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匿者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1章

杜伯春没头苍蝇一样寻找撞死他爹的肇事司机的那几天,有个人也在找他。

找杜伯春的叫万梓玫。

找他,不过是想顺藤摸瓜,找到他爹。

在杜伯春的心目中,他爹就是一个给人盖房子的民工,谁会找他。

他爹不止一次,跟万梓玫提起他,说他在北京读大学,长的多么英俊潇洒。

杜伯春从北京赶回家的时候,他爹已经被人装进了骨灰盒。

曾经有说有笑活蹦乱跳的爹竟然成了一把灰,打死他都不能接受。

娘死的那年,杜伯春还在襁褓中嗷嗷待哺。

亲戚们好言相劝,让爹寻个好人家,把他送人。

爹摇头。

爹说杜伯春三岁前,基本炕上拉炕上尿,把的时候哭死哭活地不尿也不拉,刚往炕上一放就拉尿,气极了真想把他送人。

爹既当娘又当爹,一泡屎一泡尿地把他拉扯大,上了大学,艰辛的程度,杜伯春想都不敢想。

捧着爹的骨灰,杜伯春没掉一滴眼泪,爹是被人撞死的,司机肇事逃逸。

杜伯春发誓就算他逃到了天涯海角,他也要掘地三尺的把他挖出来绳之以法,给爹报仇。

爹一死,这个世界上再没了杜伯春的亲人,等于肇事司机夺走了他唯一的亲人。

杜伯春咬牙切齿的恨那个肇事司机。

旧社会讲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杜伯春只有父亲,没有妻子,他还是一个大学刚刚毕业,面临实习,没有完全走上社会的学生。

帮忙料理爹后事,爹生前最要好的朋友说,爹当时被撞后,但凡司机有一丝怜悯之心,打个报警电话,爹都不会死。

爹的好友讲,当时附近的居民还听见爹喊救命。

埋葬了爹之后,杜伯春一刻没停地赶到了肇事现场。

现场拆的七零八落的,像是被炮弹或者轰炸机袭击过,满地的砖头瓦砾。

没倒的墙摇摇欲坠地让人近而远之。

不久后这些残垣断壁也会被推倒,连同地上的砖头瓦砾也被翻斗车拉的一干二净,然后挖掘机随后会一辆接一辆的开进来,根据设计需要挖出一个大坑,只要资金到位,白天黑夜都不会再停工,只到一座集餐饮娱乐购物为一体的国际化广场拔地而起。

狼藉中,残垣断壁上未来得及拆除的门窗,有的已经扭曲变形,破碎的玻璃锋利的匕首一样,让人望而却步。

坍塌的屋檐下,谁家的老式家具蒙了一层灰,苟延残喘地倚着墙角,没有彻底趴下。

谁家的棉被从瓦砾中探出一个头,蜷缩在废墟里的身体早已面目全非。

散落了一地的课本,竟然全是小学的。

谁家走的时候这么仓促,连孩子的课本都不要了。

杜伯春想起了他大学四年的课本,毕业时,同宿舍八个兄弟,课本加一起卖给了楼下首废品的老大爷,一顿散伙反的钱都不够。

四周有部分围了铁皮,铁皮新的像是刚刚刷上去的漆,仿佛有油漆味飘进了鼻子,杜伯春皱了一下眉。

站在围墙里,仰头是一跟粗大的烟囱捅破天似的,喷着白烟,显然一墙之隔的是一家大公司。

烟囱正对面是两间矮小的简易房,墙上除了两个大大的拆字,还挂着一块耷拉了头的牌匾,幸亏上面的字还在,雅丽小卖部。

铁皮围墙的边上,有一条不宽不窄的路,直通小卖部。

杜伯春他爹就是在这条路上被车撞死的,所以他相信就算小卖部的老板没看见也应该听的见,玻璃窗正对着路口。

走进小卖部,竟然是一对老夫妇开的,老爷爷的门牙掉的一颗不剩,说话时嘴一瘪一瘪的漏风。

听杜伯春问他车祸,他一脸的疑惑,反问他,“什么车祸?”杜伯春就把他爹被撞身亡,肇事司机逃逸的事讲了一遍,三次提到他爹喊过救命。

老爷爷依然摇头,表示没听见。

老奶奶心有余悸地压低声音道:“土匪,都是土匪。”说着指指老爷爷的嘴,“老头子的牙就是被他们打掉的。”老爷爷犟,“除非把老子打死。”老奶奶和老爷爷顶嘴,“不搬,不搬,没水没电,一天三个顾客都没有,不搬。”“要搬你搬!”

