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历史剧争论和戏曲会演
一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十周年戏曲会演
中华人民共和国1949年成立,到了1959年,就是建国十周年了,戏剧界就举行建国十周年的会演,全国各地有名的演员,都到北京来演出。
我特别喜欢戏剧。但是我原来住在西郊,离城里太远,晚上看完戏回到西郊人民大学,半夜都不止了,而且课程又那么重,所以没有办法,基本上就没看戏了。幸好第二年(1955年)让我搬到城里来了,先住在海运仓,因为城里张自忠路那里的课程多。从海运仓到长安戏院,就是西单那个老的长安戏院,那就一点没有问题了,所以从1955年开始,凡是有精彩的演出,我就去看。前门外有个广和楼,现在不知道还在不在,都是清代的老戏院。
1956年4月,浙江苏昆剧团到北京来演出《十五贯》,这个剧团跟我有很深的渊源。还是抗日战争时期,我读初中一年级的时候,这个剧团流落到我们无锡前洲镇,他们生活非常艰难,实际上这些演员都是一流的名演员,但是因为抗战,这些艺人根本没有机会再表演了,所以流落到我的家乡。我们镇上有几位比较有名望的老人,等于是绅士一类的人,都喜欢戏曲,就把他们留下来,镇上有一个小剧院,就安置他们在我们镇上的剧院里演出。
我当时因为是在农村,生活很艰难,上学都很困难,不可能有钱去买票看戏。但是,刚好我下午的课上完了,回家路上要经过镇上的戏园子,那时候第三出戏刚开始,戏园子大门打开了,就可以随便进去看戏,不用买票了。所以他们天天演,我就天天放学去看,跟他们慢慢就熟悉了。
这个剧团的班主是朱国梁,朱国梁小生老生都演,后来演老生了。当时演小生的叫周传瑛,丑角是王传淞,旦角就是张娴,还有一些其他配角。在我们前洲镇的时期,他们的最精彩的戏,我全看过,而且反复看,跟他们关系也特别好。
1956年,我忽然接到朱国梁的电话,他说,我们到北京来了,要在前门广和楼的广和剧场演出《十五贯》,但是不知道我们这个戏能不能适应北京的观众。因为昆曲是苏州话,语言和唱腔听不懂,可能会麻烦,他希望我去听听,彩排的时候先去看看,帮他们估计一下,有没有可能在北京受大家欢迎。我一听是朱国梁来电话,而且那些名家都来了,都是我很要好的朋友,我说不管怎么样我一定去。
我就到广和楼去了,看完这个《十五贯》以后,我说你们放心,这个苏州道白呢,大体上北京的人也能听懂,特别是唱腔好、做功好,尤其是这个戏的内容非常适合当时的情况。那个时候镇反肃反已经过了,但是社会上还是不安定,还是有一些坏分子捣乱,这个内容也适合现实社会需要,我说你放心吧,这个戏肯定会打响的。
后来隔了几天,朱国梁突然来了电话,他说我们这个戏周总理来看了,周总理非常欣赏这个戏,说这个戏特别适合当时的需要,所以《人民日报》发表了一篇专论《从“一出戏救活了一个剧种”谈起》,专论等于一个社论,文章也写得很精彩,开始我不知道谁写的,后来他们告诉我是田汉亲自写的。
1949年以后,戏曲,特别是昆曲被重视,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因为这个《十五贯》也带动了整个全国戏曲的复兴,尤其是昆曲的重振。后来王传淞他们经常在杭州和上海一带演出,因为它是苏昆剧团,它的这个语言、唱腔,更适合于南方人。
北方有北昆,北昆跟苏昆曲调是一样的,但是北昆完全是用北京语言唱的。北昆的名演员我也都很熟,北京当时有一批一流的演员,跟苏昆不相上下,像侯玉山演《钟馗嫁妹》,侯永奎演《林冲夜奔》《单刀会》。每到侯玉山演《钟馗嫁妹》我都会去,他的演出是北派的演法。
