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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向的生活——德国传教士海因里希·哈克曼(Heinrich Hackmann)崂山游访记
一
在高出海平面100英尺的地方,一条狭窄的小路绕山而行;山脚下,海浪冲击着黑色的礁石,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顺路内转,我继续向上攀登,山岩和巨石矗立在我和大海之间,波涛声变得低沉而压抑,仿佛远处众人的低吟,终又归于平静。忽然之间,我发现自己孤零零地立于冰冷而裸露的岩石和广阔的天空之间。所有外在的思想都停滞了,我开始不由自主地审视自己,与此同时,一种更为细致的思绪展现在了我面前。这幅场景就像一面镜子,折射出我现在的生活,而我也被这样的场景深深攫住。
在最后的几个星期里,我一直居住在一所道观中。在这里,人们听不到任何尘世的喧嚣和吵闹。一个微弱的声音从这片广阔洞虚的沉静中传出来,并在这静谧的虚空中向你我静静地倾诉着。中国古代哲学家老子用下面的几行诗句,表达了虚空的价值所在:
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
老子无疑是正确的。为了理解并利用这个环绕在人们周围的世界的充实,我们首先要进入到虚空当中,这也正是我已经在做的。我已经进入了一种看似虚无一物的状况当中,并且希望从这种虚无一物当中获得一些不平凡的东西。
太清宫海湾
道教可能是所有宗教中最不能吸引研究兴趣的宗教。中国的佛教是从印度传入的,而作为一种本土宗教,道教实际上统治着中国广大民众的思想,不过,这一现实情况并未引起人们的注意。之所以如此,其困难之处就在于,一方面,道教是一种如此古老且深深植根于大众的宗教,人们几乎不可能从其教义当中获得任何明晰的概念;另一方面,述及此一主题的书籍,又几乎都是专门谈论生活在公元前600年的中国古代哲学家老子以及他的伟大著作《道德经》。准此,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对近代道教进行过任何清晰的描述。人们所做的仅仅是批判其今日的信奉者,并谴责他们驱邪除魔及修习法术的行为,首当其冲的则是江西龙虎山的行家里手张天师及其法术。许多人则从根本上拒绝将道教看作一种宗教,因为他们认为,对神灵、神话的信仰以及对鬼怪的恐惧并不能构成一种宗教。那些并未认识到这些特征只不过是道教的外在表现的人,应该进行更加深入的研究和学习。
道教有两种截然不同的类型:一种由世俗民众修习,一种由宫观道士修习。道教世俗信奉者的修习方式和习俗与宫观道士在许多方面别无二致,唯一的区别就在于,宫观道士将此一宗教变成了一种职业或行业,他们之所以修习,是为了寻求龙虎山张天师的保护,而张天师本人则决定着他们的功德或罪业,以及他们应该获得多大的回馈。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人们曾认为道教将佛教寺院作为自身宫观生活的模本,但是这一观点从未被真正证实。道教的历史、内部安排、组织、生活方式、神圣仪式及其从形式和观念上与佛教到底有着多大程度的关联,所有这些到目前为止还是一个未解之谜。
我现在就居住在这样一座宫观建筑当中——我可能要在这里居住几个星期,或是几个月。周围的环境使我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古代圣人箴言的真理性:“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
