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道光时代:升平署的建立
公元1821年,39岁年届不惑的清宣宗道光皇帝即位。从保存得比较完整的升平署档案中可以得知,清宣宗一即位,就对祖父引以为骄傲的宫廷剧团做了调整。
道光元年正月十七日,剧团人员开始精简。道光下令“将南府、景山外边旗籍、民籍学生有年老之人并学艺不成,不能当差者,着革退”。
道光元年六月初三,撤销景山剧团,包衣昂邦英和面奉谕旨:“其景山大小班着归并在南府,永远不许提景山之名。”
道光元年九月,降低南府学生官职品级。内务大臣面奉谕旨:“南府有官职学生三名,太监一名,著照嘉庆四年之例,六品官职学生玉福、兰香著降为八品学生,即食八品钱粮,七品官职学生喜庆著降为无官职学生,八品太监吉祥着降为无官职太监,均食二两五钱钱粮。并非为差事平常,系按嘉庆四年之例。钦此。”
道光元年九月二十三日,为限制对伶人提升官职作为奖赏,道光皇帝以朱笔确定南府剧团管理机构的“内外缺分”。
道光二年十月,下令革除例行的寺庙献戏活动:“嗣后每年正月初一日、四月初八日、八月初十日、十月二十五日等日各寺庙均着停止献戏。钦此。”
宫廷剧团升平署的戏台
道光五年八月,驳回南府总管禄喜提出按惯例从苏州选入演戏随手的要求,英和上奏后面奉谕旨:“万岁爷先下给过织造旨意,永不往苏州要人,今若短鼓、板、笛,着现在当差之弟男子侄学习。”
道光六年,裁减例行的“二月十五日花神庙”的演戏活动。
道光七年二月初六,道光皇帝下令,全员裁退南府民籍学生。《恩赏日记档》上记载:“奉旨,将南府民籍学生全数退出。”同一天,内务府包衣昂邦禧恩、穆彰阿传下旨意:“南府着改为升平署,不准有大差处名目。”
至此,道光在七年之间,对紧缩皇家剧团,从举棋不定到坚决改革的行动告一段落。
据道光九年《升平署人等花名档》统计,当时升平署人员有:七品官总管1名,八品官首领4名,八品官太监2名,一般太监,上场人69名,后台人员34名,总计110名。改组后的升平署,规模相当于乾隆时期皇家剧团的十分之一,或十五分之一。
道光皇帝对清代宫廷剧团的改革是“实质性”的。第一,他撤销了“南府”“景山”两大机构,降低了取而代之的“升平署”的级别。第二,他使宫廷演剧的规模缩小和从简,取消了部分全国性的献戏活动。虽然不能说完全破坏,至少是相当程度拆解了乾隆时期确立的演剧规模和体制。
对于道光皇帝大胆变革的因由,后世研究者有种种分析和推测。朱希祖以为,此举是为安全考虑,严格宫禁:
至南府何以缩小范围而改为升平署,且裁外学而不裁内学?盖以杜闲杂人等混入宫内,恐兆祸端。盖嘉庆十八年九月十五日,天理教徒七十余人入宫行刺,有太监七人为引导,于是始严内外交通之禁。
王芷章以为纯粹是道光皇帝个人心理上的原因:
宣宗为皇子日,有外省贡来貂褂三袭,宣宗欲之。而仁宗方以上好者两袭,赐其宠幸之民籍学生,次者一袭归宣宗,宣宗慊之。故甫行即位,便立颁明诏裁减外学。
丁汝芹以为道光改组剧团与他的性格有关,也是出于对国家治理上的考虑:
裁抑外学是出自道光帝力图节俭的本意……道光皇帝登基时思想已经成熟,他为人相对注重务实。
也有人认为,这是因为道光帝对戏曲没有兴趣……
上述诸种有关原因的推测,都不能说毫无依据,但也都有不能完全说通的地方:天理教进入内廷行刺,与剧团、与戏曲艺人关系不大;貂褂三袭,即使是因素之一,似乎也过于琐碎。当然,节俭、务实的性格,和对戏曲爱好的程度,对道光皇帝采取的措施,可能会有一定的影响,但是否就是导致这一系列重要措施的主要原因,也还值得考虑。
在我看来,这些措施并非一时之举,而是“蓄谋已久”,是嘉庆时期已经开始的、父子两代皇帝的“谋划”。从清代宫廷戏曲的存在情况来看,可以说,嘉庆是一个时代的结束,道光则是一个时代的开始。根本原因还在于戏曲史上昆、乱易位状况的发生。影响所及,动摇了昆、弋的权威地位,对宫廷的演剧也必然带来冲击。道光皇帝的作为,不论从原因,还是从结果上说,都是削弱、动摇了昆、弋权威地位在皇宫中保存的最后阵地。
小铁笛道人写于嘉庆癸亥(1803年,嘉庆八年)九月的《日下看花记自序》言:
有明肇始昆腔,洋洋盈耳。而弋阳、梆子、琴、柳各腔,南北繁会,笙磬同音,歌咏升平,伶工荟萃,莫盛于京华。往者六大班旗鼓相当,名优云集,一时称盛。嗣自川派擅场,蹈跷竞胜,坠髻争妍,如火如荼,目不暇给,风气一新。迩来徽部迭兴,踵事增华,人浮于剧,联络五方之音,合为一致,舞衣歌扇,风调又非卅年前矣。