我还专门请教侯永奎。我就问,现在的戏曲里,元人的唱腔还有没有保留下来?因为我喜欢戏曲,我也思考,元代的戏曲这么兴盛,它的唱法应该是有所遗存的。他告诉我,《单刀会》这出戏里有一个曲子叫《新水令》,激昂慷慨,这个曲子就是完全照原来的唱法。这出戏很特殊,就是一开始出场以后,关羽一直坐在椅子上,就是表示坐在长江的船头上,看着一排的江水唱《新水令》,这个《新水令》就是元人的唱腔。
当时上海的许多名家,周信芳、盖叫天;北京的许多老一辈的名角,谭富英、叶盛兰、侯喜瑞、侯玉山、梅兰芳、尚小云,梅、程、荀、尚,除了程砚秋以外,其他的我都看过,反复看过。程砚秋不能演,因为当时他太胖,他是旦角,唱花旦,一个大胖子怎么能演呢,他就不演了,其他我都看过。
还有外地来的,调演的地方戏我也看了不少,反正只要有戏曲我就看,而且我把它当作自己学习古典文学的一个方面,因为古典戏曲也是我们的古典文化。
我后来体会到,我们全国的各种地方戏里,也应该会保留着很多元人的东西。因为地方上的变化慢,它不会很快就变掉了,所以许多梆子戏里,山西梆子,陕西的传统剧都有一些听起来很特别的,但是实在是很精彩,可惜我后来课程很重,不可能全部钻到戏曲里去。要是当时那批老艺人还在,把他们的唱腔整理一下,应该能够看到元代当时是怎么演出的。
福建有一种戏叫“梨园戏”,有一年到北京来演出,我专门去看了,看了以后我写了一篇戏剧论文。“梨园戏”的舞台有一个特点,就是台口有一排栏杆,从出场的地方一直转到入场的地方,演员都在栏杆里演出。因此我就联想到,古代称戏曲为勾栏,实际上“梨园戏”还保留着最古老的那种传统形式,带着一排栏杆,这个“梨园戏”是一种古老的剧种。
有一次是袁世海和李世霖演《青梅煮酒论英雄》,整个一场戏演得非常精彩,但是在节骨眼上发生了大的差错。在这个剧情里,当时刘备还没有成气候,没有自己的地盘,还在曹操的手下。他唯恐曹操把他害了,因为自己还没有势力啊,所以韬光养晦,自己在家里种种菜,好像胸无大志的样子。曹操就有点怀疑,要试探他一下,所以就请他来喝酒,关羽张飞没参与这个宴会。
曹操跟刘备见面,议论天下英雄。曹操说,谁是英雄?刘备心里有数,你是试探我,我必须答得一点没有水平,平庸得很,让你觉得我目不识英雄,胸无大志,不足为患。所以他就猜谜一样的,袁术是不是英雄啊?孙策是不是英雄啊?曹操听了以后,哈哈大笑,你说的这些都不对头。刘备问,那么谁是英雄呢?曹操说:“当今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说到“唯使君”这个地方啊,刘备吃惊了,我装了半天,被他一句话戳穿了,这一惊,不小心就把筷子掉到地上了。刚好这时候,天上响雷了,“哐”一声巨响,刘备聪明得很,机警得很,马上就说:“哎呀,吓死我也。”那句台词是“一震之威,乃至于此”。然后弯腰捡起筷子。曹操就说:“丈夫亦畏雷乎?”意思是天下的英雄还怕打雷吗?那你算什么?觉得这个刘备算不上英雄,雷一打就把他吓成这个样子了,刘备就这样混过去了。
但这处情节在舞台上的表演就错了,就是曹操说完“今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以后才响雷,响雷以后,刘备故意把筷子碰到桌子底下,然后再去捡这个筷子。我的文章里就说,这几个动作要完全配合在一起的,刘备有一句台词:“一震之威,乃至于此”,自说自话,这一打雷把我吓到这个样子,我都受不了了,所以有曹操后面这一句话:“丈夫亦畏雷乎?”现在把这个情节分开来以后,就明显是拼凑的了,我说这个闻雷、拾箸要在同一个时间,说“一震之威,乃至于此”也是这个时间,然后才是曹操说:“丈夫亦畏雷乎?”那是刘备捡起筷子来以后,曹操讥笑他的。我说整个剧情不按照这样的次序来演,故事就全散了,刘备这样做给曹操看,曹操能上当吗?