杜伯春这才发现,货架上的商品已经所剩无几,几瓶水果罐头东一瓶西一瓶,当不当正不正的摆放在那里,显然很久没人动过了。

门口柜台上的玻璃不知道是顾客不小心碰碎的,还是强拆的土匪们故意砸碎的,横七竖八地贴满了胶带,才没散架。

显然老奶奶把杜伯春当成这里的住户了,说:“天天有人喊救命,土匪们半夜半夜不睡觉踹门砸玻璃,谁不害怕。”老爷爷不服气,“喊救命管什么用,直接拿手榴弹炸了兔崽子们。”老奶奶撇嘴,“能的你,偷去?”“我们在部队那会儿——”老爷爷打开了话匣子,老奶奶不想听,打断了他的话,“部队部队,你就知道部队。”

当时的车祸现场杜伯春看过了,在路中间,好像被水冲过,上面盖了厚厚一层沙子,冻的硬邦邦的。

杜伯春不死心,指给老爷爷和老太太看。

老爷爷说:“真没看见,拆了三年了,土匪们就差杀人放火了。”小卖部距离车祸现场不过几十米,就算他们没听见没看见,顾客也应该跟他们说起过。

明摆着他们是怕肇事司机打击报复。

杜伯春不明白人们为什么不搬,让土匪们祸害。

老爷爷说:“买一平米五千,拆一平米三千,谁搬?强拆就强拆。”“现在不让强拆。”杜伯春摸了摸柜台玻璃上的胶带,接缝处有点剌手。

老太太随手捋了捋没贴平的胶带。

老爷爷憋了一肚子的气,“你捋它做什么,破柜台。”

从老爷爷和老奶奶的话语里,杜伯春才知道原来他看见的那些老式家具、棉被、学生课本根本不是丢弃不要的,是被强拆没来得及搬出去的。

太可恶了,真该让警察把他们一个个都抓了,让法官判他们的刑。

老奶奶说前几天砸死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

杜伯春越听越愤怒,“告他们!”老爷爷不接他的茬,“后半夜拆的。”老奶奶啧啧地道:“孩子们也是,怕挨揍,都跑了,丢下老太太守房子。”

拆的乱七八糟的,撞他爹的车得开的多快,又没路灯。

再说大晚上的他爹跑这里做什么?杜伯春越想越糊涂。

老爷爷让他去问问那个卖菜的,买菜的多,消息灵通,就在路口,每天都来。

天冷的缘故,卖菜的脸冻紫红紫红的,也不吆喝,靠着三轮摩托车,手里攥着一把零钱,等顾客。

隔着铁皮围墙,杜伯春望了一眼对面,虽然看不见那条小路,但开车撞了人绝对听的见,何况是喊救命。

杜伯春走到三轮摩托跟前,直截了当地问卖菜的前几天,记不记前几天肇事逃逸那辆车的车牌号。

把卖菜的问了个大睁眼,反问他,“什么肇事逃逸?”杜伯春只好提示他,说被撞的人喊过几声救命。

完了又说只要卖菜的告诉他车牌号,他会给他好处的。

卖菜的乐了,说就听见狗叫了,从三年前开始拆迁,那帮人一来,狗就叫,叫着叫着就不叫了。

杜伯春不解。

卖菜的说都被那帮心狠手辣的家伙偷偷药死了。

卖菜的和小卖部的老奶奶老爷爷一样,也怕肇事司机报复,杜伯春只好问卖菜的那天有没有车路过。

卖菜的指指路口说:“拆的满地是坑,人走都跌交,除非铲车。”

