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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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人类发明的树

当时大概是晚上七点钟。风势已经减弱,这是更大的风暴即将到来的预兆。孩子是在波特兰南岬高地的平台上。

波特兰是一个半岛。可是孩子不知道什么是半岛,连波特兰这个地名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一件事,就是一个人可以一直走到筋疲力尽倒下来为止。有观念就有向导,可是他没有观念。人家把他带到那里而且把他留在那里。“人家”和“那里”这两个谜就是他的整个命运。“人家”就是人类;“那里”就是宇宙。他在这世界上,除了他的赤裸的脚踏着的那一小块坚硬而冰冷的土地以外,绝对没有任何其他依靠。在这个被黄昏笼罩着的广阔而没遮拦的世界上,有什么是这个孩子的呢?什么也没有。

他就向着这个“没有”走去。

他的周围是茫茫一片人迹不到的地方。

他沿着对角线越过第一座平台地,然后又越过另一座,再越过第三座。在每一座平台地的边沿,他总发现一块裂口的土地,有时斜坡很陡,可是总是很短的。波特兰海岬的光秃的平台地有点像许多台阶状的大方砖,一块接在一块下面;每一块的南边好像插进前一块下面,北边却高出于下一块。这样就像许多梯级似的,被孩子很敏捷地越过去。他不时停下来片刻,仿佛和自己商量似的。黑夜愈来愈黑,他的视线愈来愈缩小,只能够看见几步远了。

突然间,他停下来,听了片刻,微微地动了一下脑袋表示满意,很快地转过身来,向着一个不很高的山丘走去。他模糊地看见这个山丘在他的右边,坐落在最接近悬崖边沿的地方。在这个小丘上,有一个在雾里看来很像一棵树的形体。孩子刚才听见这边有一个响声,既不是风声,也不是浪声,也不是动物的喊声。他认为那里一定有人。

跨过几个大步,他就到了小丘脚下。

的确有人在那里。

在小丘顶上原来看不清楚的东西,现在可以看清楚了。

那是模样儿很像一只从地里笔直地伸出来的大臂膀的东西。在大臂膀的最高末端,有一只类似食指的东西平伸着,下面被一只类似拇指的东西支撑住。这只臂膀,这只拇指和这只食指在天空中构成直角。在食指和拇指的接合处有一条链子,吊着一个形状丑恶的黑色东西。这根链子被风吹动,发出铁链的声音。

孩子听见的就是这个声音。

从近处看,那根链子的确是一条铁链,正如它发出的声音所指示那样。它是一条船上用的锚链,这条锚链的每一个环有一半是实心的。

由于神秘的混合法则的作用,在整个自然界里,外表可以扩大现实,当时的地点,时间,雾,悲惨的海,远处地平线上模糊的骚乱景象,和眼前的那个黑影结合起来,使这个黑影显得异常庞大。

吊在铁链上的东西外表很像裹紧了的长形包裹。它像一个成人那么长,却像一个婴孩似的被包裹着。它的顶上有一个圆形的东西,铁链的末端就绕在这个圆形物的周围。包裹的下端已经裂成细长的破片,干枯的肉从裂开的缝隙中露出来。

一阵微风吹动铁链,吊在铁链上的东西微微摆动。这个不能自主的物体完全服从空间的各种动荡;它的样子可以使人产生难以形容的恐怖。丑恶是能够使万物改变体积的,这个物体的体积差不多完全缩小了,只留下它的轮廓;它成了一团有形体的黑暗;它的头上有黑夜,身内也有黑夜;它像是坟墓的扩展;黄昏景色,月亮初升,星座落入悬崖后面,空间飘浮着的大气,云层,各种方向的风,都参加了这个有形的“无”的构成;这个悬吊在风中的长形物,分享了远远地散播在海上和天空中的虚无性;黑暗完成了这个物体的构成,这个物体曾经是一个人。

这就是曾经存在过,而现在已经不再存在了的那个东西。

这个东西就是生命的剩余物!人类的语言是没有法子把它表达出来的。不再有生命,可是还继续存在,在坟墓里又不在坟墓里,在死亡以后又出现在人前,仿佛不能沉没似的,这个客观现实有相当多的不可能混杂在其间,因此,就找不到言语来形容了。这个人——是个人吗?——这个黑色的见证者,是剩余物,是可怕的剩余物。是什么东西的剩余物呢?首先是自然的,然后是社会的,是这两者的剩余物。因此它既是零,又是和。