我当天看完戏以后,回家就写,一个晚上我写了八千字,写完了,过两天我就寄给《人民日报》了,结果《人民日报》整版发表了我的《青梅煮酒论英雄》这个评论文章。这篇文章一发表以后,中国京剧院的袁世海,专门就来到张自忠路我住的地方看望我,希望我去给他们指导。袁世海是导演,他们决定改排,但是要吃透曹操、刘备这两个人物。因为京剧院为了这篇文章开了会,我这篇文章主要是赞赏他们的演出,只是提了一个关键情节,是一个硬伤,他们都很佩服,所以请我去。还请我给戏剧家协会做讲座,专讲曹操,所以我就到现在的王府井商务印书馆的位置,原来是中国文联的房子,中国戏剧家协会和作家协会都在那里,我就在那个礼堂里,连续讲了两个半天,就是讲曹操。
我是把中国的传统的戏曲作为我的一门课程来看待的,因为光看剧本,还是一个文字的、书面的,只有看到舞台上的演出,才是立体的,才是行动的,理解起来就不一样了。所以我每次去看传统戏曲,能够找到剧本,我就带着剧本去。比如昆曲,每次梅兰芳或其他人演《游园惊梦》,我都带了《牡丹亭》的书去,对照着他唱到哪里,这个唱腔怎么安排的,对我学习非常有用。
再一个,它的动作对我学习古典文学也很有启发,例如:“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这个句子是温庭筠的《菩萨蛮》里写的词句,但是《牡丹亭》里杜丽娘梳妆的那一段也用了,前面一个镜子,后面一个镜子,不就是“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吗?那么生动的词句。这对我学习戏曲也好,学习诗词也好,都有帮助。舞台上面做出动作,演出形象来,等于把词句立体化地演给你看了,所以每次品味演员的唱腔,再读剧本,自己脑子里就明白了不少。听他唱每一句话的时候是怎么用动作来表达的,等于是用行动来注释曲文。所以我把这些老演员和后来许多优秀演员,都把他们作为老师来看待,我觉得听戏曲演唱等于我上戏曲史的课。
1962年我参加中国戏剧家协会和中国作家协会,那个时候不是自己去要求的,那个时候比较严格,是戏剧家协会常务理事会开会讨论的时候,由他们提名吸收谁参加戏剧家协会。我自己也没想这个事,突如其来地收到一封戏剧家协会的信,说戏剧家协会吸收我做戏剧家协会的会员,我当然很高兴。没有想到隔了一个来月,又收到一封中国作家协会给我的信,通知我经过中国作家协会理事会讨论,吸收我为中国作家协会的会员。这两件事只差一个月,为什么当时会吸收我做戏剧家协会的会员呢?主要是那一段时间,从1959年开始吧,我写了不少戏曲方面的,主要是传统戏曲方面的文章。参加作家协会当然是高兴的事,我根本没有想自己很快就能够参加作家协会。因为当时许多老作家都是我老师一辈的,像老舍、夏衍、巴金、张光年、冯牧都是作家协会的领导,所以通知我参加作家协会,我非常高兴。一个月之间,先后参加了两个最重要的文艺团体,我觉得非常高兴。
1959年国庆十周年全国戏曲会演,当时的老演员都还在,许多名角都到北京来了,中国戏剧家协会要安排演出,同时又要安排写评论文章。《戏剧报》忽然找我,说,你老看戏,你能不能给我们写文章?我说,可以,你们要我写哪一位。他们让我写武汉的陈伯华。陈伯华是汉剧有名的旦角,被称为“小梅兰芳”,她演出的剧目是《二度梅》。汉剧跟京剧非常接近,实际上汉剧是京剧的源头之一。
恰好在此之前,我已经两次看过她的《二度梅》了,这一次作为国庆十周年应邀来演出,演出剧目也是《二度梅》。《戏剧报》要求我写陈伯华这个剧,就给我准备好了票,我就去看了。
看了以后,我回来就写了一篇《三看〈二度梅〉》,交给《戏剧报》了。这篇文章送到《戏剧报》以后,编辑部的人都称赞得很,说是以前很少碰到这样高水平的剧评,编辑部就互相传看。这以后一有重要的演出,《戏剧报》总会通知我,预先留好了票,要我看完了以后写文章。
