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尔·布拉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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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堂娜曼茜亚·德·穆斯格拉的身世。

“我生在瓦拉多利,名字叫堂娜曼茜亚·德·穆斯格拉。我父亲堂马丹几乎把家产全报效在军队里,自己带领了一团兵在葡萄牙打仗阵亡。他没多少遗产,我虽然是独养女儿,算不得攀亲的好对头。不过我的钱尽管不多,看中我的人却不算少。许多西班牙名门望族的绅士都来求亲。我中意的是堂阿尔华·德·梅罗。在求婚的人里面,的确推他相貌最好;不过我中意他倒不是专为外表。他聪明、沉着、勇敢、正直,而且交际场中算得头一等风流倜傥。若有宴会请客的事,谁也没他内行;比起武来,他的力气本领总叫人称羡。所以我选中他做丈夫。”

“我们结婚不久,他在冷僻地方碰见从前一个情敌叫堂安德瑞·德·巴依萨。两人吵吵架,拔剑相刺,堂安德瑞一条命就此送了。这人是瓦拉多利司法官的侄儿,那司法官性情暴躁,又跟梅罗一族是死冤家,所以堂阿尔华觉得趁早逃走为妙。他急急赶回家,一面叫人备马,一面把情形告诉我听,接着说道:‘亲爱的曼茜亚,咱们得分离,这是无可奈何的。你知道那司法官的为人,他一定要紧追紧捉,咱们不能打如意算盘。你也知道他的权势,我在本地不能容身了。’他非常伤心,尤其看到我难受,他话都说不下去。我叫他带了些金子宝石,于是他抱着我,两人叹息哭泣成一团。一会儿家人来说马已鞴好。他挣脱了我,就此走了。我当时的心境非言可喻,如果我过于哀伤送了命,那倒是福气,免得后来受那些苦恼了!堂阿尔华走了几个钟头,司法官知道消息,就派瓦拉多利全部公差去捉他,千方百计要把他拿住。可是我丈夫躲过了他的毒手,藏身很稳。那法官没法儿要我丈夫的命,只好夺他的财产出气。总算逞了他的愿,堂阿尔华全部财产都没收充公了。”

“我处境很苦,生活都勉强。我深居简出,身边只有一个女用人。我天天眼泪洗面,并非熬不得穷,只因为心爱的丈夫出走以后音讯全无。我们凄然分手的时候,他答应不论流落在天涯地角,总想法把所经所历让我知道,绝不忘怀。可是他一去七年,杳无消息。他下落不明,我非常忧闷。后来我才知道他投入葡萄牙军队,在费慈打仗阵亡。这是一个从非洲回来的人告诉我的,他说跟堂阿尔华很熟,同在葡萄牙军队里当兵,亲眼看见他阵亡的。他还讲了些情节,不由我不信丈夫已经身故。我听了这消息愈加伤心,立志绝不再嫁。这时节,加狄亚侯爵堂安布若修·梅修·加利罗到了瓦拉多利。有些老绅士举止风流文雅,女人见了会忘掉他们的年纪,依然垂青,他就是这种人。一天有人偶然向他讲起堂阿尔华的事。他听了人家形容我,就想见见。他要偿这个愿,说动了我一位亲戚,讲定由她邀我上她家,侯爵也到那里去。虽然我满面愁容,他看了很中意。也许他正为我憔悴可怜,就看重我坚贞不二,因而感动了。我悒郁不欢,大概使他生了爱怜之心。因为他屡次对我说:他觉得我这样贞节是个奇事;我丈夫尽管命苦,有这样的夫人真使他艳羡。总之,他一见生情,不待第二面,就要娶我。”

“他请我那位亲戚做说客。她就上我家来。她说:既然消息传来,我丈夫已在费慈丧命,我不该埋没自己的容貌;又说我和丈夫结婚没几天,为他哭得也够了,别错过良机;又说我可以做天下最福气的女人呢。于是她就称赞老侯爵家世又贵,财产又多,品性又好。可是凭她说得天花乱坠,我没给说动。我这来并非疑心丈夫死耗不真,怕他忽然意外出现。我实在不耐烦再嫁人,而且我结婚一次已经尝尽烦恼,再要第二次,实在厌倦了。我那亲戚劝说不开的就是这一点。可是她毫不灰心,越发为堂安布若修出力,又叫我全家都替那老绅士做说客。我家里人逼我应允这门好亲事,跟我纠缠蘑菇,不让我一刻安静。我境况也愈来愈窘,这实在大大减少了我的挺劲儿,我当时穷得厉害,只好答应。”

“所以我不能拒绝。他们劝得很迫切,我就回心转意,嫁给加狄亚侯爵。他有一座漂亮的田庄,在布果斯附近、格拉侠尔和罗地拉之间;结婚第二天,就带我去住。他一盆火似的爱我,我看出他一举一动都是要博我欢心,先意承旨,无微不至。从没有丈夫像他那样尊重老婆的,也从没有情人像他那样千依百顺的。我钦佩他品性温和,对堂阿尔华的死也心上宽慰了些,因为到头来我成全了侯爵这么一位绅士的幸福。假如我爱过堂阿尔华还能够再爱别人,我一定不管是老夫少妻,会对侯爵爱情深挚。可是有常心的人一辈子只爱一次,我忆念前夫,后夫种种殷勤迎合都没有见效。我没法酬报他的柔情,只能够拿感激来报答。”