我注视着面前这个南向的海湾,太阳依据时节不同或高或低地挂在天空当中。海湾四周围绕着一片崎岖的山崖,陡峭的崖岸上布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岩石,栎树、松树和竹子在其中抽枝开花。悬崖下,海浪冲刷着巨大的鹅卵石,小型货轮停泊在矮墙围成的一处小港口中,它们徜徉在明亮的阳光下,船帆在微风中飘动。极目远望这片土地,尽管仍是寒冬时节,大地依然是绿色的,远方是一片竹园,竹林中间傲然挺立着的是松树。太清宫就隐藏在这片绿荫的背后。
崂山山脉构成了山东省的北方界线,一直延伸到德国租界胶州,这里是青岛最佳避暑胜地之一。崂山最高的山峰,也不过略高于威尔士的斯诺登山(Snowdon)。这片山区似乎拔起于海上,因而其景色总能留给人一种狂野的印象。崂山山脉的形状诡谲怪异,山石的材质主要是花岗岩,形制巨大的岩石不时滚落到山谷中,河流则与山石斗胜,激流直下。强壮有力的树木生长于岩石的缝隙当中,从花岗岩山体上剥落的巨石阵里隐藏着众多似浅实深的水洼。
太清宫是崂山地区所有道教宫观中最重要的道观之一,尽管所有道观的环境都景色迷人,但太清宫所处的方位应该是最漂亮的。因此,在对道教有了更加深入的了解,并看到修行者往往以深山野岭为居处时,我们也就不再对此感到惊奇了。
现在,让我们进入太清宫一窥究竟。太清宫远远地隐藏在崂山的岩石和树木当中,而其殿堂则主要是一些用当地花岗岩建造的低层房屋。实际上,这些建筑物与周围的景观极为相近,我们俯视时甚至很难将两者区分开来。不过,这些房屋似乎是有意被建造成如此模样,用以保持与周围岩石和树木在颜色上的一致。细数之下,太清宫共计约有30间不同的房屋,俱为一层,且覆以棕黑色的稻草屋顶。仔细观察之下,我们就会发现,这其中存在着一定的规律,即往往由两到三间房屋构成一组,环绕着共同的院落。诸多建筑被区分为两个不同的部分,即位于众殿堂附近一组建筑中间的住持的丈室以及道众的寮舍。
我们居住在一间专为宾客准备的房屋当中。这间屋子非常干净、舒适,与其他房间并无二致。客堂院落的中间是一间大屋,两边有门通向小的房间,这些小房间即是卧室。地面是泥土的,窗户上没有玻璃(但是覆有透明的纸,这在中国是非常流行的一种做法),这里没有供暖设备,对于一个打算在此度过冬天的欧洲人来说,这是一些不得不忍受的缺陷。但对那些习惯于简单生活的人来说,他们会发现自己已经居住得十分不错了。我们的房屋面向正南,尽管仍然是二月,院落中的一些低矮灌木却已经开始发芽。院落很小,一侧为矮墙,另一侧为其他房屋的背面。一棵四季常青的栎树荫蔽住了侧门,门外面就是青山。麻雀、山雀、乌鸦以及寺院的狗经常到这里来,不过我们很少为这些好奇的邻居所扰。
太清宫客堂
这里的生活非常平静,每天早上五点、中午十二点以及下午六点,祭拜的钟声会分三次响起,不过,在这20名道士当中,只有少数几个会去神像前祈祷,因为每个人要履行各自的职责,如掌管账目的库头以及监院等。这不会让他们感到费力,因为他们的生活方式非常简朴。他们所过的,正是梭罗(Henry D. Thoreau)在其书《瓦尔登湖》(Walden)中所阐释和倡导的生活。他们居处简陋,饮食粗糙,衣着也同样朴素。即使在最为盛大的节日,住持本人也不会穿着华丽的袍服或佩戴宝饰。
他们是如何度过时光的呢?他们又是否创造出任何现实有用的东西呢?对于争竞、熙攘的欧洲人来说,这里无疑很少有可以展示的东西。这里没有任何人为造作的东西,没有任何专利或发明出来的东西,没有臻于至善的新科技,没有亟于讨论的财政问题,没有需要运作的商业事务。这些人仅仅是生活在《道德经》的理解当中,过着一种禁欲、自抑以及思想纯朴的生活。即便这种理想并不属于我们,我们还是能够从中学到一些东西。
有一天,我在海边发现了一块形状奇特的石头。我捡起了这块石头,并请求住持为我在上面写几句话以为纪念。我从《道德经》第15章中选择了一句奇异但却令我着迷的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住持答应了我的请求,同时又建议我可以选择《道德经》第67章中的一句话:“吾有三宝: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
太清宫住持(韩谦让)弹琴