《三看〈二度梅〉》这篇文章登出来以后,田汉同志看到了,就让《戏剧报》一定要找我。恰好我那天去《戏剧报》编辑部开会,讨论演出的其他剧目,他们就递给我一个条,说散会以后你不要走,田汉同志有事要跟你说话。田汉同志是戏剧家协会的主席,而且是老剧作家,进步剧作家,是全国最著名的戏剧界的领导人。
实际上我跟田汉同志已经不是第一次见面了。我在无锡国专读书的时候见过田汉一次。田汉、洪深一起到无锡排话剧《丽人行》。我有一位老师叫周贻白,戏曲史专家,后来到中央戏剧学院当教授。周贻白先生跟田汉、洪深都很熟。还有一位向培良,是鲁迅的晚辈,后来跟鲁迅关系不好了,就离开鲁迅了,他也是话剧运动的一个重要人物。当时田汉、洪深来了,他们就带着我还有其他几个同学,到秦淮海祠堂去看望田汉同志。大家见面都非常高兴,我是第一次拜见田汉同志,周先生跟他们是老朋友,他们一起吃饭了。
后来我又去看他,带了一本当时的学生都流行的纪念册,就是折叠式的可以拉得很长的,请田汉同志签名留念,他说你放在这儿吧。后来隔了两天去,他说,我给你写好了,结果一拉开,整个一个纪念册全部写完了,写了几首他题的排《丽人行》诗,田汉同志诗写得好,书法也好,哎呀,我把它当作宝贝,一直是放在身边的,但是后来一次又一次的运动,这本纪念册也就不见了。
这次在《戏剧报》编辑部开完会以后,我就留下来了。《戏剧报》的同志说,田汉同志在曲园酒家等你,请你吃饭。到了曲园酒家,吴晗、翦伯赞都在,还有一个王文娟,上海越剧院的演员,她刚好到北京演出,还有《戏剧报》的一位,陪着我坐的。那时候吴晗、翦伯赞我都已经比较熟了。吴晗编《语文小丛书》请我当编委,还用我那个《历代文选》的序言印了一本书。翦伯赞也是戏迷,我们每次看戏、讨论戏都在一起,他写的《中国通史》,我也认真读过,遇到《中国通史》上的问题我也跟翦老请教,我们都很谈得来,也很有感情。
到曲园酒家,坐下来以后,田汉同志就说,我来给你们介绍。吴晗同志说,用不着你介绍,我们比你认识得早。翦伯赞同志也马上说,我们老早就是看戏的老朋友了,用不着你介绍了。大家都很高兴。
田汉同志在吃饭时候称赞我写的剧评,说这篇文章写得非常漂亮,有文采也有很深的分析。后来,《二度梅》拍成电影的时候,按照我评论里的意见做了一些修改,有些部分删掉了,有些部分补上去了。
这之后,陈伯华有一次到北京演出,刚好住在张自忠路附近,东四八条的一个宾馆。《戏剧报》的同志就告诉我,陈伯华同志来了,她很想跟你见面,她不知道你住的地方,你能不能到宾馆去找她一下?她住的宾馆就在我住的宿舍旁边,几分钟就走到了。我到了宾馆请服务员查她的房间号,去了她的房间。一见面,她听说是我,高兴极了。她非常谦虚,她说,我还没演得那么好呢,你就写得那么好了,我真有点不好意思。我和她谈了很长时间。
后来隔了若干年,我到南京去开会,陈伯华同志也在南京。我刚好住在北面,房门朝南;她住在南面,房门朝北。我不知道她住在那里,她不知怎么知道我住在那里了。但是我们的活动情况都不一样,她每天早上老早出去了,晚上回来很晚,我们都已经休息了。她就在门的底下塞了一封信,还留了一包巧克力之类的糖果,说我刚刚知道你就住在我对面,但是我们大家活动时间不一样,见不到面了,就算我向你问候吧。
等到她八十岁做寿的时候,他们汉剧院专门邀请我去武汉参加陈伯华同志的八十岁的寿辰,这是陈伯华同志自己提出来的,我就去了。她也非常高兴,专门给我们演两出戏,一出是《游龙戏凤》,她唱李凤姐,一个八十岁的老太太,演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演得活灵活现;另外一出是《小放牛》,跟她配演的是丑角名家李罗克,两个人都是高龄,都是八十岁左右了,一个演小姑娘,一个演小牧童,演得全场掌声不断。我后来还写过一首诗赠送给她,最近听人家说,她还好,坐轮椅了。
时间久了以后,我写的剧评越来越多了,所以我就出了一本戏曲评论的文集叫《春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