上萨洛哈家里去坐一会儿,吃点油腻的浇酸牛奶的甜馅饺子,在温暖的屋子里跟能说会道惹人疼爱的主妇聊个闲天呢?因此,绅士在去酒店之前就情愿绕一个大圈子,先到她家,并且把这一趟称为是顺道走访。有时候,萨洛哈在节日上教堂里去,穿一条附有棉布前幅的颜色鲜艳的后幅,外面再罩一条背后用金丝线绣着花纹的深蓝色罩裙,在右边颂诗席附近一站,这当口,教会秘书准会咳起嗽来,不由自主地眯缝着眼睛直对这边张望;村长准会抚抚胡子,卷着耳朵背后的一缕长发,对站在旁边的人说:“哎呀,真是一个漂亮的娘们!迷人的狐狸精!”萨洛哈向每一个人深深行礼,每一个人都认为她是对他一个人行礼。

可是,爱管闲事的人立刻就可以看出,萨洛哈对待哥萨克楚珀比对待其他的人更要和蔼可亲一些。楚珀是一个鳏夫;永远有八堆庄稼堆放在他的门前。四头结实的阉牛,每次看见它们的女友母牛或者它们的大伯老牯牛在街上走过的时候,就从篱笆编成的棚舍里把脑袋探出来,哞哞地直叫。飘垂着长髯的山羊常常爬到屋顶上,看见吐绶鸡在院子里昂首阔步,就扯着市长似的尖嗓子叫唤起来,回头看见它的劲敌——扯它胡子的野孩子们,赶紧就把屁股扭过去。楚珀的箱子里装满了许多布匹、短袄和绣金边的旧式外衣:他的亡妻是一个好打扮的妇人。在他的菜园里,除了罂粟、白菜、向日葵之外,每年还种两小块地的烟草。萨洛哈认为,把这一切跟她自己的田产归并在一起来经营,没有什么不上算的,心里早就在盘算着,将来一旦归她掌管,这一份家业更会怎样地兴旺起来,于是她对老楚珀就加倍地有了好感。为了设法不叫儿子瓦库拉去找他的闺女,这一份家产将来不致落入瓦库拉的手里,不让她再来染指,所以她就使出通常一个四十岁左右的母夜叉所惯使的一套手腕:尽可能叫楚珀和铁匠争斗起来。也许,就因为她的这种狡猾和机灵劲儿,老婆婆们纷纷传说起来——特别是在什么热闹的地方多喝了几杯酒之后——说她不折不扣地是个妖精。据说,小伙子基济雅柯鲁平柯看见过她背后拖着一条比农妇手里的纺锤大不了多少的尾巴;上上星期四她变成了一只黑猫在路上走过;有一回,一只猪跑到神父老婆的家里去,像公鸡似的叫了几声,把孔德拉特神父的帽子戴在头上,就走掉了。

当老婆婆们正在纷纷谈论的时候,碰巧牧牛人狄米什·科罗斯贾威走了过来。他即刻就告诉她们,有一年夏天,在圣彼得节(注:圣彼得节在旧俄历六月二十九日。)前,他在牛棚里躺下去睡觉,亲眼看见妖精只穿一件衬衫,披头散发的在挤牛奶,他一点也不能动弹,像着了魔一样;挤完了牛奶,她走到他身边来,在他嘴唇上涂了些什么腥臭难闻的东西,害得他后来整天地啐唾沫。可是,这些话都是令人将信将疑的,因为只有索罗庆采的陪审官一个人才看得见妖精。所以,所有的卓有名望的哥萨克们听了这些传说,都摆一摆手,“这些母狗,她们尽撒谎!”这句话就是他们通常的回答。

萨洛哈从炉子里爬出来,梳理了一下之后,像个善良的主妇似的,开始拾掇房间,把每一样东西理归原处;但她没有动那几只麻袋:这是瓦库拉搬进来的,就让他搬出去吧!同时,魔鬼在飞进烟囱的时候,偶一回头,瞧见楚珀和教父手挽着手,已经走得离开村舍很远。他立即又从暖炉里飞出去,挡住他们的去路,从四面八方把冻结的雪块掀起来,向他们身上吹过去。刮起了暴风雪。天空里一片白色。雪像网似的飘舞着,威胁着要把行人的眼睛呀、嘴呀、耳朵呀,统统封闭起来。于是魔鬼又飞回到烟囱里去,相信楚珀一定会跟教父一块儿逃回家去,一定会碰到铁匠,饱以一顿老拳,叫他许久不能捏起画笔,画那些令人发指的漫画。

事实上,刚一起暴风雪,狂风直向脸上刮来,楚珀就已经露出了后悔之意,他把阔边帽扣到额上,用粗野的字眼咒骂着自己、魔鬼和教父。然而,这悔恨是假装出来的。其实楚珀非常高兴刮起了风雪。他们还得走比他们已经走过的多八倍的路程,才能够到达教会秘书的家。两个行人往回走去。风吹着他们的后脑勺;可是透过旋转的雪花望出去,什么东西也望不见。

“等一等,大哥!咱们八成走错路了,”楚珀向前走了几步说,“我连一所房子也看不见。嗳呀,好大的雪!大哥,你上那边走,看能不能找着道;我呢,我在这边找。这准是恶魔支使咱们在这暴风雪里打转!你要是找着道,可别忘了招呼我一声呀。嘿,撒旦叫一大块雪迷了我的眼睛!”

可是,还是没有找着道。教父走到一边去,穿着长统靴来回地踯躅,终于一下子闯上了一家酒店。这个发现使他乐得把什么事情都忘掉了,他抖掉身上的雪,走到大门道里去,早已把留在街上的兄弟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这时候,楚珀觉得自己找着了道;站住脚扯直了嗓门喊,可是一看教父连人影儿也不见,就决定自己一个人往前走。走不多远,他看见了自己的家。一堆堆的积雪淤塞在房子的周围和屋檐上。他拍拍在严寒中冻僵了的双手,上前去敲门,用命令式的声调叫女儿开门。

“你干什么来的?”铁匠走出来,厉声地喊道。

楚珀听出是铁匠的声音,往后倒退了几步。“咦,不对,这不是我的家,”他自言自语道,“铁匠不会到我家里来的。可是再仔细瞧瞧,这也不是铁匠的家。那么,这是谁的家呢?这就对了!我没有认出来!这可不就是瘸子列甫琴科的家么?他不久才娶了一个年轻的新媳妇儿。只有他的房子跟我的有点像。怪不得我刚才纳闷儿,怎么一眨巴眼,这么快就到了家呢。可是列甫琴科这会儿在教会秘书家里,我是知道的,那么铁匠来干吗呢?……嘻,嘻!他找他年轻的新媳妇儿来啦。准是这么一档子事!好吧,现在我全明白了。”

“你是谁?干吗老在人家门口转悠?”铁匠用比先前更加严厉的声音说,走得近了一些。

“我可不能告诉他我是谁,”楚珀想,“要不然,狗杂种准还会狠狠地揍我一顿!”于是他改变了嗓音答道,“这是我呀!给您拜节来啦,在窗前唱几句‘柯略特基’,给您解个闷儿。”

“滚你妈的什么‘柯略特基’!”瓦库拉怒气冲冲地喊,“你怎么还站在这儿?没听见么,马上给我滚开!”

楚珀本来倒打算沉住点气,可是硬要他服从铁匠的吆喝,心里可实在有点不乐意。好像有个恶灵拐了一下他的胳膊,叫他故意去闹一下别扭。“你对我嚷嚷什么呀?”

“【左口右欧】!跟你说好的,你是不听啊!……”话还没有说完,楚珀肩膀上就重重地挨了一下子。

“你这小子敢动手打人!”他说,往后倒退几步。

“滚开,滚开!”铁匠喊,又给了楚珀一拳。

“你怎么啦!”楚珀的声音里充分表现出疼痛、愤怒和懦怯。“你是成心要打架还是怎么着,打得还真不轻!”

“滚开,滚开!”铁匠喊道,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瞧呀,这小子够多不讲理!”楚珀一个人留在街上说,“你敢出来么?什么东西!你臭美点什么?你以为我不会去告你么?小伙计,我要把你一直告到专员台前去。让你知道我这个人不是好惹的。我可不管你什么铁匠,又是什么画画的。慢着,我得瞧瞧我的脊梁骨和肩膀:准给这小子打出好几块青肿块来了。龟孙子打得可真不轻!可惜天太冷,我不愿意把毛皮外套脱下来!你等着吧,你个臭铁匠,总有一天鬼要打你个半死,砸掉你的铁匠铺,那时候你再得意吧!千刀万剐的!对了,现在铁匠不在家。萨洛哈准是一个人在家里。嗯……她家离这儿不远;赶快去吧!这时候去,不会有人碰见我们的。说不定会有什么好处……哎哟,臭铁匠打得可真不轻!”

楚珀搔搔脊梁骨,就向另外一头走去了。在前面等待着他的跟萨洛哈见面时的那份愉快,减轻了他的疼痛,甚至连严寒都不觉得了,虽然一路上霜雪发出沙沙声,连暴风雪的咆哮都不能把这声音掩盖下去。他脸上不时透露出令人恶心的甜腻的表情,暴风雪吹到这张脸上,把雪花涂满颚髯和唇髭,比任何一个使劲拉住顾客鼻子的理发师都更显得灵敏利索。可是,如果不是大雪旋转飞舞把前前后后的一切都给遮断了的话,那么,你还能长久地看到楚珀的背影,站在那儿搔着脊梁骨,说:臭铁匠打得可真不轻!然后又继续往前走。

拖着尾巴、长着山羊胡子的灵巧的花花公子从烟囱里飞出又飞进的时候,他腰眼里斜挂在肩带上的一只藏着偷来的月亮的工具箱,一不留神挂住了壁炉,把箱盖碰开了,于是月亮趁这个机会,就从萨洛哈家的烟囱飞出,平稳地升在天空。一切东西都亮了。就像没有刮过风雪一样。积雪争辉,像一片广阔的银色的原野,撒满了亮晶晶的星星。天气好像暖和了些。成群的少男少女们背着麻袋走到外边来。歌声荡漾,家家户户门前都挤满了一大群唱歌拜节的人。

月亮明媚地放着光彩!在这样的夜晚,挤在这一大群欢笑着、唱着歌的姑娘和准备做一切只有在欢乐的夜晚才想得出的恶作剧和把戏的年轻人们中间,这乐趣是描摹不尽的。大伙儿穿着厚实的毛皮外套,身上暖洋洋的;在严寒中,双颊冻得格外鲜艳;好像恶灵在后面推着,叫人去淘气。

一大群手携麻袋的姑娘们涌进楚珀的家,围住奥克桑娜,喊声、笑声、谈话声,一霎时把铁匠的耳朵都震聋了。大家抢着把一些新闻讲给小美人儿听,把袋子卸下来,夸奖她们唱歌得来的这么许多白面包、腊肠和甜馅饺子。奥克桑娜显得满足而高兴,一会儿跟这个人聊,一会儿又跟那个人聊,不住地大笑。

铁匠望着这欢蹦乱跳的一群,又愤怒,又嫉妒,他这一回真把“柯略特基”恨死了,虽然他自己是非常喜爱这玩意儿的。

“啊,奥达尔卡!”快活的小美人儿对一个姑娘说,“你今儿穿上了新鞋。嘿,多漂亮!还镶着金子!你真幸运,奥达尔卡,有人什么东西都肯给你买;我可就没有人给我买这样漂亮的鞋。”

“别发愁,我的百看不厌的奥克桑娜!”铁匠插嘴说,“我会给你捎来连千金小姐都不常穿的那样的鞋。”

“就凭你?”奥克桑娜迅速而傲慢地瞟了他一眼,说,“我倒想知道你上哪儿去弄得到一双能够穿在我脚上的鞋。你还能够给我弄到皇后穿的鞋么?”

“瞧,她一开口就要皇后穿的鞋!”

“是的!”小美人儿骄傲地接碴儿说下去,“你们大家给我作个见证,要是铁匠瓦库拉能把皇后穿的鞋给我捎来,我起誓,我当天就嫁给他。”

接着,姑娘们就把任性的小美人儿带走了。

“笑吧,笑吧!”铁匠跟着她们走出去,说,“我也笑我自个儿!我越想越不明白,我怎么就这么糊涂!她不爱我,那就去她的吧!好像世界上除了奥克桑娜再没有别的姑娘了。谢天谢地,村子里还有的是漂亮的妞儿。奥克桑娜有什么好?她又不会作一个当家的好主妇;她整天就知道梳妆打扮。不,我受够了,再也别傻了。”

可是正当铁匠下决心的时候,恶灵又叫微笑着的奥克桑娜的姿影浮现在他眼前,嘲弄地说:“铁匠,把皇后穿的鞋给我捎来,我就嫁给你!”他整个儿心身都激动起来,于是一心一意就只顾着想奥克桑娜去了。

成群的唱“柯略特基”的人,年轻人一拨,姑娘们一拨,纷纷从这条街赶到那条街。可是,铁匠一直往前走去,对于这欢乐的情景竟漠然无动于衷,而从前他是比任何人都更喜欢热闹的。

这时候,魔鬼当真向萨洛哈表白了爱慕之情:他像陪审官对待神父女儿那样,扮着鬼脸亲她的手,双手捧心,长吁短叹,照直地告诉她,她要是不答应满足他的热情,不能给予他应得的酬报,他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他将投河自尽,把灵魂打发到地狱里去。萨洛哈不是这样硬心肠的人,再说,大家都知道,魔鬼跟她是相依为命的。她很少孤零零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她喜欢有一大群人追逐她,奉承她;然而这一晚,她准备一个人在家里度过,因为村里所有有名望的居民都被邀请到教会秘书的家里吃蜜饭去了。可是万事都不可预料:魔鬼刚刚说出自己的愿望,忽然听见门外传来身体健壮的村长的声音。萨洛哈跑出去开门,于是灵巧的魔鬼就钻到放在地上的麻袋里去了。

村长抖掉阔边帽上的雪,从萨洛哈手里接过一杯伏特加酒来喝了,告诉她说,因为刮了风雪,所以没有到教会秘书的家里去;看见她家里亮着灯,就顺便拐进来,想跟她做伴消度一个夜晚。

村长话还没有说完,又听见了敲门声和教会秘书的声音。“快把我藏起来吧,”村长轻声地说,“我不愿意在这儿碰见教会秘书。”

萨洛哈想了好一会儿,不知道应该把这位身体结实的客人藏到哪儿去才好;最后挑中了一只最大的装煤的麻袋;把煤倒在桶里,于是健壮的村长就连同胡子、脑袋和阔边帽一起爬到袋里去了。

教会秘书走进来,嗽嗽嗓子,搓搓手,告诉她说,一个人也没有上他家里去,他非常高兴有这个机会可以上她家里来小坐,他是不怕风雪的。于是他走近来,咳着嗽,媚笑着,用长长的手指碰一下她的裸露的丰满的胳膊,用一种狡猾和满足的神情说:“您这个是什么呀,美丽的萨洛哈?”说完这句话,往后退了几步。

“不知道么?胳膊呀,奥西普·尼基福罗维奇!”萨洛哈答道。

“嗯!胳膊!嘿!嘿!”教会秘书说,非常满意自己的开场白,在房间里踱着方步。

“您这个是什么呀,最高贵的萨洛哈?”他用同样的神情说话,又向她走近来,用手轻轻地摸一下她的脖子,随即又往后退了几步。

“好像您看不见似的,奥西普·尼基福罗维奇!”萨洛哈答道,“脖子呀!脖子上戴着颈环。”

“嗯!脖子上戴着颈环!嘿!嘿!嘿!”教会秘书又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搓着手。

“您这个是什么呀,无可匹敌的萨洛哈?……”不知道教会秘书又该用长长的手指去摸哪一部分了,忽然听见一阵敲门声和哥萨克楚珀的声音。

“嗳呀,我的天,有人来啦!”教会秘书惊慌地喊,“我这样身份的人要是在这儿让人碰见了可怎么好……一定会传到康德拉特神父耳朵里去……”

可是,教会秘书真正担心的不是这个:他害怕事情让家里的黄脸婆知道了,甭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平常日里他的粗粗的发辫也早就被她那双可怕的手给揪成三根毛了。“看在上帝的分上,行善的萨洛哈,”他浑身发抖地说,“您的慈悲心肠,正像《路加福音》上面说的,第十三章……第十三……门敲得多急啊!唉,快把我藏起来吧。”

萨洛哈把另外一只麻袋的煤倒在桶里,于是教会秘书的不太肥硕的身体就钻了进去,坐在尽底里,上面还富余着一段,可以盛半口袋煤。

“你好啊,萨洛哈!”楚珀走进屋子来,说,“你没有想到我会来吧,啊?真的,你没有想到吧?也许,我打扰了你了……”楚珀继续说,脸上露出一种快乐而意味深长的表情,这说明他的转动不灵的脑袋正在深思熟虑,就要说出一些又刻薄又巧妙的笑话。“你也许在这儿跟谁开心哪吧!……你也许已经把谁藏起来了吧,啊?”楚珀很欣赏自己的这几句话,笑了起来,内心正在高兴,只有他一个人得到萨洛哈的青睐,“萨洛哈,快给我来一杯酒。我想,这坏天气把我的嗓子冻坏了。老天爷在圣诞节前降赐给我们这样的夜晚!外边风雪刮得多厉害啊,萨洛哈,多厉害啊……喝,两只手冻僵了:皮袍子的扣子都解不开啦!风雪刮得多厉害啊!……”

“开门!”街上传来了喊声,接着是一阵紧急的敲门声。

“有人敲门?”楚珀站住了说。

“开门!”喊声更响。

“铁匠回来了!”楚珀抓住了阔边帽说,“听我说,萨洛哈:你让我不拘在哪儿躲一躲吧;我说什么也不愿意让这狗杂种在这儿碰上我,但愿这龟孙子挨一顿好揍,打得他眼睛下面肿起两个干草堆似的大包!”

萨洛哈也吓坏了,像个让煤熏了的人似的东奔西走,神魂颠倒的,打了个手势叫楚珀爬到那只已经装了教会秘书的麻袋里去。又胖又沉的庄稼人正坐在他的头上,一双在严寒中凉得冰凉的长统靴正踩着他的太阳穴,可怜的教会秘书忍着痛,不敢咳一声嗽,也不敢哼一声。

铁匠走进来,一句话不说,也没脱帽子,一歪身滚倒在板凳上。显然,他心情非常不好。

萨洛哈等他进来之后刚把门关上,又有人敲起门来。这是哥萨克斯威尔贝古斯。这家伙可不能再钻到麻袋里去了,因为哪儿也找不到这样大的麻袋可以装他。他分量比村长更沉,身材比楚珀的教父更高。所以,萨洛哈就把他引到菜园里去,听他把心底里要对她说的话一古脑儿诉了出来。

铁匠漫不经心地环顾着室内的各个角落,偶然倾听远处传来“柯略特基”的歌声;终于他的视线落在麻袋上面:“这么些麻袋放在这儿干什么?早就该搬走了。愚蠢的恋爱把我支使昏了。明儿个过节了,屋里到现在还堆着这些个废料。把它们搬到铁匠铺去吧!”

铁匠说着,跑到巨大的麻袋旁边去,把它们重新扎扎紧,打算扛在自己的肩上。可是显然,他的心思不知想到哪儿去了;否则,他一定会听见当捆扎麻袋的绳子缠住了楚珀的头发时痛得他吱吱地直叫,健壮的村长开始打起清脆的饱嗝来。

“难道我就不能把这倒霉的奥克桑娜给忘掉么?”铁匠说,“我不愿意想她;可是,她像命里注定了似的,总是只想到她一个人。为什么这个思想总是不由自主地钻到我脑子里来?真是见鬼,麻袋仿佛比先前沉了!除了煤,这里面准还装了别的东西。我真糊涂!我忘了,在我现在随便什么东西都比先前沉【左口右欧】。从前我一只手能把铜币和马蹄铁弯过去,再拉直;可是现在连装煤的麻袋都提不起来了。再过几天,恐怕连风都要把我吹倒了。不,”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鼓起勇气来喊道,“我又不是个老娘们!我不能让别人笑话我!就是有十个这样的麻袋,我也能拿得动。”说着,他把那些就是两个大男人都搬不动的麻袋迅速地扛在肩上,“我把这个也拿走,”他继续说,又举起了一只小的,魔鬼就蜷曲着蹲在里面,“这里大概装着我打铁的工具。”说完这句话,他从屋里走出去,吹着口哨:

我不想娶个媳妇招麻烦。

街上的歌声和叫喊声越来越响。熙熙攘攘的人群由于从邻村新来了一批人,更显得热闹了。年轻人们到处恶作剧,肆无忌惮,简直像发疯。夹杂在“柯略特基”的中间,常常可以听到某一个年轻的哥萨克顺嘴胡诌出来的快乐的歌。忽而人群里不知哪一位,不唱“柯略特基”,却唱起贺年歌来,扯直嗓子嚷道:

慷慨赏赐些吧!

赏个甜馅饺子,

一碗菜粥,

一串腊肠!

一阵哄笑答谢了这个开玩笑的人。小窗户打开了。老太婆的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从小窗户里伸出来,手里拿着腊肠或者一个馅饼——这当口,只有老太婆和庄重的老爷爷才肯待在屋子里。年轻人和姑娘们争先恐后把麻袋凑过去争夺礼物。在一个地方,年轻人从四面围拢来,把一群姑娘围在当中:喧哗,叫嚣,一个人掷了一团雪,另外一个人夺走了装满各式各样东西的麻袋。在另外一个地方,姑娘们捉住了一个年轻人,绊了他一跤,他连人带麻袋一起栽倒在雪地上。看来他们准备畅畅快快玩个通宵啦!好像故意安排好了似的,这天晚上特别暖和!月亮也因为雪地的反光而显得格外明亮。

铁匠扛着麻袋站住了。他觉得好像在姑娘们中间听见了奥克桑娜的声音和尖细的笑声。他浑身的血管颤动起来;他把麻袋使劲往地上一掷,叫坐在袋底里的教会秘书痛得直哼哼,村长也大声地打起饱嗝来,他把小的麻袋扛在肩上,就跟那一群簇拥着姑娘们的年轻人一块儿走去了,他在那一群人中间听见有奥克桑娜的声音。

不错,那就是她!她站在那儿,像一位皇后似的,黑眼睛晶晶发光!一个漂亮的小伙子在对她说些什么话;准是什么有趣的话吧,因为她听了不住地在笑。可是她永远都是笑着的。好像身不由主似的,铁匠自己也不懂得为什么,从人堆里挤过去,就在她身旁站住了。

“啊,瓦库拉,你在这儿!你好啊!”小美人儿笑吟吟地说,这微笑曾经迷得瓦库拉如痴如狂过,“怎么?唱歌得来了许多东西么?哎哟,口袋太小啦!你给我把皇后穿的鞋弄来了没有?你把鞋弄来了,我就嫁给你!”她笑着,跟众人一起跑开了。

铁匠好像生了根似的站在那地方。“不,我受不了,这份罪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他最后说,“可是我的天,她为什么长得这么美,这么迷人?她的眼神,她的声音,她的一切的一切,这样地煎烤着我,煎烤着我……不,我管不住我自己!一切该来个结束:让我的灵魂永劫不复,让我跳在冰窟窿里淹死,连尸首都捞不着!”

于是他跨着坚决的步子走去,赶上了众人,和奥克桑娜并肩走着,用坚定的声音说道:“再见,奥克桑娜!随便你去嫁给谁,随便你去愚弄谁好啦;可是我呀,你这一辈子再也见不着啦。”

小美人儿似乎有点儿惊奇,想对他说什么——可是铁匠一挥手,掉头就走远了。

“哪儿去呀,瓦库拉?”年轻人们看见铁匠向前飞奔,向他喊道。

“再见,弟兄们!”铁匠喊着答道,“老天爷叫我们在黄泉路上再见吧;可是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再不能在一块儿玩啦。再见,请宽恕我得罪你们的地方!告诉康德拉特神父一声,请他给我做安灵祭,超度我犯罪的灵魂。罪孽深重的我,尽忙些俗事,没有把上帝和圣母的圣像前面的蜡烛画完。我箱子里全部的细软财物,都请你们献给教堂!再见!”

说完这句话,铁匠又扛着麻袋飞奔起来。

“他疯了!”年轻人们说。

“堕落的灵魂!”一个过路的老太婆虔诚地叨念着,“我这就去告诉人家,铁匠上吊了!”

瓦库拉跑过几条街,停下来喘了一口气。“说真个的,我倒是往哪儿跑呀?”他想道,“仿佛真的没有指望了似的。我可以再想一个办法:去求教求教那个查波罗什人,大肚子巴秋克。人家说,他什么鬼都认得,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我去找找他,反正我的灵魂是堕落定的了。”

听他这么一合计,长久躺着不动的魔鬼高兴得在麻袋里跳了起来;可是,铁匠还当是一不留神手碰着了麻袋,是自己使麻袋摆动的,他用结实的拳头捶了一下麻袋,在肩膀上把它抖动了一下,就出发找大肚子巴秋克去了。

这个大肚子巴秋克以前确实是查波罗什地方的一个哥萨克;可是,他到底是从查波罗什被人赶走的,还是自己离开的,谁也说不清。他住在狄康卡已经很久了,十年,也许有十五年。起初他日子过得像个真正的查波罗什人:他什么活也不干,一天工夫倒有大半天在睡觉,吃起饭来有六个割草人的饭量,喝酒几乎一口气能喝干一桶;然而,装下去这么许多东西肚子还是富富有余,因为巴秋克虽然个子不高,横里却很宽阔。再说,他穿的灯笼裤是这样肥大,无论跨多大的步子,脚总是看不见的,就像一只酒桶在街上滚过似的。也许这就是人家都管他叫大肚子某某的缘故。自从他到这个村子里来,没有住上几天,大家就都知道他是个差神役鬼的巫医。谁要是害了什么病,准会把巴秋克请来;巴秋克只须嘴里念念有词,病就霍然而愈。饿坏了的绅士要是让鱼骨头卡住了,巴秋克能够十分巧妙地在脊梁骨上捶一拳,骨头就毫不损害绅士的喉咙,顺着谷道到它应该去的地方去了。近来这一阵,他不大露面。这可能是因为他疏懒成性,也可能是因为他一年年地发胖,更难走进人家的大门的缘故。这么一来,村人如果需要他,就得亲自上门去求教。

铁匠有点胆怯地推门进去,看见巴秋克面对一只小小的木桶按照土耳其规矩席地而坐,那木桶上面放着一大碗汤团。好像故意安排好了似的,碗刚好放得和他的嘴一样平。他连手指都不动一动,把脑袋凑近碗边,大口地喝汤,不时用牙齿去叼汤团吃。

“这家伙,”瓦库拉心里想,“比楚珀还要懒:楚珀至少还使汤瓢去舀;这家伙却连手都不愿意抬一抬!”

巴秋克一心一意尽顾着吃汤团,铁匠进门来,对他深施一礼,他都好像没有看见。

“我来求您来了,巴秋克!”瓦库拉说,又行了一礼。

肥胖的巴秋克抬了一抬头,接着又去吃汤团。

“你可别见怪,人家说你……”铁匠鼓起勇气来说,“我这么说,可没有侮辱你的意思,据说你跟魔鬼沾点亲戚。”

瓦库拉话一出口,心里害怕起来,以为话说得太重了,没有把粗鲁的措辞磨得圆润些。心想巴秋克会搬起木桶,连同大海碗一起向他头上掷过来,就往旁边闪开些,用袖子遮住脸,提防不要溅了一脸的团子和热汤。

可是,巴秋克只望了他一眼,又低头去吃汤团。

铁匠这才放了心,决定继续说下去:“我来求你了,巴秋克,愿老天爷赏赐给你一切,各式各样的财物,堆积如山的粮食!”铁匠谈话时有时也会插入一两句时髦话;这是他在波尔塔瓦给百人长涂画板墙时学来的。“摆在我这个罪人面前的只有一条毁灭的路!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挽救我!要来的就来吧,我看我就得找魔鬼帮个忙。你说呢,巴秋克?”铁匠看见他仍旧保持沉默,就说道,“你说我该怎么办?”