这里的“六大班旗鼓相当”,指的是清初到乾隆时期,京城盛行的“高腔”已经改变了昆、弋独占剧场鳌头的局面。“川派”“如火如荼”,则指乾隆四十四年魏长生进京之后,在京城掀起的秦腔高潮。而乾隆五十五年,四大徽班开始进京,到嘉庆八年,徽部已经在北京站稳了脚跟,呈现出领导潮流的姿态。事实上,乾隆时期京师民间演剧的“昆、弋之变”和“花、雅之争”已经十分热烈,而它们之间的更替趋向,也已显露端倪。
然而,乾隆皇帝建立的宫廷剧团和演剧制度,则完全体现了以昆、弋为正统,排斥乱弹的立场。从今存于故宫博物院的两册乾隆二十五年南府记载的《穿戴题纲》看,当时宫中上演的各种剧目,有“开场”承应戏63出,承应大戏32出。弋腔剧目59出,全本《目连记》和昆腔杂戏312出,乾隆时期的开场承应戏和承应大戏均由昆腔和戈腔演出,并没有乱弹的地位。直到嘉庆三年,乾隆已退居为太上皇,京师禁演花部诸腔的命令,仍然体现了乾隆的意志。
嘉庆三年苏州《老郎庙碑记》载录的禁令中有“嗣后除昆、弋两腔仍照旧准其演唱,其外乱弹、梆子、弦索、秦腔等戏,概不准再行唱演”的断然指令,表现了“太上皇”乾隆运用权力手段,强制性规范全国戏曲的最后努力。当康熙、雍正及乾隆年间扩展宫廷剧团,从南方选入昆、弋两腔的演员和教习的时候,被选入的演员和教习,都是其时最当红的、最优秀的名伶。但是,到乾隆后期,宫廷剧团逐步体制化,名伶进宫之后,处于与外界隔绝的状态,同时也脱离了民间竞争、创新的艺术环境,于是宫廷演剧就开始走向模式化而成为了一潭死水。乾隆时期民间的北京剧坛,已经历了高腔、秦腔、徽调的几番更替,相比之下,宫廷中的昆、弋“经典”,就已经发出了陈腐的气味。
从今存的档案中,可以看到嘉庆皇帝对排演新戏的兴趣和矛盾心理。嘉庆七年四月二十一日的“旨意记载”写道:“上交下《混元盒》一本至三本,着内头学、内二学写串关,上览分派。”这道圣谕的意思是:皇帝交下剧本,吩咐太监伶人赶排新戏《混元盒》,角色分派则由皇帝来做。五月初九日,档案上记载了皇帝对角色的指定,采取的是类乎现在剧团主要角色的AB制,大概是为了方便替补和有利于竞争。七月初三,嘉庆又有旨叫把“《盘丝洞》学出来”。七月初八日,嘉庆分派扮演这出戏的角色的名单就已拟就。
《混元盒》和《盘丝洞》这两出戏是“昆”是“乱”还很难说,在道光四年民间戏班“庆升平班剧目”中,它们都已被列入常演剧目。庆升平领班沈翠香是江阴人,擅长演“昆旦兼花衫”。这本戏目的封面出现的嵇永林是安徽人,习昆旦,为程长庚的同科师兄。
俗间从嘉庆八年就出现了“徽部迭兴,踵事增华”的局面,而嘉、道时期民间戏班在组成上出现了“昆乱同班”,演剧时又“昆乱杂奏”。那么,尽管庆升平班剧目中所列,被今人认为是“京剧早期剧目”,但也有可能是昆、乱杂陈。这两出戏,对于嘉庆皇帝来说,显然是引人兴奋的新戏,因此,它们更可能是“乱弹”。
嘉庆七年五月初五,有“内二学既是侉戏,那(哪)有帮腔的,往后要改,如若不改,将侉戏全不要。钦此钦遵”的旨意。“侉戏”是当时宫中对于乱弹诸腔的称谓。乱弹诸腔都没有帮腔,只有弋腔有帮腔。看来,嘉庆于“侉戏”乱弹并不外行。“内二学”在承应时演了“侉戏”,不可能没有经过嘉庆的允许。而“侉戏”加帮腔倒有可能是“内二学”想要合二而一的自作聪明。嘉庆皇帝的意思,可以理解为:去掉帮腔,“侉戏”可以要;如若不改,就不要演这种“四不像”了。值得注意的是,嘉庆的圣旨,并没有重复嘉庆三年颁布的“禁止乱弹”的命令。
同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嘉庆命令内殿总管传旨斥责“于德麟胆大”,违背圣旨学“侉戏”《双麒麟》, “罚月银一个月”,并下令“以后都要学昆、弋,不许侉戏”。事实上,于德麟胆再大,也不可能未经允许擅自学、演“侉戏”。那么,是什么原因导致嘉庆皇帝前后旨意的冲突呢?成书于乾隆五十年(1785)的《燕兰小谱》中,有魏长生的高徒、冶艳非常的陈银儿演出秦腔《双麒麟》的记载:“银儿之《双麒麟》,裸裎揭帐令人如观大体双也。未演之前,场上先设帷榻花亭如结青庐以待新妇者,使年少神驰目,罔念作狂。”是不是“胆大”的于德麟把民间流行的这一套也搬到皇宫内院,使嘉庆觉得太有伤风化,不能容忍了呢?