尽管方丈提出的句子让我沉思了好几天,我最终还是将自己选择的句子刻在了石头上。但这也让我意识到,方丈所选的句子实际上是老子教义的体现。人应该在世界面前保持谦卑!老子的书中到处充满了对虚荣、自负和傲慢的警示。在第8和66章中,老子将勇武之人比作水,善利万物却又自藏于深隙之中。道就是谦卑的一个例子,因为道持养众生却不自形。再也没有其他的宗教书籍,会如此着重而专门地对人类弱点进行警示。根据中国的历史学家司马迁记载,老子还曾劝说孔子本人“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
谦卑与远离欲求的适度自由有着紧密的关联。理想中的人应该绝无欲求,几无所需。《道德经》第80章描述了至治的理想国家,而这样一种状况只有通过人民的自谦才能达到。在第46和53章中,老子再次对渴求世俗的虚荣、贪婪以及华美和奢侈进行了谴责:“服文彩,带利剑,厌饮食,财货有余,是谓盗夸。”
至于慈,我们在《道德经》第63章中会读到著名的“抱怨以德”一句,这也与基督教首要的原则之一有异曲同工之妙;第49章中则有一句意思相近的话:“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整部《道德经》所探讨的无不是服务贫穷和无足轻重之人,以及禁止争论的内容。
简而言之,爱护自己的同伴、远离欲求的自由和谦卑就是老子的真实理想。那么,这些道士是否完全遵循了他们的导师所制定的律法呢?这是一个值得深入探究的问题。
毫无疑问,他们在自谦和退隐方面完全地做到了《道德经》的要求。在太清宫中,没有任何人的地位高于其他人,即便是住持,也仅仅是道众们形式上的第一人,他无权要求更高的荣誉。这些人没有任何欲求,他们只持有绝对必需的东西,再无其他。他们所拥有的唯一饰品(如果可以称之为饰品的话)是一枚木制的冠簪,用以在出家入观时绾起头发。冠簪是悠久习俗的一部分,老子时代就已佩戴,并且从元、明时期一直延续到今日。当时,他们会在头顶上绾一个大髻,而不似现在的中国人那样剃额留辫。太清宫的道士们保留了这种悠久且更为独特的风格,每一位道士在其出家入观时都会被授予这样一枚冠簪。
这些道士的居处极尽简朴。挂在墙上的墨书、一幅小画或一件乐器,是他们唯一被允许持有的嗜好之物。至于他们的食物,则主要是粉类、豆饼、蔬菜以及玉米窝头。住持告诉我,按照宫观的规矩要求,太清宫的道士大部分都是素食主义者。
爱护自己的同伴以及待之以慈是老子最为严格的要求之一。虽然宫观的隐退生活是否推进了此一目的却仍旧充满疑问,不过,我们应当记住以下事实:在欧洲,我们用一种特殊的方式来帮助同类并展现对他们的爱。许多幸运的人日渐积累起了越来越多的财富,他们中的一些人站在高处俯视那些贫困大众的需求,于是他们开始建立免费的学校、医院、老年救济金、事故保险以及其他各类服务和设施,然而所有这些都带着慷慨和仁慈的伪装,实际上与道家的要求有着天壤之别。
在我看来,整个人类似乎都在努力登上一座陡峭山崖的顶峰。一些人驾着运转平稳的马车,骑着急驰的骏马,可以前进得更快。步行的人在筋疲力尽地赶路,有些人则疲惫地倒在了路边。骑马的人回望了一下喊道:“快一起走吧!”他们将拐杖分给跛脚的人,将倒下的人抬到大车当中搭载他们一段,然后再一次消失在人们的视野当中。如果他们下马与其他人同行,进而让每个人都可以跟上,虽然更慢,但却无疑更平稳地攀登至顶峰,这样不是更好吗?
如果这些幸运的人能够从他们的座驾中下来,过简单、谦逊的生活,与他们贫穷的兄弟们更为融洽,为他们生活也与他们一起生活,进而实现人间之爱这一神圣律法,这样的话,这个世界又将会是如何地更加幸福呢?太清宫的道士们实际上做到了这一点,他们牺牲了地位和权力,加入到那些生活并不幸福的同伴中来。我本人曾观察过那些贫穷和困乏之人是如何每天来到宫门之前并获得道士的帮助,甚至包括医药护理(当然,不在国家的控制范围之内),这些宫观的道士都对他们的同伴表现出了仁爱之情并无私地提供帮助。
二
接下来,我们是不是应该拜访一下太清宫住持呢?
