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无锡国专
1945年8月15日,日本鬼子投降以后,苏州美专招生,我特别喜欢美术,我就去考。当时经济也没着落,我就试试看能不能考取。先考素描,素描课考完以后考国画,考文史知识,还有作文。其他课程还没有考完呢,老师就来通知,说:你其他都不用考了,你被录取了,因为你的素描,你的国画,你交的文章,大家都很欣赏,所以就录取了。这样,我就正式到了苏州美专学习。
苏州美专原来是很有名的一所美术专科学校,现在还在。苏州美专本来在苏州沧浪亭,抗战以后到内地去了,现在抗战胜利了,回来了,但是沧浪亭已经破败了,要整顿,没有地方教课,所以暂时在无锡的一个孔庙里招生上课。
当时的校长叫颜文樑,有西画系和国画系。国画系一位有名的老师叫孙文琳,他画的水彩画特别好。
但是我那个时候还在孤儿院小学教书,我就跟老师说明,我每天只能去一段时间,我要把学校的课教完,才能过去。当时老师很爱护我,觉得我有画画的天分,就说,你生活也很困难,你就按照你的情况,我们能够支持你、理解你。
所以我就每天来回跑,路也不太远,我一边教课一边学习。没有想到三个月以后,苏州沧浪亭修复好了,苏州美专要迁回沧浪亭去了。我离开无锡孤儿院小学就交不起学费,生活也没有来源了,所以我就又失学了。当时美专的老师和同学,都惋惜,说你不学画太可惜了,但是我没有办法,我没有经济来源,不可能跟着到苏州。
这个时候,诸健秋先生鼓励我,你自己还是自学,根据你自己的条件,反正你有时间就来看我画画,自己多练。
到了1946年春天,无锡国专在无锡复校了。无锡国专抗战时候迁校到广西了,现在抗战胜利了,要回到原校。广西的还没有迁过来,先在无锡招生。
我喜欢文史,当时读了那么多古书,我就去考无锡国专。写一篇文章,当场就写,写完了交上去,还有一般的文史常识,也是没有完全考完,老师来告诉我,你底下的都可以不考了,大家都对你的文史知识和写的文章非常满意。那时候还没有正式公布,我还不相信,我觉得我还没考完呢。后来,隔了几天,公布录取的名单了。那个时候都是手写的布告,贴在校门外,我一看我果然被录取了,而且名字排得很前。
我高兴得不得了,但是我也发愁,我没有钱交学费。我大哥宗燮鼓励我读书,他想法子卖掉了自己仅有的一点点地皮,再向亲戚朋友借了一点钱,交了学费,我就开始上无锡国专。
无锡国专是分本科、预科,预科就是初中毕业以后,去读它的预科,补高中,补完高中再升本科一年级。我因为成绩好,就直接让我上了本科一年级,相当于现在的大学一年级。
到无锡国专学习是一件大事,是我人生经历中非常大的变化。我原来一直是小学教师、中学教师,现在进入一所有名的文史方面的专科学校读书了,当时很兴奋。
大家都寄宿,因为离开家太远了,不可能走读了,所以都是寄宿的。去读书的那也都是差不多跟我类似的经历,都不是什么富家子弟,家庭也都是一般的,所以同学大家都很投合。
我尤其喜欢诗词,我在初中时候买到的一部《水云楼词》,我也带到了无锡国专。当时有一个同学叫梅鹤徵,他也有一部同样的《水云楼词》,后来我那一部《水云楼词》不知道怎么不见了,找不到了,他就把他的《水云楼词》送给了我,题了一段话,现在这部书我还保留着。
我们那时候组织了一个诗社名称叫“国风”,大家喜欢写诗填词的,组织起来用刻蜡版的方式印刷,我负责刻钢板。
过了几个月,就遇到一件事情,我们都是寄宿生,交的学费很多,伙食费也很多,但是伙食很差劲。当时老师吃饭很丰盛,老师们和我们都在一个大厅里吃饭。后来有同学就发现,老师们根本不交伙食费的,都是从我们的伙食费里扣出来的,这还不要说,还有舞弊、贪污,这是一件事。
还有一件事,有一位老师不会讲课,学问究竟怎么样也不知道,上课总是磕磕巴巴的讲也讲不清楚,大家意见很大。当时广西的本部还没有回来,其他几位老师呢大家还勉强能够接受。因为我们当时都是考进去的,实际上自己都自学了很长时间,都有相当基础了。