嘉庆一生都被笼罩在父亲的阴影之中;父亲所取得的辉煌,他永远也达不到。37岁即位,直到40岁乾隆死去之后,才算是真正掌权。他继承父亲留下的一切,包括那失去活力、演出不再能使皇室成员感到兴奋、也已不再是大清帝国向诸外番属国炫耀窗口的庞大的皇家剧团。从有关的宫廷档案的“缝隙”间,我们可以发现,嘉庆在执政的21年中,已不事声张地将剧团民籍伶人裁减了一半,也悄悄地把“侉戏”乱弹引入了宫内。
道光皇帝比嘉庆有决断。他对戏曲,有更大的兴趣,也更有艺术鉴赏力。“自道光七年至宣统三年,正是昆腔、弋腔逐渐衰退,而徽班的乱弹逐渐兴盛以至成熟的时期”。所以,道光裁撤以昆、弋为主要演出剧目的皇室剧团的这一变革,实际上是与戏曲史上“昆、乱易位”的过程同步。
升平署曲本《胖姑》
今存于北京图书馆善本室的道光七年二月初十的“旨意记载”有这样的内容:“其升平署太监,每逢皇太后、万岁爷万寿与年节不能无戏。若连台大戏,一场上七八十人者亦难,无非归拢开团场、小轴子、小戏就是了……今改总名升平署者,如同膳房之类,不过是个小衙署就是了……”在这里,道光皇帝对乾隆时期的大规模演戏公开表示了不以为然,认为皇室剧团的庞大体制也没有必要,这应该是他裁撤“南府”“景山”两大机构,改组为级别较低的“升平署”的真正的原因所在。
道光对戏曲的欣赏有他独特的趣味。他更喜欢看一些有艺术品味的折子戏,更欣赏优秀伶人的技艺表演。例如:他喜欢太监艺人苑长清(净)的昆剧《回回指路》《冥判》,还曾为了苑长清外逃、藏匿到惇亲王府,与自己的弟弟发生矛盾。后来内务府按他的意思,把苑长清抓回来,“发往打牲乌拉,赏给官员为奴,到戍加枷号一个月”,严惩不贷。但之后,道光对他一直念念不忘,八年之后下令将苑长清释回,回宫后半月,就召其演出昆曲《五台》,并以两个一两重的银锞作为赏赐。嘉庆、道光时期,俗间的戏曲界正有赞赏名角、追逐名优的热潮,这一风气的影响,也不免传入深宫内院。
据升平署档案记载:道光五年正月十六日,同乐园承应戏中有《长坂坡》;十九日同乐园承应戏中有《蜈蚣岭》;七月十五日同乐园承应戏中有《贾家楼》;道光六年十月二十七日重华宫承应戏中有《瓦口关》;十二月二十三日重华宫承应戏中有《淤泥河》;道光九年九月初三日同乐园承应戏中有《奇双会》。据朱家溍先生的考辨,《长坂坡》《蜈蚣岭》《贾家楼》《瓦口关》《奇双会》五出都是乱弹戏,而《淤泥河》在档案上已注明是乱弹。皇室内苑公然演出乱弹戏是自道光皇帝始。至此,乾隆时期宫内对乱弹戏的禁令已经土崩瓦解。
当然,道光皇帝并没有建立起新的宫廷演剧制度。也许是“历史”没有给他这一机会:在他执政的年月中,内忧外患,特别是鸦片贸易的后果和随后的鸦片战争,已经让他焦头烂额。道光七年之后,他即使在应该可以给他带来快乐、他也可以随意指挥的宫廷演剧中,也只显出可有可无和漫不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