“需要魔鬼,你就找魔鬼去!”巴秋克答道,不抬起眼睛来望他,仍旧低头吃汤团。

“我就是为这件事来求你的,”铁匠答道,又对他行了一礼,“我想,除了你,世上再没有一个人知道找寻魔鬼的道路。”

巴秋克一声不响,吃完了剩下的汤团。“你行行好吧,好人,别拒绝我!”铁匠恳求道,“不管是猪肉、腊肠、荞麦粉,再不然是亚麻布、小米或者别的东西,只要你需要的话……善良的人们中间通常有的礼尚往来的那一套……我是决不吝啬的。只求你指点我一条找寻魔鬼的道路。”

“肩上背着魔鬼,就用不着到远处去找啦。”巴秋克冷冷地说,没有改变他的姿势。

瓦库拉对他凝望着,似乎他的额上写着这几句话的说明似的。他这话是什么意思?瓦库拉的脸默默无言地询问着;半张着嘴准备把对方的答话像汤团似的吞下肚去。

可是,巴秋克依旧毫不答理。

接着,瓦库拉看见他面前既没有汤团,也没有木桶;代替它们,地上摆着两只木碗;一只装甜馅饺子,另外一只盛酸奶油。他的思想和眼光不由自主地灌注在这些食物上面。“我倒要瞧瞧,”他对自个儿说,“巴秋克怎样吃这些甜馅饺子。他一定不会像吃汤团似的低着头去吃的,并且这也办不到;总得先把甜馅饺子蘸上点酸奶油才能吃呀。”

他正在转念间,巴秋克已经张开了嘴;他对甜馅饺子望着,嘴张得更大。这时候,甜馅饺子从木碗里跳出来,掉进奶油里,翻了个身,再往上一跳,正好落入他的嘴里。巴秋克吃完了,又张开了嘴,于是甜馅饺子又同样地落入他的嘴里。劳他一点神的,只是咀嚼和吞咽罢了。

“这真是不可思议!”铁匠想道,惊奇得目瞪口张,但立刻就有一只饺子往他嘴里直飞过来,使他的嘴唇沾满了酸奶油。铁匠把饺子撇开,抹了抹嘴唇,感叹世上有这样不可思议的奇迹,恶灵会叫人变得这样神通广大,同时又想,现在只有巴秋克一个人能够帮他的忙。“再给他行个礼,求他明白地指点我……可是,这是一个什么样的魔鬼啊!今儿正是挨饿的蜜饭斋期;他却在吃饺子,荤馅饺子!说实在的,我是个大傻瓜!站在这儿,也不怕罪过!走吧!”于是虔诚的铁匠掉头就从屋里跑出去了。

可是,坐在麻袋里早已乐坏了的魔鬼,眼看这么好的猎获物要从手里滑掉,再也忍受不住了。铁匠刚把麻袋卸下来,他就跳出麻袋,骑在他的脖子上。

铁匠浑身直打哆嗦;他惊慌失措,脸色发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都已经想画十字了……可是魔鬼把一张狗脸凑近他右边的耳朵说道:“这是我呀——你的朋友,我为朋友和伙伴什么都肯尽力!我给你钱,要多少有多少。”又对他左边的耳朵唧唧地叫起来。“奥克桑娜今儿就是咱们的了。”然后把脸凑近右边的耳朵嘟哝道。铁匠站定了,心里不住地嘀咕。

“好吧,”最后,他说,“你要是真能办到,我就听你的!”

魔鬼拍着手,高兴得骑在铁匠的脖子上驰骋起来。“这下子铁匠可完蛋了!”他心里想,“这下子,朋友,你用来毁谤魔鬼的那些拙劣的画和无稽之谈都要得到报复了。我的伙伴们现在该怎么说,如果他们知道整个村子里最虔信的人落在了我的手里?”于是魔鬼高兴得笑起来,想到他在地狱里将怎样把所有的拖着长尾巴的同类嘲笑一通,那个被认做计谋最多的瘸腿的魔鬼将怎样地气得发疯。

“好啦,瓦库拉!”魔鬼唧唧地叫,仍旧不从脖子上爬下来,好像害怕他逃走似的,“你知道,不订合同,那就什么事都办不成。”

“我愿意签字!”铁匠说,“听说你们都蘸着鲜血签字;等一等,让我到口袋里去摸出一只钉子来!”他说着,把手抄到背后去——接着,把魔鬼的尾巴一把抓住了。

“你这人真爱开玩笑!”魔鬼笑着喊道,“够了,别淘气了!”

“等一等,好朋友!”铁匠喊道,“你瞧这玩意儿怎么样?”他边说边画了个十字,于是魔鬼就变得像羔羊似的安静了。“等一等,”他说,揪住魔鬼的尾巴叫他伏在地上,“叫你知道以后再敢唆使好人和正直的基督教徒去犯罪。”铁匠跳到他身上,举起手来要画十字。

“行行好吧,瓦库拉!”魔鬼凄婉地呻吟道,“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办到,只求你放我的灵魂去忏悔:别对我画那可怕的十字!”

“你倒厚着脸皮哀求起来了,该天杀的德国人!现在我知道该怎么对付你了。立刻把我驮起来!听见了没有,像鸟儿似的飞!”

“上哪儿?”愁眉苦脸的魔鬼说。

“上彼得堡找女皇去!”接着,铁匠吓得怔住了,觉得自己已经飘飘荡荡升上了天空。

奥克桑娜久久地伫立在那儿,琢磨着铁匠说的那些古怪的话。她心里有一个声音对她说,她对待他太残酷无情了。他要是真的干出什么可怕的事来,怎么好?那可没有准儿!再不然,他一赌气爱上了别的姑娘,愤激地把她说成是村子里最美的美人儿。可是不会啊,他是爱我的。我长得这么漂亮!他说什么也不会丢弃我;他跟我闹着玩,他是装假的。过不了十分钟,他就会回来瞧我来啦。我的脾气太坏。纵然我不乐意,可是也该让他亲我一下呀。那他就会高兴死了!于是轻浮的小美人儿又去找女伴们玩耍去了。“慢着!”一个女伴说,“铁匠把他的麻袋忘在这儿了;瞧呀,这些麻袋够多么大呀!他唱起‘柯略特基’来可不像我们那么差劲:我想他每一只麻袋里准是把小半只公绵羊装进去了;里面一定还有数不尽的腊肠跟面包。好极了!过一个节也吃不完的。”

“这些麻袋是铁匠扔下的么?”奥克桑娜接碴儿说,“快把它们拖到我家里去吧,让我们仔细瞧瞧他倒是装了些什么东西进去。”大伙儿笑着都赞成这个提议。

“可是咱们搬不动呀!”大伙儿突然嚷起来,努力挪动麻袋。

“先别忙,”奥克桑娜说,“快去找雪橇来,把它们载在雪橇上运走!”

于是这一伙人都去找雪橇去了。

俘虏们坐在麻袋里,实在受不住了,虽然教会秘书用手指挖了个不小的窟窿,让自己透了口气。外面要是没有人,也许他会想法子钻出来;可是当着众人的面钻出来,岂不成为一辈子的笑柄……这个顾虑阻止了他,于是他决定一声不响地等待下去,只是在楚珀的毫不客气的长统靴下面忍不住呻吟了一声。楚珀也巴不得要得到自由,他觉得屁股下面坐着一个东西,硌得怪不舒服的。可是他一听到女儿的决定,他就放下心来,不想钻出来了,因为想到从这里到他家里,至少有一百步的路程,也许有两百步也说不定。要是钻了出来,他就得整整衣服,扣好皮袍子的纽扣,紧紧腰带——这该有多么麻烦!再说,他把阔边帽遗忘在萨洛哈家里了。最好还是等姑娘们用雪橇把他载回家去吧。可是结果完全不像楚珀所期待的:当姑娘们去取雪橇的时候,瘦骨嶙峋的教父懊恼地从酒店里走出来,一肚子的不高兴。老板娘说什么也不肯赊一杯给他;他曾经打算等待或许会有一个虔诚的绅士跑来,请他喝一杯;可是运气不好,所有的绅士都留在家里不出门,像一个正直的基督徒似的,在家里跟家人一块吃蜜饭哩。教父正咒骂着世风不古和卖酒的犹太女人心肠狠毒,忽然碰到了两只麻袋,就惊奇地站住了。“瞧,把什么样的麻袋扔在路上了!”他说,往四外瞧瞧,“我敢说这里面一定有猪肉。唱歌得来这么许多东西!这个人真是太走运了!这么大的麻袋!假定里面装满了荞麦面包和小麦粉烧饼,那就发了财。就算里面全是些扁面包,那也不算坏;犹太女人准会答应一个扁面包换一杯伏特加酒。趁没有人看见,赶快把它们搬走吧。”说着,他把那只装着楚珀和教会秘书的麻袋往肩上扛,可是觉得太沉了。“不行,一个人搬不动,”他说,“巧得很,织布匠沙普瓦连科过来了。你好啊,奥斯达普!”

“你好。”布匠站住了说。

“上哪儿去?”

“随便蹓个弯儿。”

“帮我把这两只麻袋搬走吧,好人!不知道是谁唱歌得来的,扔在路上了。咱们对半平分吧。”

“麻袋?里面有些什么东西,油煎点心呢,还是扁面包?”

“我想,什么都有。”

于是他们急忙从篱笆上拆下几根竿子来,拴上一只麻袋,挑起来就走。

“我说咱们俩往哪儿抬呀?抬到酒店里去么?”织布匠在路上问道。

“我也想把它抬到酒店里去;可是,那个该天杀的犹太女人不会相信咱们,没准儿还会疑惑咱们是打哪儿偷来的;再说,我这会儿刚从酒店里出来。咱们还是把它搬到舍间去吧。谁都不会来打扰咱们:我老婆不在家。”

“真不在家?”织布匠小心谨慎地问。

“谢天谢地,我还没有傻到这步田地,”教父说,“她要是在那儿,就是打死我,我也不去。我想她准是跟那些娘们鬼混去了,不到天亮是不会回家的。”

“外边是谁?”教父的老婆听见他们哥儿俩把麻袋搬进大门道的声音,开了门喊道。

教父呆住了。

“糟了!”织布匠放下了手,叨念道。

教父的老婆是一个人间稀有的宝货。正像她丈夫一样,她也从来不待在家里,几乎整天在那些三姑六婆和阔老太太们的家里东奔西跑,谈些拍马屁的话,狼吞虎咽地吃她们的白食,只在每天早晨跟丈夫吵一场嘴,因为只有在这个时候他们俩才碰头。他们的房子比乡书记的裤子还要古旧上十倍,房顶上的稻草已经有好几处掉落了。篱笆只剩下一点遗迹供人凭吊,因为邻居们出门从来不带打狗棒,都指望在经过教父家的菜园时从他家篱笆上拔一根下来使用。暖炕常常三天不起火。凡是她从别人手里硬求软骗得来的东西,她都尽可能远远地藏好,不给丈夫看见,常常还要肆无忌惮地夺走丈夫虏获的东西,要是他没有及时把它们变卖了换酒喝的话。教父虽然万事心平气和,却不喜欢对她让步,所以几乎总是眼睛下面留着黑紫的伤痕走出门来,而他的老婆呢,哼哼唉唉着,到处去对人诉说丈夫无法无天的行为,以及她所遭受的毒打。

现在你们自己可以想象,碰到这样出乎意外的遭遇,织布匠和教父该是怎样地惶恐了。他们放了下麻袋,用身子挡住它,用下裾遮住它;可是已经迟了:教父的老婆虽然老眼昏花,却早已瞧见了麻袋。“这倒不错!”她说,脸上泄露出一种兀鹰抓住捕获物时的快意,“真不坏,你们唱‘柯略特基’唱来了这么许多东西。正派人总是这样做的,可是慢着,你们不要是打哪儿偷来的吧。快让我瞧瞧,听见了没有,快点把你们的麻袋拿来给我瞧瞧!”

“秃顶的鬼才拿给你瞧,咱们可没有这么容易。”教父挺直了腰板说。

“你管得着么?”织布匠插嘴说,“唱歌的是咱们,又不是你。”

“那可不行!你得让我瞧,你这死不要脸的酒鬼!”教父的老婆嚷道,一拳打过去,打在高个子的丈夫的下巴颏上,同时往麻袋旁边直奔过去。

可是织布匠和教父勇敢地守住麻袋,逼得她往后倒退下去。没容他们喘一口气,老婆手里拿了拨火棍又赶到大门道来了。她敏捷地给丈夫胳膊上来了一家伙,然后又打了织布匠的脊梁一下,接着就冲到麻袋跟前站住了。

“咱们怎么放她过去的?”织布匠清醒过来说。

“唉,怎么会放她过去的!那么,你为什么放她过去?”教父沉静地说。

“你们家的拨火棍看来是铁打的!”沉默片刻之后,织布匠搔了搔背脊说,“我老婆去年在市集上买了一根拨火棍,只花了二十五戈比;那根拨火棍倒还受得住……打在身上不怎么痛……”

这时候,洋洋得意的妻把油盏撂在地上,打开麻袋来,往里面张望。

可是,她的一双老花眼刚才一下子就把麻袋看清,这回却骗她上了一个当。“咦,麻袋里面装着一口大肥猪呢!”她喊着,高兴得拍起手来。

“猪呀!听见了没有,一口大肥猪!”织布匠推了推教父,“这可都是你的不是!”

“叫我有什么办法!”教父耸耸肩说。

“有什么办法!咱们还呆站在这儿干吗?过去把麻袋抢过来呀!喂!来吧!”

“让开!让开!这猪是我们的!”织布匠逼近一步喊道。

“走吧,走吧,臭娘们!这不是你的东西!”教父走近去说。

老婆又举起了拨火棍,可是这时候楚珀从麻袋里爬了出来,站在房间当中,伸着懒腰,好像刚睡醒一大觉似的。

教父的老婆拍着膝盖喊,大家都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

“她怎么说这是一口肥猪,这傻瓜!这不是猪呀!”教父瞪着眼睛说。

“吓,把这么一个大活人装进了麻袋!”织布匠吓得往后倒退,说道,“随便你怎么说,任凭你怎么讲,这准是恶灵捣的鬼。瞧他这个儿,他连窗户也爬不进呀!”

“敢情是老兄弟!”教父仔细瞧了一下喊道。

“你当我是谁呀?”楚珀笑道,“怎么样,这个玩笑开得不坏吧?你们还打算把我当作肥猪吃掉哩。等一等,我让你们高兴高兴;麻袋里还装着个什么东西,要不是肥猪,那就准是一只小猪崽子或者别的什么牲口。我屁股下面有个东西老是不识闲地拱动。”

织布匠和教父跑到麻袋跟前去,主妇也赶快抓住了麻袋的另外一头;要不是教会秘书看到事已败露而从麻袋里爬出来的话,他们之间又得发生一场混战。

教父的老婆呆住了,放下了教会秘书的一只脚,她原来是打算揪住脚把他从麻袋里拉出来的。

“又是一个!”织布匠恐惧地喊,“鬼知道这成了个什么世界……我的脑袋都昏了……不是腊肠,也不是扁面包,却把活人装进了麻袋!”

“这是教会秘书呀!”楚珀比谁都更加惊奇地说,“好哇!萨洛哈真有你的!把活人装在麻袋里……怪不得我说她房间里怎么堆满了那么些个麻袋呢……现在我才完全明白过来了:她每只麻袋里装着两个男人。我还以为她只对我一个人……萨洛哈原来是这样的人呀!”

姑娘们发觉丢了一只麻袋,觉得有些奇怪。“有什么法子呢,我们只得将就点把这一只搬回去算了。”奥克桑娜咕噜道。

大伙儿抬起了麻袋,把它放在雪橇上。

村长拿定了主意,一声不言语,想道:如果他喊出声来,叫她们松开麻袋放他出来——这些傻丫头们一定会吓得四散逃跑,以为麻袋里坐着一个魔鬼,他说不定就会被扔在街上,冻上一宵。

其时,姑娘们亲亲热热地手搀着手,像一阵旋风似的跟着雪橇在沙沙发响的雪地上奔驰而过。许多人顽皮地坐在雪橇上;另外一些人还爬到了村长的身上去。村长下了决心什么困难都得挺过去。她们终于走到了,敞开大门,嘻嘻哈哈地把麻袋抬了进去。“让咱们瞧瞧里面有些什么?”大伙儿喊起来,赶快过去解开麻袋。

坐在麻袋里时一直折磨着村长的饱嗝,这会儿越来越顶得慌,憋不住打了出来,大声地咳呛着。“啊!有人在里边!”大伙儿尖声叫起来,惊慌地夺门逃走。

“你们怎么啦?你们像煤熏着了似的往哪儿跑?”楚珀进门来说道。

“啊,爹!”奥克桑娜喊道,“麻袋里装着个人哪!”

“麻袋里?你们打哪儿抬来的这只麻袋?”

“是铁匠扔在路上的。”大伙儿异口同声地说。

“好嘛,我早就料到有这一着,”楚珀心里想,“你们害怕什么?咱们来瞧瞧里边到底装些什么:请吧,我的好人儿——我不能用本名和父名称呼你,你可别见怪——从麻袋里爬出来吧!”

村长爬了出来。

“啊!”姑娘们尖声叫道。

“村长也钻进了麻袋,”楚珀从头到脚打量着他,惶惑地自言自语道,“真他妈的见鬼!……唉!……”他再也没有话可说了。

村长的狼狈景况也不下于他,简直不知道说点什么好。“今儿天气很冷吧?”他对楚珀说。

“冷得厉害,”楚珀答道,“请问你用什么东西擦长统靴,用羊脂肪呢还是用焦油?”其实他要说的根本不是这句话,他打算问问村长你怎么会钻进麻袋里去了?可是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说出完全不同的话来。

“用焦油擦好一些!”村长说,“好吧,再见,楚珀!”于是他把阔边帽扣到额上,走出屋子去了。

“我干吗要傻头傻脑地问他用什么东西擦长统靴!”楚珀目送村长走出门去,说,“萨洛哈真有两下子!她把这样尊贵的人物也装在麻袋里啦!……骚娘们!可是我还当了傻瓜……喂,该死的麻袋在哪儿?”

“我把它掷在屋犄角里了,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了。”奥克桑娜说。

“我知道这种把戏的,你说什么东西也没有了?把它搬到这儿来!里面还藏着一个人哪!好好地把它抖一抖……怎么,没有了么?……该死的臭娘们!你要是光瞧她的脸:她一本正经,好像平时连一点荤腥也不沾嘴似的。”可是我们让楚珀在闲暇时尽量发泄他的怨愤去吧,我们回过头来再讲铁匠,因为这时候一定已经过了八点钟了。

瓦库拉起初觉得很害怕,他从地面升到高空,往下一瞧,什么东西也看不见,像一只苍蝇似的紧贴在月亮底下飞翔着,要是不低着点头,月亮就会钩住他的帽子。然而过了一会儿,他鼓起勇气来,开始嘲弄起魔鬼来了。当他从脖子上解下丝杉制的十字架,向魔鬼伸过去的时候,魔鬼那副打喷嚏和咳嗽的样子简直把他给乐坏了。他故意伸手去搔搔脑袋,魔鬼以为他要画十字,就飞得更快。高空里一切都通亮。沐浴在一层稀薄的银雾里的大气是透明的。什么都看得见;甚至还可以看见一个巫师坐在瓦缸里,像一阵旋风似的飞过他们的身边;星星们聚集在一堆,玩捉迷藏;一大群精灵在一旁像云霞似的转圈儿;一个在月光下跳舞的魔鬼,看见铁匠疾驰而过,就把帽子脱下;一把扫帚往回飞驰,显然一个妖精刚骑了它到什么地方去过……他们一路上还遇见了许多叫人恶心的东西。随便什么东西,一见了铁匠,刹那间都站住了,对他看一眼,然后再向前飞驰,继续走自己的路;铁匠飞了许久许久,终于灯火通明的彼得堡出现在他的眼底。(当时不知为了什么缘故,全城正在张灯结彩。)魔鬼到城门前,一跃而过,变成了一匹马,于是铁匠发现自己骑着雄伟的骏马在街心走着。我的天!喧嚣,轰响,光彩;两边耸立着四层楼大厦的高墙;马蹄得得,车声辚辚,像春雷似的鸣动,从四面八方发出回响;房屋好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一步一步地高起来;桥梁颤抖;马车飞驰;驭者和第一排左马骑手(注:富贵人家的马车,通常驾四匹或六匹马,分成两排或三排并辔齐进,除了驭者外,还有几个骑手骑在第一排或第二排的马背上。)齐声呐喊;雪花在四面八方疾驰而来的千百辆雪橇下面飕飕发响;行人们磨肩擦踵,紧挨着挂满小灯的房屋下面走过,他们庞大的影子在墙上闪动,脑袋一直伸到烟囱和屋檐上面。铁匠吃惊地环顾左右。他仿佛觉得所有的屋子都用无数只火焰般的眼睛盯住他望。他看见有这么许多穿呢面子皮大氅的绅士,都不知道该向谁脱帽致敬好了。“老天爷,这儿有这么许多上流士绅啊!”铁匠想道,“我想,穿着皮大氅在街上走过的一个个都是陪审官吧!而那些坐在有玻璃窗的边式的半篷马车里的,不是市长,准是专员,也许比专员身份还要高哩。”他的沉思被魔鬼的问话打断了:“咱们是不是一直去见女皇?”——“不,我心里有点害怕,”铁匠想道,“秋天路过狄康卡的一群查波罗什人现在还逗留在这儿,他们在哪儿耽搁了,我可说不上来。他们是从谢奇(注:第聂伯河下流的查波罗什哥萨克组织单位。)来向女皇陛下呈递奏章的;还是先跟他们商议商议的好。喂,撒旦,钻到我的口袋里,带我到查波罗什人那儿去!”说时迟,那时快,魔鬼变得又瘦又小,毫不困难的就钻到他的口袋里去了。瓦库拉还来不及定神细瞧,就已经站在一幢高楼前面了,他晕晕乎乎地走上了楼梯,推开门,里面是一间陈设华丽的房间,一阵亮光,耀得他往后倒退了几步,可是后来又鼓起勇气来,看见坐车打狄康卡经过的那些查波罗什人,现在正坐在绸面子的长沙发上,他们用焦油擦得锃亮的长统靴盘在屁股下面,嘴里正抽着一种通常唤作“菜根”的顶强烈的烟草。

“你们好啊,各位爷们!上帝保佑你们!咱们又在这儿遇见了!”铁匠走过去一躬到地,说。

“那个人是谁?”坐在铁匠正对面的一个人问另外一个坐得远些的人。

“你们不认得我么?”铁匠说,“我是铁匠瓦库拉!秋天你们路过狄康卡的时候,在我们村里住了差不多有两天。上帝保佑你们福寿无疆!我还给你们的篷马车的前轮钉了新的铁箍呢!”

“啊!”那个查波罗什人说,“原来是那个挺会画画的铁匠。你好啊,老乡!你上这儿干吗来啦?”

“随便来逛逛,我听说……”

“老乡,”查波罗什人说,摆起谱来,想表示他也能说俄国话,“这个城大大的?”

铁匠也不愿意示弱,显得自己是个才进城的乡下佬,何况像我们下面所说的,他的谈吐原是十分高雅的。“一座著名的京城!”他矜持地说,“没什么说的,高楼巍峨,到处挂满堂皇美丽的图画。许多人家用金箔涂着大字,琳琅满目。没什么说的,真是极一时之盛!”

查波罗什人们听到铁匠有这么好的口才,都对他另眼相看了。

“咱们等一会儿再谈吧,老乡;现在我们几个人就要去见女皇(注:指叶卡捷琳娜二世。)。”

“见女皇!各位爷们你们行行好,把我也带去吧!”

“你?”查波罗什人说,那副神气就像老爷爷对一个要求骑上一匹高头大马的四岁小娃娃说话一样,“你到那儿去干什么?不行,这办不到。”于是他脸上浮起了严肃的表情,“老弟,我们要跟女皇谈点切身的事情。”

“带我去!”铁匠坚持道。“叫他们答应呀!”他拍拍口袋,轻声地对魔鬼说。话犹未了,另外一个查波罗什人就说:“就带他去吧,老哥儿们!”

“带他去吧!”另外几个人随声附和。

“那么,你得换上跟我们一样的衣服。”

铁匠赶快穿上了一件绿短袄,这时候门开了,一个胸上斜挂饰带的人进来说,进宫参驾的时候到了。

当铁匠坐着一辆宽大的马车,弹簧坐垫颤颤悠悠,向前飞驰的时候,当两侧的四层楼大厦向后面退去,轰响着的街道好像自己在马蹄下奔驰的时候,铁匠又惊奇得呆住了。

“我的天,这儿多么亮!”铁匠心里想,“咱们乡下就是白天也没有这么亮啊。”

马车在皇宫门前停下了。查波罗什人们下了车,走进富丽堂皇的走廊,开始登上灯光灿烂的楼梯。

“多漂亮的楼梯!”铁匠对自个儿嘟哝道,“真舍不得用脚去踩。这些装饰够多么讲究!人家说:童话是撒谎的。撒什么谎呀!我的天,多漂亮的栏杆!这手艺有多么精巧!光是铁就要值到五十块卢布吧!”

上楼之后,查波罗什人们走进第一间大厅里去。铁匠畏怯地跟在他们后面,一步一留神,生怕滑倒在镶花地板上。走过三间大厅,铁匠一直不停地惊奇出神。走进了第四间大厅,他忍不住走到一幅挂在墙上的图画前面去。这幅画画着圣母怀里抱着基督。“多漂亮的画!一幅多么奇妙的图画哪!”他想道,“好像就要说话呢!真像活的一样!还有那个圣子!攥着小拳头,在微笑,招人怜爱的小家伙!还有那颜色!我的天,多么好的颜色啊。我想,不值一戈比的那种褐黄色在这幅画上是用不上的,这幅画用的全是朱红色和绿色。这天蓝色够多么鲜明!真是一幅杰作!背景上涂的一定是铅白。不管这幅画多么叫人惊奇,可是这铜把手,”他继续说,走到门跟前去,摸了摸锁,“是更值得叫人惊奇的。喝,这样精巧的手艺!我想,这准都是出了重价叫德国铁匠做的……”铁匠也许还会想上个半天,要不是一个穿绣金边制服的侍仆走来碰碰他的胳膊肘,提醒他别落在众人的后面。查波罗什人们又经过了两间大厅,就停住了。人家叫他们在这儿候着。大厅里聚集着几个穿绣金军服的将军。查波罗什人们向四面八方鞠躬,然后聚作一堆,站在那儿。过了一会儿,一个身材高大、相貌堂堂的人前呼后拥地走进来,身穿哥萨克统帅的制服,脚蹬黄皮长统靴。他头发蓬乱,一只眼有点斜,脸上露出傲慢不逊之色,从他的一举一动上可以看出他是惯于对人发号施令的。所有本来穿着绣金军服昂首阔步的将军们,忽然忙乱了起来,不住地弯腰鞠躬,仿佛要抓住他的每一句话,甚至注意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以便立刻执行他的命令。可是,哥萨克统帅毫不理睬他们,略一点头,就一直向查波罗什人这边走来。

查波罗什人们一个个打躬及地。

“你们人都在这儿了么?”他不慌不忙地问,稍为带些鼻音。

“都到齐了,老爷子!”查波罗什人们答道,又施了一礼。

“别忘了像我教给你们那样地说话!”

“是,老爷子,我们不敢忘记。”

“这是皇帝么?”铁匠问一个查波罗什人。

“哪儿是什么皇帝!这就是波将金(注:波将金(1739-1791年),叶卡捷琳娜二世的宠臣。)。”那人答道。

另外一个房间里传来了人声,走进来一大群穿长裾绸衣的贵妇人和穿绣金长襟外衣,脑后扎着发髻的大臣们。他眼前只看见一片金光灿烂,再也看不见别的。查波罗什人们忽然一起拜倒在地上,异口同声地喊道:

“叩驾来迟,请吾后恕罪!”