他的居室远离太清宫的主要建筑和殿堂,风景秀丽,气象庄严。一排竹林之后是两层台阶,通往一处殿堂院落的门口。此处立有五块布满苔藓的碑石,上刻明代碑文,而这所宫观也正是从那时起开始存在的。院落的右边是一条狭窄的过道,通往一个更小的院落,这个院落的后方即是住持的屋子。屋子的内部与道众的寮舍相仿,一块蓝帘将客厅和其他部分分开。住持穿着一身粗旧但却干净的衣服出门迎接我们,他给人一种非常和蔼的印象,同时决然不似亦可被称之为道士的中国人所具有的那种近代风范。他中等身材,除以古老的方式绾着自己的头发外,还与其他道士一样留着胡子,这在中国人当中是极为少见的。由于常年接受太阳照射,他的脸庞显现出一副健康的样子,面相真诚,甚至还有几分幽默。当邀请我们进入房间时,他充满智慧的眼睛慈祥地眨着。
一堆奇形怪状的东西散落在桌子和椅子上,有些甚至从墙上和天棚上垂下来,让人很难有一个落脚之地,不过,在将几只猫挪出它们原先占据的位置之后,我们最终能够在床上找到一个位置了。两个长方形的盒子吸引了我们的目光。年老的住持脸上泛起了红光,并立刻问我们是否喜欢音乐,因为这是一件珍贵的古代乐器。古琴,深受中国文人的喜爱,几千年来一直为智者所演奏。
“我们可以听听吗?”我们问道。
“当然可以!”住持微笑着说。在西方人的家庭里,我们仅仅是走到钢琴前,打开盖子然后开始演奏。但这里的情形却不一样,需要作大量的准备。首先需要找一个地方,然后小心地将琴立起来。住持洗了一下手,然后点上香,音乐是神圣的,只有用干净的手才能靠近,同时神灵还需燃香以获尊崇。他调了一下琴弦,然后开始演奏。古老的旋律回响在房屋当中,其节奏与人们在古代史中读到的四五千年前尧帝和舜帝弹奏的曲调是一样的。
演奏结束后,住持又向我们展示了一份古老的指法手稿,其中记述了古代一位皇帝的乐曲。老人的脸因为翻阅这些纸张而兴奋地泛起了红光,而当在这七根纤细却古老的琴弦上演奏时,他的身体又因激动而略微颤抖,优雅的旋律随着轻抹慢挑而缓缓流出。除此之外,我们的朋友还为我们吹奏了两首不同的笛曲。
以后的日子里,住持韩谦让还经常为我演奏,他甚至还将自己的一管笛子和一柄长琴永久地放在我的房间里,以便他来我这里做客的时候能够演奏这些乐器。毋庸置疑,他是一个乐师,他的音乐在朋友圈中也同样受人追捧。我们一定要记住,中国的音乐与我们的音乐十分不同,就像白天与黑夜一样。中国人难于理解我们的韵律、节奏和曲调,就如同我们难于欣赏他们的音乐一样。不过,韩谦让在音乐敏感度上的训练着实有素,当我在小提琴上演奏一些慢拍时,他甚至能够以笛声相和。
因此,我们在一起度过了许多欢乐的时光。他的热情以及对用琴所演奏出来的那些古代乐曲的全身心的爱,为我提供了很多思考的素材。音乐只不过是最简单的描述,但我可以肯定,这并不像是他轻抚长琴时表面上显示的那样易于操作。他对自己乐曲的喜悦和珍爱,与我们听到约阿希姆(Joseph Joachim)用小提琴演奏贝多芬的交响曲时一样深刻。尽管他们的音乐与我们的音乐不可相较而论,但如果考虑到对听众所产生的效果的话,我们就会发现另一种更为深刻的不同。
在西方,我们被供给的东西太多了,太多的美丽,太多的音乐,以及太多所有构成我们理性生活的东西。因而,我们不能将其全部吸收,也正因为我们不能吸收,所以我们艺术和文化中的一大部分就这样被轻易地浪费了,仅仅成为一种展示品。
中国的一切是如此不同。
对中国人来说(对日本人亦是同样),艺术和美的最高法则就是简单。
在音乐中,只有曲调被提炼了出来,乐器本身则是最原始的材质。同样的法则也适用于绘画领域。一部画作看起来下笔错落且难于理解,然而,通过几根典型的线条及一点色彩,他们就可以表明这是一幅山水景观(或其他任何被看作可能的东西),并以他们自身认为最美的方式来欣赏着这幅作品。在舞台上,同样的原则亦适用。演员讲述戏曲叙事部分的方式可能显得十分幼稚,场景也留给观众一定的想象空间,但整体效果却非常深刻。
