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诺敏
风卷云舒,顽皮的日头三不五时地躲进羊毛似的云朵里。惹得整片天空都有
样学样,就像淘气孩童的脸庞,说哭就哭,说笑就笑。
直到晌午都晴朗明媚的天气,在人们辛苦劳作了一日后,却并不识趣地阴沉了下来。
黑压压的乌云慢慢从天边聚拢起来,和煦的暖风也被呼呼作响的疾风替代。那淡墨色的云团中甚至偶有闪烁的雷电,叫人不得不在意雨点何时便会飘落。
远处草场上,骑马牧羊的孩子使劲挥动着长鞭,呼号陪伴自己的牧羊犬,一起配合着驱赶羊群踏上归途。
同行的老者气定神闲地赶着老黄牛坐在勒勒车上。身后木板上的筐里,满载着当日从市集上交换回来的货品。
牛车的桦木圆轮在摇晃中嘎吱作响,沿着早已被反复碾压成径的车辙,悠哉游哉地朝家的方向翻滚。
部落里,女人们也有条不紊地把晾晒在挂绳上的衣裳摘下叠好。而后凑到鼻尖下,再次回味阳光暖心的味道,相互会意一笑。
稀松平常的一天又快过去,但眼前发生的一切,又像韵味绵长的田园牧歌般令人心驰神往。如同家家户户灶边,那冉冉升起、飘散空中的袅袅炊烟,总能使人沉醉其中,不能自拨。
哈沁夫人端着煮好的饭菜,掀开门帘步入了丈夫的营帐。
正在案前,仔细审阅来自其他部落文书的伊勒德闻到了熟悉的肉香味,忍不住抬起了头。当看到托盘中还温着一壶自己最爱喝的酒时,不禁捋着胡子,眉开眼笑。
“还是夫人最懂我心呐!”
夸赞完哈沁夫人,勤于政务的大汗又埋头于面前如山的羊皮卷轴中。
的确,整个乌珠穆沁草原,可能没人比哈沁夫人更了解自己的夫君。
虽然从前都是由扈从家的老阿妈负责照顾大汗一家的饮食起居。但自从伊勒德上了年纪,身体状况大不如前后。哈沁夫人就毅然决定全盘接手,亲自操持家中的日常。
在事无巨细的精心照料下,丈夫伊勒德早年间因杀伐征战落下的诸多伤痛病根,也渐渐有了起色开始好转。这一点上,哈沁夫人居功至伟。
“儿子的庆典,你已劳心伤神多日。今天又伏案久坐多时。”
哈沁夫人把托盘轻轻放置在餐桌上,转身又取过一件狐皮裘袄披在伊勒德背上。
“这成堆的文书几时才看的完,还是先来吃饭吧。”
伊勒德盯着卷轴上的文字,随口应了一声,但身体却仍然牢牢坐在几案后的椅子上不曾移动。
“非得用它才能请得动你吗?”
哈沁夫人来到丈夫身边,佯装嗔怪着夺走伊勒德手中的文书,把斟满美酒的银杯递到了他的手里。
“晚上寒气重,赶紧暖暖身子吧。”
执拗如伊勒德,也在妻子的温柔坚持下,暂停了手边的事务。
他把银杯端到嘴边,轻轻抿了一口,喉中一股暖流发散向全身,舒缓了疲惫的身躯,但他似乎不甚满意,还微微皱起了眉。
“酒不够温吗?”
哈沁注意到了伊勒德表情的细微变化,贴心的询问丈夫。
“非也...”伊勒德摆摆手,停顿后叹了口气,继续道。
“要是那两个孩子能早些成器,多分担些部落间的事务,我又何至于到了这把年纪,仍凡事都亲力亲为,不得空闲阿。”
哈沁天天耳闻目睹,对于治理草原部落间的诸事如何繁重,深有体会。既然丈夫主动提及了让两个儿子接手的话题,她便顺水推舟,希望替他们说两句公道话。
“蒙克和海力布虽然年轻,但各有所长,在那些晚辈后生里,已算佼佼者。
恕哈沁直言,大汗可有想过,对他们,是否有些太过苛责。”
“苛责?我在他们这般岁数,征战沙场的日子比睡觉的时间还长。鬼门关上走过几遭,早已记不清楚。”
哈沁的求情,反倒让伊勒德耳朵里像进了沙子,他放下刚拿起的碗筷,情绪有些激动。
“海力布贪玩成性,整天痴迷射猎,倒也算是练成些本领,但身上哪有将帅之才的气度。至于蒙克,身为长子,好高骛远、骄纵跋扈、游手好闲,这些劣迹品行加起来形容他都不为过!”
说到动气,伊勒德情不自禁用手猛击了一下桌面。惹得杯盘震颤,酒液和汤水洒满了台面。
哈沁连忙拿来抹布,一言不发的擦拭着餐桌。
她不曾料到丈夫会对自己的话反弹如此强烈。虽然蒙克并非为她所生,但深明大义的哈沁一直将蒙克视为己出,对于兄弟俩的成长尽量一视同仁,有时甚至还会更加在意幼年丧母的蒙克心里的感受。
清理完桌面,哈沁主动帮丈夫盛添饭菜。并用自己平和温柔地语气继续开解伊勒德。
“蒙克虽是长子,但幼年命途多舛。相比起海力布,更需要被理解和关爱。况且现今不比狼烟四起的战乱年代,夫君也许应该试着将心比心,换种方式督促他,助其改观,不是更好吗?”