铁匠虽然什么也看不见,却也挺起劲地匍匐在地上。

“起来吧!”一个命令式的但又悦耳的声音在他们头上轰响。几个大臣急忙走过来推一推查波罗什人们。

“有罪不敢起来,吾后陛下!我们情愿死,也不起来!”查波罗什人们喊道。

波将金咬着嘴唇。最后他亲自走过来,用命令式的口气对一个查波罗什人嘟哝了些什么。于是查波罗什人们都起立了。

这时候铁匠才敢抬起头来,看见站在前面的是一位身材不高的妇人,甚至有几分肥胖,头上撒着发粉,有一双碧蓝的眼睛,那副笑盈盈的庄严的表情能叫一切屈服于自己的权威之下,并且是只有女皇陛下才会有的。

“皇帝答应我今天跟我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子民认识认识,”有一双蓝眼睛的贵妇人说,好奇地谛视着查波罗什人们,“你们在这儿过得好么?”她继续说,走近了一些。

“谢吾后的恩典!给我们吃得很好(虽然这儿的公绵羊完全跟咱们查波罗什地方的不同),还不是对付着过就算了么?……”

波将金看到查波罗什人们没有像他教导过那样地说话,不禁皱起了眉头……

一个查波罗什人抖擞起精神来趋前一步奏道:“请吾后开恩吧!为什么要摧残您忠诚的子民呢?我们哪一点干犯了圣怒?难道我们勾结了邪恶的鞑靼人,还是跟土耳其人缔结了同盟?无论在行动上,思想上,难道有哪一点背叛了陛下?我们为什么失去了陛下的宠爱?先前听说您到处建筑要塞抵制我们,后来又听说要把我们改编成骑兵枪射手,现在又听到新的噩耗。查波罗什部队有什么罪呢?难道支援陛下的大军通过彼列科普,帮助您的将军们打败克里米亚人,就是咱们的罪状么?……”

波将金沉默不语,用小刷子漫不经心地刷着手上戴满的钻戒。

“你们要什么?”叶卡捷琳娜殷切地问。

查波罗什人们意味深长地面面相觑。

“现在是时候了!女皇在问我们要的是什么!”铁匠对自个儿嘀咕,忽然扑倒在地上。

“女皇陛下,请不要下旨惩罚我,请您开开恩!请御驾别见怪,我想知道,您脚上的鞋是用什么材料做的。我想,没有任何一个瑞典人,世上也没有任何一个国家能做这样的鞋。我的天,要是我的媳妇能穿上这样一双鞋够多么好啊?!”

女皇笑了。大臣们也都乐了。波将金一边皱眉,一边也忍不住笑出来。查波罗什人们碰碰铁匠的胳膊,以为他准是疯了。

“起来吧!”女皇柔声地说,“你要是这样地想得到这么一双鞋,那是很容易办到的。立刻赐他一双最贵重的镶金子的鞋!说实在的,我真喜欢这样的直心眼儿!哪,这个人,”女皇继续往下说,眼睛望着一位站得比别人稍远一点的中年人(注:系指冯维辛(1745-1792年),俄国当时最著名的喜剧家。),他有一张胖圆但却略带苍白的脸,身穿一件有大颗珍珠母纽扣的素净的长襟外衣,说明他不是一员大臣,“这个人是值得你智巧的笔锋来描画的!”

“陛下太抬举我了。这至少得有拉封丹(注:拉封丹(1621-1695年),法国寓言诗人。)的文才才行!”那个穿有珍珠母钮扣的长襟外衣的人鞠着躬说。

“说实在话:我到现在还一直迷着卿家的旅长呢。卿家朗诵得真好!哦,我听说,”女皇转过来又对查波罗什人们说:“你们谢奇的人从来不结婚。”

“哪儿有的话,陛下!您也知道,一个人不娶媳妇是不成的呀。”就是刚才那个跟铁匠谈话的查波罗什人答道,这个查波罗什人很娴于词令,但他好像故意似的,尽跟女皇说些粗俗不堪的通常称为老百姓语言的俚词,铁匠听了非常奇怪。“狡猾的家伙!”他心里想,“他这样做,说不定别着什么阴谋诡计呢。”

“我们不是修道僧,”查波罗什人继续说,“却是罪孽深重的凡人。像所有正直的基督徒一样,都要犯罪的。我们有不少的人都娶老婆,不过不跟她们一起住在谢奇罢了。有的人老婆在波兰;也有在乌克兰的;也有在土耳其的。”

这时候,人家把鞋子给铁匠拿来了。“我的天,什么样的装饰啊!”他把鞋子拿在手里,快乐地喊,“陛下!您的脚要是穿上了这样的鞋,再在冰上溜滑起来,您那双御脚得有多么美丽啊!我想,至少会像是用纯白糖做成的。”

真有这样一双玲珑而迷人的脚的女皇,听到直爽的铁匠嘴里说出这一番恭维的话来,不禁嫣然一笑。那铁匠虽然脸色黑着点,可是穿上了查波罗什人的服装,是可以算得一个美男子的。

铁匠受到这样破格的优遇,高兴得不得了,本来打算详详细细询问女皇种种的问题:皇帝是不是真的只吃蜂蜜和脂肪呀,诸如此类——可是,觉得查波罗什人们在碰他的腰眼儿,他就决定不说话了;当女皇转过脸去问老人家们,他们在谢奇的生活怎样,那边风俗习惯怎样的时候,他就往后退下去,弯身凑着口袋,轻声地说:“快点带我离开这儿!”于是他立刻飞出城门外面来了。

“他淹死了!真的,他淹死了!他要是没有淹死,老天爷就罚我两只脚胶在这儿,永远动不了窝儿!”胖胖的女织布匠站在当街一大群娘们中间嘟哝道。

“什么话!难道我说谎?我偷了谁家的牛么,还是我咒骂了谁,所以大家都不相信我?”一个穿哥萨克罩褂有一只酒糟鼻子的娘们挥着手说,“彼列彼尔契哈老太太要是没有亲眼看见铁匠上吊,就叫我再也不想喝一口水!”

“铁匠上吊了!真想不到!”村长从楚珀家里出来,站住了,挨近说话的人群。

“倒不如说你再也不想喝一口酒吧,你这老酒鬼!”女织布匠反唇相讥,“像你这样的疯子才会去上吊!他是淹死的!掉在冰窟窿里淹死的!我知道得清清楚楚,就像知道你刚才到酒店里去过一样。”

“死不要脸的东西!她倒叽叽喳喳数落了我一场!”酒糟鼻子的女人愤怒地说,“你还是给我住嘴吧!臭娘们!你当我不知道教会秘书天天晚上到你家里去么?”

女织布匠这一下可火了。

“什么教会秘书?教会秘书上谁家里去?你撒什么谎?”

“教会秘书?”教会秘书的老婆挤近吵架的两个人嚷道;她身穿一件蓝棉布面子的兔皮长袄,“我要让她知道什么是教会秘书!谁提教会秘书来的?”

“这就是教会秘书的相好!”酒糟鼻子的女人指着女织布匠说。

“就是你哇,你这老母狗!”教会秘书的老婆抢到女织布匠跟前去说,“原来就是你在他眼睛前面撒迷雾,灌他迷汤,叫他不住地往你那儿跑呀。”

“撒手,撒旦!”

“你这狐狸精,绝子绝孙的!骚娘们!呸!……”接着,教会秘书的老婆对准女织布匠眼睛里啐了口唾沫。

女织布匠也想照样回报她,可巧村长为了要听得仔细些,挨近了这两个吵架的人,一口唾沫正啐在他的没有剃过的胡子上。“啊,臭娘们!”村长喊道,用下裾擦着脸,扬起了鞭子。这个动作叫所有的人咒骂着向四下里跑开了。“多么下流!”他重复说,继续擦着脸。“那么铁匠是淹死了!我的天!他是一个多么好的画师!他会打多么结实的刀、镰刀、犁!他那一身力气够多么惊人出众!是的,”他一边沉思,一边继续说,“咱们村子里这样的人可不多。怪不得我刚才坐在那个倒霉的麻袋里,就感觉到这可怜虫心绪不好。铁匠就这么完了!在世上活过,可是现在完蛋了!我还打算叫他给我那匹客马钉马掌呢!……”于是村长充满着这样基督教的思想,慢慢地踱回家去。

消息传来,奥克桑娜觉得惶惑不安起来。她不大相信彼列彼尔契哈的眼睛和娘们的谈论,她知道铁匠是一个十分虔诚的人,不至于出此下策,毁掉自己的灵魂。可是,他要是当真拿定主意永远不回村子里来,可怎么好呢?别处恐怕再也找不到像铁匠这样好的人了!他这样地爱她!他比谁都更有耐心地忍受她那矫情任性的脾气!小美人儿躺在被窝里,翻来覆去,一夜没有睡好觉。一会儿揭开被子赤裸裸地躺着,让黑夜把迷人的肉体遮住,连自己也不能看见,几乎大声地责骂着自己;一会儿又沉静下来,决定什么也不想——其实却老是在想着。她整个身心燃烧了起来;等到早上,她已经打心坎里热恋着铁匠了。

楚珀对瓦库拉的命运既不表示快乐,也不表示悲伤。他一心一意只想着一件事:他说什么也忘不了萨洛哈的忘恩负义,在梦里还是不住嘴地咒骂她。

早晨来临了。在黎明之前,整个教堂就挤满了人。年老的妇人们戴着白头巾,穿着白呢罩褂,在教堂的门口虔诚地画着十字。奶奶、小姐们穿着绿的和黄的短外衣,有的甚至穿着后面耸起金丝线犄角的蓝外衣,站在她们的前面。少女们头上盘缠着有一家布店那么多的缎带,脖子上挂着项圈、十字架和古钱颈饰,竭力要挤到前边圣壁(注:圣壁是用来隔开神龛和正堂的。)去。可是,站在所有的人前面的是绅士和普通的庄稼人,这些庄稼人都蓄胡子,留发辫,脖子粗大,新剃过下巴颏,大多数穿着连头巾的斗篷,下面露出白的或蓝的罩褂。不管看到哪儿,每一个人的脸上都笼罩着节日的气氛:村长舔着嘴唇,想到怎样在开荤以后可以吃到腊肠;少女们盘算着怎样在冰上跟小伙子们溜冰;老婆婆们比往日更起劲地念着祷词。整个教堂里都可以听见哥萨克斯威尔贝古斯磕头的声音。只有奥克桑娜一个人茫然若失地站着……又像在祈祷,又不像在祈祷。各式各样的感情交织在她的心里,越想越懊恼,越想越悲伤,她的脸上浮出强烈的焦虑之色;泪珠在她的眼眶里颤动。姑娘们琢磨不透原因何在,绝想不到这都是为了铁匠的缘故。然而,不光是一个奥克桑娜惦念着铁匠。大伙儿都感觉到过节不像是过节。总像缺少点什么似的。祸不单行,教会秘书在麻袋里旅行了一程之后,嗓子变哑了,哈啦哈啦的几乎叫人无法听见;不错,新来的歌手唱低音部唱得挺不坏,可是铁匠要是在这儿有多么好呢!他常常当人家一唱起我们的父或圣天使的时候,就走到颂歌席上去,用他在波尔塔瓦唱歌的那种嗓子唱和起来。再说,只有他一个人承担着教会庶务的职务。晨祷结束了;晨祷以后,弥撒也结束了……铁匠当真消失到哪儿去了呢?

在这一夜的剩下的时间里,魔鬼驮着铁匠往回家的路上加速飞行。一霎时瓦库拉已经回到自己家的附近。这时候鸡叫了。“往哪儿跑?”他喊,抓住了那打算逃跑的魔鬼的尾巴,“等一等,朋友,事情还没有完:我还没有好好谢谢你呢。”他操起一根枯枝,抽了魔鬼三下,于是魔鬼撒开腿就跑,跟个刚被陪审官释放了的庄稼人似的。这样,人类的敌人本来打算欺骗、引诱和愚弄别人,结果倒被别人愚弄了。这之后,瓦库拉走进大门道,埋在稻草堆里,一直睡到吃午饭的时分。他一觉醒来,看见日影已高,不觉大惊:“我把晨祷和弥撒都睡过去了!”于是虔信的铁匠被忧郁包围住了,他暗想准是为了惩治他企图毁掉自己的灵魂的恶念,才罚他酣睡不醒,连这样庄严的节日都忘记上教堂去了。可是,接着,发誓下星期一定要把这一切去神父那儿忏悔,以后整整一年中要每天磕五十次头谢罪,这才安心了一些。他往屋子里窥望,可是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显然,萨洛哈还没有回家。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取出那双鞋来,对于这高价的手艺以及前一夜的奇妙的遭遇又惊奇得出神起来。他洗了脸,尽可能穿得漂漂亮亮的,穿上了那件查波罗什人给他的衣服,然后打开箱子,取出一顶附有蓝帽顶的列舍季洛夫产毛皮帽子,自从他在波尔塔瓦时买了这顶帽子以后,一次还没有戴过;再取出一根崭新的五色腰带,把这一切跟一根皮鞭一起包在手帕里,就出发到楚珀家里去了。

楚珀看见铁匠走进来,瞪出了一双眼睛,他不知道哪一点最使他感到惊奇:铁匠死了又复活呢?还是铁匠竟敢跑来找他?还是他打扮得这么漂亮,像个查波罗什人?可是他后来就越发地奇怪了:瓦库拉解开手帕,把一顶新帽子和村子里从来没有看见过的腰带放在他面前,匍匐在他的脚下,用哀恳的声音说道:“饶了我吧,老大爹!你别生气啦!给你鞭子,高兴打多少你就打我多少,我听凭你打个够;一切都是我的不是;打吧,只要你别生气就行。你跟先父是顶好的朋友,时常来往,吃喝都在一块儿。”

楚珀看到在村子里谁都不忌惮,一只手能把五戈比铜币和马蹄铁像荞麦煎饼似的捏成一团的这么一个铁匠,现在竟跪在他的脚旁,心里也掩藏不住隐隐的喜悦。为了维持自己今后的尊严起见,楚珀抓起了皮鞭,在他脊梁骨上打了三下。“好,行了,起来吧!往后总要听长辈的话!让我们忘记我们中间的嫌隙吧!好,现在你快说吧,你要什么?”

“老大爹,把奥克桑娜给我吧!”

楚珀稍微想了一想,瞧了瞧帽子和腰带,帽子别提有多么好啦,腰带也不比帽子差,他又想起了背信负义的萨洛哈,于是毅然决然地说:“行啦!找媒人来吧!”

“啊!”奥克桑娜走进屋来,瞧见了铁匠,叫了起来,接着就充满惊奇和喜悦地用眼睛盯着他。

“瞧我给你带来了一双多么好的鞋!”瓦库拉说,“这就是女皇穿的。”

“不!不,我不需要什么鞋!”她说,挥着手,眼睛不离开他身上,“就是没有鞋我也……”再往下,她说不下去了,臊红了脸。

铁匠走近前去,握住了她的一只手;小美人儿垂下了眼皮。她从来没有显得像今天这样千娇百媚地美丽。心荡神怡的铁匠轻轻地吻了她,于是她的脸羞得更红,她也变得更美丽了。

去世的主教生前坐车走过狄康卡,对这村子所坐落的地势赞不绝口,在经过大街的时候,在一家新屋子前面停了下来。“这幢涂画得这么漂亮的房子是谁的家?”主教问一个站在大门口手里抱着婴孩的美貌的妇人。“这是铁匠瓦库拉的家!”奥克桑娜对他行着礼答道;不用说,除了她再不会是别的人。“真漂亮!真是漂亮的手艺!”主教察看着门和窗,说道。每一个窗户四周都涂上一圈红颜色;门上到处描画着哥萨克们骑在马上嘴里叼着烟管的画像。可是,当主教听说瓦库拉信守忏悔时的诺言,无代价地给教堂的整个左方颂歌席画上绿底红花的图案的时候,主教就格外地赏识他了。然而,这还不算说尽了一切:当你一走进教堂的时候,你就看到在那侧壁上,瓦库拉画了地狱里的魔鬼,那副样子是这样地丑陋,随便什么人在旁边走过,都要啐唾沫的;妇人们只要怀里的婴孩放声一哭,就把孩子抱近这幅图画,说道:瞧,画着一个多么可怕的魔鬼!于是孩子噙住了眼泪,往那幅画斜睨了一眼,紧紧地偎在母亲的怀里。

可怕的复仇

基辅的街衢喧阗着,轰响着。这是哥萨克大尉高罗贝茨在大张喜筵祝贺儿子的婚礼。许多人到大尉家里来道喜,喝喜酒。在从前,人们喜欢尽情地吃,更喜欢尽情地喝,尤其喜欢尽情地寻欢作乐。查波罗什人米基特卡在彼列施莱原野招待波兰小贵族们喝了七天七夜的红酒,刚吃完酒席就骑着一匹栗色的马一直上这儿来。大尉的结义兄弟丹尼洛·布鲁尔巴施也带着年轻的妻卡捷琳娜和才满周岁的儿子从第聂伯河的对岸前来道喜,在那边的两座山中间,有他的村庄。客人们都惊讶卡捷琳娜夫人有这么一张洁白的脸,两弯赛似德国天鹅绒的黑眉毛,穿着这么边式的上衣和浅蓝色丝绸衬裙,脚登镶有银后踵的长统靴;可是客人们尤其惊讶的是她的年老的父亲这回竟没有陪她同来。老头儿在第聂伯河对岸一共只住了一年,倒有二十一年行踪不明,直等到女儿出嫁,生下了儿子,他才回来投亲。他准会有许多奇闻轶事讲给大伙儿听。他在异乡漂泊了这么些年,怎么会没有许多话说给大家听,叫大家开开眼界呢!那边的情形迥然不同,人是另外一种人,又没有基督教的教堂……可是,他竟没有来。

招待客人们吃的是浸着葡萄干和李子的混合香料酒,用大盘子装着一块大圆面包。乐师们动手去挖和钱币一起烤制好的大圆面包的底层的皮,暂时停止奏乐,把铙钹、提琴和羯鼓靠身放下。其时,大姑娘、小媳妇们用丝手帕揩了揩嘴,又站到行列外边来;小伙子们双手叉腰,夸耀地环顾四周,准备上前去跟她们跳舞——正在这时候,老大尉捧着两尊圣像出来为新人祝福。这两尊圣像是他从年高德劭的苦行僧圣巴托罗缪长老手里得来的。那上面没有什么贵重的镶嵌;没有银,也没有金;可是谁家只要供奉了它们,随便什么恶灵就再也不敢上门。大尉举起圣像,准备说几句简短的祷词……正在这时候,在地上玩耍的孩子们忽然大吃一惊,喊叫起来;接着,大家纷纷后退,恐惧地用手指着一个站在人群中间的哥萨克。谁都不认得这个人是谁。可是他刚才的哥萨克舞跳得真好,并且已经把四周的人都逗乐了。等到大尉把圣像举起来的时候,他的脸可就忽然变了样:鼻子拉长了,歪到一边去,一双褐色的眼睛变成绿莹莹的了,嘴唇皮发青,下巴颏一哆嗦尖了起来,变得跟一枝长矛一样,嘴里吐出獠牙,脑袋后面肿起了驼峰,这个哥萨克完全变成了一个老头儿。

“就是他!就是他!”人们挤紧在一起喊。

“巫师又出现了!”母亲们把孩子搂紧在怀里大声呼号。

大尉庄重而威严地迎上去,把圣像往他身上一照,大声地说:“快去,撒旦的幻影,这儿没有你安身的地方!”于是古怪的老人发出咝咝声,狼似的咬着牙齿,消失了。

人群里掀起一片纷纭的议论,像天气阴霾时海潮的喧嚣一样。

“巫师是个什么东西?”一些没有经验的年轻人问道。

“大难临头了!”老人们摇摇头说。在大尉家宽敞的院子里,人们三五成群的,到处谈说着行踪诡秘的巫师的故事。可是几乎每一个人都说得不同,显见没有一个人能够说出他确实的事迹。

一桶蜜酒和几缸希腊酒搬到了院子里。大家又都欢腾起来。乐师们把丝弦奏起来;大姑娘小媳妇们,跟穿着色彩绚烂的短袄的勇敢的哥萨克们旋舞着。几杯酒下了肚,九十岁和百来岁的老人家们记起了逝去的岁月,也都情不自禁地跳起舞来。他们一直欢宴到深夜才肯散席,现在的人再不会像那样的欢宴了。客人们开始散去;可是很少有人是回家去的。许多人就留在大尉家宽敞的院子里过夜;还有更多的哥萨克毫不拘礼地睡在长凳底下,地上,马匹的旁边,猪圈的附近,哥萨克们醉醺醺地走到哪儿,就在哪儿倒下来睡着,响亮的鼾声叫全基辅都能听到。

整个大地笼罩着柔和的光辉。月亮从山背后出来了。月亮仿佛用雪一般洁白的贵重的大马士革薄纱把第聂伯河崎岖起伏的河岸遮住了,黑影远远地退到松柏丛林的深处。

第聂伯河的中流泛着一只独木船。两个从仆蹲在船头;黑色哥萨克帽子歪戴在一边,一桨划下去,水沫向四外飞溅,好像打火石打出的火星一样。

哥萨克们为什么不引吭高歌?为什么不讲述波兰牧师走遍乌克兰全境把哥萨克们一个个变成天主教徒,或者鞑靼军队在盐湖附近打了两天仗?他们哪里还有闲情逸致唱歌,讲述英勇的战绩?他们的主人丹尼洛沉思着,绯色短袄的袖子从独木舟的船舷上飘下来,拨弄着流水。他们的女主人卡捷琳娜轻轻地摇着婴孩,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水花像灰色的轻尘似的吹到她那件没有罩一块遮雨布的华丽的上衣上。

从第聂伯河的河心眺望高耸云霄的山岳,广阔无垠的草原,苍翠欲滴的森林,真是赏心悦目啊!那些山不像山:它们没有山麓,极目四望,全是峻险突兀的尖峰,无论在山脚或山巅,都展开着高不可测的苍空。山岗上的树木也不像树木:倒像是长在林鬼毛茸茸的脑袋上的长发。往下去,林鬼在溪水旁边洗涤他的须髯,无论在须梢或发尖,又都是高不可测的苍空。草原不像草原:那是拦腰把圆圆的苍空围绕起来的一条绿带子,无论在它的上方或下方,都浮泛着一轮皓月。

丹尼洛不向四周眺望,却直瞅着年轻的娇妻。“你为什么悲伤,年轻的妻啊,黄金一样珍贵的卡捷琳娜?”

“我没有悲伤,我的主人,丹尼洛!我因为听了关于巫师的奇怪的故事,心里觉得害怕。据说他生下地来就长了一张怪怕人的脸……没有一个孩子愿意跟他在一起玩。听着,丹尼洛,人家说得多么可怕:他老觉得大家在嘲笑他。他要是在黑夜里碰上了一个什么人,他就以为人家在龇牙咧嘴地笑他。到了第二天,那人准就要无疾而终。我听了这些故事,心里又是奇怪,又是害怕。”卡捷琳娜说,掏出一块手帕来,抹了抹睡熟在怀里的婴孩的脸。她用红丝线在那块手帕上绣着树叶和野果。

丹尼洛一句话也不说,眼睁睁地望着黑暗的远方,在那森林后边,一道土墙闪着乌光,土墙后边耸起一座古老的城堡。他的眉毛上面立时折叠起三条皱纹;左手抚了抚英俊的短髭。“巫师倒没有什么可怕,”他说,“就怕他不是一个善类。他怎么会想到搬上这儿来住的?听人说,波兰人正打算造一座要塞,切断我们跟查波罗什人联络的后路。这话许是真的……这老帮子要是窝藏了敌人,我就要踏平他的魔窟。我要把这老巫师活活地烧死,叫乌鸦也啄不到他的肉吃。再说,我想他一定藏了不少的金银财宝。哪,那儿就是魔鬼住的地方!要是他有金子……咱们这就要摇过十字架去了——这是坟场。他的邪恶的祖先就埋葬在这儿。据人说,为了几个臭钱,他们都情愿把自己的身子、灵魂,连同褴褛的破衣,一起出卖给撒旦。要是他真的有金子,那就再也不用耽搁:出外打仗不是永远可以得到战利品的……”

“我知道你心里在盘算些什么。自从你跟他见了一面,我就知道这是不祥之兆……可是你干吗喘气喘得这么急促,这样严厉地瞪着我,这样阴郁地皱着眉毛……”

“别噜苏了,娘们!”丹尼洛愤愤然地说,“要是尽跟你们胡缠,保不定自己也要变成了老娘们。伙计,给我的烟管点个火!”他对一个划桨的人说,那人从烟管里磕出一些燃着的灰烬,塞进主人的烟管。“想用巫师来吓唬我!”丹尼洛继续往下说,“谢天谢地,哥萨克是既不怕鬼,也不怕波兰牧师的。听信娘们的话,有什么好处?是不是,伙计们?咱们的媳妇就是烟管和锋利的马刀!”

卡捷琳娜沉默了,俯瞰着熟睡的河流;微风吹来,使河流上漾起涟漪,整条第聂伯河银光闪闪,在黑夜里像狼毛一样。

独木舟向斜刺一拐,紧沿着树木繁茂的河岸漂去。岸上的坟场隐约在望了。古老颓败的十字架森森林立。十字架的中间不生白球花,青草也不葱翠,只有月亮从天际的高处照亮它们。

“听见喊声没有,伙计们?有人在向咱们求救!”丹尼洛向划手们说。

“我们听见喊声,好像是从对岸传来的。”从仆们齐声说,遥指着坟场。

可是,周遭静寂了。小船又拐了个弯,绕着突出的河岸驶去。划手们忽然放下了桨,目不转睛地望着前面。丹尼洛也愣住了,一阵寒栗透过哥萨克的全身。

坟上的一个十字架摇动了一下,一个干枯的死尸悄悄地从坟里爬起来。长须齐腰;指甲长长的,比手指还要长。他悄悄地举起一双手。整个的脸颤动着,歪扭着。他显然忍受着极大的痛苦。“我气闷啊!气闷啊!”他用一种可怕的非人的声音呻吟着。这声音像一把利刃直刺入心窝,于是死尸忽然消失到地底去了。另外一个十字架摇动了一下,又走出一个死尸来,比先前的一个更可怕,更颀长。浑身上下长满黑毛。胡须长到膝盖;骨头似的指甲也更长了一些。他更加凄厉地喊道:“我气闷啊!”接着又消失到地底去了。第三个十字架又摇动了一下,第三个死尸又爬了起来。瞧上去只像是一架骷髅升起在地面。胡须长到脚后跟;长着长指甲的手指插入土里。他怪可怕地举起一双手,仿佛要去把月亮摘下来,他喊得像有人锯他的黄色的骸骨似的……

睡熟在卡捷琳娜怀里的婴孩叫了一声,惊醒过来。夫人也惊叫起来。划手们吓得都把帽子掉落在第聂伯河里。连他们的主人也禁不住不寒而栗。

蓦地一切幻象都消逝了,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可是,从仆们余悸在心,过了许久才再去划起桨来。布鲁尔巴施关注地望着惊慌失色把哭叫的婴孩抱在手里摇着的年轻的妻;走过去把她搂近自己的胸膛,在她的额上吻了一下。“别害怕,卡捷琳娜!你瞧:什么都没有呀!”他说,指着四方,“这是巫师吓唬人的,好叫人不敢走近他的污秽的巢窟。他只能吓唬吓唬老娘们!把儿子给我抱!”

说完话,丹尼洛把儿子举起来,凑近自己的嘴唇:“伊万乖宝贝,你不怕巫师的,是不是?你说呀:不怕,爸爸,我是一个哥萨克。别哭!咱们就要到家了!就要到家了!让妈妈喂粥给你吃;把你放在摇篮里睡觉,唱一支歌给你听:

摇呀摇!

宝贝快睡觉!

长大起来好玩耍!

做一个哥萨克,

把妖怪都赶跑!

“听我说,卡捷琳娜,我觉得你父亲不想跟我们好好地过日子。他这次回来,愁眉苦脸,闷闷不乐,老像跟谁闹别扭似的,……既然不高兴,回来干什么呢?他从来不想为哥萨克的自由干一杯酒!也不抱一抱小外孙!起初我打算披肝沥胆地跟他谈谈知心话,可是不成啊,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不,他没有一颗哥萨克的心!哥萨克随便在什么地方碰到了,都会挖出心来给对方的。怎么,我的亲爱的伙计们,快靠岸了么?我给你们新帽子戴!斯捷茨科,我给你一顶镶金边的天鹅绒的。这顶帽子是我从一个鞑靼人头上连他的脑袋瓜一块取下来的。他的全副装备都归了我了,我只放走了他的灵魂。好,把船拢岸吧!伊万乖宝贝,咱们到家了,你还老是哭!把他抱过去,卡捷琳娜!”

