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守葛沟立殊功

李宗岱

一九三八年一月，国民党第四十军奉命由江苏东海、赣榆向鲁南临沂开进，阻击向临沂进犯的日军第五师团。我当时任第四十军野战补充团中尉排长，战斗中被提升为该团第二连上尉连长，亲身参加了临沂之战。

三月四日，我军主阵地改守桃园、蒋庄之线。军野补充团团长李振清命我第二连在我军前沿阵地葛沟阻击敌人，掩护主力部队和友军的集结。李团长下达命令时说：“临沂葛沟这次战役，胜负至为重要，一定要有誓与阵地共存亡的决心，不惜牺牲，歼灭日军。”全连官兵表示，宁愿战死沙场，也不当亡国奴！

我连左翼有沂河依托，为了阻击南下之敌，在台（台儿庄）潍（潍县）公路附近和村庄的四周构筑好防御工事，堆集了沙袋，借土堆院墙的掩护，做好战斗准备。当时，从装备上与日军相比是十分悬殊的，我连没有附属一门炮，仅有捷克式轻机枪六挺，步枪是汉阳造，还有最陈旧的套筒枪，每个士兵都背有一把大砍刀。

三月九日下午一时许，步、骑、炮联合之敌三百余人，向我阵地发起猛烈攻击。我军沉着应战，激战至下午五时，敌未得逞，即退去。黄昏后敌步兵一百余人再次向我攻击，俟诱敌进入了我有效射程，我军奋起还击，手榴弹声枪声响成一片，前进敌人因受到我军侧击，无法立足，旋即溃退。翌日上午从八时开始，敌机六架分两组轮番在我军阵地上空，从右向左来回盘旋几周后，接二连三俯冲，投下了一批炸弹，在我阵地附近爆炸。敌炮兵紧接着向我阵地发炮。我们掩蔽在战壕里，仰头都能看清敌机飞行员的面目。对日军肆无忌惮的凶暴情景，我全体官兵个个气得咬牙切齿。我一把拖过一等兵陈占彪的步枪，对着飞机喊道：“对空射击组的弟兄们，打！”这时右翼友军的阵地也传来了密集的机枪声，敌机在我交叉火力射击下，惊慌地朝着东北方向飞去。敌炮连续向我阵地轰击了十多分钟，村头的大树，有的被炮弹拦腰折断了，场上的麦秸垛高粱秸籼子也燃起了大火，瓦砾泥屑沙石漫天飞射，士兵伤亡了七八人，三排长刘洪祥右下腿被炸断。我和全连官兵看到这些情景，愤怒填膺。被硝烟熏花了脸的弟兄们，穿着已露出棉花的灰军装，有的手臂包扎了绷带，有的头上缠着纱布，全神贯注地端着枪，透过硝烟密雾警惕地监视着阵地前方。在敌炮轰击过后，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日军的骑兵奔驰而来。连长王景洲一声大喊：“目标，正前方敌人骑兵，瞄准马头，打！”话音刚落，机枪步枪吐着长长的火舌密集射向冲在阵地前面的日本骑兵。我压抑住心中的愤怒，瞄准目标，一扣扳机，把首当其冲的一名敌骑击中，大洋马一声长嘶，两蹄腾空，把敌兵摔落在地上，敌人还没来得及翻身，我又连补两枪，结果了他的性命。在我军火力的压制下，敌骑被迫在弹雨中夺路逃窜。

在敌骑兵被我打退后，不到一刻钟时间，敌炮兵又开始向我连阵地轰击。在两门山炮的炮火掩护下，敌炮兵向我阵地接近。我官兵临危不惧，沉着应战，一面加强工事，一面集中火力封锁阵地前沿要点，迫使敌人不敢贸然向我阵地前进。对峙至下午三时，敌机三架对我连阵地再次狂轰滥炸。继之，日军步兵对我一排阵地猛烈进攻。我军奋勇还击，双方伤亡都较惨重。连长王景洲亲自指挥狙击组向敌冲击，左臂负伤，仍继续作战，使敌不敢前进。敌又以炮兵向我狙击组阵地轰击，但仍未得逞。我连连长就在这次战斗中阵亡，团长任命大排长李玉亭为连长，敌我相持彻夜。