欧洲人可能会惊呼他们的艺术如此“贫乏”,并将之看作新生事物浅陋的开始。不过,在这种“贫乏”的艺术中,有更多比表面上更值得关注的地方。他们在墙上仅仅挂了一幅画,这样,他们就将全部以及最敏感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美的东西”之上。他们专注于唯一一件可爱的东西,其他浮华的东西则都被忽略了,他们的想象力将他们带至遥远的地方。中国有很多著名的山水画家,其画作的独特基调就在于绝不描画自然,而是通过那些几乎不可能的蓝色和绿色来看待自然。人们在研究他们的作品时,却很难忽略其中的魅力和浪漫。这些艺术家可能在复制现实方面犯了错,不过,他们却依旧完好地保留了这种欣赏形式上最为简单的美的能力。
人们常说,中国人很少或缺乏对自然的感情和爱慕。但是事实上,我认为没有比这更为错误的说法了。仅仅是对他们文学世界的惊鸿一瞥就足以驳斥这种观点,同时道教的盛行也证明了他们对自然的一种本能的热爱。道教包含两个方面的倾向:首先是老子在《道德经》中所写下的应该按此遵循的理想和要求;其次则是一种可被称为自然宗教的原始哲学,其中包括大量涉及吸血鬼、精怪、妖怪以及野狼的迷信因素,这些怪物全都被赋予了超自然的特质,并以此盘踞在行人的道路当中。不过,其中的某些想法则具有一种较为愉悦的特征。通过赋予自然以灵魂,这些怪物获得了我们的怜悯之情,同时也似乎证明了人们对自然的爱慕。
如我之前所说,道士的寮舍了无装饰。不过,道士们都乐于书写最喜欢的经书和箴言,并将之悬挂于居舍的门上和墙上,明亮的颜色映衬在棕色的墙上,呈现出一种古香古色的装饰效果。我尝试着翻译了其中的一些句子,引用如下:
海山奇观(The sea and the mountains are wondrous to look upon);
海天一色(The beauty of sea and heaven is one);
孤岩海兽,健而多美(The lonely rock in the ocean and the sea-beasts—how strong and beautiful they are);
岩花鸣鸟,生机盎然(The flower growing in the desert and the twittering bird—how full of life they are);
净风无价,山水有神(Pure winds are to be had for no money, the waters and the hills all have their souls);
林深静思处,离人知天大(The forest is the home of peace and reflection, away from man you realize the greatness of heavens);山林思为家,远世慧人居(Forest and hill are the only home of thought, away from the world does the wise man seek his dwelling)。
这些词句无不对自然表现出了一种难以理解的爱,并充满了神秘意味。当任何东西尤为美丽时,据说“神”就居于其中。因而,美丽的古树就成了特殊照料的对象,殿前的松树以及盛开的山茶花也都被时刻注意。甚至一棵在此纬度极少出现的棕榈树,也在一个荫庇的角落中茂盛生长。不仅美丽的东西被认为有神灵居于其中,奇怪和特异的东西亦是如此。一棵树或一种植物的奇特形状,立刻就会被理解为代表某种“神灵”。有一次,我与住持一起散步,他忽然指着一棵树说,当人们站在某一个特定的地点欣赏这棵树时,树的一部分看起来就像是一只猫。他指给我看另一棵树,运用一点想象力,就可以将其看作一只伸懒腰的老虎。对道士而言,这不仅仅是一件有趣的奇异之事,而且也是居于树中的善良或邪恶的神灵的一种显现。
在几乎所有曾到访过的道士寮舍中,我都发现了一些来自外面世界的奇怪的东西。宫观的院落中通常都装饰有大海冲刷形成的怪石,据称神寓居其中。住持所居丈室的标志是一柄拐杖,取材于长满树瘤的大树的根部,是一根形状奇特的树杆,下端则覆盖着草菌。对此类标志的重视不仅是道士的典型特征,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般中国人所具有的。