杜伯春顺着卖菜的思路又问:“那有没有铲车路过?”卖菜的声音高了几个分贝,“天天有,拆迁怎么能没有铲车。”说着感慨地停顿了一下继续道:“再结实的房子,都是一铲车的事儿。”

卖菜的好像想起点什么,皱了下眉头,又皱了下眉头,用手里捏着的那把零钱敲了敲盖菜的棉被说:“那天好像一前一后有两个车来过,白车在前,铲车在后,不过开的很慢,到我跟前的时候,白车还摁了喇叭,天还没黑透,开着大灯。”

陆续的有顾客路过卖菜,卖菜的和几个顾客有了短暂的交流,都说那时候拆迁已经接近尾声,就因为砸死个老太太,围了一半的铁皮围墙停了工。

听说老太太的俩孙子是混社会的,不接受任何的经济赔偿,非要把砸死老太太的凶手一命抵一命,都告到北京了。

卖菜的跟买菜的东一榔头西一斧子的,议论了半天,跟杜伯春他爹没有半毛钱关系。

不过他也特别支持老太太的孙子们,就该一命抵一命,不然天理难容。

就像把他爹撞死的肇事司机一样,他永远不会原谅他,就算他插了翅膀飞到火星,他也要把他找到。

杜伯春和他爹的感情,他体验最深,为了让他考上理想的大学,他爹不惜和他两地分居,把他送到省城的重点高中。

他也没有辜负他爹,以理想的成绩考上了北京一所梦寐以求的大学,攻读法律专业。

尽管杜伯春仅仅是一名刚刚走出象牙塔,没有任何社会经验的未来律师或者法官,但他大学期间所学的法律知识,哪怕是纸上谈兵,也足以让撞死他爹逃逸的肇事司机坐十年八年的牢。

《交通法》明确规定肇事逃逸致人死亡的,处以七年以上有期徒刑。

倘若不是因为他爹被撞身亡,杜伯春此刻应该在北京某法院或者律师事务所专心地实习。

快毕业的时候,他爹还给他打过一次电话,让他好好实习,工作的事情不让他操心,他都替他安排好了。

杜伯春也想和别的同学那样,从学校直接走进实习法院或者律师事务所的大门,可惜事与愿违,节骨眼上,残酷的现实让他欲哭无泪,他爹竟然被活生生的撞死了。

卖菜的说,白车的灯太亮了,晃的他根本看不清车牌号。

杜伯春很不甘,让卖菜的再好好想想。

买菜的来了一拨又一拨,走了一拨又一拨,却没一个听说或者看见过车撞人的。

卖菜的一点算帐一边跟几个买菜的嘀咕,没听说撞人啊,拆的坑坑洼洼的,没事儿谁去那里。

杜伯春只好又强调了一次他爹被撞的时间,手指着铁皮围墙对面说:“就是小卖部正对的那里。”大家还是一致的摇头。

卖菜的最后说了一句话,错一点儿把杜伯春的鼻子气歪了,“那天就来过那两辆车,围着围栏转了一圈就走了,在小卖部对面停了一会儿,要撞也是撞到狗了,因为有狗叫,像是被门夹了尾巴似的叫的特别的不正常。”

一个卖菜的,杜伯春不想和他计较,明明被撞的是他爹,他偏偏说是狗。

卖菜的越围越多,卖菜的顾着招呼买菜的,把杜伯春晾到了一边。

杜伯春知道从卖菜的嘴里也问不出什么了,正准备走,又来了个买菜的,光着脑袋,趿拉着拖鞋,也不怕冷。

没走到三轮摩托车跟前就嚷嚷,“开灯开灯,黑的找差钱你就赔了。”卖菜的这才把应急灯掏出来,一边扒拉开关一边问光头男,“老四,对面马路撞死个人,你听说没有?”光头男捏了捏筐里的西红柿说:“都冻鸡巴了,还卖。”卖菜的知道他打哈哈,又问他,“听说没有?”光头男顾着挑菜,还是不接卖菜的茬,急的杜伯春真想把手伸进他的喉咙,掏话出来。

磨磨蹭蹭慢慢腾腾的卖的那门子关子,杜伯春实在等不及了,凑到光头男的身后问:“您看见了?”光头男这才慢悠悠地说:“黑咕隆咚的,看什么看。”“不是开着车灯吗?”