第三天，即三月十一日凌晨，日军向我发起第五次进攻。先向我阵地炮轰约一小时许，又以装甲车三辆为前导，后边跟随步兵二百余人，向我阵地扑了过来。我官兵置敌炮火于不顾，以大无畏精神，经两小时激战，打退了日军的进攻。下午五时许，日军又向我阵地发动了第六次进攻。营长闻报，亲率第三连的一个排前来增援。敌势浩大，情况十分危急，我向营长建议，由我带领一支敢死队，利用阵地左侧地形，趁朦胧夜色，迂回到敌军中间，出其不意地拦腰来个奇袭，配合我正面战斗，将敌一举歼灭。营长采纳了我的建议。我大声喝道：“弟兄们！为国尽忠的时候到了，不怕死的跟我来！”一个河北籍人，外号叫二虎，长得膀大腰圆，头一个站起来呼应。接着应声而起的不下五十人。我从中挑选了精悍强壮的二十人，每人腰上掖着四五枚手榴弹，手执一把雪亮的大刀。在规定了联络暗号等事项后，趁我阵地火力吸引着日军之际，从村子的西北角，利用地形地物的掩蔽，敏速行动，前进到远离我阵地约有一千多米的小山坡下，又沿着凹洼部地形向敌方继续跃进。此时隐约听到山坡东侧方有嚓嚓的铁锨声音传来，我心中一愣，是否敌人也来偷袭？我马上用发现敌情的联络暗号通知弟兄们隐蔽。迅速又仔细侦察了周围地形，判断可能有敌人在构筑工事，便带着两个弟兄绕到山那边去。发现坡下有一条羊肠道，便顺着小路方向瞭望，果然有簇簇的黑影在晃动，侧身听去没有其他音响，只是双方阵地还继续进行着战斗。我急忙转回身来发出联络信号，敢死队的弟兄们无声无息地向坡上匍匐前进，我带着两个弟兄在前边，潜摸到距敌人大约十米远的地方，看见两个日军正挥着小锹和十字镐，吭哧吭哧地在挖机枪掩体。一挺歪把子机枪撂在旁边，另外还有两箱子弹。这正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为了不失战机，决定先夺机枪。我把腰上掖的手榴弹分给跟在我身边的二班长挎着，右手抽出背上的大砍刀，一个箭步，举臂挥刀朝着背对着我挖坑的一个敌人猛砍下去。他头向左一歪，哇呀一声，扑通倒卧在地，他右胳膊被劈断了。旁边另一个鬼子吓得哇的一声，立即被跟随我的上士班长王世忠奋力一刀，扎进他腹中。我顺手把歪把子机枪夺到了手。忽然看到前坡一晃晃的四个戴着钢盔的黑影，朝着我们方向来了，其中一人已看出有异，连忙开枪向我们射击，我迅速卧倒。清脆的枪声，挟着一束火光，划破了沉寂的夜空。左侧阵地的日军，一时枪声四起。我一班长右臂一挥，向敌人投掷了两颗手榴弹，爆炸声一响，我们二十个勇士像猛虎出山似的扬起大刀直扑过去，几名日军惊慌失措，丢下背包、标杆、器材、弹药等，掉头向左侧方的阵地逃跑。我们趁此机会尾随着向敌人的队伍冲去，与敌人展开了白刃战。敌人猝不及防，乱成一团，赶紧上起刺刀同我们劈刺。我们趁势奋勇砍杀，虽是人少，却都是学过武术，会耍刀弄棍的小伙子，混杂在敌人中间，挥舞着雪亮的大刀，如砍瓜切菜，十分得心应手。在刀比枪快的刹那间，日军只要碰着，不死就伤。经过几十分钟的白刃搏斗，敌人抵挡不住，向后溃退。我们抬着负伤的七名敢死队员和缴获的装备，在二班长用夺获敌人的歪把机枪掩护下，迅速返回了阵地。从战斗中获得的文件表明，与我连激战的敌人是第五师团田野联队。这次出击，大获全胜，受到军长团长的奖励。由于我连拼死抵抗，使企图南进的日军被死死钉在葛沟，不能向前越过一步。

日军受到昨夜的奇袭，恼羞成怒，于十二日凌晨起，即用山炮四门，向我阵地不断轰击。到上午九时，三架双翼轰炸机，从东北方向飞来，在我阵地上空盘旋二周后，俯冲轰炸，共投弹二十余枚，爆炸声震得地动山摇，树枝拦腰折断，村里房屋被炸毁，土石散落在人身上，交通壕掩体被炸平了很多，老百姓的防空洞门几乎都塌陷了。爆炸声震得人两耳鼓膜嗡嗡作响。从昨天起三十个钟头了，弟兄们都没有吃上一顿饭，一天一夜战斗下来，饥渴难忍。几个留在村子里的老百姓，他们自动地帮忙抬救伤员，烧茶水做饭。特别是五十八岁的葛大娘和一位快满七十高龄姓王的大爷，冒着枪林弹雨为弟兄们送茶水，送干粮和“糊涂”（是鲁南农民的一种主食，用高粱面加煮红苕，似稀饭），我们给钱给物他们坚持不收，还说：“老总们打日本，保卫我们家乡，啥都能丢掉，俺老百姓烧点茶水，送点干粮，能算得什么？”日军在飞机轰炸过后，又向我连发起了第七次进攻，经过两个小时的激烈战斗，双方都伤亡很重，村口阵地前敌人倒下一大片。连长李玉亭率领第三排去堵击东北角的敌人时，被敌弹击中右腿，经三排驰援奋力苦战才击退了这次进攻，使阵地化险为夷。连长李玉亭负伤后，营长即召集各排长宣布任命我代理连长职务，指挥官兵扼守阵地。接着团长李振清也来电话，任命我为野战补充团第二连上尉连长，并说：“一定率全连官兵加强工事固守阵地，坚决做到人在阵地在。”是日下午一时，日军又开始向我连攻击，这是我连守葛沟以来向我发起的第八次进攻。我连官兵临危不惧，沉着应战，当天四次攻击，均为我奋勇击退，阵地仍在我手中。经过了三天两夜鏖战，弟兄们都极度疲劳，全连官兵伤亡过半，包括伙夫勤杂在内，还不到五十人，能够直接战斗的仅有四十人上下。我乃对阵地和兵力重新调整了部署，用分散埋伏的战斗群（组）监视着村外敌人动态，敌人不进入有效射程决不射击。