大家下了船。山背后现出稻草盖的屋顶;那是丹尼洛祖传的住宅。住宅后面还有一座山,再过去就是一望无际的原野了,就是走上一百俄里,你也找不到一个哥萨克的影子。

丹尼洛的村庄坐落在两座山中间,在通往第聂伯河的一个狭小的谿谷里。住宅不怎么高大,看来跟哥萨克平民住的村舍差不多。只有一间正房;可是,他、他的妻、老女仆、十来个精壮的伙计都各有自己安身的地方。墙壁上部团团围绕着橡木制的架子。架子上密密地陈列着许多大海碗和菜锅。这中间,还有长脚银酒杯,镂金的酒杯,都是人家送的礼物或是战争中得来的战利品。再往下面一些,挂着贵重的毛瑟枪、剑、火绳枪和长矛。这些东西都是从鞑靼人、土耳其人和波兰人手里自愿或不自愿地移转过来的。不过都已有一些凹痕。看到这些东西,丹尼洛好像看到证物似的想起了自己的武勋战绩。再往下面,墙脚下,斜放着几张刨得很光滑的橡木长凳。长凳旁边,在暖炕前面,从天花板的圆环上挂下绳子来,吊着一只摇篮。整个正房的地上都铺着光洁坚实的三合土。丹尼洛和妻睡在长凳上。暖炕上睡的是老女仆。婴孩在摇篮里玩着,摇得睡过去。地上,伙计们横七竖八地躺着。可是,一个哥萨克却宁可在自由广阔的天空底下睡在平滑的土地上。他不需要鸭绒被和羽毛褥子。他把新鲜的稻草铺在脑袋下面,逍遥自在地在青草上伸展四肢。半夜里睡醒了,他喜欢眺望撒满星斗的高空,在一阵凉爽得透入哥萨克的骨髓的夜寒中打哆嗦。睡眼惺忪地伸一伸懒腰,叨念着,点着了烟管,把暖和的裘衣裹得更紧些,又复睡去。

经过了昨天的一场欢乐,布鲁尔巴施醒来已经不早了。醒来之后,他坐在屋角里一张板凳上,开始磨快他用东西换来的一把崭新的土耳其马刀。卡捷琳娜夫人用金线绣一块绢丝手巾。忽然卡捷琳娜的父亲走进屋子,怒气冲冲,紧锁着双眉,嘴里衔着一根外国烟管,向女儿这边走来,厉声地问她:她为什么回来得这么迟?

“这件事,岳父,你别问她,应该问我!回答你的应该不是妻,而是丈夫。这是咱们这儿的规矩,你可别见怪,”丹尼洛说,不放下手里的活,“也许在有些信奉邪教的国家里不是这样的,那我可不知道。”

岳父严厉的脸上泛了赭红,一双眼睛怪怕人地闪烁着。“不是父亲,还有谁来管教自己的女儿呢!”他自言自语地嘟哝道,“好吧,我就来问你:你在哪儿鬼混得这么晚才回家?”

“这就问对了,亲爱的岳父!关于这一点,我可以这样回答你:我早已过了让老奶奶裹着襁褓抱在手里的那种年龄了。我能够骑马驰骋。手里能使锋利的马刀。还能够干许多别的……我能拒绝回答任何人我做过些什么事情。”

“我知道,丹尼洛,你是故意跟我找碴儿!谁要是瞒着什么,他的心里准是怀着鬼胎。”

“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丹尼洛说,“我呢,我也有我的想法。谢天谢地,我还没有干过什么见不得人面的事;我一直是为正教的信仰和祖国而奋斗的;不像有些流浪汉,当正教徒苦战苦斗的时候,却徘徊在天知道的什么地方,后来忽然回来了,来收割他没有莳过的庄稼。这种人连宗教合并派(注:宗教合并派于一五九六年因布列斯特教会的联合而合并信奉帝俄正教与天主教,他们承认教皇有最高权,但仍保留固有的礼拜式。)都不如,从来不上一回教堂。对于这种人,才应该好好地问一下:他们在哪儿鬼混来的?”“喂,哥萨克!你知道不……我枪打得不准,子弹能在一百俄丈以外穿通人的心脏。我剑也舞得不高明,能够把人剁成比熬粥的小米还细的肉浆。”

“我准备好了。”丹尼洛说,敏捷地抡起马刀在空中画了个十字,好像早就知道要把它磨快来作什么用似的。

“丹尼洛!”卡捷琳娜大声嚷,坠住他的胳膊,吊在上面,“你仔细想一想,疯子,瞧你对谁使刀弄棒的!爹,你老人家头发像雪一样白了,可是还气鼓鼓的,像个不懂事的年轻人一样!”

“妻!”丹尼洛威胁说,“你知道我不喜欢这样。你管你娘们的事情去吧!”

马刀可怕地铿锵作响,钢与钢互相砍伐,两个哥萨克沐浴着尘雾一样的火花。卡捷琳娜哭着走到卧室里去,投身在床上,掩住耳朵,不要听见马刀互击的声音。可是,哥萨克们不是厮杀得有气无力,可以让人不听见马刀互击的声音的。她的心快裂开了。仿佛整个身子都感觉到那声音的分量:铛,铛。“不,我再也受不住,再也受不住……也许,鲜血已经从洁白的肉体里涌出来。也许,我的丈夫吃不住了;可是我还在这儿躺着!”她脸发白,喘吁吁地奔进屋里。

两个哥萨克旗鼓相当,厮杀得十分猛烈。谁都不能把对方打赢。卡捷琳娜的父亲杀过去,丹尼洛退后了。等到丹尼洛再杀回来,严厉的父亲又往后退去,结果又打成平手。刀光霍霍,杀气腾腾。啊呀!两把马刀碰上了……当啷一声,刃口离开刀柄飞了出去。

“老天爷,这下子可好了!”卡捷琳娜说,可是当她看见两个哥萨克奔过去拿毛瑟枪的时候,又喊叫起来。他们安上燧石,扳起了枪机。

丹尼洛开了一枪,没有命中。父亲举起枪来瞄准……他上了岁数,眼力不如年轻人那样炯锐;可是他的手一点也没有哆嗦。砰的一声……丹尼洛向前踉跄了几步。鲜血染红了他的短袄的左袖。

“不!”他喊道,“我不会输得这样容易。左手不算什么,右手才是三军的主帅。我有一把土耳其手枪挂在墙上:这一辈子它还从来没有一次耽误过我的事。下来吧,老伙伴!给你的朋友帮个忙!”丹尼洛伸出手去拿枪。

“丹尼洛!”卡捷琳娜绝望地喊,抓住他的手,匍匐在他的脚下,“我不是为了自己才来恳求你。我只有一个归宿:丈夫死了再含垢贪生,这是下贱的女人。第聂伯河,冰冷的第聂伯河,就是我的坟墓。可是,瞧瞧你的儿子,丹尼洛,瞧瞧你的儿子呀!谁来抚爱可怜的孩子?谁来庇护他?谁来教他骑上乌黑发亮的骏马,为自由和信仰而战斗,像个哥萨克似的喝酒和玩乐?死去吧,儿啊,死了的干脆!你爸爸不认你了呀!瞧他把脸扭了过去!啊!我现在才认得了你!你是野兽,不是人!你狼心狗肺,比蛇蝎还凶险十分。我以为你还有一点一滴的怜悯。你钻石的胸膛里还燃烧着人的感情。我上了你的当!这样你高兴还来不及呢!当你听见野蛮的波兰人把受伤的儿子掷在火里,你的儿子在刀锯鼎镬之中呼号的时候,你会高兴得尸骨在坟墓里跳起舞来。啊,我认得了你!你巴不得从棺材里爬起来,用帽子扇火,把你的儿子活活的烧死!”

“别往下说了,卡捷琳娜!伊万乖宝贝,让我亲亲你!不,我的孩子,谁都不敢动你一根毫毛。你要长大起来为祖国争光;你要像一阵旋风似的驰骋在哥萨克们的前面,头戴一顶天鹅绒帽子,手里拿着锐利的马刀。让我们和好吧!爹!让我们忘掉我们中间发生过的纠纷。我要是对你有什么不敬的地方,请你原谅。为什么不伸手给我?”丹尼洛对卡捷琳娜的父亲说,父亲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愤怒或者和解的表情。

“爹!”卡捷琳娜叫道,抱着他接起吻来,“别绷着脸,饶了丹尼洛吧!他再也不敢冒犯你啦!”

“看在你的面上,我的女儿,我就饶恕他!”他答道,吻了她一下,双目炯炯发光。

卡捷琳娜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这接吻和这炯炯的目光,在她看来,都是不可思议的。她把臂肘凭靠在桌子上。丹尼洛就坐在桌子旁边包扎着手上的伤口,同时他反复寻思,没有做错事情而请人宽恕是不对的,不像一个哥萨克干的。

天亮了,可是没有阳光:天空阴霾,细雨落在田野上、树木上、广阔的第聂伯河上。卡捷琳娜夫人醒了过来,可是没有欢乐:她眼泪盈盈,满心骚乱不宁。“亲爱的丈夫,宝贵的丈夫,我做了一个古怪的梦!”

“什么梦?亲爱的卡捷琳娜夫人?”

“我做的梦真古怪,清清楚楚,就像真的一样,我梦见我爹就是那个在大尉家里看见的丑八怪。可是我求你别把梦当真,什么愚蠢的事情不会在梦里遇见呢!我梦见站在他的面前,吓得浑身直打哆嗦,他每说一句话,我的心就隐隐作痛。你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话呵……”

“他说了些什么,我黄金一般的卡捷琳娜?”

“他说:你瞧瞧我,卡捷琳娜,我长得多么俊!人家说我丑,那才是胡说八道呢!我可以作你的一个好丈夫。瞧,我这双眼睛怎样地发亮!他把一双火焰般的眼睛对着我,我大喊了一声,就醒了。”

“是的,做梦时常常透露真情。你知道山背后近来不大安稳么?波兰人恐怕又要待机而动。高罗贝茨那边派人来过,叫我晚上别睡觉。他真是多操这份心:我原就不打算睡觉。我的从仆们昨儿晚上一宵筑起了十二座鹿砦。咱们要请波兰兵吃铅果子,请他们的贵族在皮鞭下面跳舞。”

“这些爹都知道么?”

“你爹真是我的一个累赘!我到现在还琢磨不透他。他在异乡一定犯了滔天大罪。说真个的,这是凭什么呢?回来住了个把月,他还从来没有像个善良的哥萨克似的露过一次笑脸!他不喝蜜酒!听见了没有,卡捷琳娜,他不喝我在布列斯特逼那犹太人交出来的蜜酒。喂!伙计!”丹尼洛嚷道,“到地窖里去把犹太人的蜜酒拿来!他就连烧酒也不喝一口!活见鬼!卡捷琳娜夫人,我恐怕他连基督都不信呢。啊!你想是不是?”

“天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丹尼洛!”

“真怪,夫人!”丹尼洛接碴儿说下去,从哥萨克手里接过来一只瓦杯,“连卑劣的天主教徒也喜欢喝伏特加酒的;只有土耳其人才不喝。怎么啦,斯捷茨科,你在地窖里又灌饱了蜜酒?”

“只尝了一口,主人!”

“撒谎,狗崽子!瞧,你的胡子上都招满了苍蝇!我从你一双眼睛上就看出来你至少喝了半桶。喝,哥萨克!多么勇敢的人民呀!什么东西都肯为伙伴牺牲,就是酒得留给自己受用。卡捷琳娜夫人,我好久没有痛痛快快喝几杯了。啊?”

“亏你还说呢!上一回……”

“别害怕,别害怕,我就喝这一杯!瞧,土耳其长老进屋里来了!”他咬牙切齿地说,看见岳父弯着身子走进来。

“这是怎么啦,我的女儿!”父亲从头上摘下帽子,整了整腰带,腰带上挂着一把镶嵌着奇异的宝石的马刀:“太阳已经升到当空,你饭还没做好么?”

“好了,爹,我这就去摆桌子!你把那锅汤团端出来!”卡捷琳娜对正在擦木碗的老女仆说,“等一等,还是我去拿吧,”卡捷琳娜继续说,“你招呼伙计们来吃饭!”

众人团团围坐在地上:面对圣像坐着父亲,左首是丹尼洛,右首是卡捷琳娜夫人和十来个穿蓝色和黄色短袄的忠仆。

“我不喜欢吃这些汤团!”父亲说,尝了一下就把瓢子放下了,“一点滋味也没有!”

“我知道你顶喜欢吃的是犹太挂面!”丹尼洛心里想。“岳父!”他继续大声地说,“你为什么说汤团没有滋味?是不是做得不好?你的卡捷琳娜做的汤团,连哥萨克统帅都难得吃到呢。没有理由讨厌它。这是基督徒的食物!一切圣徒和上帝的仆人都吃汤团的。”

父亲不说一句话;丹尼洛也沉默了。

老女仆端上来一只塞有白菜和李子的烤猪。“我不爱吃猪肉!”卡捷琳娜的父亲用勺儿撩着白菜说。

“为什么不爱吃猪肉呢!”丹尼洛说道,“只有土耳其人和犹太人才不吃猪肉!”

父亲更阴沉地皱紧了眉头。

年老的父亲只吃了一点浇牛奶的麦粉粥,代替伏特加酒,却从怀里掏出一瓶黑水来喝了。

饭后,丹尼洛呼呼地睡去,直到傍晚才醒来。他坐下写信给哥萨克部队;卡捷琳娜夫人坐在暖炕上,用脚摇着摇篮。丹尼洛坐在那儿,左眼望着文书,右眼望着窗外。窗外远处闪耀着群山和第聂伯河的剪影。森林在第聂伯河后面发蓝。头顶上,晴朗的夜空闪着微光;可是丹尼洛不是在观赏遥远的天空和蓝色的森林,他是在望着那个突出的海角,海角上一个古老的城堡黑魆魆地耸立着。他依稀觉得城堡上有一个狭小的窗户泄出火光。可是四周万籁无声。这一定是他这样猜疑罢了。只听得下面第聂伯河隆隆地翻腾着,蓦然觉醒了的波涛的冲击声,接连不断地从三方面送来。第聂伯河并不狂奔怒号。它像个老头儿似的,嘟哝着,抱怨着;一切都不称它的意;周围的一切都变得不认得了;它悄悄地怨恨着沿岸的群山、森林和草原,向黑海倾吐着不平。

这时候,在广阔的第聂伯河上闪出了像黑点似的一只小船,城堡那边仿佛又有火光亮了一下。丹尼洛轻轻地吹了声口哨,忠实的从仆听见口哨就跑过来。“斯捷茨科,快拿了锋利的马刀和毛瑟枪跟我来!”

“你出门去?”卡捷琳娜夫人问道。

“是的,妻。必须到各处去巡逻一下;看看是不是都安排好了。”

“可是我害怕一个人留在家里啊。我这样地瞌睡。要是再做到刚才那样的梦可怎么好?我简直不相信刚才是做梦,那太像真的了。”

“把老妈妈留下来陪伴你;哥萨克们睡在大门道和院子里!”

“老妈妈已经睡着了,我对哥萨克们总有点不放心。听我说,丹尼洛,你把我锁在屋子里,然后把钥匙带走。那样我就不害怕了,让哥萨克们躺在门口!”

“就这么办吧!”丹尼洛说,一边拂掉毛瑟枪上的灰尘,把火药装进膛里去。

忠心耿耿的斯捷茨科早已穿好了全副戎装。丹尼洛戴上羊皮帽子,关上窗户,插上门闩,锁上了锁,跨过睡着的哥萨克们,走出院子往山那边出发了。

天空几乎完全晴朗了。飒爽的风微微地从第聂伯河上吹来。要不是远远里听见鸥鸟的啼啭,一切都哑默了。可是接着听见了一阵沙沙声……布鲁尔巴施和忠实的仆人悄悄地躲藏在一片用来遮掩砍倒的树木做成的鹿砦的荆棘丛后面。有一个人穿着红短袄,拿着两支手枪,腰间挂着一把马刀,从山上下来了。“这是岳父啊!”丹尼洛从矮树丛里凝视着他说,“他干吗这时候出门?上哪儿去?斯捷茨科!你可别粗心大意,瞪着两只眼睛盯着,看老爷子往哪儿去。”穿红短袄的那人一直走到河岸边,一拐弯,就踅入突出的海角去了。“他原来上那儿去啊!”丹尼洛说,“斯捷茨科,他不是往巫师的窟穴那边去的么?”

“可不是,不会上别处去的,丹尼洛主人!要不然,我们会在另外一头望到他。可是他走到城砦附近就不见了。”

“别忙,让我们打这儿爬出去,然后跟着他的足迹赶上前去。这儿一定有些什么鬼祟。卡捷琳娜,我早就对你说过,你的父亲准不是一个好人,他干的事不像一个正教徒干的。”

丹尼洛和他忠实的仆人不久就来到了突出的岸边。一眨眼工夫,他们的人影儿也不见了。城堡周围酣睡不醒的森林隐匿了他们。高处的一个窗户亮起了一点火光。两个哥萨克站在下面,盘算着怎么能够爬上去。大门和侧门都没有。院子那边一定有一个侧门;可是怎么能够走进院子去呢?远远地听见铁锁叮当,狗在奔驰。

“我干吗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丹尼洛说,他看到窗前有一棵高大的橡树,“你在这儿等着,伙计!我爬到橡树上面去;从那儿正好望得见窗户。”

于是他解下腰带来,把马刀掷在地上,免得它叮当发响,抓住树枝,爬了上去。窗户还是亮着。蹲在靠近窗户的桠杈上,他用手攀住树干,往里面张望:房间里没有点洋蜡,却亮着。墙上尽是些奇怪的符号。挂着武器,但都是奇形怪状的;无论是土耳其人、克里米亚人、波兰人、基督教徒或者是可敬的瑞典人,都不佩挂它们。天花板下面,蝙蝠忽前忽后地飞翔着,幢幢的黑影在墙上、门上、地上晃动着。门阒无声息地开了。一个穿红短袄的人走进来,一直走到覆着白桌布的桌子旁边。正是他呀!岳父!丹尼洛微微伛倒头,更贴近了树干。

可是他没有时间看清楚窗外有没有人张望他。他阴沉地走进来,满脸不高兴,揭去桌上的桌布——整个房间里立刻隐隐地泛滥着透明的蓝色的光。可是,先前的淡金色的光并不混入,却像在蓝色的海洋里回旋着,沉没着,显出一层层大理石似的波纹。接着,他把一只瓦缸放在桌上,把一些草投进去。

丹尼洛再一细看,却看到他身上穿的已经不是那件红短袄了;他改穿了一条土耳其人穿的灯笼裤,腰带上挂着手枪,头戴一顶古怪的帽子,上面绣满的不是俄国字,也不是波兰字。再一看他的脸——脸也变了样子:鼻子拉长了,垂挂在嘴唇上面;大嘴直裂到耳根;嘴里吐出一只獠牙,歪在一边。站在他面前的活像就是那个在哥萨克大尉家的婚礼席上出现的巫师。“你的梦应验了啊!卡捷琳娜!”布鲁尔巴施想道。

巫师开始绕着桌子踱来踱去,符号在墙上迅速地变幻,蝙蝠上下左右飞得更快了。蓝色的光越来越稀薄,终于仿佛完全隐灭。房间里被淡淡的玫瑰色的光照亮了。仿佛随着轻轻的一响,奇妙的光泛滥在每一个角落里,接着忽然消失了,变成了一片黑暗。只听得一阵簌簌声,好像是静寂的黄昏的微风在镜子般的水面旋转,使银色的杨柳更低地弯到水上。丹尼洛觉得好像房间里一轮皓月照耀着,星星运行着,深蓝色的天空朦胧明灭着,甚至有夜寒袭到他的脸上。丹尼洛又觉得(这时候,他开始抓自己的胡子,要知道是不是在做梦)房间里没有什么天空,却是自己的卧室;墙上挂着他的鞑靼和土耳其马刀;墙的周围都是些架子,架上摆着日用的碗盏器皿;桌子上是面包和盐;吊着摇篮……可是圣像不见了,却露出好几张狰狞可怕的脸;暖炕上……可是浓雾遮蔽了一切,霎时间又是一片黑暗。随着奇妙的一响,整个房间又被玫瑰色的光照亮,巫师缠着异样的头巾,仍旧一动不动地站着。声音越来越变得响亮而低沉,淡淡的玫瑰色的光越发鲜明,一个云彩似的白色的东西在房间中央荡漾着;丹尼洛觉得云彩又不像是云彩,却是一个妇人;可是她是用什么东西织成的:准是用空气织成的吧?她为什么站在那儿,双脚不着地,也不倚靠任何东西,玫瑰色的光穿过她的身体射出来,墙上的符号在晃动?她摆动了一下透明的头颅;浅蓝色的眼睛隐隐地发出光辉;头发鬈曲着,像淡灰色的雾似的披在肩上,红殷殷的嘴唇,好像透过洁白透明的晨空射出曙光的一抹隐隐的难辨的红色一样;眉毛黑黑的……啊!这就是卡捷琳娜呀!丹尼洛觉得四肢不能动弹了;他竭力要说话,可是嘴唇皮只能颤动,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巫师屹然不动地站在原来的地方。“你上哪儿去的?”他问道,于是站在他面前的那个女人战栗起来。

“噢!你干吗要召唤我?”她轻声地呻吟道,“我是这样地快乐。我到了我出生的地方,我在那儿待过十五年。那儿真是一块好地方;我童年游玩的草地多么青翠而芬香!野花、屋舍、菜园依旧跟从前一样!我亲爱的母亲怎样把我搂抱在怀里!她的眼睛里流露着怎样的爱!她抚爱我,她亲我的嘴和双颊,用细木梳梳理我亚麻色的发辫……爹!”说到这儿,她用失神的眼睛凝视巫师:“你干吗杀死我的母亲?”

巫师声势汹汹地用手指威吓着。“谁叫你说这些话?”于是轻盈缥缈的美人儿瑟瑟地发抖了,“你的女主人现在哪儿?”

“我的女主人卡捷琳娜睡着了,我一瞅这机会,喜不自胜,一下子就飞出来啦。我早就想去探望一下母亲。我忽然又变成了十五岁;我的身子轻飘飘的,就跟小鸟一样。你干吗要召唤我?”

“我昨儿跟你说的话,你全记得么?”巫师低声地问,声音几乎听不见。

“记得,记得;可是我情愿牺牲一切,只要能把这些话忘掉。可怜的卡捷琳娜!她灵魂知道的事情,有许多她本人还不知道哩。”

“这原来是卡捷琳娜的灵魂。”丹尼洛想;可是,他仍旧不敢动弹。

“忏悔吧,爹!你每一次凶杀之后,死人从坟墓里爬起来,这还不可怕么?”

“你老是这几句话!”巫师气势汹汹地打断她,“我主意拿定了,我要叫你按照我的意旨办事。卡捷琳娜会爱上我的!……”

“你是恶魔,不是我的父亲!”她呻吟道,“不,不会叫你称心满意的!你仗着妖法,固然可以把灵魂召唤来,折磨它;可是,只有上帝才能够叫它按照他老人家的意旨办事。不,只要我寄托在她的肉体里面,卡捷琳娜就决不会干出这种违反神意的事情。爹,末日审判快到了!纵然你不是我的父亲,你也不能叫我背叛我所敬爱的忠实的丈夫。纵然丈夫对我不忠实,不爱我,我也决不背叛他,因为上帝不喜欢背信负义的人。”

说到这儿,她用失神的眼睛凝望窗外丹尼洛藏身的地方,不说话了。

“你在望什么地方?你瞧见了什么人?”巫师喊道;吓得轻盈缥缈的卡捷琳娜瑟瑟地发抖。可是,丹尼洛早已跳到地上,和忠实的斯捷茨科一起穿山越岭回去了。“真可怕,真可怕!”他对自个儿说,心里感觉到一阵虚怯,接着他很快地穿过了院子。在院子里,哥萨克们睡得死死的,只除了一个人坐着在守夜,吸着烟管。

满天闪烁着星斗。

“你做得好,在这时候叫醒了我!”卡捷琳娜说,用衬衣的绣花袖子揉了揉眼睛,把站在面前的丈夫从头望到脚,“我做了一个多么可怕的梦!我胸口多么闷得慌!唉!……我想我要死了……”

“什么样的梦?是不是这样一个梦?”布鲁尔巴施把亲身目睹的事情向妻子讲了一遍。

“你怎么会知道的,我的丈夫?”卡捷琳娜惊奇地问,“可是不对,你所讲的,我还有许多事情不知道哩。我没有梦见父亲谋杀我的母亲;我也没有梦见过什么死人。不,丹尼洛,你讲得不对。可是,我爹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人呀!”

“许多事情你没有梦见,这是不足怪的。灵魂所知道的事情,你连十分之一都不知道。你知道你爹是一个左道旁门的人么?还在去年,当我跟波兰人一块儿去攻打克里米亚人的时候(我那时还跟这背信负义的民族联盟修好),布拉茨基修道院的长老——妻呀,他是一个得道的高僧——他就对我说过,左道旁门的人可以召唤每一个人的灵魂;因为当一个人睡着的时候,灵魂就逍遥自在,跟天使长们一起环绕着上帝的殿堂翱翔。我一开头就不喜欢你爹的脸。要是早知道你有这样一个父亲,我决不会娶你;我会丢弃你,省得跟左道旁门的人结为亲戚,灵魂上负担重大的罪孽。”

“丹尼洛!”卡捷琳娜说,用手蒙住脸,痛哭起来,“我有哪一点对不起你?我背叛了你么,我亲爱的丈夫?什么事惹你生了气?我伺候你不周到么?当你赴了宴会欢天喜地回家来的时候,我说了什么话冒犯了你么?我没有给你生个黑眉毛的小小子么?……”

“别哭呀,卡捷琳娜,我现在认识了你,说什么我也不丢弃你。千错万错都是你爹的错。”

“不,别管他叫我的父亲!他不是我的父亲。老天爷在上,我不认识他,不认识这父亲!他是个左道旁门的人,背神弃教的人。他要是遭了劫,淹死了……我也不伸手去搭救他。他要是吃了古怪的毒草,渴得死去活来——我也不给他一口水喝。你就是我的父亲!”

丹尼洛的深邃的地窖上了三重锁,里面坐着披枷戴锁的巫师;远远里,在第聂伯河上,他的魔城炎炎地燃烧着,血样殷红的波涛飞溅着,围着古老的城墙澎湃汹涌。巫师坐在深邃的地窖里,不是为了行使妖术和做了什么背神弃教的事情。上帝会裁判他这些罪过的。他被幽闭起来,是为了秘密的叛逆行为,勾通正教俄罗斯的敌人,企图把乌克兰人民出卖给天主教徒们,焚烧基督教的教堂。巫师闷闷不乐;暗如黑夜的思想萦回在他的脑海。他一共只有一天活了;明天就该离开人世。明天有刑罚等待着他。刑罚还真不轻呢:如果把他放在锅子里活活的煮,剥掉他犯罪的皮,那还算是天大的造化。巫师忧心如焚,垂倒着头。也许他已经在死前的一刻忏悔了,但他所犯的罪行不是上帝所能宽恕的。他的头上是一个嵌着铁格子的小窗户。他镣索锒铛地站在窗户跟前望出去,看看女儿是不是打这儿走过。她像小鸽子般温柔而不记仇恨,能不能怜悯一下父亲……可是一个人影儿也没有。窗下面展延着大道;没有一个人走过。再往下面,第聂伯河激起万丈波涛;没有一个人关心它;它奔腾汹涌,发出单调的喧声,在巫师听起来,显得格外凄凉。

接着有人出现在路上了——一个哥萨克!囚徒急促地喘息着。然后又是阒无人迹。那边,远远地有人下来了……绿色的外衣飘舞着……金黄色的船形帽在头上闪耀着……这是她呀!他更贴近了窗户。那人走得更近了……

“卡捷琳娜!女儿!可怜可怜我,行行好!……”

她默然无语,她不想听,连眼睛也不往囚牢这边看一下,她走过去了,已经隐灭不见了。天地之间一片寥廓。第聂伯河阴郁地骚扰着,把哀愁带到人们的心里。可是巫师知道不知道这哀愁?

天色将暮。太阳沉没了。已经是傍晚时分;天气很凉爽;什么地方牛在鸣叫;不知从哪儿传来了欢笑声,一定是人们做完工回家,在寻欢作乐;第聂伯河上漂过一只小船……谁会顾到这蓬头垢面的囚徒呢!一弯银色的新月在天空里闪耀。忽然从另外一头,有一个人沿着大道走来。黑暗里很难辨认。这是卡捷琳娜回来了。

“女儿!瞧在基督的分上吧,就是凶恶的狼仔也不会吞吃自己的母亲的。女儿啊!你至少对你罪孽深重的父亲望一眼吧。”

她不听,只顾往前走。

“女儿啊!瞧在你不幸的母亲的分上!……”

她站住了。

“近前来听我最后的遗言!”

“你叫唤我干吗,背神弃教的人?别把我叫做女儿!我们中间没有什么血统关系。你用我不幸的母亲的名义要我做什么?”