我曾频繁地游览崂山及其周边地区。那些形制巨大的花岗岩,道士居于其庇荫之下的珍贵的杉树,头顶上斑斑的树叶,鸟儿婉转其中,石头滚落隙下,轻风拂过脸颊,所有这些总不免让人深思。居住于此的时间越长,我就越能窥视道士们为什么自居于海边山间的秘密,理解“林深静思处,离人知天大”的正确性。
在所有我曾游览过的不同宫观中,太清宫是宗教影响最少的一处。这里远离尘世的宫观生活,并不是为了让其能够在死后获得奖励,也不会疏离他们的同伴;相反,这是一种具有审美意味的节制主义,以此使道士们能够反观生活的美丽和用益。当然,宗教的因素或多或少地出现在其中,不过仅仅是作为一种背景。这里没有长时间的祈祷,没有旷日持久的宗教出巡。圣迹俱属简朴,寺庙略无浮华。道士的日常科仪绝不乏味,人们能够感觉到他们是真诚的。除夕之夜会举行一场特殊的科仪用以敬奉祖先,仪式非常隆重,每一名道士都沉浸在仪式的华美当中,他们的宗教热情也是真实的。
同样地,无论从身体上还是精神上,道士的生活也是健康的。他们似乎真正拥有了生命的金丹,因为毫无疑问,作为简朴的生活习惯的最大结果,就是他们都得到了长寿。无论是在其生活还是宫观职责中,他们都是一群自然的、未受外界影响的人。
太清宫内院
我曾经问过住持,当一个人出家入观时是否要举行任何特殊的科仪或仪式?“当然”,住持回答道,“但这不是绝对必需的。首要的事情在于他研习《道德经》,并遵循其中的教义”。在我看来,这为我们指明了一条要义。或许,我们是不是也应该说,真正的基督教精神并不在于受洗和信礼,而在于进入《新约》的真正精神当中呢?
夜晚来临,太清宫笼罩在一片静谧当中。司静者啪啪的更板声是唯一的声响,清晰可辨,似乎在敲打我们思想的时钟。更板的啪啪之声引诱我独自站在星光闪耀的天空下。北风在山下的幽谷中低吼,吹弯了柔软的翠竹,摇晃着门外冬青树的枝条。风吹晴了天空,月光四洒。这股北风从崂山脚下瘟疫肆虐的几个村庄中吹来,瘟疫会被带到这里来吗?抑或这是身罹苦难的人们最后的叹息?午夜时分涌上心头的这些想法让人沮丧。不过,等一等,关于能够保护人们免于疾病和瘟疫的强有力的“神”,住持今天又是怎么说的呢?或许,这正是住持的信仰。那我们又能够允许自己动摇吗?既然无法摆脱这些幻想,那我们就走到这夜晚当中去吧,除却山谷中北风的低吼外,这里一切都非常平静。狗在吠叫,骡子在厩棚里跺脚,不过当我们闪出小门后,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山下的海外,一切也是那么安静。黢黑的悬崖像一张褶皱的老脸在俯视着,海岩却永远那么年轻,波浪轻抚着岸边的卵石,月光静静地洒在上面。思绪四处游荡,我的目光也穿过泛白的海水,远远地投向了青岛所在的西南方向,然后又转向东北,几年前,满载军官和船员的德国炮舰伊尔底斯号(Iltis)正是撞上了这些波涛拍打的岩石而沉没在这里。
山东省是东西方交合的奇怪混合物。它是中国最古老的省份之一,从这里产生了所有的古代文化:诸多皇帝前往祭祀的圣山泰山就位于其界内,这里还诞生了孟子和孔子,从印度朝圣返回之后,佛教著名的朝圣者法显就是从这里的海岸线上登陆的。如今,这个典型的东方省份正在很多方面逐渐地变得西方化,尤其是其中一些地方还被欧洲的力量所强占。这些新鲜的东西正越来越深入地推进到这个国家当中,而且以后还会继续如此。但是,古老的东西又会发生什么变化呢?他们让人获益良多,老子谆谆教导的回响也不应当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他那些活在远处道观里的话时时带来年轻的鲜活之感,这些话语中也包括了所有人类都需要的信息。
月光下的太清宫看起来是多么平静!希望它不会消失,即便周围所有的东西都消亡在过去当中,它也会以自身安静的方式继续存在下去。知道世界上还存有一处由和平、安静主导的地方又是多么令人欣慰啊!在后世的哲学中,你可能会犯错,正如我们所有人都会犯错一样,不过,将和平带给这个浮躁、劳碌的世界,这不正是以同样的方式统治着东方和西方的上帝所希望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