十三日拂晓，日军炮兵向我阵地附近轰击约十余分钟之后，步兵约二百余人第九次向我阵地进攻。待其进入我有效火网内，迅猛向敌反击，敌遗尸两具逃遁，我缴获三八式步枪两支。上午八时，在敌炮兵火力支援下，敌人又气势汹汹地从东北角向我阵地猛攻。我紧急用电话向团长报告了敌情，请求派队增援葛沟。团长当即在电话中斩钉截铁地回答说：“现在没有人来增援你们，不管有多大的牺牲，也要坚守到今天晚上。第五十九军第一八〇师李文田部，昨夜已渡过沂河，正向敌侧翼包围前进中……”这时，一个士兵跑来报告：“东北角阵地已被敌炮火摧毁，王排长负伤，正在阵地指挥弟兄反击。”我搁下电话，左手拔出手枪，右手提着大刀跃出掩蔽部，大声疾呼：“弟兄们！快跟我上！”这时连伙夫也拿起了枪。我带着十二名士兵跑步来到东北角被日军炮火摧毁的位置，与奋勇固守在阵地的弟兄们一起同敌人展开了肉搏战。我们凭借地形熟悉，个个勇敢善战，前赴后继奋不顾身，将敌人的进攻击退。这边敌人刚被杀退，又听到另一股敌人，从我西北角冲开了一个缺口的报告。我立即带着身边仅有的几名预备队员，又飞奔到西北角的缺口与敌人展开搏斗。我军势单力薄，敌人像潮水般涌进了村口，敌我双方展开了拉锯战，我利用墙边屋角断垣与敌人争夺寸地。血战持续到下午三时，我连伤亡人数不断增加，战斗经过十分惨烈。一排长徐安邦饮弹成仁，二班长赵学义和五班长张连三等多人身负重伤，敌人仍继续向我连近迫，于四时许敌机在阵地上空盘旋侦察两周后，敌步兵五十余人向我东北角再施攻击。三排长杨永贵携手榴弹率众直冲敌阵，双方短兵相接，卒将敌击溃。此时敌机三架又飞临上空朝西北方飞去。不久从西偏北方向传来枪炮声，经久不息。是我友邻部队与敌人接火了。一阵激烈枪炮声响起后，不一会儿敌人机枪向我阵地轮番扫射，同时向我阵地近迫的敌人也一边向我射击，一边撤退。我马上把全连幸存的士兵二十九名重新编组部署，配合右翼部队战斗，肃清当面之敌。入夜团长来电话嘉奖我连胜利完成扼守葛沟要地的任务，并说军长已报请李长官奖励。命令我连于拂晓前转移至白庄附近地区整补待命。

三月十七日晨，在第五十九军的有力配合下，我第四十军击溃正面之敌，我团在刘家湖截获敌炮一门。当时无人熟悉敌炮操作，团长知道我是炮科出身，立即命传骑送来手令：“第二连连长李宗岱迅即来部。”我跃上马飞奔团部，团长立即偕我一道去检查敌炮还能不能用。到那里一看，是一门日本大正六年式的七五口径山炮，一切完好。为了用这门炮追歼溃退之敌，我立即装上榴霰弹，将标尺定在两千四百米至三千二百米之射距离，转动炮位，将炮口指向敌人正在溃退的方向，连续发射了十几炮，我把标尺不断延伸，从瞄准镜和望远镜中可以清楚地看到炮弹爆炸，浓烟起处，敌尸累累。

三月十八日，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将军特派员到临沂第一线各部慰问并发了犒赏。除授给我两枚奖章外，还特别对我连扼守葛沟的战斗功绩给予嘉奖。同日李宗仁将军还发布了“进犯临沂之敌全部被我击溃”之通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