“卡捷琳娜!我的末日到了,我知道你的丈夫要把我绑在马尾巴上,放到野地上去奔驰,也许还要想出更可怕的刑罚来对付我……”

“可是难道世上有一种刑罚可以抵偿得了你的罪孽么?等着它吧;谁都不会替你哀求的。”

“卡捷琳娜!我害怕的不是刑罚,倒是死了到阴间去受那份罪啊!……你天真纯洁,卡捷琳娜,你的灵魂将在天堂里围绕着上帝的周围飞翔;可是你背神弃教的父亲的灵魂将在永劫之火中燃烧,这火永不熄灭:火势越烧越猛;没有人会滴一滴露水进去,风也吹不到这儿……”

“我没法减轻你的刑罚。”卡捷琳娜说,扭过头去。

“卡捷琳娜!等一等,听我再说一句话;你可以救我的灵魂呀。你还不知道上帝够多么善良而慈悲。你听见过使徒保罗的故事没有?他是一个罪孽深重的人,可是后来忏悔了,就变成了圣人。”

“我有什么办法救你的灵魂呢!”卡捷琳娜说,“我,一个软弱无力的妇人,能够想象这种事么?”

“我只要能从这儿出去,我一定要抛弃一切。我要忏悔:我要到岩窟里去,身披毛衣,日夜向上帝祈祷。不但不吃肉,连鱼也不进嘴;睡觉的时候,床上不垫一点被褥!永远祈祷,祈祷!要是上帝不发慈悲,不肯饶恕我百分之一的罪孽,我就齐脖子把自己埋在土里或是锁闭在墙里,不吃,不喝,活活的饿死;我要把全部财产都送给修道僧,请他们给我念四十昼夜超度的经文。”

卡捷琳娜沉思起来了。“纵然我给你开了锁,我也不能解松你的索链。”

“我不怕索链,”他说,“你说他们铐上了我的手和脚么?不,我在他们面前撒了迷雾,用枯树枝代替了我的双手。你瞧我,我身上再没有一根索链了!”他说着,走到囚室的正中央,“这些墙壁我也不怕,我本来也可以横穿而过,可是你的丈夫还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墙壁。这是一位得道的苦行僧修建起来的,除非用苦行僧锁闭禅室的那把钥匙把它打开,否则的话,随便什么妖魔鬼怪都没法把囚犯带到外边去。等我得了自由,我这个罪孽深重的犯人,也要给自己造这么一间禅室呢。”

“听着,我可以放你出去;可是你要是骗我呢?”卡捷琳娜伫立在门口说道,“要是你不但不忏悔,反而去跟魔鬼交朋友呢?”

“不,卡捷琳娜,我没有多久活的了。就算不加我刑罚,我的末日也近了。难道你想我会叫自己受那永久的磨难么?”

锁轧拉一响。“再见吧!大慈大悲的上帝保佑你,我的孩子!”巫师说,吻了她一下。

“别碰我,罪孽深重的人,赶快走吧!”卡捷琳娜说道;可是他早已影踪不见了。

“我把他放走了,”她说,心惊胆战,狂乱地望着墙壁,“现在可怎么回答我的丈夫呢?我活不成了。我只能把自己活活地埋掉!”她号哭着,几乎撞在囚犯坐过的木桩上。“可是我救了一个灵魂,”她轻声说,“我做了一件好事。可是我的丈夫……我第一次欺骗了他。要我去对他说谎,这有多么可怕,多么困难!有人来了!是他!我的丈夫!”她绝望地喊,昏迷地跌倒在地上。

“是我呀,我的好女儿!是我呀,我的心肝!”卡捷琳娜听见人声,醒了过来,只见老女仆站在自己的面前。老太婆弯着腰,仿佛对她嘟哝些什么,伸出一只枯干的手,往她身上泼冷水。

“我在什么地方?”卡捷琳娜抬起身来说,环顾四周。“前面是第聂伯河在喧扰着,后面是高山……你把我带到什么地方来了,老妈妈!”

“我不是把你带出来,倒是把你拽抱出来的;我抱着你,把你从窒闷的地窖里拽抱了出来。我又把门锁好了,免得丹尼洛主人找你的麻烦。”

“钥匙呢?”卡捷琳娜说,望着腰带,“钥匙不见了。”

“你的丈夫把它解下来的,他到囚室里去看巫师去了,我的孩子。”

“看?……老妈妈,我活不成了!”卡捷琳娜喊道。

“老天爷垂怜我们吧,我的孩子!你可别说什么,我的夫人,这件事情谁都不会知道!”

“他逃走了呀,该天杀的邪教徒!你听见了没有,卡捷琳娜,他逃走了?”丹尼洛走近妻的身边,说。眼睛冒着火;马刀铿锵着在他的腰际摆动。妻子吓得脸无人色。

“有人把他放走了,我亲爱的丈夫?”她战栗地说。

“有人把他放走了,你说得对;可是这是魔鬼把他放走的。你瞧,在他待过的地方,铁链拴着一根木头。这是老天爷的意旨,魔鬼不忌惮哥萨克的手腕!要是我手下的哥萨克胆敢把他放走,让我知道了……我简直想不出用什么样的刑罚来对付他!”

“可是,要是我呢?……”卡捷琳娜不自觉地脱口而出,但又吓得噤住了。

“要是你胆敢这样做,你就不再是我的妻子。我要把你缝在麻袋里,沉到第聂伯河心的水底里去!……”

卡捷琳娜屏住气息,她觉得头上的头发直竖起来。

在边疆的大道上,波兰人们聚集在一家酒店里,已经大吃大喝了两天了。这群人里面坏蛋可真不少。他们一定是在这儿聚会,商议袭击的事:有些人手里有毛瑟枪;刺马针叮当直响;马刀铿锵作声。地主老爷们寻欢作乐,夸口吹牛,讲些自己非凡的经历,竭力嘲笑正教,把乌克兰人喊作自己的奴仆,骄气十足地捻胡子,骄气十足地仰着头躺在长凳上。还有一个神父也跟他们混在一起。但这个神父也是跟他们一模一样的,甚至连外表也一点不像一个基督教的教士。他跟他们在一块儿喝酒,玩乐,不洁的舌头尽讲些下流话。仆人们的一股子劲儿也不比主人逊色:卷起褴褛的短袄的袖子,大模大样地走着,好像挺神气似的。他们打牌,互相把纸牌掷在对方的鼻子上。拐带别人的老婆来陪自己游荡。叫嚣,打架!……地主老爷们欢呼纵饮,玩出种种的把戏:抓住犹太店主的大胡子,在这不信神的家伙的额上涂画十字;放空枪吓唬女人,跟邪恶的教士一起跳克拉科维亚克舞。在俄罗斯土地上,即使鞑靼人也不曾犯过这样的滔天大罪。显然,这是上帝为了惩罚俄罗斯,才安排她忍受这样的耻辱的!在喧嚷混乱之中,听见有人讲到第聂伯河后方的丹尼洛主人的村庄,讲到他的一位天仙般美丽的妻子……这一帮匪徒聚集在一起在图谋不轨!

丹尼洛坐在自己家里的桌子旁边,支着胳膊肘,陷入沉思。卡捷琳娜夫人坐在暖炕上,唱着歌。

“我心里忧闷啊,我的妻!”丹尼洛说,“头痛,心也痛。我觉得昏昏沉沉!看起来我的死期不远了。”

“我钟爱的丈夫啊!把你的脑袋紧靠着我!你为什么要有这样可怕的念头?”卡捷琳娜心里想,可是嘴里不敢说出来。负疚而又受到丈夫的爱抚,她觉得十分痛苦。

“听着,我的妻!”丹尼洛说,“当我不复在人世的时候,你可千万别丢下你我的儿子不管啊。你要是背弃了他,那么,不管你活在阳世或是死了到阴曹地府,上帝都不会降福给你的。我的骸骨腐烂在潮湿的泥土里,会觉得痛苦;我的灵魂就会加倍地痛苦。”

“你说些什么?我的丈夫!你不是曾经嘲笑过我们软弱无能的女人么?可是,你现在说话也像一个软弱无能的女人一样。你还会活得长久哩。”

“不,卡捷琳娜,我的灵魂感觉到死期已经逼近。这世间变得阴暗起来。艰苦的日子来到了。唉!我还记得,我还记得那些年月;那些年月是一去不复返了!那时候他还活着哩,咱们军队的光荣和荣誉,老柯纳舍维奇!我觉得哥萨克的队伍好像这会儿刚打我面前走过似的!——那真是黄金时代呀,卡捷琳娜!老统帅骑在一匹油亮乌黑的战马上。权杖在他的手里辉耀;周围尽是些士兵;两边翻腾着查波罗什人一片红色的海洋。只要统帅说一句话,大家顿时肃立,变得像顽石一样。他老人家向我们讲起从前的战绩和谢奇的情形,时常感动得落泪。唉!卡捷琳娜,你还不知道我们当年怎样跟土耳其人打仗!我脑袋上到现在还留着一个碗大的疤。四颗子弹打穿了我身上四处地方。没有一处伤完全平复。我们那时运走了多少金子!哥萨克们用帽子大把大把地拾起贵重的宝石。卡捷琳娜,你不知道我们那时赶走了一群什么样的好马!唉!我再没有机会打那样漂亮的仗啦!我还不老,身子骨也挺壮健;可是,哥萨克的大刀从手里滚落了,活着没有活儿干,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活着。乌克兰到处干戈扰攘:联队长们和大尉们像野狗似的互相争咬。没有一个头儿统率着大家。咱们的贵族跟着波兰人跑,学会了他们那一套狡诈的本领……相信宗教合并派,出卖自己的灵魂。犹太人压迫着穷苦的老百姓。那些日子,那些日子!逝去的那些日子啊!你们飞往哪里去了,我的黄金时代?到地窖里去,伙计,给我倒一杯蜜酒来!为了从前的生活,为了逝去的岁月,干一杯!”

“我们该怎样款待客人,主人?波兰人从草原那边过来了!”斯捷茨科走进来说。

“我知道他们是干什么来的,”丹尼洛站起身来说,“我的忠实的仆人们,备马!全身披挂!宝刀出鞘!别忘了多带铅质的燕麦粉。咱们得好好地款待款待我们的客人!”

可是,哥萨克们还来不及跨上马背,把药粉塞进枪膛,波兰人已经漫山遍野而来,像秋叶一般盖满了大地。

“啊!冤家对头这回被我们盼着了!”丹尼洛望着傲慢地骑着一匹黄金鞍辔的马当先冲过来的一个肥头胖耳的地主老爷,说,“命里注定咱们还能痛痛快快地玩一阵!尽情地欢乐吧!哥萨克灵魂,这是最后的一次!伙计们,玩起来吧,咱们的节日到了!”

这一场玩耍就发生在山岭上。欢宴开始了:刀声霍霍,子弹横飞,战马嘶鸣,顿蹄。喊声震地,硝烟迷目。只看见一片混乱。可是哥萨克感觉得出哪里是朋友,哪里是敌人;子弹飕的一响,剽悍的骑手就滚下马来;马刀一挥,脑袋就滚落在地上,嘴里还在喃喃着不连贯的字句。

可是,在人群里总可以望见丹尼洛戴的哥萨克帽子的红顶;束在蓝短袄上的金带子光辉耀眼;黑色战马的鬣毛像旋风似的鬈曲着。他像鸟儿一般飞来又飞去;喊着,挥动着大马士革的马刀,左砍右杀。杀吧,哥萨克!痛痛快快地玩吧,哥萨克!慰乐你勇敢的心灵吧;可是你别看那些黄金的马具和短袄!把金子和宝石踩在脚下!砍吧,哥萨克!玩吧,哥萨克!可是回头看一看:弃神背教的波兰人焚烧了庐舍,赶走惊扰的牲口。于是丹尼洛像一阵旋风似的杀奔回去,红顶的帽子在庐舍附近隐现,身边的敌人越来越稀少。

波兰人跟哥萨克们厮杀了好几个钟头。双方都剩下不多一些人马了。可是丹尼洛一点也不累乏;他用长枪把骑兵刺下马来,又让雄赳赳的战马放开四蹄把步兵踏成泥浆。院子里已经廓清;波兰人已经溃退;哥萨克们已经开始从死人身上把金色的短袄和贵重的披挂剥下来;丹尼洛已经准备去追击残敌,他正待集合部下,抬起头来一看……满腔的怒火顿时直冒上来;他看见了卡捷琳娜的父亲。他站在那边山顶上,把毛瑟枪瞄准着他。丹尼洛催马向前奔去……哥萨克呀,你是在走向死亡!……毛瑟枪轰然一响,巫师就隐没到山背后去了。只有忠实的斯捷茨科看到红衣服和奇怪的帽子在眼前晃过。哥萨克摇晃了一下,滚落到地上。忠实的斯捷茨科向主人身旁扑过去——他的主人直挺挺地躺在地上,闭上了一双明亮的眼睛。鲜红的血从胸口流出来。可是,他一定认出了这是他忠实的仆人。他缓缓地抬起眼皮;双目耀辉着:“再见,斯捷茨科!转告卡捷琳娜一声,叫她别丢下孩子!你们也别丢下他,我的忠实的仆人!”接着就不说话了。哥萨克的灵魂从贵族的肉体里飞去;嘴唇发蓝。哥萨克沉酣不醒地睡去了。

忠实的仆人抽泣起来,向卡捷琳娜那边招着手:“来呀,夫人,来呀;你的主人喝醉了。他醉醺醺地躺在潮湿的地上。他长久不会醒过来了!”

卡捷琳娜用手捶着胸,像一束庄稼似的倒在死尸的身上。“我的丈夫,闭着眼睛躺在这儿的难道是你?起来呀,我亲爱的鹰,伸出你的手来!抬一抬身子!再对你的卡捷琳娜看一眼,颤动嘴唇,只要你再说一句话!……可是你一声也不响,一声也不响,我的高贵的主人!你变了蓝色,像黑海一样。你的心房停止了跳跃!你为什么这样冰冷,我的主人?我的眼泪不够热,不能使你温暖!我的号哭不够响,不能从沉睡中把你唤醒!往后谁来率领你的部队?谁骑着你的油亮乌黑的战马驰骋?大喝一声,挥舞着马刀领导哥萨克们前进?哥萨克们,哥萨克们!你们的光荣和荣誉如今在哪里?你们的光荣和荣誉闭着眼睛躺在潮湿的土地上。把我埋起来,跟他埋葬在一起!把泥土撒在我的眼睛里!把枫树的木板压在我雪白的胸膛上!我再不需要青春和美貌!”

卡捷琳娜哭着,悲痛着;远远里尘土飞扬,是老大尉高罗贝茨赶来救援来了。

第聂伯河在风平浪静的日子里是可爱的,那时它的广阔的河水浩荡而平稳地流过森林和山岳。不起一丝涟漪;没有一点响动。一眼望过去,你不知道这条雄伟的巨川是在流动着还是静止的,它仿佛整个儿是用玻璃做成的,像一条蓝色的明镜般的道路,宽阔无垠,漫长无尽,在一片绿色世界中向前蜿蜒伸展着。这时候,烈日喜欢从高处向下窥望,把日光浸入寒冽的玻璃般的河水,岸旁的森林也爱把鲜明的影子倒映在水面上。绿色鬈发的森林!它们和野花一起贴近河岸,弯下身去,窥望水面,对那秀丽的倒影老是看不够,欣赏不完,微笑着,摇摆着桠枝,向第聂伯河问好。它们可不敢窥望第聂伯河的河心:除了太阳和碧空,没有东西可以往那儿窥望。很少有禽鸟飞渡到第聂伯河的河心。灿烂的奇观!天下没有一条河可以和它匹敌。第聂伯河在温暖的夏夜也是可爱的,那时一切都睡熟了,人呀,兽呀,禽鸟呀;只有上帝一个人庄严地环顾着天与地,庄严地曳动着袈裟。从袈裟里撒出来千万颗星星。星星闪烁着,照耀着下界,倒映在第聂伯河里。第聂伯河把它们悉数搂抱在昏暗的胸膛里。没有一颗星星逃得出它的怀抱,除非已经在天空熄灭。栖息着睡熟的乌鸦的黑色的森林和远古以来早已崩裂的巉岩,俯临水面,要用颀长的影子遮住它——也是枉费心机!天下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遮住第聂伯河。蓝蓝的,蓝蓝的,它不分昼夜平稳而浩瀚地流着,只要目力所及,就能望到它。它娇态百出,由于夜寒而偎依着岸边,留下一道银白色的波纹;这波纹像大马士革马刀的刃口似的闪闪发光;而蓝色的河流又睡着了。那时的第聂伯河也是可爱的,天下没有一条河流可以和它匹敌。蓝色的乌云像层峦叠嶂似的驰过天空,黑魆魆的森林连根抖动起来,老橡树簌簌作响,穿过层云曲折射出的闪电刹那间照亮了整个世界——那时的第聂伯河是可怕的!丘陵似的波浪喧嚣着,拍击着山坳,带着闪光和怒号往后退去,在远处呜咽着,啜泣着。仿佛老母亲送儿子去出征,挥着惜别的眼泪。儿子雄赳赳地骑着一匹黑斑马,双手叉腰,威风凛凛地歪戴着帽子;她号哭着,跟在后面一起跑,抓住他的马镫,挽着马勒,扭绞着两只手,扑簌簌地落下辛酸的眼泪。

突出的堤岸上的焦树桩和大石头,在奔腾的怒涛中间异样地闪着黑光。一只泊岸的小船拍打着河岸,一会儿升起,一会儿沉落。当古老的第聂伯河发怒的时候,哪一个哥萨克胆敢驾着轻舟在中流飘荡?他显然不知道这条河把人吞没像吞吃苍蝇一样。

小船拢了岸,巫师从船上走下来。他神气很不高兴;哥萨克们为阵亡的主人举行的祭奠,使他十分气恼。波兰人花的代价不小:四十四个贵族连带着全副鞍辔和装备,和三十三个奴仆一起被剁成了肉酱;其余的人和马匹也都当了俘虏,预备卖给鞑靼人。

他穿过焦树桩,沿着石级走下去,他的地窖埋在深深的地底。他悄悄地走进地窖,不让门扉发出一点声音,他把一只瓦缸放在铺着桌布的桌子上,伸出长长的手臂,把一种神异的草撒在里面;然后拿出一只用奇怪的木材做成的水斗,汲了一点水,滴出水来,抖动嘴唇,念动咒语。房间里立刻布满了玫瑰色的光;这时候你瞧他的脸,真是可怕极了。满脸鲜血淋漓,只有深刻的皱纹透出黑色,眼睛却像两团烈火。刁滑的罪人!须发早已花白,脸上犁着皱纹,人都枯萎了,可是他还执迷不悟地从事背神叛教的阴谋。一朵白云飘浮在房间中央,于是他脸上闪出了喜悦的表情。可是他为什么忽然张开嘴呆住了,不敢动弹一下?为什么头发像鬃毛似的耸立在他的头上?面前的那朵白云里闪动着一张奇怪的脸。这不速之客突然拜访他来了;它越变越清楚,一双眼睛定定地凝视着他。这脸蛋,这眉毛,这眼睛,这嘴唇,一切都是他陌生的。他一辈子从来没有看见过这张脸。脸上似乎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地方;可是,一种不可克制的恐怖抓住了他。那陌生的奇怪的人头仍然从云端里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接着白云消失了;可是,神奇的脸却格外轮廓分明,一双锐利的眼睛一刻也不从他身上离开。巫师的脸白得像布帛。他用可怕的不自然的声音叫了一声,把瓦缸推翻了……一切幻象都消逝了。

十一

“安心吧,亲爱的妹妹!”老大尉高罗贝茨说,“梦是不可靠的。”

“躺一躺,好姊姊!”大尉的年轻的儿媳妇说,“我去请一个老妈妈来,她是一个女巫,什么鬼都敌不过她。她会给你‘驱惊’。”

“你一点也用不着害怕!”他的儿子手按着马刀说,“没有人能欺负你。”

卡捷琳娜用黯无光彩的眼睛阴郁地望着大家,说不出一句话来。“这都是我自作自受,给自己招来了灭亡。是我把他放走的。”她终于说了,“他不让我有一刻安静!我住在基辅你们府上已经十来天了,可是我的悲痛一点也没有减轻。我曾经想,我至少可以默默地把儿子抚养成人,为父亲复仇……可是我梦见了他,那样子真可怕,真可怕!天保佑你们别看见他!我的心直到现在还跳呢。我要砍死你的孩子,卡捷琳娜!——他喊道;你要是不嫁给我的话……”接着,她号哭着扑向摇篮去;受了惊的孩子,伸出小手来,哇的一声哭了。

大尉的儿子听了这些话,如焚的怒火直冒上来。

大尉也火了。“他敢上这儿来,这可咒诅的背神叛教的家伙;他可以试试我的厉害,看我老哥萨克的双腕有没有力气。上帝知道,”他把一双炯锐的眼睛朝上望着,“我是不是没有立刻去救援兄弟丹尼洛?这是老天爷神圣的意旨啊!等我赶到的时候,他已经直挺挺地躺在冰冷的床上,哥萨克们的尸体在他旁边堆积如山。可是,我们为他举行的祭奠还不隆重么?我们放掉了一个波兰人活着回去么?安静吧,我的孩子!只要我和我的儿子在这世上活着一天,决没有人敢来欺负你。”

老大尉说完这几句话,走到摇篮跟前去,孩子看见挂在他身边皮带上的镶银的红烟管和袋囊里的闪闪发光的打火铁,就向他伸出小手,笑了。“真像他爸爸,”老大尉把烟管解下来给他,说,“还没有离开摇篮,已经想吸烟管了。”

卡捷琳娜轻声地叹了口气,去摇摇篮。大伙儿约定在一块儿过夜,过了不久,就全睡着了。卡捷琳娜也沉入了梦乡。

室内室外都静寂无声;不睡觉的只有站岗的哥萨克们。忽然卡捷琳娜狂呼了一声惊醒过来,随着大家也都醒了。“他被人杀了,他被砍死了!”她喊着,扑向摇篮。大家围住摇篮,看见里面躺着个死孩子,都吓得呆如顽石。没有任何一个人说一句话,大家都无法思议这件闻所未闻的凶杀。

十二

远离乌克兰地界,越过波兰,越过人烟稠密的伦贝格城,展延着高耸云霄的连绵的山峦。高山峻岭像石锁似的连结着,把地面左右划开,然后用石质的地壳把地面黏住,让喧嚷而骚动的怒涛不能渗透进来。这石锁直伸到瓦拉几亚和谢米格拉茨基省,像一块巨大的马蹄铁似的横隔在加利奇和匈牙利中间。国内可没有这样的高山。你望着它们,眼睛就会发花;还没有人到它们的顶上去过。外观也雄伟奇突:是不是狂怒的大海在暴风雨时奔出广阔的海岸,旋风似的卷起险恶的波涛,这些波涛变成了化石,留下了不动的姿影在空中?是不是黑压压的乌云从天上掉下来,堆满了大地?因为这些高山也带着同样的灰色,白皑皑的峰巅与天日共辉。到喀尔巴阡山为止,到处可以听到俄国话,翻过山头,有些地方还响着祖国的乡音;可是再过去,信仰和语言就都不同了。这一带住着稠密的匈牙利人;他们骑马、厮杀、喝酒,都不比哥萨克逊色,他们不吝惜从袋里倒出金币来购置马具和贵重的长襟外衣。山谷中的湖辽阔而广大。它们像玻璃似的纹风不动,像镜子似的反映出光秃的尖峰和下面碧绿的山麓。

可是谁在深夜骑着一匹乌黑的高头大马独自奔驰,不管有没有星星闪耀?是哪一个高大得出奇的勇士沿着山麓和湖岸驰骋,连同那匹乌黑的高头大马一起投影在纹风不动的水里,他的颀长的影子在山岭间晃动?他的刻着花纹的甲胄辉耀着;长矛扛在肩上;宝刀在马鞍旁铿锵作响;头盔戴得低低的;胡须发着黑色;双目紧闭;睫毛垂下——他睡着了。他睡眼惺忪地抓住缰绳,在他背后,一个孩子和他骑在一匹马上,孩子也睡着了,睡眼惺忪地抓住那勇士。这个人是谁?他往哪儿去?干什么去?——没有人知道。他在山岭间奔驰已经不止一天两天了。晓光出现,太阳上升,他就不见了;只有山民偶或看到一个颀长的影子在山岭间晃动,虽然天色晴朗,一丝云彩也没有。等到夜幕降临,他就又出现了,倒映在湖上,他的影子颤动着跟随在他后面。他已经翻过了多少重高山,最后到达了克利万。在喀尔巴阡山一带,再没有比这座山更高的了:它像皇帝似的君临于群山之上。到了这地方,骑马的人站住了,沉入了更深的梦境,于是乌云飘下来,遮住了他。

十三

“嘘……别响,老妈妈!别敲出声音来,孩子睡着了。我的儿子哭了许久,这会儿才睡着。我要到森林里去,老妈妈!你干吗瞪着我?你的神气真可怕:你眼睛里伸出两只铁钳子来……哎哟,多么长呀!像火焰似的燃烧着!你准是个妖精!你要是个妖精,你就给我滚开!你想偷走我的儿子。大尉够多么糊涂:他以为我住在基辅快活得很哩;不,我的丈夫,我的儿子都在这儿;谁给我们看家呢?我悄然无声地出了门,连猫跟狗都没有听见我。老妈妈,你要返老还童不要?——这不算难:只要你肯跳一下舞就成了;我来跳给你看……”说了这些上下不接气的话,卡捷琳娜就跳起舞来了,疯狂地环顾四周,手叉着腰。她尖叫了一声,踏着脚;银后踵不合节拍地铿锵着。松松的黑辫子在白颈脖上甩动,她像小鸟儿似的不停地飞奔,挥动双手,摇着脑袋,瞧着好像就要力竭声嘶地倒在地上,又像是要飞离人间。

老奶妈悲伤地伫立着,她脸上深深的皱纹里浸满着眼泪;忠实的仆人们看到夫人的这副模样儿,忍不住一阵心酸。她终于筋疲力尽了,慢吞吞地老在同一个地方踏着脚,她好像还以为是在跳乌克兰舞似的。“我有一个项圈,伙计们!”她终于站住了说,“可是你们没有呀!……我的丈夫在哪儿?”她忽然大叫一声,从腰带上抽出一把土耳其匕首来,“这不是我要的那把刀。”说完这一句话,满脸流着眼泪,显出悲哀的神色,“我爹的心离开这儿太远啦,这把刀刺不到它。他的心是铁打的。是妖精用地狱的火把它铸炼成的。爹怎么不来呢?他还不知道该是杀死他的时候了么?他恐怕在等我自己去呢……”话没有说完,却古怪地笑了,“我记起一件可笑的故事来了:我记得怎样埋葬了我的丈夫。他是活活儿给埋了的……这真叫我好笑……听呀!听呀!”她不说话,唱起歌来了:

浴血的马车向前奔驰;

一个哥萨克躺在马车里,

中了子弹,带着创伤。

右手紧握投枪,

投枪滴下鲜血,

河一样的鲜血。

小河边有一棵小悬木,

小悬木上乌鸦噪鸣。

母亲为哥萨克哭了。

别哭啊,母亲,也别悲伤!

你的儿子娶了新媳妇。

娶了位小姐做新娘,

美丽的原野上一个窑房,

没有门,也没有窗。

我的歌就此结束。

鱼跟虾在一起跳舞……

要是他不爱我,就让他的母亲

直打哆嗦!

这样,她把许多歌都混在一起了。她已经在自己家里住了两天,不愿意听人提到基辅,不做祷告,离群索居;从清晨到深夜,总是在黑暗的森林里彷徨。尖锐的树枝刮破她雪白的脸和肩;风吹乱她披散的发辫;秋叶在她的脚下沙沙作响——她对什么东西也不望一眼。当夕照已经隐灭,星星还没有出现,月亮还没有升起的时候,在树林里走路是怪害怕的。没有受洗的私生子们擦过树枝,抓住荆棘,哭着,笑着,在大道和长满荨麻的荒地上翻滚;失掉灵魂的姑娘们成群地从第聂伯河的波涛中间爬起来,头发从绿色的头颅披垂到肩上,水淙淙地作响,从长发奔泻到地上;一个姑娘在水气中发光,仿佛披着玻璃的薄纱一样;唇边浮起奇妙的微笑,双颊发红,眼睛迷惑人的灵魂……好像她要为爱情而燃烧,要把人紧紧地吻死……逃呀!基督徒!她的嘴唇是冰,床是冰凉的水;她会搔痒你,把你拖到水底去。卡捷琳娜对谁也不望一眼,疯疯癫癫的,也不把落水鬼放在心上,深夜里带着刀,到处去找寻父亲。

一大早,来了一个穿红短袄的体面的客人,向人打听丹尼洛的消息;听到了一切详情之后,他用袖子擦擦被眼泪濡湿的眼睛,耸了耸肩膀。据说,他跟去世的布鲁尔巴施在一起并肩作战过;他们一起跟克里米亚人和土耳其人交过手,他却从来没有想到丹尼洛会有这样的结果。客人又讲了许多别的话,然后说要见见卡捷琳娜夫人。

卡捷琳娜起初一点也不听客人说些什么;后来就像个头脑清醒的人似的谛听他的话了。他讲到他跟丹尼洛怎样亲如手足地住在一起;怎样有一回在一垛堤坝下面躲过克里米亚人……卡捷琳娜什么话都听了,眼睛不离开他身上。

“她的病会好啦!”从仆们看了她的样子,想道,“这位客人会治好她的病!她已经像一个头脑清醒的人似的在听人说话了!”