不良的天气任意摆弄它。深沉的遗忘和孤寂包围着它。它受制于不可知的偶然的机会。它无法抵抗黑暗,黑暗爱怎样摆布它就怎样摆布它。它永远是忍耐的,永远要忍受一切。暴风雨袭击它。这是风的最不祥的职能。

这个鬼留在那里受劫掠。它必须忍受在风中腐烂这种可怕的掠夺。它不能够享受一口棺材的权利。它在灭亡以后还得不到太平。夏天,它化为灰烬落下来;冬天,它变成泥尘。死亡应该有纱幕盖住,坟墓应该有遮羞布。可是这儿既没有纱幕,也没有隐藏,腐蚀公开地、无耻地承认它自己的存在。死亡把它的工作公开,这是一种胆大无耻的表现;坟墓是它的实验室,它在它的实验室以外进行工作,这对阴影所具有的宁静是一种侮辱。

这个已死的物体被剥掉一切。剥掉一个遗体的一切,是最刻薄的行动。它的骨髓已经不在它的骨头里,它的五脏六腑已经不在它的肚子里,它的声音已经不在它的喉咙里。一具死尸就是一个口袋,死亡拿走了口袋里的一切东西,而且把口袋的里子翻了出来。假使它曾经有过一个“我”,如今这个“我”在哪里呢?也许还在这里,想起来真是可怕。一个无处容身的幽灵在一个被锁着的尸首周围徘徊。我们能想象得出在黑暗中还有比这更阴惨的形象吗?

人世间有些现实的东西仿佛是通向未知的门,思想似乎可以通过这些门走出去,揣测也赶快从这些门里冲出去。设想是有“强迫进入权”的。假使一个人经过某些地方和某些事物前面,他就不能不停下来思索,而且让他的心灵深入到里面去。在看不见的境界中,是有些半开着的幽暗的门的。没有人能够看见这具死尸而不沉思一下。

它在无数的分化中默默地消磨掉。它曾经有过血,已被喝干了;曾经有过皮,已被吃掉了;曾经有过肉,已被偷走了。任何事物经过时都要从它身上取去一些东西。十二月从它身上借到寒冷,午夜借到恐怖,铁借到铁锈,瘟疫借到瘴气,花朵借到香味。它的缓慢的风化是它对大自然缴纳的一种通行税,是死尸付给暴风,付给雨,付给露,付给爬虫,付给鸟类的通行税。黑夜中所有幽暗的手都搜索过这具死尸。

它是一个特殊的居民,黑夜的居民。它在一块平地的一个小丘上,可是它又不在那里。它是捉摸得到的,又是消逝掉的。它是给黑夜增加黑暗的影子。在白日消失以后,它在静寂无边的黑暗中,凄凉地配合着周围景色。只要它在那里,它就能增加暴风雨的忧郁和星星的平静。在荒漠中的难以形容的感觉,完全凝结在它身上。它是无人知其命运的人的残骸,它和黑夜的一切野蛮的秘密混成一体。在它的神秘的身上,模糊地反映着一切哑谜。

人们在它周围,感到生命似乎一直沉没到最深的底层。在附近一带,人们对事物的肯定和信心也减退了。灌木和草丛的战栗,一种悲惨的忧郁感和大自然的似乎有意识的不安,可悲地使周围的景物和吊在这条铁链上的黑影配合起来。一个鬼在地平线上,使荒野更增加了孤寂。

它是有名无实的。由于它身上刮着不能停息的风,它是顽强的。不停的动荡使它看起来很可怕。它似乎是空间的一个中心,尤其可怕的是它仿佛支持着一件无限伟大的东西。可是谁知道呢?也许这件东西就是公道,是超出于我们的司法以外、为我们所窥见而又敢于冒犯的公道。它在坟墓以外继续存在的时期,它的身上带着人类的报复和它自己的报复。它在黄昏和荒野中构成一个证件。它是实物使人不安的证明,因为使我们战栗的物质,就是灵魂的遗骸。已死的物质要能使我们感觉不安,必须是曾经有过智慧的物质。它向天上的法律控告人间的法律。人们把它放在那里,它就在那里等待上帝。在它的头上漂浮着黑暗的无限梦幻,这些梦幻以云和波浪的种种模糊的蜷曲形状在它的上空飘浮。

在这个幻象后面,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墙壁。这具死尸的周围是无限,没有边界,没有一棵树、一间屋、一个行人限制着它。当永恒笼罩着我们的时候,天空,深渊,生命,坟墓都有形地出现在我们眼前,这时候,我们才觉得一切都是抓不住的,禁止进去的,有墙阻挡的。无限向我们打开大门的时候,再也没有比这更可怕的封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