光头男没再卖关子,竹筒倒豆子一样把他那天的所见所闻讲了出来。

那天他吃饱了撑的,他的原话是这么说的,出来遛食,走到铁皮围墙拐角还瞅见有灯光,等他转过弯,灯突然就灭了,接着他听见有狗叫,吓了他一跳,以为撞见鬼了。

拆迁户搬走后,丢下不少狗,整天在围墙里打架,也叫,可叫的从没有那样吓人,像是被掐了脖子似的。

隐约的从车上下来几个人,有个人问撞死没有?有个人过了一会儿回答说没死也快了。

然后车灯又亮了。

光头男清楚地看见,几个人往车上丢了一样东西,他觉得像一条狗,死狗。

因为车下的几个人往车上丢的时候特别的轻松,像是没费一点儿力气似的,如果撞的是个人,不会那么轻松的丢上车。

杜伯春确信,被丢上车的是他爹。

尽管光头男讲的十分轻松,可他还是咬破了舌头。

他们到底是一伙什么人,如此胆大妄为。

杜伯春他爹的好朋友说:“可能你爹得罪了什么人。”杜伯春实在想不明白,他爹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进成打工,能得罪什么人,就算他得罪了人,也不至于被活活撞死啊。

尽管光头男一再说,那天被撞的是一条狗,一条被主人丢弃在拆迁现场的流浪狗而已,杜伯春却不这样认为,他深信,被撞的是他爹,甚至铁板钉钉子是。

他爹死的太惨了,他再得罪人,他们开车撞他一下,没撞死也就算了,还不解恨,又把他抬起来扔到车上,拉了半截,丢进了铁皮围墙。

他们是故意杀人,和肇事逃逸有着本质的区别。

作为一名未来的法官或者律师,杜伯春依据刑法已经判了那几个人死刑。

倘若当时他们开车撞到了他爹,然后置他爹的死活于不顾,而开车溜之大吉,性质也就是肇事逃逸。

他们偏偏几个人下了车,一个问撞死没有,一个回答没死也快了,明显的要置他爹于死地,不给他爹留活口。

然后几个人把他爹扔到车上,又丢进了铁皮围墙,性质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从交通肇事升级成了故意谋杀。

杜伯春无法想法,那晚,漆黑的,寒冷的夜晚,他爹最后是怎么死的,是疼死的,是失血过多休克而死的,还是冻死的。

咬紧牙关,他没让眼泪滚出眼眶,可怜的爹,如果不是为了他,也不会进城打工,老老实实种那几亩地也不会把人饿死。

可惜他要读书,爹不得不放下锄头镰刀,进城给人当小工。

在那样一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夜里,爹的生命像风中燃烧的蜡烛一样熄灭了。

那帮人太无徒了,就算把他们千刀万刮,打入十八层地狱,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杜伯春担心人多光头男说话不方便,一直偷偷尾随到他家门口才问撞人车辆的车牌号。

光头男回忆了半天含含糊糊地说:“好像最后一个是9——”停顿了一下又敢肯定了,“要么就是第一个数是9,反正有个9有个8。”

杜伯春觉得光头男和小卖部的老爷爷老奶奶一样,绝对不是没记住,是怕打击报复。

杜伯春承诺给他五千块的好处费,只要他把车牌号告诉他。

光头男乐了,“你就是给我五万我也想不起来,黑洞洞的,灯光一晃更什么都看不清,反正是一辆越野。”杜伯春不死心,不让光头男进门,光头男烦了,“就是撞了一条流浪狗,我还刻意记人家车牌,我有病啊我。”

光头男始终认为撞的是一条狗。

杜伯春却认为没那么简单,一定有猫腻。

小卖部的老奶奶老爷爷没听见没看见,也就算了,他们年纪大了,而背了眼花了。

卖菜的没看清车牌号,也情有可原,顾客多了,他忙活自己的生意,无暇顾及一辆和自己毫无瓜葛的过往车辆。

光头男明明听见也看见了,却一口咬定说撞的是一条狗,太不正常,也太不符合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