这时候客人又接下去说,讲到有一回丹尼洛跟他作了开诚布公的谈话,对他说:“听着,柯普良大哥,要是上帝叫我离开这世界,你就把贱内带走,叫她做你的老婆……”

卡捷琳娜的一双眼睛怪怕人地透视着他。“啊!”她喊起来,“这是他呀!这是爹!”拿着刀子就扑了上去。

那个人挣扎了许久,想夺掉她的刀。终于把刀夺了过来,用力一挥——于是干下了一件可怕的事情:父亲杀死了疯癫的女儿。

等到惊慌的哥萨克们上前去抓他时,巫师已经跳上了马背,奔驰得影踪不见了。

十四

在基辅的郊外,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怪事。所有的贵族和统帅都跑来观看这件怪事:人们站在这儿,忽然世界的尽头都能收入眼底。远处利曼的砂洲发着蓝色,从利曼再过去,黑海掀动着波涛。经验宏富的人认得出像山一样耸立海中的克里米亚半岛和锡瓦什湖沼地。左边可以望见加利奇的领地。

“那是什么?”猬集的群众指着远远里在天边隐现的像云彩似的灰色和白色的峰尖,向老年人们请教。

“那是喀尔巴阡山!”老年人们回答,“那儿有一些山峰,积雪永不消融,云雾缭绕,飘荡不散。”

接着,发生了新的奇迹:云雾从一座最高的山上飞散了,山峰上显出一个全身披着骑士戎装的人,骑着马,闭着眼睛,清清楚楚,好像近在咫尺一样。

这时候,在惊惧交集的人群中间,有一个人伏在马背上,慌张地往四下里张望,仿佛要看清楚有没有人追上来,一边拼命赶着马驰去。那就是巫师。他干吗这样惊慌失色?他惊恐地望着古怪的骑士,认得这就是他兴妖作法时突然显现的那张脸。他自己也琢磨不透,为什么一看到这张脸,心里就会惴惴不安起来,他胆怯地频频返顾,趁暮色没有降临,星光没有照耀之前,赶快骑着马向前疾驰。他勒转马头赶回家去,也许要去请教恶灵,眼前的这桩奇迹表示些什么预兆。他正待催马越过一条横隔在面前的狭窄的河,忽然奔驰着的马在半空中停下,把脸转向他,说也奇怪,对他笑了起来!两排雪白的牙齿在黑暗里可怕地发亮。巫师头上的头发直竖起来。他嘶着嗓子叫喊,像个疯子似的哭了,拍马直奔基辅而去。他觉得四面八方都有人来抓他:围绕他的黑黝黝的森林像活人一样,摆动着胡子,伸出长长的枝条,要把他绞杀;星星好像跑在他前面,向所有一切的人指出这个罪犯;道路也仿佛跟在他后面飞跑。

绝望的巫师一直奔向基辅的圣地。

十五

一个苦行僧孤零零地坐在他的洞窟里,在一盏长明灯前面,眼睛一刻也不离开圣书。他关闭在这个洞窟里已经有许多年了。他给自己做了一具木棺材,夜晚就用它代替床,躺在里面睡觉。老头儿合上了圣书,开始祷告……忽然一个外貌古怪而可怕的人直奔进来。起初,苦行僧看见这人进来,吃了一惊,往后倒退了几步。这人浑身发抖,像白杨树叶一样;眼睛异样地顾盼着,怯生生地闪着畏惧的光;他的丑恶的脸使人瞧着起鸡皮疙瘩。

“神父啊!祈祷吧!祈祷吧!”他绝望地喊道,“为堕落的灵魂祈祷吧!”就扑倒在地上了。

苦行僧画了个十字,拿起圣书,打开来一看,于是吓得往后倒退了,把书掉落在地上:“不行,空前未有的罪人!对你没有宽恕!走开!我不能为你祈祷!”

“不行?”罪人疯狂似的喊。

“瞧呀:圣书上神圣的文字染满了鲜血。世界上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罪人!”

“神父,你在嘲笑我!”

“去吧,该咒诅的罪人!我没有嘲笑你。我心里充满着恐惧。跟你这样的人待在一起不是一件好事情!”

“不,不!你在嘲笑我,你可别这么说……我看见你张开嘴在笑:你的两排老朽的牙齿闪着白光!……”

于是他像疯子似的扑上去,把苦行僧杀死了。

只听得一声痛苦的呻吟,这呻吟越过原野和森林,传达到远方。森林后面伸出了几只有着长爪子的瘦而枯槁的手:抖动着,随后就消失了。

现在他不再恐惧,也不再有任何感觉。他只觉得一片混乱。耳朵里鸣响着,头脑里鸣响着,好像喝醉了酒似的,眼前的一切都好像布满了蜘蛛网一样。他跳上了马背,直奔卡涅夫,打算经过契尔卡瑟一直到克里米亚半岛鞑靼人那儿去,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上那儿。他走了一天,两天,可是卡涅夫还是没有走到。路是同样的一条路,应该早已走到了,可是卡涅夫却望不见。远处有教堂的尖顶发亮。但那不是卡涅夫,却是舒姆斯克。巫师看到他完全走错了方向,惊奇极了。他拨转马头奔向基辅,过了一天,出现了一座城市;可是这不是基辅,而是加利奇,这个城离开基辅比舒姆斯克更远,已经靠近匈牙利了。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于是重新拨转马头往回跑,可是又觉得越往前走,就越走上了相反的方向。世界上不会有一个人知道巫师心里想些什么;要是有人知道了他心里的事情,这人晚上就再也睡不着觉,永远一次也不会再笑了。那不是仇恨,不是恐惧,也不是凶猛的愤怒。世界上找不到一个字来形容它。他被烧着,烤着,他想用马蹄去踏烂整个世界,把从基辅到加利奇的一大片土地连同人畜一起抓起来,沉到黑海里去。但他不是由于仇恨才这样做;不,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当他看见喀尔巴阡山和像戴一顶帽子似的被灰色的云烟缭绕着的克利万高峰近在眼前的时候,他浑身战栗起来;马仍旧向前急驰,现在是在群山中奔跑着了。乌云蓦地吹散了,他面前屹立着一个巨大无比的骑士。他想停下来,使劲把马勒一把勒住;马一声长嘶,鬣毛逆立,直向骑士冲过去,这时候巫师觉得浑身上下都麻木了,觉得屹立不动的骑士蠕动了起来,一霎时张开了眼睛;他看见巫师向他身边奔来,大声地笑了。异样的笑像春雷一样传遍山岳,在巫师的心里激起反响,把他的心肝五脏都震动了。他觉得好像一个强有力的人爬到他身体里面去,在里面走动,用铁锤敲打他的心脏和脉管……这笑声如此可怕地在他身体里面回响着啊!

骑马的人伸出可怕的巨掌,抓住了巫师,把他举在空中。巫师立刻就死掉了,死了之后,却仍旧圆睁着眼睛。可是他已经是死尸,用死尸的眼睛张望着,不管死人或是复活的人,眺望时都没有这样一副可怕的神气。他用死洋洋的眼睛向四下里张望,看见一个个死尸从基辅,从加利奇,从喀尔巴阡山各处爬起来,脸都长得跟他一模一样。

他们脸色苍白,非常苍白,一个更比一个高,一个更比一个瘦削,围住手中抓着可怕的捕获物的骑士环立着。骑士又笑了一声,然后把他掷到深渊里去。于是所有的死尸都跳向深渊,攒集在这个死尸的四周,用牙齿去啃他。还有一个死尸,比其余的更高,更可怕,也想从泥土里爬起来;可是他爬不动——他没有这力量,因为他在地底生长得太大了;他要是爬起来的话,那就会使喀尔巴阡山、谢米格拉茨基和土耳其一起翻个个儿;他只牵动了一下,可是整块大地已经起了极大的震动。到处都有许多房屋坍塌。人也压死了不少。

喀尔巴阡山一带时常听见一种啸声,好像千百架水车在水上转动着轮子。那就是死人们在人迹不到的深渊里在咬嚼一个死尸的声音——大家害怕走过那儿,所以没有一个人看见过那个深渊。常常大地从一头震动到另外一头;据博学之士说,那是因为近海之处有一座山,山上喷着火焰,流出炎热的河川的缘故。可是住居匈牙利和加利奇的老年人们知道得更清楚,他们说:在地底下长得异常巨大的死尸想爬起来,所以使大地震动了。

十六

在格鲁霍夫城里,一大群人聚集在一个年老的弹唱人的身旁,听这瞎子弹奏四弦琴,已经有一个钟点了。从来还没有一个弹唱人唱过这样奇妙的歌,并且唱得这么动听。他起初歌唱萨盖达奇内和赫梅利尼茨基等古时的统帅的事迹。那时候和现在不同:哥萨克的威名震慑遐迩;他们的马蹄践踏敌人,谁都不敢欺负他们。老头儿也唱快乐的歌,眼睛望着人,好像是亮眼一般;手指戴着小小的骨片,像苍蝇似的在弦索上飞舞,仿佛是弦子自己在弹奏似的;身旁的听众,年老的低垂着头,年轻的眼望着老乐师,连大气都不敢出。

“等一等,”老乐师说,“我给诸位唱一段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听众挨得更近了,于是盲人唱道:

“在谢米格拉茨基的王公(谢米格拉茨基的王公同时也是波兰的国王)斯捷潘老爷的时代,曾经有过两个哥萨克:伊万和彼特罗。他们亲如手足一样。‘听着,伊万,不管得到什么东西,我们都拿来平分。谁要是快乐,另外一个人也共享快乐;谁要是悲伤,另外一个人也平分悲伤;谁要是得到了狩获物,就把狩获物拿来平分;谁要是被俘虏,另外一个人就典尽当光去给他赎身,否则就自投罗网也去陪他作俘虏。’真的,不论两个哥萨克得到什么东西,一切都拿来平分了;赶走了别人的牲口或者马匹,哥俩总是一人分到一半。

“斯捷潘国王向土耳其人开战了。他跟土耳其人打了三个星期的仗,还是不能把他们赶走。土耳其人那边有一位率领十来个亲卫兵就能歼敌一团人的勇猛无比的将军。于是斯捷潘国王传下令去,如有骁勇善战之人能把那将军杀死或活捉过来,就赏赐给他相当于全军饷粮那么多的钱。

“‘兄弟,咱们去把那将军捉来吧!’哥哥伊万对彼特罗说。于是两个哥萨克出发了,一个向东,一个往西。

“且不说彼特罗没有把敌酋擒住,可是伊万却已经叫将军脖子上套着索链,带到国王跟前来了。‘勇敢的小伙子!’斯捷潘国王说,吩咐把全军的饷银赏给他一个人;又吩咐下去,他要哪一块土地就给他哪一块土地,他要多少牲口就给他多少牲口。伊万从国王那里拿到了犒赏,立刻就和彼特罗平分了。彼特罗得了国王一半的赏赐,可是却气不过伊万受到国王这样的宠幸,心里深深地怀着仇恨。

“两个骑士向喀尔巴阡山那边国王所赏赐的土地进发。哥萨克伊万让儿子跟自己骑在一匹马上,把他缚在自己背后。暮色已经降临——他们还是往前走。孩子睡着了,伊万自己也打起瞌睡来。别瞌睡,哥萨克,山路可险着哪……可是哥萨克有识路的马,它从来不颠簸,也不打前失。山与山之间有一个绝壁,没有人看见过它的底;天与地之间有多么远,这个绝壁就有多么深。在这绝壁的小路上,两个人还能并排走过,三个人就不行了。马开始小心翼翼地载着打瞌睡的哥萨克走过去。彼特罗在一旁驱马前进,浑身打战,高兴得透不过气来。他往四下里环顾了一下,接着就把结义兄弟推下绝壁去。马连同着哥萨克和孩子,一起滚到绝壁下面。

“可是哥萨克抓住了一根树枝,只有马才滚到了绝壁底下。他肩上背着儿子开始往上攀登;差一点就要爬到顶上,他抬起头来一看,却看见彼特罗举起长矛要把他搠下去。‘老天爷,大慈大悲的,你为什么让我抬起头来,看见自己的兄弟要用长矛把我搠下山去。我亲爱的兄弟!如果命里这样注定,你就用长矛戳死我吧,可是你得把我的儿子接过去呀!孩子有什么罪,你也要叫他残酷地同归于尽?’彼特罗笑了笑,用长矛向他搠去,于是哥萨克连同孩子一起跌落到绝壁下面去了。彼特罗把所有的财宝收归己有,日子过得像个将军一样。谁都没有像彼特罗这样多的马匹。任何人家也没有这样多的母绵羊和公绵羊。后来彼特罗也死了。

“彼特罗一死,上帝把两个兄弟彼得罗和伊万叫去审问。‘这人是一个罪孽深重的罪人!’上帝说,‘伊万,我想不出适当的刑罚处置他;你给他想个刑罚吧!’伊万把刑罚琢磨了半天,最后他说:‘这人给了我极大的损害:他像犹大一样出卖了自己的弟兄,剥夺了我正直的阀阅和后裔。一个人没有正直的阀阅和后裔,就像一粒谷子落在地里而毫无结果一样。如果不发芽,就不会有人知道一粒谷子落在地里。

“‘那么,上帝啊,你就罚他所有的后裔在地上都得不到幸福!最后的后裔成为世上从来不曾有过的恶棍!为了他的每一桩罪行,让他的祖先的亡灵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宁,受到人世所不知道的折磨,从坟墓里爬起来!还得让彼特罗,那个犹大,永远爬不起来,因此受到更大的折磨,像疯子似的啃着泥土,在地底翻动!

“‘当裁判这人恶行的时刻到来的时候,上帝啊,你让我骑着马从绝壁下升起,升到最高的山峰,叫他走到我的跟前,然后我把他从这山上掷下最深邃的绝壁。让他所有的祖先的亡灵,不管生前住在何方,一起从地面的各处赶来,为了他所给予的折磨来咬他,永远咬他,我将喜欢看见他受折磨!让彼特罗,那个犹大,从地底爬不起来,让他渴想咬人,可是只能咬他自己,他的骨头越长越大,这样,他的痛苦也就越是加重。这样的折磨对于他是最可怕的:因为对于一个人来说,再没有比渴想复仇而无法复仇更大的折磨。’

“‘你设想的刑罚真是可怕,人啊!’上帝说,‘让一切都按照你的话去做,可是你也将永远骑在马上,进不得天国!’于是一切都按照所说的实现了:奇怪的骑士直到现在还骑着马站立在喀尔巴阡山上,俯瞰死人们在无底的绝壁下咬着死尸,躺在地下的死尸越长越大,在可怕的折磨中啃自己的骨头,可怕地震撼着大地……”

瞎子唱完了一折歌;他重新拨弄琴弦,开始唱起关于霍马和叶辽姆,关于斯特克略尔·斯托柯查的滑稽的谣曲来……可是,年老的和年轻的听众们都还不能清醒过来,长久地站立着,垂倒头,想着从前发生过的可怕的故事。

伊万·费多罗维奇·施邦卡和他的姨妈

关于这个故事,发生过这样一段事:这是从加佳集来的斯捷潘·伊万诺维奇·库罗奇卡讲给我们听的。你们得知道,我的记忆力简直别提糟到什么程度啦:告诉我也好,不告诉我也好,反正是一样。正像把水倒在筛子里似的。自己知道这个短处,所以特意请他把这个故事写在一本练习簿上。老天爷保佑他健康吧,他对我永远是一个非常仁慈的人,提起笔就写下来了。我把练习簿放在一张小桌子的抽屉里;我想,你们一定很清楚:它就站在那边拐角上,当你一进门的时候……可是,真有我的!我忘了你们还从来没有到我家里来过呢。跟我一块儿过了三十年的我的老伴儿,是一个一字不识的睁眼瞎子;我们用不着护人之短。我有一次看见她用一张纸在烘烤馅饼。亲爱的读者,烘烤馅饼可真是她的拿手绝活;你们在别处再也吃不到比这更好的馅饼。我偶尔瞧了瞧馅饼底上的皮子,赫然竟有几行字在上面。我心里好像立刻就感觉到了,我急忙走到桌子跟前去——练习簿已经只剩下不到半本!其余的书页都被她撕下烘烤馅饼去了。叫我怎么办呢?这么一大把年纪了,难道还跟她打架!去年我偶然路过加佳集。我还没有进城之前,故意先在手帕上打了个结,好提醒自己别忘了当面向斯捷潘·伊万诺维奇请教一下。这样做了还不算:我还对自己许愿,只要在城里打一个喷嚏,就把这件事记起来。一切都是徒然。城里也走过了,喷嚏也打过了,还在手帕里擤了鼻涕,可是结果还是把一切忘了个干净;直到出了关厢大约六俄里以外的时候才想起来。没有办法,只得把这个故事有头无尾地印出来了。然而要是有人一定要知道后事如何,那么,他只须特地到加佳集去走一趟,请教一下斯捷潘·伊万诺维奇就行了。他会非常乐意把这个故事从头到尾再给你讲一遍的。他的家离开那砖砌的教堂不远。那儿有一条小胡同:你一踅入那条小胡同,找到第二家或是第三家就是了。更容易辨认的办法是:你如果在院子里看见一根粗大的竹竿上挂着一只鹌鹑,一个穿绿裙子的胖女人向你迎面走过来(不妨顺便指出一下,他是鳏居的),那么,这就是他家的院子。然而,你也可能在菜市上碰见他,每天早晨九点钟以前他总在那儿,买鱼腥和菜蔬回家做菜吃,跟安济普神父或者犹太包工头闲聊天。你立刻会把他认出来的,因为除了他,再没有人穿那种印花布裤子和黄色的棉布大礼服了。你还可以看到一种标志:他走路总是挥动着手。去世了的当地的陪审官丹尼斯·彼得罗维奇远远地看见他,老是说:“瞧呀,瞧呀,风车过来了!”

一 伊万·费多罗维奇·施邦卡

自从伊万·费多罗维奇·施邦卡退了伍,住到自己的村子唯特列卞基来,已经有整整四个年头了。当他还被叫做瓦纽夏(注:瓦纽夏是伊万的爱称。)的时候,他在加佳集县立小学里读书,并且必须指出,他是一个品行端正、勤奋用功的孩子。教俄文文法的老师尼基福尔·蒂莫费维奇·杰普里恰斯契(注:“杰普里恰斯契”这个字含有“副动词”的意思。)常常说,如果他的学生个个都像施邦卡这样勤学,他就用不着把槭木戒尺带到教室里来。据他自己说,他用戒尺打那些懒惰而顽劣的孩子的手心,已经打得筋疲力尽了。他的练习簿总是整洁的,四面划出格线,一点污渍也没有。他总是老老实实地坐着,双手垂直,眼睛盯住老师,从来不往坐在前排的同学背上黏贴纸片,从来不在长凳上刻划东西,也从来不在老师来到之前玩“挤女人”(注:这是一种游戏:分成敌我两方,坐在长凳上往两边挤,以挤掉对方为胜。)。要是有人需要一把小刀子削鹅毛笔,立刻就会去向伊万·费多罗维奇借,因为知道他身边永远带着一把,而伊万·费多罗维奇,那时人家还管他叫瓦纽夏,就从缚在灰上装纽绊上的一只小皮袋里把小刀取出来,惟一的一句话只是请求人家别用锋刃削笔,指明另外有钝的一面可作此用。这样的敦学励行不久便引起了拉丁文教师的注意,这位拉丁文教师只要在走道上咳嗽一声,哪怕他的粗毛布外套和一张麻脸还没有在门口出现,就会使全班学生陷于恐怖之中。这位令人生畏的老师在讲台上总是放着两捆桦条,叫一半学生罚跪,却对伊万·费多罗维奇独加青睐,派他当了级长,虽然班上有许多学生能力比他强得多。我在这里不能把一件对他这一辈子有重大影响的大事情漏掉不说。他班上有一个同学,为了要贿赂级长在他的成绩单上写一个scit(注:拉丁文:优等。),而实际上对功课却一窍不通,所以把一块涂满牛油的煎饼包在纸里带到教室里来。伊万·费多罗维奇一向是大公无私的,可是这一回肚子实在饿得厉害,再也抵抗不住诱惑;他拿了煎饼,把一本书挡在面前,大嚼起来。他是这样全神贯注在这件事情上面,竟丝毫没有注意到教室里突然变得死一般地寂静。直等一只可怕的手从粗毛布外套里伸出来,抓住了他的耳朵,把他拖到教室当中,他才吓得清醒过来。“煎饼交给我!叫你交给我,混蛋!”威严的老师说。他伸出五指,把牛油煎饼抓过来,掷到窗外,严禁在院子里奔跑的孩子们去捡它。这之后,他当场重重地打了伊万·费多罗维奇的手心。这是理所当然的:拿人家的煎饼,是这双手的不是,却不能责备身体的其他部分。总之,从此以后,他与生俱来的胆怯病就更加厉害了。这件事情可能是一个原因,使他日后总不愿意进文官机关工作,因为经验告诉他,蒙骗舞弊不是永远能够随心所欲的。当他升入二年级,代替简易教义问答和算术四则习题,学着详解教义问答、修身和分数的时候,他已经将近十五岁了。可是他知道越深入森林,柴薪越多,(注:意谓学无止境。)再加接到父亲逝世的消息,所以在那儿又待了两年,就得到母亲的同意,转到Π——步兵团里去了。Π——步兵团和其他一般的步兵团完全不同,虽然大部分时间驻扎在乡下,可是所处的境地决不比有些骑兵团差。大多数军官喝冻火酒,揪起犹太人的发辫来,手法圆熟不逊于骠骑兵;甚至还有几个人会跳马祖尔卡舞,П——步兵团的团长跟社交界人士谈话的时候,从来不肯放过机会提到这一点的。“在我的团里,”他总是这样说,说完一句话就轻拍一下肚子,“会跳马祖尔卡舞的人可多啦;多得很;非常之多。”为了向读者更多介绍一些Π——步兵团的教养程度起见,我们得加添说,有两个军官是打班克牌的好手,常常把制服、帽子、外套、剑柄上的带结,甚至在骑兵团里也找不到的衬衣都输得精光。然而,跟这些行伍弟兄朝夕相处,也还是丝毫没有减少伊万·费多罗维奇的胆怯。他不喝冻火酒,却宁愿在午饭和晚饭前喝一杯伏特加酒,不跳马祖尔卡舞,也不打班克牌,这样,自然,他就老是形单影只的了。于是当别人雇了马匹去拜访一些小地主的时候,他却坐在家里,沉溺于只适合一个温柔而善良的灵魂来做的一些事情上面:擦亮纽扣,读算命书,把捕鼠机放在房间的角落里,再不然就是脱掉制服躺在床上。同时,团里却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比伊万·费多罗维奇更尽职的。他把自己的一排人带领得这么好,连长因此常常把他提出来作为别人的模范。所以,在一个短时期内,在他得了准尉官衔十一年之后,就升任为少尉了。

在这时期当中,他得到了母亲亡故的消息;他的一位姨妈,母亲的亲妹妹,——他记得她,只是因为小时候她常常带东西给他,甚至后来在加佳集读书的时候,她还托人捎给他风干梨和自己亲手做的非常可口的小姜饼(她跟母亲不和,因此伊万·费多罗维奇以后就再也没有看见她了),——这位姨妈心地仁慈,开始负责管理起他那份小小的田庄来,按时把田庄上的情形写信告诉他。伊万·费多罗维奇完全信赖姨妈的深谋远虑,所以仍然照旧地执行他的职务。倘若换了别人处于他的地位,得到了这样的官衔,一定会骄矜自满的;可是,他根本不懂得骄傲是怎么一回事。当了少尉之后,他仍然还是先前当准尉时的那一个伊万·费多罗维奇。在这对他有重要意义的升迁之后,他在团里又待了四年,当他正要和步兵团一起离开莫吉辽夫省到大俄罗斯去的时候,他接到了如下内容的一封信:

亲爱之外甥伊万·费多罗维奇!

送上线袜五双,细麻布衬衫四件,乞查收;还想与汝谈谈正事:汝官已做得不小,并已到管理家务之年龄,再无必要留驻军队服务。我日就衰老,料理家务诸多不周;并且实在有许多事情要与汝面谈。瓦纽夏,见字务必即归,不胜翘盼之至。爱汝之姨母

瓦西里萨·楚普切夫茜卡手启

我家菜园生长一奇怪之萝卜,状似番薯,但不像萝卜。——又及

接到这封信一星期之后,伊万·费多罗维奇写了如下的一封回信:

慈爱之太太,瓦西里萨·卡施波罗夫娜姨母!

惠赐衣服诸物,收到谢谢。原有之袜子破旧不堪,勤务兵为之缀补,已达四次之多,故早有紧窄之感。您对服务所表示之意见,甥完全同意,前日已将辞呈提出矣。一俟上级批准,当即摒挡赋归。前嘱购俗称西伯利亚麦之小麦籽,恕不能遵办,因在莫吉辽夫省全境均不见此种种籽也。此间多用麦芽汁,掺和发酵之啤酒喂猪。

临书神驰,您之外甥

伊万·施邦卡敬上

伊万·费多罗维奇终于以中尉的官级退伍了,从莫吉辽夫到加佳集花四十卢布雇了个犹太马夫,坐着篷马车上路了。这时候树木披了新绿的、还很稀疏的嫩叶,大地染上一抹葱翠欲滴的绿色,整个田野洋溢着春天的芳香。

二 旅途

一路无话。走了两个多星期。伊万·费多罗维奇本来也许可以更早一些到家,可是那个信心坚诚的犹太人每逢星期六总要守安息日,把马衣兜在头上,整天做祈祷。然而,我前面已经说过,伊万·费多罗维奇是一个永远不会使自己感到烦闷的人。逢到这种时候,他就打开箱子,把衬衣翻出来,仔细地察看它们洗干净了没有,折叠好了没有,从不带肩章的新制服上小心翼翼地把绒毛拂掉,然后重新妥帖地把这一切装进箱子里。一般地说来,他是不喜欢读书的;如果他有时也翻翻详梦书,那是因为喜欢在里面找到他所熟知的、已经读过好几遍的东西。正像城里人每天上俱乐部去,不是为了在那边听一些新鲜的东西,却是为了可以碰见从不可记忆的时候起就习惯于在俱乐部里一起闲聊天的熟朋友们。又正像政府官员每天把人名簿津津有味地读上好几遍,并非怀有什么外交上的目的,却只是因为名单排成铅字就能叫他感到无上的欣慰。“啊!伊万·加符利洛维奇·某某!”他自个儿含糊地叨念着,“啊!这儿还有我哪!哼!”下一次,他又带着同样的感叹的调子去读它。

走了约摸两个星期,伊万·费多罗维奇到达了一座离加佳集一百来俄里的小村子。这一天是星期五。当他随同篷马车和犹太人一起到达一家旅店门口的时候,太阳早已落山了。这家旅店和开设在其他小村子里的旅店没有丝毫不同的地方。在这些旅店里,照例总是十分热诚地用干草和燕麦来款待客人,好像他是一匹驿马似的。可是,他如果打算像一个正派人似的吃一顿好饭,那就最好把胃口原封不动地保留到另外一个机会。伊万·费多罗维奇早有准备,预先带好两串面包圈和一根香肠,于是要了任何一家旅店都不会缺少的一杯伏特加酒,面对埋在泥地里屹然不动的橡木桌,在长凳上坐下来,吃起晚饭来了。

这时候,外边传来了一辆半篷马车的辚辚声。大门轧啦一声开了;可是,半篷马车过了许久还不见驶进院子里来。只听得一个洪亮的声音跟开店的老太婆吵起嘴来。“我叫车子拉进去,”伊万·费多罗维奇听见有人说,“可是,只要我在你的店里被臭虫咬了一口,我就揍死你这个鬼老太婆!用了稻草也不付你钱!”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走了进来——或者宁可说是挤了进来一个穿绿色大礼服的胖子。一颗脑袋泰然自若地屹立在短短的、因为双下巴的缘故而更显得粗壮的脖子上。从外表上看起来,他仿佛是属于不为琐事操心,安安稳稳度过一生的那一类人物。

“您好啊,仁慈的先生!”他一见伊万·费多罗维奇就说。

伊万·费多罗维奇默默地鞠了一躬。

“请问贵姓?”新来的胖子继续说。这样一问,伊万·费多罗维奇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像平时团长问话时那样采取了立正的姿势。“退职中尉伊万·费多罗维奇·施邦卡。”他答道。

“请问尊驾打算上哪儿去?”

