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中国社会科学院胡孚琛先生来电话,说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拟出版其先师张义尚遗著,可否请我写篇序,我高兴地同意了。
义尚是我的大哥,生于1910年农历三月二十七日,长我16岁。他从小缺奶,到了七八岁时,得了五心烧(肺结核),医师对祖父说:“您的孙子,要长大了才能算数呢!”这话却被他自己听见了。“才几岁,难道就要死了?”当时,还没有有效的西药,在我们乡下,连西医也还没有。当他的私塾老师知道这事之后,就给他灌输了一些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故事,以振作其精神;再告诉他,身体不好,通过坚持锻炼,就能够转弱为强的道理。从此,他开始习武,先是爬竹竿、举石锁,继之习外家拳,再继习金家功夫,进入复旦大学后,就学杨式太极拳,一直坚持到晚年。
在我的印象中,大哥总是胖瘦适中、精力充沛、脸色红润、行步如飞的,凡与他同行,我总得加大脚步,才不落后。在读大学时,他跟银道源先生学过道家的内功,还跟王元吉先生学过“地理”,跟黄炳南先生学过易筋经……
1947年,大哥在成都参加过高考,录取之后,就在南打金街挂牌行医。当时,他也正寄居在锦江边上李雅轩老师家学太极拳。同时他在报上登广告数月,寻访道家明人,找到了周明阳(一三)老师。到1948年下半年,将周一三老师迎到重庆北温泉,借居邓少琴先生寓所,准备做一些周老师的南宗功夫,终因时局动荡而未果。
1948年秋,学校放寒假,大哥叫我去过年,初次见到了周一三老师。周老师瘦高,90多岁了,精神健旺,手上的静脉血管突出很高,好像要脱离手背而独立。他清早要做一次拍打功夫,拍得很响,我住他楼下,都能听见。有一次在江(嘉陵江)边玩耍,他竟然从江水中拉出一条斤多重的鱼来。当时我年轻,认为他就是神仙。他有时一睡就两三天,不吃饭,我们不放心,上楼去看他,他却说:“不要打扰”。他还告诉我,在清朝,他当过四川盐运使,从四川运食盐到拉萨,他去过两次,言下颇为自豪。他死在重庆中兴路他的学生周戈安家里,时间大约是1951年,享年百岁左右。大哥跟他学了道家南宗的人元丹法,后来写成《东方绝学》。初稿我见过,既惊异于前人之想得出,也慨叹于大法之难于行,然而在学术上的价值,自当永存。
大哥就读于上海复旦大学,读了两年。八一三上海抗战爆发了,复旦迁到重庆北碚,他是在北碚毕业的。毕业之后,在邓华民的蜀华实业公司当过会计主任,大约有四五年之久。此后大哥就终身以医为业。
大哥每学一门技艺,都留有著作。我曾问他:“你的著作为什么不联系出版呢?”他说:“我写书是为了做学问,提高自己,也不愿别人把我的书稿改得面目全非。”他的书多是蝇头小楷、线装成册,与古籍出版社的线装书一样精美,见者无不赞叹。除了著作之外,他还抄录、整理了大量佛道方面的资料,估计近两百本。可惜大多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抄、被烧,空余浩叹而已。四川的夏天相当热,他不睡午觉,午饭之后,拿一把大蒲扇,挥扇退热片刻,就又开始工作了。
大哥十多岁时跟周之德老师学了几年金家功夫,到上海进入复旦之后,就改学太极拳了。但对于周老师,大哥依然极为关注,曾从上海寄三百银元给他,使他重振家业。在与人奋斗其乐无穷的时代,大家都穷,但每逢年节与生日,大哥总要给李雅轩老师寄钱、寄粮票,从不间断。
从上述两件事看来,与今日之学生相比,能如此尊师者,恐怕已为数不多了。
在我十多岁时,大哥教过我古文和金家功夫。在他的引导下,我终于爱上了太极拳。大哥是我的第一位太极拳老师,后来的几位老师,也是由于他的引荐。
这一生中,与大哥通信不断,在思想、学识诸多方面,受益良多。古人说长兄代父,义尚于我,足以当之。大哥于2000年年底辞世,享年91岁。
谨就我所知的一些情况,略述于此,谨代序言,或为读其书而想知其人者所乐闻吧!
2010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