一个是个别的老师讲课不满意,再有一个伙食那么差,学生就闹起来了。我当时也是很容易激动的,有正义感,觉得怎么能这样呢?伙食办成这样,我们交这么多的费用,不可能伙食那么差劲啊!我就写了一篇杂文,题目叫“长铗归来乎,食无鱼”,我就把食堂差劲的情况都写出来了,贴在饭厅里,这样一来学生都闹起来了。
我的同学头脑比较冷静,他说不抓到真凭实据,这样闹是没有用的。他就趁他们不备的时候,闯进食堂的伙房,翻他们的账簿。把他们每天买菜开支的账簿都掌握在手里。一查呢,第一个查出来的全校老师的伙食都是不交钱的,都是用我们学生的伙食费;另外呢,每天买菜的钱都有账啊,买多少菜,花多少钱,加起来每个月我们每个人只要多少钱,都一清二楚。他就把这个账目清算了以后,公布了。那个总务处的管伙食的老师,就受不了了,脸上都挂不住了。
再加上那位教师讲课实在不行,学生就自动开始罢课,那时候也没有组织,就是自己觉得气愤,这种课我去听干什么?我自己在家里看看书比这收获还多一点。这样呢,闹得很厉害了。
广西的本部还没有回来,当时管理在无锡招的学生的是蒋石渠先生。他是讲先秦诸子的,他讲《墨子》,他勉强还可以,书法还不错。蒋石渠先生没有办法处理了,处理不了了,马上告诉上海的王蘧常先生。
上海还有一个无锡国专的分校,王蘧常先生在管着这个分校。唐文治校长原来也到了广西,后来因为他年龄大了,身体经不起了,就把他送回上海了。王蘧常先生名义上还是我们无锡这个学校的教务长,王蘧常先生就从上海到无锡来。
王蘧常先生当时在学术界的声望是很高的,尤其他的书法,大家都佩服他,日本人称他是当代的王羲之。他一来以后,大家就推我为学生代表,去给王蘧常先生反映情况。在这个情况之下我也觉得无法推辞,我就直接去到王先生的办公室,王蘧常先生很客气地接见了我。
我就把伙食问题的账目都摆在那儿,他一看就明白了,还有一个是教课问题,当时我们心里很忐忑不安,也不知道王老先生会怎么处理。没有想到王先生一听这些意见以后,全部同意,他说,伙食不能这样做,伙食重新改组,要严格地分开,老师归老师,老师吃的费用都由老师自己负担;学生归学生,学生吃的费用从学生的伙食费里开支,但是要符合事实,吃多少开支多少,不能有贪污现象。
关于教课,他也同意换教师,但是他说,给你们讲课的老师姓蒋,蒋先生不是没有学问,他只是不会讲,没有经验,讲课磕磕巴巴;再一个呢,第一次上课,面对着你们这些学生年龄都不小了,都读过很多书的,有点胆怯,讲话也不会讲了。我同意给你们调换老师,因为你们来读书也不容易,但是不完全是因为蒋老师没有学问,而是他不会讲课,你们应该理解他,让他有一个实践过程,慢慢会讲得更好一点。也就是说,为蒋先生保留了一定的面子。我们也不管了,只要是答应换教师,大家就非常高兴了。从这一件事情起,等于无形中间,无锡国专就有了一个学生的组织,把我自然而然地看成是类似学生会的这样一个机构的领导了。
这个事情过去不久,就发生了“沈崇事件”。沈崇当时是北大的女学生,被美军强奸了。这个消息一出来以后,全国各地的大学,都有学生游行,反对美国,组成反美运动了。实际上当时国共摩擦已经非常厉害了。
1946年开始,实际上就是抗战胜利没有多久,经过重庆谈判以后就开始内战了,当时地下党也在那里组织学生运动,进步思想也在不断地传播,“沈崇事件”等于是点着一个导火线。
当时我还没有接触党的地下组织,只是凭直觉,感觉到一个美国兵,糟蹋我们中国的女青年,气愤得不得了,大家都气愤得不得了,所以无锡市的大专院校、中学,都起来游行了,形成了一个全市的学生大游行。我是跟我们无锡国专的同学一起上街游行的,当时无锡还有一个高等学校,就是在无锡市的北面,叫社会教育学院,也是正式的高等学校,他们的学生会也带了学生浩浩荡荡上街了,我们会合在一起了,形成全市的大游行,这是第一次的“反美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