“回到我自己的村子唯特列卞基去。”

“唯特列卞基!”严格的查问者喊了起来,“这真是,仁慈的先生,这真是!”他说,向这边走过来,舞动着一双手,好像有人不放他过去或者他要从人群中挤过去似的;走到面前,他把伊万·费多罗维奇搂在怀里,先亲他的右颊,然后是左颊,然后再是右颊。伊万·费多罗维奇很喜欢这样的接吻,因为他的嘴唇把陌生人的胖脸蛋当成软绵绵的枕头了。

“请容许我,仁慈的先生,跟您攀个乡亲!”胖子继续说,“我是咱们县里加佳集那儿的地主,您的近街坊。我住在离你们唯特列卞基不到五俄里的地方,霍尔狄谢村;我名字叫葛里戈里·葛里戈里耶维奇·斯托尔琴科。您一定,先生,您一定要上咱们霍尔狄谢村来玩,要是不来,我就不理您了。这会儿我还有点事情要办……这是怎么回事呀?”他用怪温柔的声音向走进来的一个孩子发问,那是他的随从,身穿一件肘上打补丁的哥萨克罩褂,满脸疑惧地把包裹和箱笼放在桌上。“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接着,葛里戈里·葛里戈里耶维奇的声音不知不觉地变得越来越严厉了,“我叫你把它们放在这儿的么,好孩子?我叫你放在这儿的么,下贱的东西?我没有叫你先把鸡给我煮热么,混蛋!给我滚!”他顿着脚喊,“等一等,丑八怪!那只搁酒瓶的小箱子在哪儿哪?伊万·费多罗维奇!”他斟了一杯果子烈酒,说道,“请您赏光喝一杯药酒吧!”

“真的,我不能喝……我已经偏过了……”伊万·费多罗维奇口吃地说。

“没有的话,先生!”地主提高了嗓子,“没有的话!您不干了这一杯,我就僵在这儿……”

伊万·费多罗维奇看到再也不能推诿了,于是不无愉快地喝了一杯。

“这是一只肥母鸡,仁慈的先生,”胖子葛里戈里·葛里戈里耶维奇说,用刀在木匣子里把鸡切开,“我得告诉您,舍间的女厨子雅甫多哈平时喜欢喝两盅,所以常常把东西煮得太焦了。喂,伙计!”他转身对穿哥萨克罩褂的孩子说,那孩子已经把羽毛褥子和枕头搬进屋里来,“给我把铺盖铺在房间正中的地上!给我枕头底下多垫些干草!再去从一位大嫂的纺线杆上扯下一把大麻来,晚上好给我塞耳朵!我得告诉您,先生,我有一回住在大俄罗斯旅馆里,一只蟑螂爬进了我的左耳朵,自从发生了这件倒霉的事情之后,我就有了夜晚塞耳朵的习惯。我后来知道,这些该天杀的大俄罗斯人喝起白菜汤来,是连蟑螂一起喝下肚里去的。我也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耳朵里老是痒呀,痒呀……急得我都要疯了!亏得咱们村子里有一位并不起眼的老婆婆,她算是把我的病给治好了。您猜她怎么给我治的病?对我耳朵里叨念了几句就好了。先生,您觉得大夫有用么?我说他们就知道蒙事,拿人耍着玩。乡下的老婆婆还比这些大夫高明得多呢!”

“高见实在令人钦佩。的确有这样的情况……”他不说下去了,好像再也找不到适当的措辞似的。我不妨在这儿说明一下,他平时就是不善词令的。这也许是因为胆怯,也许是因为他过分想说得高雅委婉的缘故。

“好好地把干草拍拍松,拍拍松!”葛里戈里·葛里戈里耶维奇对从仆说,“这儿的干草简直糟透了,一不留神,就会碰到一根小树枝子。先生,请容许我向您道晚安吧!明儿咱们不会再见面了:我在天亮以前就要赶路。明儿礼拜六,您那个犹太车夫要守安息日,所以您用不着早起。可别忘了我的请求呀:您要是不到霍尔狄谢村来看我,我就不认您作朋友。”

这时候,葛里戈里·葛里戈里耶维奇的从仆给他脱了大礼服和靴子,换上睡衣,于是葛里戈里·葛里戈里耶维奇倒在铺上,好像一床巨大的羽毛褥子叠在另外一床羽毛褥子上面似的。

“喂,伙计!你上哪儿去了,混账东西?来呀,给我掖好被窝!喂,伙计,给我枕头下面多垫些干草!怎么,马饮了水没有?再要些干草!这儿,这一边!把被窝给我掖掖好呀,混账家伙!就是这样,再过来一些!【左口右欧】!……”葛里戈里·葛里戈里耶维奇长叹了两声,接着就使整个房间充满了可怕的鼻息,有时鼾打得这样响,以致把睡在暖炕上的老太婆惊醒过来,她睁眼四望,可是什么也没有看见,安了心,就又昏昏然睡去。

当第二天一早伊万·费多罗维奇醒来的时候,胖子地主已经离开了。这是他在路上惟一值得一记的一件大事。这以后的第三天,他走近了自己的村子。

当他看见风车在路旁挥动着翅膀,随着犹太人把瘦马赶上山坡去,一行杨柳出现在脚下的时候,他感觉到一颗心悸动了起来。透过树丛,池塘鲜艳而明亮地发着光,散发出一股清新的气息。他曾经在这儿洗过澡。在这个池塘里,他跟小伙伴们一块儿泅水捉过虾。篷马车走上了堤堰,于是伊万·费多罗维奇看见了那座覆盖着芦苇的旧式房子;看见了那些苹果树和樱桃树,那是他在儿时常常偷偷地爬上去的。马车一拉进院子,蓦地从四面八方蹿上来许多各式各样的狗:褐色的、黑色的、灰色的、花斑的。有几条狗汪汪着,在马蹄前面奔窜;另外几条跟在车后面跑,嗅出车轴上涂着脂油。有一条站在厨房门口,用爪子扑住一根骨头,扯开嗓子直嚎;还有一条在远处吠叫着,来回地跑,摇着尾巴,好像在说:瞧呀,基督徒们,我是一个多么漂亮的小伙子呀!衣服褴褛的孩子们跑出来张望。一只母猪带着十六只小猪在院子里徘徊,富有探索意味地抬起它的脸来,嗷嗷地叫得比平时更响。院子里地上放着许多粗麻布,上面晒着小麦、谷子和大麦。屋檐上也晒着各式各样的东西:菊莴苣、喂猪草等等。伊万·费多罗维奇这样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这些景象,直等到犹太人从驭者台上跳下来,一条花斑狗对准他腿肚上咬了一口,这才清醒过来。一群用人,其中包括女厨子、另外一个婆娘和两个穿毛织衬衣的女仆,迎了上来,喊了声“小东家回来了!”接着就告诉他,姨妈带着女仆巴拉施卡和常常兼任园丁及守夜人两项职务的马夫奥密尔科,正在菜园里播种玉蜀黍。可是,姨妈远远地望见盖草席的篷马车,早已跑过来了。当她搂住他几乎把他从地上举起来的时候,他惊奇得不得了,很难相信这就是写信给他,诉说自己的衰老和病弱的那位姨妈。

三 姨妈

瓦西里萨·卡施波罗夫娜姨妈这时候大约有五十上下的年纪。她没有嫁过人,她老喜欢说,她把处女生活看得比什么都珍贵。然而,据我记得,谁都没有给她说过媒。这是因为所有的男人在她面前都会感到胆怯,再也鼓不起勇气来向她表白爱情的缘故。“瓦西里萨·卡施波罗夫娜真是一个意志坚强的女人啊!”年轻男子都这么说。这话非常之对,因为瓦西里萨·卡施波罗夫娜能够叫任何人变得像羔羊般驯顺。酒鬼磨坊老板,一个地道的窝囊废,被她矫健的手每天揪住额发打,再不用别的什么方法,不久就变成了一个十全十美的优秀人物。她身材高大,肥胖和膂力也是合乎比例的。仿佛大自然犯了一个不可容恕的错误,让她平时穿上深褐色的带细小摺襞的长外衣,在复活节的礼拜天和命名日围一条红色的羊绒围巾,其实龙骑兵式的胡须和长统靴对她倒是比什么都更合式些。她的所作所为也完全和她的外貌符合一致:她自己划船,桨摇得比任何一个渔夫都更出色在行;猎打野禽;寸步不离地监视割草人;瓜田里甜瓜和西瓜的只数记得一只不差;货车经过她的堤堰,一概收费五戈比;爬上梨树,把梨子摇下来;用可怕的手揪打贪吃懒做的家奴,又用同样这只可怕的手向勤恳巴结的家奴敬酒。她几乎在同一刹那,骂人,染纱线,跑厨房,酿造麦汁汽水,调制蜂蜜果酱;她整天忙碌着,什么事情都要插一手。结果,最后一次户籍调查时包括有十八个农奴的伊万·费多罗维奇的小小的田庄,名符其实地繁荣起来了。并且,她非常热情地爱着外甥,小心谨慎地给他积聚起每一个戈比。回家之后,伊万·费多罗维奇的生活整个儿改变了,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仿佛大自然专门为了管理这包括十八个农奴的田庄而创造了他似的。姨妈也看出,他会变成一个出色的当家人,虽然还不让他干预一切部门的家政。“他还是个孩子呢!”她常常这么说,不管伊万·费多罗维奇已经将近四十岁了,“他怎么能什么都懂得呢!”然而,她时常下地去,寸步不离地守着刈禾人和割草人,这给他的温柔的灵魂带来了无法描摹的慰藉。十多把闪亮的镰刀同时并举;一排排草束倒下去的均匀的声音;偶或传来的刈禾人的歌声,有时像欢迎朋友一样地欢腾,有时又像惜别一样地哀伤;安静的、纯净的黄昏,什么样的黄昏啊!空气多么爽朗而新鲜!这时候一切都苏生了:草原发红,发蓝,缀满着繁花;鹌鹑、野雁、鸥、蟋蟀、无数的昆虫,啁啾着,嗡嗡着,叫嚣着,呼喊着,组成一阕和谐的合奏,一刹那也不停歇。接着,太阳落山了,隐没了。哦!多么爽快,多么令人沉醉!田野上,这儿,那儿,燃起了篝火,篝火上面架着锅镬,满脸胡子碴的割草人围着坐下来。汤团的蒸气飘荡着。暮色变得更加深沉起来……伊万·费多罗维奇这时候心里在想些什么,是很难说明的。当他跟割草人待在一起的时候,他连非常爱吃的汤团也忘记吃了,屹然不动地伫立着,纵目眺望消失在天边的鸥鸟或者数点布满在田野上的收割了的庄稼。

不久之后,到处都在传说伊万·费多罗维奇是一个精明强干的当家人了。姨妈欣赏起她的外甥来,从来不知道疲倦,并且也从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夸奖他两句。有一天,那时收割已过,是七月梢了,——瓦西里萨·卡施波罗夫娜带着怪神秘的味道把伊万·费多罗维奇拉到一边,告诉他,她现在有一件一直搁在心上的事情要跟他谈。

“亲爱的伊万·费多罗维奇,”她开始说,“你知道,你的庄园上有十八个农奴,可是这是户籍调查表上载明的,实在算起来,还要多,恐怕有二十四个。可是这不是我要说的。你知道我们耕地后面那一片森林,并且你一定知道森林后面有一大片广阔的草地:那片草地有将近二十俄亩,出产的草有这么多,每年能卖到一百多块卢布,要是像人家说的,有一个骑兵团驻扎在加佳集,价钱就更俏了。”

“我知道,姨妈,那儿的草不坏。”

“还用得着你告诉我?可是,你知道,事实上,那整块地都是你的。干吗瞪着眼睛?听我说呀,伊万·费多罗维奇!你还记得斯捷潘·库兹米奇么?你瞧我这个人呀,问你记得不记得!你那时候年纪还小,连他的名字都还说不上口呢。差远去啦!我记得,在圣菲利普斋期(注:这是指从旧俄历十一月十四日开始算起的四十天的斋期。)的前一天,我到你们家来,把你抱在胳膊弯里,你差一点溺了我一身,幸亏我叫保姆马特辽娜把你抱了过去。你那时候真是一个淘气的小家伙!……可是这不是我要说的。咱们庄园后面的那整块地,连霍尔狄谢村也算在里头,从前那属于斯捷潘·库兹米奇所有。我得告诉你,在你没有出世之前,他常来找你妈;并且总是乘你爹不在家的时候。这可不是我背地里说她的坏话。老天爷安息她的灵魂!——你妈活着的时候待我可并不好。可是这不是我要说的。不管怎么着,我跟你提到的那块地,斯捷潘·库兹米奇写过赠与书赠给你了。这话可只是咱们两个人知道——你妈的脾气别提有多么别扭啦。魔鬼(老天爷饶恕我说了这个脏字!)都琢磨不透她。天知道她把赠与书搁到哪儿去了。照我看,八成是落到老光棍葛里戈里·葛里戈里耶维奇·斯托尔琴科手里去了。这大肚皮的骗子把整个田庄都给吞没了。随便打什么赌都行,准是他把赠与书藏了起来。”

“姨妈,不就是我在驿站上认得的那个斯托尔琴科么?”接着,伊万·费多罗维奇把自己的遭遇重述了一遍。

“谁知道他呢!”姨妈想了想答道,“他也许并不是一个混蛋。真个的,他搬来跟我们一块儿住,总共才只有六个月;这样短的时间,是不能了解一个人的。我知道,他的母亲倒是一位知情达理的老太太,并且听说她还是腌黄瓜的好手哩。她的女农奴会织漂亮的地毯。可是,既然你跟他的交情还不错,你就去找他一趟吧!也许,这个上了年纪的罪人受到良心的责备,知道这是不义之财,会把东西交出来的。你可以乘半篷马车去,可恨那些该天杀的野孩子把背后的钉子全给拔掉了;你得告诉马夫奥密尔科,叫他把各处的皮钉紧些。”

“何必麻烦呢,姨妈?我就坐您平时出外打野鸟坐的那辆单马双轮车去好了。”

谈话到此结束。

四 餐叙

在吃午饭的时候,伊万·费多罗维奇来到了霍尔狄谢村,当他走近地主宅邸的时候,心里有点着慌起来。这是一幢一溜许多间的大房子,不像邻近地主的房子那样,屋顶不是芦苇盖的,却是木头的。院子里的两个谷仓也是木屋顶;大门是橡木的。伊万·费多罗维奇好像一个阔大少,来到舞会上,却看见大家都比他穿得更漂亮十分。为了表示敬意起见,他把马车停在谷仓前面,然后徒步走到台阶跟前去。

“啊,伊万·费多罗维奇!”正在院子里踱步的胖子葛里戈里·葛里戈里耶维奇喊了起来,他穿着上装,但没有打领结,不穿背心,也没有背带。然而,这身打扮显然还是使他那硕大无朋的身体不胜负担之苦,因为汗珠仍旧像冰雹似的从他脸上滚下来,“这是怎么一回事,您说您见到了姨妈立刻就上这儿来,怎么一直挨到今天才来?”紧接着,伊万·费多罗维奇的嘴唇又碰到那个早已熟悉的、软绵绵的枕头了。

“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忙家务……我这回只来拜望您一刻工夫,为了一件事情……”

“一刻工夫!那可不行。喂,伙计!”胖先生喊道,于是那个穿哥萨克罩褂的孩子从厨房里跑了出来,“关照卡西阳把大门关起来,听见了没有?关得严些!把这位先生的马立刻卸下来!请到屋里坐吧;这儿这么热,我的衬衫全湿透了。”

伊万·费多罗维奇走进内室,再也不肯白耗掉时间,虽然生性胆怯,却单刀直入地谈开了。

“我的姨妈……她告诉我,故世的斯捷潘·库兹米奇有一份赠与书……”

很难形容听了这些话之后葛里戈里·葛里戈里耶维奇那张阔脸上显出了一种多么不愉快的表情。“天理良心,我一点也听不见!”他答道,“我得告诉您,一只蟑螂爬进了我的左耳朵。这些该天杀的大俄罗斯人到处尽繁殖一些蟑螂。这儿有多么难受,那是笔墨所不能形容的。老是痒呀,痒呀。一个老婆婆用最简便的方法把我的病给治好了……”

“我是说……”看到葛里戈里·葛里戈里耶维奇故意要把话题岔到别的事情上去,伊万·费多罗维奇就打断他说,“故世的斯捷潘·库兹米奇在遗嘱里提到过一份赠与书……根据这份赠与书,所以我……”

“我明白了,准是您的姨妈把事情告诉您了。她撒谎,凭良心说,她这是撒谎呀!伯父生前什么赠与书也没有立过。不错,遗嘱里提到过一件什么证明书来的;可是它在哪儿呢?谁都拿不出来。咱们不是外人,所以我才推心置腹跟您说这句体己话。天理良心,她这是撒谎呀!”

伊万·费多罗维奇沉默了,心想姨妈可能真的只是这样猜想猜想罢了。

“妈跟妹妹来了!”葛里戈里·葛里戈里耶维奇说,“那么,午饭已经预备好了。请过去就座吧!”于是他拉着伊万·费多罗维奇的手走进了一间房间,桌上摆着伏特加酒和几样下酒菜。

这时候,一位身材矮小的老太太——一把戴头巾的咖啡壶,同着两位小姐——一个金发的,一个黑发的——走了进来。伊万·费多罗维奇像个品格高雅的骑士似的,先过去亲了亲老太太的手,然后再亲两位小姐的手。

“妈,这是咱们邻村的伊万·费多罗维奇·施邦卡!”葛里戈里·葛里戈里耶维奇说。

老太太目不转睛地望着伊万·费多罗维奇,或者宁可说,只是瞧上去像是对他望着罢了。然而,她实在是善良的化身呀。她好像要问伊万·费多罗维奇:您腌了多少黄瓜过冬?

“您喝过了伏特加酒么?”老太太问。

“妈,您还没有睡醒吧,”葛里戈里·葛里戈里耶维奇说,“您怎么能够问客人喝过了没有?您请人家喝就完了,咱们喝过没有,那是咱们的事。伊万·费多罗维奇!矢车菊泡的酒,还是特罗熙莫夫牌子的?您喜欢喝哪一种?咦,还有你,伊万·伊万诺维奇(注:这是另外一个人,但他的本名伊万与施邦卡同。),干吗站在那儿不过来呀?”葛里戈里·葛里戈里耶维奇回过头说,于是伊万·费多罗维奇看见那个被叫作伊万·伊万诺维奇的人走过来拿伏特加酒,他身穿一件长裾的大礼服,巨大的耸起的硬领把他整个后脑勺都给遮住了,脑袋插在硬领中间,就像端坐在一辆半篷马车里似的。

伊万·伊万诺维奇走到伏特加酒跟前,搓着手,仔细地察看酒杯,斟满了酒,拿到亮处去;一口气把杯里的酒统统倒在嘴里,却不往下咽,先在嘴里咕噜咕噜地漱了半天,然后才咽下去。吃了几片夹有腌香菌的面包之后,他对伊万·费多罗维奇说:

“我有缘高攀的不就是施邦卡先生,伊万·费多罗维奇么?”

“正是。”伊万·费多罗维奇答道。

“你变得叫我都不认得啦。”伊万·伊万诺维奇继续说,“我记得您还只有这么点高!”说时,他用手在离地一俄尺的地方比画了一下。“令尊在世的时候是一位难得的好人,愿他早进天国吧。他种的西瓜和甜瓜才叫好吃呢,现在你随便在哪儿也吃不到啦。回头这一家人,”他继续说,把他拉到一旁,“也会拿甜瓜来孝敬您。这算是什么瓜呀?——您不会瞧得上眼的!信不信由你,仁慈的先生,他种的甜瓜,”他装出一副神秘的神气说,撑开两只手,好像要拥抱一棵大树似的,“凭良心说,有这么大!”

“请用饭吧!”葛里戈里·葛里戈里耶维奇拉住伊万·费多罗维奇的手说。大伙儿走到餐厅里去(注:地主人家过的生活很阔绰,饭前的喝酒和饭后的吃水果,都在客厅里,而正式吃饭则在餐厅里。)。葛里戈里·葛里戈里耶维奇坐在平时坐的位子上,在食桌的一头,身前围着一块巨大的餐巾,打扮得活像理发师画在招牌上的那些英雄人物一样。伊万·费多罗维奇脸红红的在指定的位置上坐下,正好坐在两位小姐的对面;伊万·伊万诺维奇毫不耽搁地在他旁边坐下来,打心坎里觉着得劲,因为找到了一个对象可以卖弄他满肚子的才学。

“您别尽吃屁股呀,伊万·费多罗维奇!火鸡来了!”老太太对伊万·费多罗维奇说,这时候一个穿了打着黑补丁的灰色燕尾服的土头土脑的侍仆把一盘菜端到了他的面前,“吃那背上的肉!”

“妈!谁叫您管别人的闲事!”葛里戈里·葛里戈里耶维奇说,“客人自己知道该吃什么的!伊万·费多罗维奇,吃一只翅膀,那边的一只,连着沙囊一起的!可是您为什么拿得那么少?拿一只腿!喂,你怎么端着盘子,咧开嘴愣在那儿?请客人吃呀!跪下去呀,混账东西!立刻给我说:伊万·费多罗维奇,请拿一只腿!”

“伊万·费多罗维奇,请拿一只腿!”端着盘子的侍仆跪下去喊。

“哼,这叫什么火鸡!”伊万·伊万诺维奇带着蔑视的神气向邻座的客人小声地说,“火鸡是这样的么!您还没有看见咱们家里的火鸡呢!我敢向您担保,光是一只火鸡的鸡油,就有这样的十来只那么多。信不信由你,先生,它们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瞧样子真是怪滑稽的,长得那么肥!……”

“伊万·伊万诺维奇,您撒谎呀!”葛里戈里·葛里戈里耶维奇听了他的话喊道。

“听我告诉您,”伊万·伊万诺维奇还是一个劲儿往下说,好像压根儿没有听见葛里戈里·葛里戈里耶维奇说什么似的,“去年我把它们运到加佳集去卖,人家出我五十戈比一只,我还不卖呢。”

“伊万·伊万诺维奇,我跟你说,你这是撒谎呀!”为了更加说得明了起见,葛里戈里·葛里戈里耶维奇把字一个一个地念出来,声音也提得比先前更响了。

可是伊万·伊万诺维奇充耳不闻,只当没有这回事似的,还是继续往下说,只是声音轻多了:“是的,先生,我还不卖呢。在加佳集,没有任何一个地主……”

“伊万·伊万诺维奇!你是个糊涂虫,我再没有别的话好说了,”葛里戈里·葛里戈里耶维奇大声地嚷,“伊万·费多罗维奇对于这些事情懂得比你多,他不会相信你的。”

这下子真叫伊万·伊万诺维奇生起气来,他闷声不语了,埋着头只顾吃火鸡,虽然它不像那些怪招乐的火鸡长得那么肥。

刀、汤匙和碟子的敲击声暂时代替了谈话;可是,比一切声音更响的是葛里戈里·葛里戈里耶维奇吮吸羊骨髓的声音。

“请问,”片刻沉默之后,伊万·伊万诺维奇忍不住又把脑袋从半篷马车里探出来,向伊万·费多罗维奇问道,“您读过《柯罗别尼科夫圣地巡礼记》这本书没有?这是灵魂和心灵的真正的安慰!这年头不会再出那样的好书了。可惜我没有看清楚是哪一年出版的。”

伊万·费多罗维奇听见提到一本书,就全神贯注地去舀酱油。

“这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先生,您想想,一个普通的买卖人居然走遍了这许多地方。有三千多俄里哪,先生!三千多俄里!靠了神的恩典,他才能够到达巴勒斯坦和耶路撒冷!”

“您是说,”伊万·费多罗维奇曾经从勤务兵口里听到过许多关于耶路撒冷的事情,“他还到过耶路撒冷!”

“您在说些什么呀,伊万·费多罗维奇?”葛里戈里·葛里戈里耶维奇从桌子的另外一头插进来说。

“我方才发表过这样的意见:世上有些国家距离得如是之遥远!”伊万·费多罗维奇打心坎里觉着快乐,因为居然把这样冗长而艰难的句子说了出来。

“别信他的,伊万·费多罗维奇!”葛里戈里·葛里戈里耶维奇没有仔细听清楚就说,“他老是撒谎呀!”

这时候,午饭结束了。葛里戈里·葛里戈里耶维奇踱到卧房里去,照例睡他的午觉。客人们跟着老主妇和两位小姐走进客厅,方才他们在那儿喝过酒的那张桌子上,好像经过了点化似的,现在摆满着许多碟各式各样的果酱,一盘一盘的西瓜、樱桃和甜瓜。

从每一个人身上都可以看出葛里戈里·葛里戈里耶维奇不在场的痕迹。老主妇变得更加饶舌了,没有人问她,她就自动地泄漏了许多做果泥糕饼和风干梨的秘诀。连两位小姐都开起腔来了;可是,浅黄头发的那一个比较沉静些,她看来比姊姊小六岁,大约有二十五岁光景。可是,谈话和动作最多的是伊万·伊万诺维奇。他知道不会再有人来跟他抬杠或者打岔,于是他谈到黄瓜,谈到种番薯,谈到古时候的人多么贤德——眼下可真是世风不古人心日下【左口右欧】,——又谈到人变得越来越聪明,发明了许多新奇奥妙的东西。总而言之,他是一个非常乐于从事慰藉灵魂的谈话的人。凡是能够谈的话,他都要谈。如果谈到重要而庄严的话题,那么,伊万·费多罗维奇说完一句话,就叹一口气,轻轻地点一下头;如果谈到家务事,他就把脑袋从半篷马车里探出来,扮出这样一副脸相,你几乎一看就可以领悟怎样酿制梨汁汽水,他所说的甜瓜有多么大,在他院子里奔跑的鹅有多么肥。直谈到日落西山,伊万·费多罗维奇好容易才找到机会向主人道别。虽然人家强留他过夜,并且他是秉性温顺的,可是他拿定了主意一定要走,——终于告辞而退。

五 姨妈的新计谋

“怎么样?你从老混蛋那里把赠与书弄到手了没有?”姨妈一见面就向伊万·费多罗维奇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她在台阶上已经焦急万分地等了他好几个钟头,终于再也憋不住,跑到大门外边来了。

“不行呀,姨妈!”伊万·费多罗维奇下了马车答道,“葛里戈里·葛里戈里耶维奇没有什么赠与书。”

“你去信他的!他是撒谎呀,该天杀的家伙!有一天碰在我的手里,我要叫他尝尝老娘的厉害。我要叫他减少两斤肉!不过,先得去找陪审官商量商量,看能不能到法院里去告他一状……可是现在先不提这些。怎么样,午饭吃得好么?”

“不坏……丰盛极了,姨妈。”

“吃了些什么菜,你倒是说给我听听?我知道,他们家的老太太做菜是一把能手。”

“浇酸牛奶的凝乳煎饼,姨妈。还有红烧八宝鸽……”

“有没有黑枣烤火鸡?”姨妈问,因为自己也是烧这只菜最拿手的。

“也吃了火鸡!……葛里戈里·葛里戈里耶维奇的两个妹妹长得真美,特别是那个浅黄头发的!”

“啊!”姨妈喊了起来,目不转睛地望着伊万·费多罗维奇,羞得他满脸通红,把眼睛低下去。一个新的念头在她脑子里迅速地闪过。“怎么样?”她好奇而急切地问,“她有什么样的眉毛?”顺便说明一下,姨妈一向是以蛾眉为女人美貌的首要条件的。

“她的眉毛,姨妈,完全是像您所说的,您年轻时候那样的眉毛。她还有满脸小小的雀斑呢。”

“啊!”姨妈说,好像非常满意伊万·费多罗维奇的评论似的,虽然他压根儿没有一点奉承她的意思,“她穿的什么衣服?可惜现在很难找到像我这件宽外衣这样结实的料子了。可是这不是我要说的。那么,怎么样,你跟她谈过体己话没有?”

“什么?……我,姨妈?您想到哪儿去了……”

“怕什么呢?这有什么可奇怪的?这是老天爷的旨意!也许你跟她前生注定有一段姻缘。”

“我不懂,姨妈,您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这证明您完全不了解我……”

“你瞧你,生起气来了!”姨妈说。“还是个孩子呢!”她心里想,“什么事情都不懂!我得给他们拉拢拉拢,让他们交个朋友!”