哈沁的轻声细语总有一种让人心绪平静的力量。伊勒德听后,怒气也立刻消了一半,说话的声音缓和了许多。
“唉,你说的倒也不无道理。”他顿了顿,对哈沁说道,“这些年若非有你陪伴在我身边,我这人见人怕的暴戾脾气,怕是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女子,能镇得住喽。”
哈沁听了淡然一笑,回应夫君的调侃。
她很欣慰,草原上一呼百应、威震四方的大汗伊勒德,能在心里留给自己一方天地。并愿意把最真实柔软的一面,毫无保留的展露出来。
而此刻,她并不打算倚仗伊勒德的爱,满足一己私欲。哈沁心中无时无刻不在渴望的,都是当一个能在大汗身边辅佐他,成为一代明主的合格妻子。
“说起来,再过几日,便是故去的诺敏姐姐生辰,大汗不会又忘记吧?”
诺敏是蒙克的亲生母亲,大汗伊勒德的第一任结发妻子,她和伊勒德两小无猜,从儿时便在同一个部落中长大,是那时候部落里最美丽的姑娘。
听到夫人还能记得自己故去妻子的生辰,伊勒德心里很是感动。
“当然记得。”
虽然伊勒德嘴上应道,心中却不免有些羞愧。说实话,要不是方才夫人提醒,自己才突然记起这件事,公务缠身的他也许真有可能错过日子。
“大汗也很久没有去姐姐墓前看过了吧?”
“嗯...确是如此。”
哈沁的话语句句戳中心窝,伊勒德无力反驳。
“大汗,陪蒙克多去看看他额吉吧,到了正生辰的日子,我也会置备好鲜花贡品,带上海力布,同你们一道去诺敏姐姐的墓前,好好祭扫一番。”
这真心实意的劝说,让伊勒德打心眼里认定,乌珠穆沁草原上再也找不到像哈沁这样通情达理,贤淑善良的女人。
“你所言极是,是我一时疏忽了。”
“我想诺敏姐姐在天有灵,看到你们父子无话不说,蒙克身心康健,也一定会倍感欣慰的。”
哈沁的宽容和坦诚,几乎让伊勒德快感觉有些无地自容了。而自己在心中运筹帷幄的那些宏韬伟略,此时此刻,在夫人母性光辉的闪耀下,也变得好像微不足道,并没有那么重要起来。
他没有再往下接话,下意识地扒拉着碗里的饭菜,食之无味的送到嘴边咽下。
思绪却随着餐桌上盘中冒出的热气,蒸腾挥发,沿着帐顶通风的空隙,飘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甚至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时光。
时间要倒回到遥远的年代,那时候,伊勒德也只是个刚学会骑马放牧的少年。脸上的笑容与所有涉世未深,天真无邪的孩子一样,纯净无暇。
他的父亲统领的部落叫奇源,在乌珠穆沁草原上所有的部落中并不算强盛。但人民安居乐业,邻里和睦互助,日子可以说过得无忧无虑。
诺敏是奇源部普通牧民的女儿,但从小便生得如出水芙蓉,清秀无比。可人的样貌在部落里无人能及。
能歌善舞的她是所有年轻小伙子爱慕的对象,年少气盛的伊勒德当然也不能例外。
开朗活泼的伊勒德很快就从竞争者中脱颖而出,赢得了诺敏的芳心。
在诺敏成年之后,伊勒德便在首领父亲的操办下顺利迎娶了心仪的姑娘。婚后二人便如成双的鸳鸯一样,如胶似漆、恩爱有加。
这对羡煞旁人的神仙眷侣过了一段躺在云上的日子,幸福洋溢在伊勒德全部的生活。他甚至都有放弃继承部落首领身份的念头,只愿和诺敏长相厮守。
每日清晨,不善骑射的诺敏会倚靠在帐房的门边,目送丈夫骑马离开,去林中狩猎。在落日余晖中,又会生火做饭,熬煮好奶茶,等待着满载而归的伊勒德回到自己的身边。
在春暖花开的时节,他们也会纵马奔驰在蜂蝶飞舞的鲜花丛中。或者背靠背互相斜倚着,坐在郁郁葱葱的草地上,互诉衷肠。
不善音律的伊勒德很喜欢听诺敏一边拉响马头琴,一边动情吟唱古老悠远的歌谣。她空灵清澈的声线总能把伊勒德焦躁不安的心绪涤荡得无比宁静。
那时的伊勒德,以为拥有了爱情就拥有了全世界。自己的人生会像童话一般永远写满幸福与甜蜜。
而诺敏在不久后,怀上了二人爱的结晶的喜讯,更像是印证了他美好愿景的预兆。
一切的一切,都在往人们喜闻乐见的方向发展,直到25年前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