“我当时是这般心境。忽然有一天,我在房里临窗吸新鲜空气,看见花园里一个农夫模样的人眼睁睁瞅着我。我以为那是园丁的助手,没放在心上。可是第二天又临窗见他站在老地方,越发目不转睛地看我。我觉得奇怪,也对他看,看了一会儿,觉得他模样儿像那苦命的堂阿尔华。我一看面貌相像,说不出的惊疑,不禁大叫一声。亏得只有我的心腹女用人伊内斯在我房里。我告诉她为什么惊慌失措。她只笑了笑,以为我看见面貌相像便认错了人。她说:‘太太,您放心,别以为您看见了前夫。他怎么会装成农夫模样跑到这里来呢?况且他怎么会还活着呢?’她又道:‘我到花园里去找那乡下佬谈谈,让您安心。我打听得那人是谁,立刻回来告诉您。’伊内斯就到花园里去了,不一会儿,她神色异常地回到房里来,说道:‘太太,您怀疑的事一弄明白,反而糟了。您刚才看见的那个人正是堂阿尔华;他一开口就自报姓名,还要求私下见见您。’”

“那时候,侯爵到布果斯去了,我正可以接见堂阿尔华,就叫女用人从复道的楼梯领他到内室来。你可想见我心烦意乱。他能够名正言顺地痛骂我一场,我没脸相见。我看他进房来,立刻晕倒。他和伊内斯忙把我救醒。堂阿尔华说:‘太太,请你放心,别见了我烦恼,我一点不想为难你。我这来并不是个怒气冲冲的丈夫,来跟你算那背信负义的账,向你问再嫁的罪。我知道那都是你家里逼出来的;你为这事受的磨折,我全知道。况且我的死信已经传遍瓦拉多利,我又始终没向你寄信辟谣,当然你越加信以为真了。总之,我知道咱们惨别以后你过的是什么日子;你嫁那侯爵并非出于爱情,只是迫于生计罢了。’我哭着打断他的话道:‘唉,大爷,你何必替老婆开脱呢?你既然还活着,她就是犯了罪的。我但愿没嫁堂安布若修,还过着从前的苦日子!倒霉的婚姻!唉!我要是还挨穷耐苦,至少不至于无颜相见,也聊可自慰。’”

“我一看堂阿尔华的神情,知道他见我流泪非常感动。他道:‘亲爱的曼茜亚,我一点不怪你。我看你现在处境豪华,非但不埋怨你,只感谢上天慈悲。自从那天我离开瓦拉多利,一直走背运,接二连三只是倒运的事;顶倒霉的是没法儿和你通信。我知道你不会变心,所以念念不忘,只设想我这害人的爱情把你委屈到什么田地,心目中常有个泪人儿般的曼茜亚。你是我最大的烦恼。老实说吧,我有时候怪自己不该赢得你欢心,那简直是犯了罪;我宁愿你当初看中一个我的情敌,因为你对我的爱情害你自己不浅。可是我经过七年苦难,越发爱你,要再来看看你。我死不下这条心。正好我做了多年俘虏,还我自由,可以偿愿,就这样乔装打扮上瓦拉多利,免得被人识破。我到了地头,得知一切情形,随即到这庄上来,设法结识了园丁,承他留我在花园里干活。我用了这些手段,才能够和你私下相会。不过你别以为我这来存心破你好事。我爱你远胜于爱我自己,我要顾到你心境安泰,今天见了一面就告别远去,此后的凄凉岁月都是奉献给你的了。’”

“我听了这话急道:‘堂阿尔华,别这样。天不是叫你白来的,我和你绝不再分离了。我愿意跟着你走,从今以后,咱们只有死别,没有生离了。’他说道:‘听我的话,你跟着堂安布若修一起过吧。我的苦难让我一人担当,不要拖累了你。’他还说了些这类的话;可是他越要舍弃自己来成全我的幸福,我越发不让他。后来他看我主意坚定,立刻改了口气,脸上也添了喜色,说道:‘太太,难道你真的心口如一么?你既然还对我这样深情,宁可抛弃了眼前富贵,同做患难夫妻,那么,咱们且到加利西亚边境的贝当索斯去住下。我在那儿有个安稳的隐居之所。我虽然倒运,财产搅个精光,却并未连朋友都没有,我还有几个交情不变的朋友,靠他们的力量,可以抢了你走。他们帮我在寨穆拉定做一辆车,我又买了几头骡子马匹,雇了三名加利西亚勇士沿路保镖。那三个人都有马枪手枪,他们正在罗地拉村里听候指挥。’他接着道:‘咱们正好乘堂安布若修不在,我叫那辆车到庄上来,咱们立刻动身。’我一一依允。堂阿尔华飞奔到罗地拉,不一会儿带了那三名壮士进来,抢了我就走。我前后左右的女用人莫名其妙,都吓跑了。只有伊内斯知道底里,不过她爱上了堂安布若修的亲随,不愿意跟我同走。这也见得用人尽管忠心,对东家的情谊总抵不过自己的恋爱。”

“我跟堂阿尔华上车,随身衣裳首饰都是我再嫁以前的东西;侯爵结了婚给我的一丝一毫都没有带。我们取道向加利西亚进发,还不知道能否侥幸到达地头。我们怕堂安布若修一回家会带着大队人马追赶。可是走了两天,后面并没人来。我们指望第三天也能平安无事,已经放了心在闲谈。堂阿尔华正讲给我听他遭的那桩灾难,以致人家谣传他身故;还讲他做了五年奴隶,如何又得自由。我们正在那个当口,在雷翁道上碰见了和你一伙的强盗。他们杀掉的就是堂阿尔华和他的手下人;我这会儿伤心流泪也就是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