于是姨妈撇下伊万·费多罗维奇,照料厨房去了。可是从此以后,她就老是盼望着外甥快些娶媳妇,好让她抱个小外孙。她整天价牵记着张灯结彩办喜事,可以看出,她比先前忙碌得更厉害了,可是家里的事情却只有越忙越乱。做甜酥糕她一向是不肯信托女厨子的,往往当她亲自动手做甜酥饼的时候,想得出了神,仿佛看见小外孙站在身旁要糕吃,于是神思恍惚地伸出手去,把最好的一块递给他,不料一条看门狗觑冷子把东西叼了去,直等到一阵响亮的咬嚼声把她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她才操起火钳子赶上去给它一顿毒打。她甚至丢开了心爱的玩意,不再出外打猎了,特别是自从她错把乌鸦当作鹧鸪打了下来之后,——那样的事情是以前从来不曾有过的。

又过了四天,大家终于看见一辆半篷马车从库房推到院子里来。身兼园丁和守夜人二项职务的马夫奥密尔科一大早就挥动铁锤,把皮子钉紧,同时不断地把舐咂车轮的野狗赶走。我认为有责任必须郑重奉告读者,这就是亚当坐过的那辆马车。因此,如果有人把另外一辆马车冒充是亚当坐过的,那就准是个天大的谎话,那辆马车一定不是真货。至于这辆马车是怎样逃掉洪水之祸的,没有一个人知道。我们可以假定,在诺亚方舟(注:大洪水时希伯来人诺亚所乘的船。)里一定有一间特别为它而设的库房。我很抱歉,不能够用传神之笔把它的形状给读者们描写出来。我们只须指出,瓦西里萨·卡施波罗夫娜对它的式样十分满意,常常因为旧式马车业已过时而浩然兴叹,就够了。这辆半篷马车的构造稍为有些倾斜,就是说,右边比左边高出许多,这一点也使她非常高兴,因为正如她所说,小个子可以从一边爬进去,大个子可以从另外一边爬进去。然而,在这辆半篷马车里面,可以装五个小个子和六个像姨妈这样个头的人。将近正午,奥密尔科拾掇好了马车,从马厩里牵出三匹比半篷马车稍为年轻几岁的马来,用绳子把它们套上了这辆堂哉皇哉的车子。伊万·费多罗维奇和他的姨妈,一个从左边,一个从右边,先后爬进了马车,于是它就往前滚动了。沿路的农夫们,看到这辆富丽堂皇的车子(姨妈难得坐它出门),都毕恭毕敬地停下来,脱了帽子,深深地鞠躬。两个钟头之后,车子已经停在台阶跟前了,——我想,我用不着说这是斯托尔琴科家的台阶。正巧葛里戈里·葛里戈里耶维奇不在家。老太太同着两位小姐跑到饭厅里来迎接客人。姨妈跨着尊严的步子走过去,非常灵巧地把一只脚放在前面,高声地说:

“我很高兴,太太,能够亲自来给您请安。同时,我还得向您致谢,您热诚地款待我的外甥伊万·费多罗维奇,他回去之后还一直念念不忘呢。您这儿的荞麦好极了,太太!我一路进村子的时候都瞧见了。请问您一俄亩地能收多少捆荞麦?”

这之后,大家抱吻起来。她们在客厅里落了坐,老主妇开始说道:

“关于荞麦,我不能告诉您什么:那是葛里戈里·葛里戈里耶维奇管的。我早已撒手不管了;年纪不饶人,管不了了啊!我记得从前荞麦都长得齐腰眼那么高;天知道现在可成了什么样儿啦。可是大家还在说,现在世道好了呢。”说到这里,老太太叹了口气。某一位观察家可以从这一声长吁短叹中听出古老的十八世纪的叹息。

“我听说,太太,您的女农奴会织非常出色的地毯。”瓦西里萨·卡施波罗夫娜说,这句话可说到老太太心眼儿里去了。她好像变得活跃了起来,滔滔不绝地讲到怎样染棉纱,怎样搓线。话题很快地从地毯转到了腌黄瓜和风干梨上去。总而言之,还不到一个钟头,两位太太已经攀谈得好像从小就认得的朋友一样了。瓦西里萨·卡施波罗夫娜低声地跟她说了这么许多话,伊万·费多罗维奇连一句也听不出来。

“您不高兴去瞧瞧么?”说着,老主妇站起身来。

两位小姐和瓦西里萨·卡施波罗夫娜跟着也都站了起来,大家往女仆室走去。然而,姨妈打了个手势,叫伊万·费多罗维奇留下,又悄悄地跟老太太咬了几句耳朵。

“马申卡!”老太太对浅黄头发的小姐说,“你留下来陪客人,跟他聊聊天,别让他觉得闷得慌!”

浅黄头发的小姐留下来,坐在长沙发上。伊万·费多罗维奇坐在椅子上,如坐针毡一般,脸涨得通红,眼睛瞧着地;可是小姐仿佛一点也没有注意到似的,漠不关心地坐在长沙发上,仔细凝望着窗和墙壁,或是看小猫畏怯地在椅子下面打滚。伊万·费多罗维奇胆子大了一些,想开始谈话;可是他仿佛把预先准备好的话都遗忘在路上了。脑子里空空洞洞的,没有一点主意。

沉默继续了大约一刻钟。小姐还是照旧坐在那儿。

最后,伊万·费多罗维奇鼓足了勇气:“夏天苍蝇真多啊,小姐!”他带着颤音说了出来。

“多极了,”小姐答道,“哥哥用妈妈的旧鞋子做了一个苍蝇拍,可是一点用也没有,还是多得很。”

谈话到此又中断了。伊万·费多罗维奇再也找不出话来说。

最后,主妇同着姨妈和黑头发的小姐回来了。又谈了一会儿,瓦西里萨·卡施波罗夫娜就起身向老太太和两位小姐告别,不管大家一死儿地留他们过夜。老太太和两位小姐送客人到台阶跟前,瞧着姨甥俩从半篷马车里钻出来的脸,还久久地鞠着躬。

“怎么样,伊万·费多罗维奇!你们小两口子谈了些什么?”姨妈在路上问他。

“玛丽亚·葛里戈里耶夫娜是一个朴素而正派的姑娘!”伊万·费多罗维奇说。

“听着,伊万·费多罗维奇我要跟你谈几句正经的话。托老天爷的福,你已经三十八岁了。官衔也不算小了。现在应该想到孩子了!你一定得娶个媳妇……”

“怎么说,姨妈!”伊万·费多罗维奇吓得叫了起来,“媳妇!不行呀,姨妈,您开开恩……您简直要把我给臊死了……我从来也没有娶过媳妇……我一点也不懂得应该把她怎么办!”

“会懂得的,伊万·费多罗维奇,会懂得的,”姨妈笑着说,一边在心里想道:可怎么好!简直还是个孩子呢,什么事情都不懂!——“是的,伊万·费多罗维奇!”她继续大声地说,“你不会找到比玛丽亚·葛里戈里耶夫娜更好的媳妇了。再说,你也看中了她。我已经把这桩事跟老太太详细地谈过了,她很愿意有你这样一个女婿;当然喽,还不知道老无赖葛里戈里耶维奇会说些什么。可是,我们不去管他就是了,他要是不给嫁妆,我们就到法院里去告他……”这时候,半篷马车驰进了院子,三匹老态龙钟的瘦马嗅到马厩近了,精神抖擞起来。“听着,奥密尔科!先让马好好地歇一下,别一卸下车来就领它们去饮水!这些马都热坏了。”——“好啦,伊万·费多罗维奇,”姨妈下了车子接碴儿说下去,“我劝你把这件事好好地想一想吧。我得到厨房里去,我忘记关照萨洛哈晚饭预备什么菜了,我想,这老废物自己是不会想起来的。”

可是伊万·费多罗维奇呆在那儿,好像一个闷心雷打在他头上。不错,玛丽亚·葛里戈里耶夫娜是一个长得挺不坏的姑娘;可是结婚!……这件事在他看来是古怪而不可思议的,一想起来就要毛骨悚然。跟媳妇住在一起!……这是不可想象的!他将要不是一个人待在屋里,到处都得成双作对!……他越往深里琢磨,脸上的汗珠就越是往外冒。

他比平时更早就上了床,可是怎么也睡不着。终于,盼待多时的梦,万人的安慰使者,袭上了他的身子;但却是个什么样的梦啊!他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乱梦。他起初梦见周围的一切喧嚷着,旋转着。他一个劲儿往前跑,跑,脚不点地……正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忽然有人抓住他的耳朵。“哎哟!谁呀?”——“我,你的媳妇!”一个声音喧阗地回答他。于是他醒了。接着,他梦见已经结了婚,小屋子里的一切显得这样古怪,这样不可思议:房间里摆着的不是单人床,却是一张双人床。媳妇坐在椅子上。他觉得很尴尬;不知道应该怎样去接近她,跟她谈些什么话;并且看见她有一张鹅脸。偶一回头,看见了另外一个媳妇,也有一张鹅脸。往那边一扭头,看见了第三个媳妇。回过头去,又是一个媳妇。他害怕起来。他一口气奔到花园里;那儿热得很。他脱掉帽子,一瞧:帽子里坐着一个媳妇。汗珠从他脸上淌下来。他伸手到口袋里去摸手帕——口袋里也有一个媳妇。取掉塞耳朵的棉纱——那儿也有一个媳妇……接着,他梦见他用一只脚跳着,姨妈在一旁望着他,一本正经地说:“是的,你应该使劲跳,因为你现在是娶过媳妇的人了。”他向她身边走去——可是姨妈已经不是姨妈,却是一座钟楼。他觉得有人用绳子把他往钟楼上吊上去。“谁在拉我?”伊万·费多罗维奇抱怨道。“我呀,你的媳妇,我在拉你,因为你是一只钟。”“不,我不是钟,我是伊万·费多罗维奇!”他喊。“是的,你是一只钟,”Π——步兵团的团长在旁边走过时说。他忽又梦见媳妇压根儿不是人,却是一块呢绒料子。他走到莫吉辽夫的一家商店里去。“您要什么样的料子?”掌柜的问,“您把媳妇买了去吧,这是最时髦的料子!这年头大家都用它做大礼服。”掌柜的把媳妇量了,剪开了。伊万·费多罗维奇挟在腋下,去找犹太裁缝。——“不成,”犹太裁缝说,“这料子糟透了!没有人用它做大礼服……”

伊万·费多罗维奇在惊悸和昏迷中醒了过来。冷汗像冰雹似的直往外冒。

他清早一起床就去翻查命书,一位行善的书商,由于稀有的仁慈和周到,在那本书的卷末附印有详梦简答。可是查了几遍,连跟这乱梦有几分相似的影子也查不出。

这时候,一个崭新的计谋在姨妈头脑里成熟了,欲知后事如何,请读下一章便知。

魔地

——某教堂差役所讲的真实故事

真的,这些故事我已经讲得腻烦透了!你们觉得怎样呢?真是怪乏味的事情:讲呀,讲呀,永远讲个没完没了!好吧,我再来讲一个,不过话先说在头里,这可是最后一次了。你们说,人的力量能够制服恶魔。当然,话也有你们这么一说,认真说起来,在这世上,什么样的事情都可能发生……可是,最好还是别那么想吧:魔鬼要是打定了主意祸弄人,他一定做得到的。说实在的,他一定做得到……你们听我说下去吧:我爹生咱们弟兄四人。我那时候还是个不懂事的浑小子。我总共才只有十一岁;不,还不到十一岁哩: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有一回我在地上爬,汪汪地学狗叫,爹摇摇头,对我喊道:“喂,福马,福马!该给你娶媳妇了,可是你还傻头傻脑的,像匹年轻的骡子!”爷爷那时候还活着,——愿他在那个世界里打起饱嗝来松快一些,——身子骨挺硬朗。他有时喜欢……可是这样叫我怎么讲得下去呢?这位整整一个钟头从火炉里扒出炭火来点烟管,那位又跑到谷仓后面不知干什么去了。说真个的,这算是怎么回事!……干脆不愿意听呢,倒也罢了,可又是你们自己请求我讲的。要听,你们就听我说下去呀!爹在春初赶着货车上克里米亚去贩卖烟草。他一共装了两车子还是三车子货我记不清了。烟草那时候正卖得出价。他带着三岁的弟弟,要及时教会他一套赶集做买卖的窍门。留在家里的是:爷爷、妈妈、我、弟弟和另外一个弟弟。爷爷在大路旁边种了一片瓜田,就移住到窝棚里去了;把我们也带了过去,叫我们从瓜田里赶掉麻雀和喜鹊。这件事,对于我们说来,倒不能说有什么不好。我们常常在一天里边吃了这么多的黄瓜、甜瓜、萝卜、玉葱、豌豆,真个的,肚子里就像有几只公鸡在打鸣一样。此外,还可以图点小利。大路上来来往往的过路客商很多,大家都想尝一尝西瓜或者甜瓜。再说,四邻的村子里还有人运来鸡呀、鸡蛋呀、火鸡呀等等,交换我们的产物。日子过得挺不错。可是爷爷最觉得高兴的是每天总有五十辆赶集的货车打这儿经过。你们知道,这些人都是见过世面的:只要他们一打开话匣子,你就竖起耳朵往下听吧!这可对了爷爷的劲儿,就跟饿汉吃到汤团一样。他有时候会遇到一些老朋友(每一个人都认得爷爷),你们自己可以想象得出,当老朋友重新聚到一块的时候,该是怎样一副光景。东家长,西家短,唠唠叨叨的……一拉就拉个没完没了!天知道他们想起了多久以前的陈年古事。有一回——回想起来,就跟眼前发生的事情一样;太阳已经落山了,爷爷走到瓜田里去,把白天盖在西瓜上遮太阳的树叶挪开。“瞧呀,奥斯达普!”我对弟弟嚷道,“那边赶集的人来了!”“赶集的人在哪儿?”爷爷一边说,一边在一只大甜瓜上画了个记号,提防不要一不留神让年轻人们把它给吃了。大路上真的走来了六辆货车。走在最前面的一个赶集的农民,胡子已经灰白了。才走了——怎么对你们说呢?——十来步,他就站住了。“您好,马克西姆!老天爷的意思叫咱们在这儿遇见了!”

爷爷眯缝着眼睛:“啊!您好,您好!你打哪儿来的?包略奇卡也来了么?您好,您好,老兄弟!这是怎么的!大伙儿都来了:还有克鲁托特雷施琴科!还有彼车雷佳!还有科威辽克!还有斯捷茨科!您好,您好!哈,哈!嗬,嗬!……”于是大伙儿抱头接起吻来。卸下了牲口,把牛牵到草地上去吃草。货车停在大路旁边;他们围了个圆圈在窝棚前面坐下,摸出烟管来抽着。可是哪有时间抽烟啊?大伙儿尽顾着闲聊天了,没有一个人正正经经抽完过一袋烟。吃过晌午点心(注:农忙时在午饭和晚饭中间吃的一顿小食。)之后,爷爷搬出甜瓜来款待客人。于是每个人拿了一只甜瓜,用小刀把皮削得干干净净(他们都是些老练的人,到过不少地方,懂得怎样跟上流士绅在一块吃东西;我敢说,他们都可以在大老爷的食桌旁边就座的);仔细削过皮之后,每一个人用手指在甜瓜上面挖个洞,喝掉里面的液汁,然后切成一块一块,搁到嘴里。“年轻人们,”爷爷说道,“张着嘴站在那儿干吗?跳舞呀,狗崽子!奥斯达普,你的笛子哪儿去了?来跳个哥萨克舞!福马,把手叉在腰眼里!来吧!就像这样!嗨,跳呀!”

我那时候是一个欢蹦乱跳的小伙子。上了年纪可真遭殃啊!现在我可办不到【左口右欧】;代替巧妙的舞姿,我只会绊斤斗,摔个狗吃屎。爷爷跟赶集的农民坐在一起,望了许久。我瞧见他的腿不住地移动,好像有个什么东西拉扯着他似的。

“瞧呀,福马,”奥斯达普说道,“老爷子要不来跳舞才怪的哪。”你们猜怎么着?他话犹未了,老头儿就憋不住劲儿了。他渴想在赶集的农民前面露两手。“喂,龟孙子们!难道是这样跳的么?告诉你们,应该这样跳!”他说着站了起来,伸展出两臂,用靴后跟打着拍子。

没有话说的,他跳得再好没有了,即使跟哥萨克统帅的太太一块儿跳也可以毫无愧色。我们躲到一旁去,老头儿就在种着黄瓜的田陇旁边一大片平地上把两条腿转动起来了。可是刚跳了一半,正想大显身手,旋风似的用双脚玩出一套花样来的时候——他的腿怎么也抬不起来了!真倒霉!再从头跳起,跳到一半——还是不行!不管他怎么着——不行就是不行!两条腿僵硬得像木棒。“瞧呀,这魔鬼的地方!撒旦使的魔法!这是人类的敌人希律干的好事!”可是,他怎么能在这些赶集的农民面前丢这个脸?他重新又跳,踏着细碎的小步子,瞧上去别提够多么边式啦;跳到一半——还是不行!反正跳不成就完了!“啊,多调皮的撒旦!但愿吃一只烂甜瓜噎死你!但愿你这短命鬼一命归阴,狗崽子!你让我这么大的年纪还出这份丑!”真的,背后有什么人笑出声来了。回头一瞧:哪里还有什么瓜田和赶集的农民,一切都化归乌有了;前后左右都是一片平坦的旷野。“咦!真是怪事!”他眯缝眼睛端详起来——地方瞧着倒有点眼熟!一边是丛林;丛林背后伸出一根竹竿,耸立在远远的高空里。这是什么鬼玩意!啊,是了,这是鸽棚,在神父的果树园里!另外一边也有个什么东西闪着灰色;仔细一瞧,这是乡书记的粮仓。原来恶魔把他支使到这儿来了!他绕了几个弯,摸到一条小路上来。没有月亮;代替它,一个白色的斑点在云层里闪动着。“明儿要刮风啦!”爷爷想道。忽然在小路旁边的一个坟堆上烛光一闪。真怪!爷爷站住了,双手叉在腰眼里,往前面望:烛光在远处熄灭了,再过去一点,另外一枝烛光又亮了起来。“宝藏!”爷爷喊道,“随便赌什么都行,我敢说这准是个宝藏!”他已经往手掌心里吐了口唾沫,准备动手挖掘了,这才想起身边没有带铁锹,也没有带铁镐。“多可惜啊。谁知道呢?也许,只要把草皮翻起来,宝贝就在那儿躺着哪!没有法子,我至少总得在这儿做上个记号,往后别把这地方给忘了!”

于是他拉过来一根显然是被旋风吹折的粗壮的树枝,放在那个烛光闪动的坟堆上,就沿着小路走去。幼嫩的橡树林稀疏起来;前面看到了一行篱笆。“可不是么!”爷爷想道,“我早已说过,这是神父家的牧场。这儿是他的篱笆!现在离开瓜田一俄里都不到了。”回到家里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他不想再吃汤团。他叫醒了弟弟奥斯达普,只问了一声赶集的农民是不是已经走了很久,就钻进羊皮袄里去。弟弟问他:爷爷,今儿鬼把你弄到哪儿去了?——“别问啦,”他答道,一边把羊皮袄裹得紧一些,“别问啦,奥斯达普;要不然,你的头发都要变白了!”接着他打起这样响亮的鼾来,把栖息在瓜田里的麻雀吓得一个个飞向天空。可是他怎么睡得着呢?没有二话,他真是个精灵的汉子,老天爷保佑他进天国吧!他总是会想法解脱的。有时候还要说笑话,叫你忍不住喷饭。

第二天,天一擦黑,爷爷穿了罩褂,系上腰带,腋下挟着铁锹和铁镐,头上戴了顶帽子,一杯烧酒下了肚,用下裾抹了抹嘴唇,就直奔神父的果园去了。他走过篱笆,走过矮矮的橡树林。在树丛中有一条小路蜿蜒伸出去,通向田野。好像就是那一条小路!他走到田野里来了:地方跟昨天的一模一样:那儿耸立着鸽棚;可是粮仓没有影踪了。“不,这不是那个地方。那个地方一定还要远一些;大概得往粮仓那边拐过去!”他回头走了一程,沿着另外一条路走去——粮仓看见了,可是鸽棚却没有了!重新再往鸽棚那边走去——粮仓却又躲藏了起来。好像故意给他捣蛋似的,走着,走着,又下起毛毛雨来了。走近粮仓——鸽棚不见了;走近鸽棚——粮仓不见了。“该死的撒旦,绝子绝孙的!”接着,下起倾盆的大雨来。他把新皮靴脱下来,包在一块布里,免得被雨水浸坏,撒开腿,像大老爷的溜蹄马似的跑回家去。他钻进了窝棚里,浑身湿透,扯过羊皮袄来盖在身上,开始咬牙切齿地嘟哝起来,用这样的一些字眼来咒骂魔鬼,那是我生下地来从来没有听见过的。我得承认,要是在大白天听到这些话,我还要脸红呢。第二天醒来一看:爷爷已经在瓜田里忙着了,好像没事人一样,用牛蒡的叶子把西瓜盖起来。吃午饭的时候,老家伙又神聊起来,吓唬我的小弟弟,要把他当作西瓜,去跟人家交换老母鸡;饭后他用木头做了一管笛子,吹了起来;他又拿给我们玩一个像蛇一样弯曲得很厉害的甜瓜,他管这叫土耳其甜瓜。我现在到哪儿也没有见到过这样的甜瓜啦。真的,种籽他一定是从很远的地方弄来的。天一擦黑,吃过了晚饭,爷爷拿了铁锹去垦地种晚熟的南瓜。他走过那块魔地,忍不住咬牙切齿地咕噜了一句:“该死的地方!”走到当中去,就是前天他没有跳成舞的地方,他生起气来,抡起铁锹使劲敲了一下。忽然他的周围又是同样的田野:一边耸立着鸽棚,另外一边是粮仓。“嗯,敢情好,这回我记着带铁锹来了。那儿是一条小路!那儿是坟堆!那儿是我搁的树枝做的记号!那儿烛光又亮了!这回我可别弄错了。”他悄悄地走向前去,抡起铁锹,好像要去打一只钻进瓜田里的野猪似的,接着就站在坟堆前面了。烛光熄灭了;坟堆上压着一块长满青草的大石头。“我得把这块石头揭起来。”爷爷想道,于是开始从四周去刨松它。这块倒霉的石头还是真够沉的!他的脚紧紧地踩稳在泥地里,一下子把它从坟堆上搬开了。“去!”一直滚到谷底去了,“这是你该去的地方!现在事情好办了。”爷爷住了手,摸出鼻烟匣来,撒了点鼻烟在手掌心里,正要凑到鼻子跟前去,忽然在他头上“啊嚏!”一声,有人打了个喷嚏,打得树枝直摆动,溅了爷爷一脸的脏水。“要打喷嚏,你也该转过脸去呀!”爷爷擦着眼睛嘟哝道。他往四下里张望——一个人影也没有,“看来鬼是不爱闻鼻烟的!”他继续说,把鼻烟匣揣在怀里,拾起了铁锹,“他真是个傻瓜,这样的鼻烟,不管是他的爷爷,他的爸爸,都还没有福气闻到呢!”他开始往下掘——泥土松软,铁锹毫不费力地挖了下去。接着听见有什么东西叮当作响。扒开泥土,他看见了一只锅子。“啊,宝贝!你在这儿哪!”爷爷喊,把铁锹插到它的下面。“啊,宝贝!你在这儿哪!”一只鸟啄着锅子,啾啾地叫。爷爷闪到一边,丢下了铁锹。“啊,宝贝!你在这儿哪!”羊头从树梢上伸出来咩咩地叫。“啊,宝贝!你在这儿哪!”熊从大树后面拱出嘴来吼叫。爷爷浑身直打冷战。“在这儿说话可真可怕!”他对自己咕噜道。“在这儿说话可真可怕!”鸟啾啾地叫。“说话可真可怕!”羊咩咩地叫。“可真可怕!”熊吼叫。“哼……”爷爷说,心里害怕起来。“哼!”鸟叫。“哼!”羊叫。“哼!”熊也跟着吼叫。

爷爷恐惧地扭过脸去:老天爷,多么黑暗的夜呀!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周围尽是坑洼;脚下是无底的削壁;头上覆盖着高山峻岭,看来仿佛立刻要倒在他身上似的!爷爷依稀看见山岭背后钻出一张怪脸来:【左口右欧】!【左口右欧】!鼻子好像铁匠店里的风箱;两只鼻孔——每一只里面可以灌一桶水!嘴唇,真的,活像两块大木头!一双赤红的眼睛往上翻着,舌头还拖出来,做着怪样子!“滚你妈的!”爷爷说道,扔下了锅子,“你跟你的宝贝一起给我滚!一张多么叫人恶心的脸!”他正待拔腿就跑,可是回过头来,看见周围还是跟先前一模一样。“恶魔只是想吓唬吓唬人罢了!”他又去掘那锅子——不行,沉得很!怎么办呢?把它扔在这儿可不成!于是他使出吃奶的力气,用手抓住它:“抓紧了,使劲,使劲!再使一把劲!”一下子把它拖了出来!“嗳!这会儿可以闻点鼻烟了。”他摸出了鼻烟匣;不过在撒出鼻烟之前,先仔细地瞧了瞧周围,是不是有人。似乎没有什么人;可是,接着,他仿佛觉得树干在喘息和呼吸,耳朵露了出来,赤红的眼睛凝视着;鼻孔膨胀,鼻子皱缩,瞧上去好像立刻就要打喷嚏的样子。“不,我不闻鼻烟了!”祖父收起了鼻烟匣想道,“撒旦又该向我眼睛里吐口水了!”他赶快抱起锅子,三脚两步忘命地往前奔去;只觉得背后有个什么东西用树枝搔他的脚……“唉,唉,唉!”爷爷只能喊,一边尽力地往前奔。直等跑到了神父的果园,才稍为缓了口气。

“爷爷上哪儿去了!”我们想,等了他三个钟头。妈妈早从村子里走来了,带来了一钵热气腾腾的汤团。可是左等右等,爷爷还是没有来!我们只能自管自吃晚饭了。晚饭过后,妈妈洗了钵头,往四下里打量,该往哪儿泼掉脏水,因为四周全是陇畦,这时候,她看见一只圆桶照直向她这边滚了过来。天空里是这样地漆黑。这准是哪一个年轻人开玩笑,躲在后面,把它往前推着走。“正好,就往这儿倒脏水吧!”她说着就把滚热的脏水泼出去了。

“哎呀!”一个男低音嗓子喊了起来。一瞧,原来是爷爷。可是谁看得出是他呢!老天爷在上,我们还以为是一只圆桶在滚过来呢。说实在的,——虽然这样想是罪过的,——我们看到白发苍苍的爷爷全身淋着脏水,挂着西瓜和甜瓜的皮,那副样子才真逗乐呢。

“瞧你这鬼娘们!”爷爷说,用衣襟擦着头,“真烫着了我啦!好像我是圣诞节前的一只肥猪似的!喂,小伙子们,现在你们面包圈可以吃个饱了!狗崽子,你们可以穿起金碧辉煌的短袄来了!瞧呀,往这儿瞧,我给你们把什么东西带回来了!”爷爷说道,打开了锅子。你们猜里面藏着些什么宝贝?来吧,请好好地想一想,啊?金子么?才不是金子呢:尽是一些垃圾,废物……我不好意思明说到底是些什么。爷爷啐了口唾沫,扔下了锅子,然后又洗清了双手。

从此以后,爷爷警诫我们永远不要听信魔鬼的话。“你们可千万别听信哟!”他常常对我们说,“不管基督的敌人说些什么,总都是撒谎,狗养的!他的真话是一文不值的!”有时候,老头儿只要听得什么地方有些不安静,“来吧,孩子们,大家来画十字!”他就会冲着我们喊,“正是这样!正是这样!多画几个!”于是开始画起十字来了。而那块他没有跳成舞的地方,他用篱笆围了起来,叫我们把一切无用的废物,从瓜田里扒出来的野果和尘芥一起掷在里面。你们瞧吧,恶魔便是这样愚弄人的!我很清楚这块土地:后来,邻近的哥萨克们从爹的手里租了去种瓜。一块头等的好地!收成总是好得出奇,可是在那块魔地上,从来不会有什么好东西生长出来。种子尽管播下去,可是长出来的东西,简直是无法想象的:西瓜不像西瓜,南瓜不像南瓜,黄瓜不像黄瓜……鬼知道是些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