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平生:冯其庸口述自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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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童年记事

一 地地道道的农民

按照我们中国传统的阴历来算,我是民国十二年十二月廿九日出生的,那年是癸亥年,属猪。出生的时间是十二时辰的最后一个时辰,就是亥时。我出生后过了一个除夕,到第三天就是大年初一了,我就应该算两岁了。到今年(2012年)是刚好已经过了90生日的大半年了。

这是按传统算法的,中国传统的计龄方式,从怀孕起就开始计龄,生下来就是一岁中国传统的计龄方式为:出生时算一岁,以后每到一个春节便增加一岁。近代西方的计龄方式传入中国,因此,现代中国有了两种计龄方式。为了相区别,两者被分别称为虚岁和周岁。。这个有没有道理呢?我觉得是有道理的。因为它把母亲怀孕的10个月时间算进去,你生命的形成,也是你年龄的开始。我觉得我们老祖宗的这个年龄计算方法是科学的。如果不承认母亲怀孕的这10个月的时间,生命生下来才开始,我觉得这反倒是不合情理,所以我至今一直是用传统的算法。

但是民国十二年十二月廿九那一天,按阳历算,已经是1924年的2月3日了,所以按阳历算,我是1924年出生的人。

如果按阳历的说法,跟我同龄的有很多朋友,南开毕业现在在加拿大的叶嘉莹、画家黄永玉、小说家金庸等。

我出生的那一年是癸亥年,属猪。要是按照阳历算,我就不应该属猪,应该属鼠了。但是没有道理,属相是按照阴历算的,所以我不能跟别人说我属鼠,我还是属猪。我一般对外说的是旧历的生年,但是在一些文章里,只好从俗,说出生于1924年2月3日。但是我跟其他的1924年出生的人不完全一样,他们属老鼠,我属猪。所以我跟别人开玩笑,我说我一生下来就很尴尬,说我属什么,我只能说属猪不能说属鼠,要问我生日的阳历年,我只能说1924年。就是这么一个情况。

我的家乡是江苏省无锡北乡前洲镇,现在还叫前洲镇,村子叫冯巷。居住的四十几户人家大都是姓冯的,都比较贫困,所以别人也称我们这个巷叫“穷巷”。在无锡,“冯”字和“穷”字的发音差不多,别人就干脆称我们那里为“穷巷”了。

我出生在一个贫困的农民家庭。小时候印象最深的是经常半夜听到母亲的哭泣声。因为明天又要没有饭吃了,一家人怎么活下去,母亲忧愁了,所以她常常半夜哭泣。我那时候还小,开始不明白,后来慢慢明白母亲为什么哭了。所以造成我一种心理痛苦的反应,只要一听到这种声音就很难受,就想到母亲当时的艰难。尤其是青年到中年的一段时间,最怕听到这种声音,一听到这种声音就有这种心理反应。

我的曾祖父是有功名的,家庭也算富裕,在当地是比较有名望的。我家本来也不是真正的大户人家,一共那么一点地。到我祖父那一辈,家产被几个兄弟一分,就已经没有多少地了。到我父亲(冯祖懋)一辈,分的地更少了,就几亩地了。再加上我小时候,我父亲抽鸦片,经常卖地。他偷偷地卖地,家里人都不知道。

我们江南的村子,土地用来种水稻、种麦子、种桑树养蚕。记得有一次我跟我的祖母一起到桑树地里采桑叶,突如其来一个人跟我们说,你不能采了,这块地你们已经卖给我了,你回去问问。我祖母一听,伤心得当时就哭了,带着我回去,回去就骂我父亲。父亲不说话,但是地已经被他卖掉了,也没有办法。

父亲冯祖懋与侄儿冯有为

到我懂事的时候已经没有剩下几块地了,靠种地已经养不活家里人了。但是还有几亩地,还在自己种。因为穷困,根本不可能雇工。我父亲虽然抽鸦片,还是下地种地的,也带着我去种地。我从八九岁就开始干活,没有一项农活不会干。

那时候我们的地都是小块小块的,不是这么大面积的,五分地就算是很大的一块地了,有一块完整的一亩地就觉得了不起了,都是三分、四分、两分,一小块一小块。每个地都有名字的,像棉花地、六人田、尖头里、大闩里等等,当地的人都知道这些地的名字。我年年在地里干活,说干活去了,到哪里啊?尖头里,就知道是哪一片地。

我们兄弟三个,我是最小的一个,我上面还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姐姐叫素琴,二十二岁未嫁就去世了。我姐姐就是因为没有钱看病,那个时候肺病还很难治。我母亲为我姐姐的病,也是一直压得很难受,有一次我还陪着我母亲,陪着我姐姐乘着船到青旸,请了一位大夫看病,回来也没有什么效。

两个哥哥,大哥叫宗燮,二哥叫宗勋,他们在无锡和上海当学徒。到抗日战争的时候,他们都失业了,回到家里。这样种地就多了两个人,但是农忙的时候还是忙不过来。

我母亲在娘家是大姐,她有四个弟弟,二舅舅、三舅舅、小舅舅都是纯粹的农民,都是非常好的。他们看到我母亲太辛苦了,三个舅舅农忙时节就来我家帮忙。大舅舅也是抽鸦片,几乎没来我家帮过忙。

我小时候,水稻地的、种麦的、养蚕的这些活,全都能做。秋收季节,劳动很艰苦。我先收割,收割完了再把稻子挑回去。我那时候年纪小,大概只能挑七八十斤,挑不到一百多斤。肩膀上挑着收割下来的稻子,不能中途停顿,如果中途停下来把担子往地上一放,就会有很多稻穗折断,掉到地上。连续休息几次就会丢掉很多。老规矩是一肩挑到家,不管稻田离家多远也要挑到家才休息,所以必须学会左右两肩都能挑,而且换肩不能停在地上换肩,要挑在肩膀上换。挑在肩膀上,右肩承受不起了,就要学会这么一耸自动转到左肩,左肩不行了又转回来。我都会,每次一担挑到家。

大嫂华月华和侄子、侄女们

二哥冯宗勋

我们那儿种地有一句俗语,就是“种田学会三缩退”,意思就是种地要学会三种往后退的本领。

第一个是莳秧,就是插秧。插秧的姿势是蹲着,手里拿着秧把,秧把是两把绞合在一起的。经验丰富的人把秧一摊开,秧就自然地展开了。插秧时,两脚的右边两棵,中间两棵,左边两棵,一共六棵秧,拿着就插。插完一行以后,右腿一边往后退,手里还要不停地插,然后左腿往后退。这样不断地往后退,腰不能直起来,只能这么埋着头往后一边退一边插秧,不管是200米还是100米,插到头了,才能直起腰来。技术熟练的人,插完的秧是六条笔直的线。如果中途直起腰来,休息一会儿再插,就不可能笔直。

这个往后退,技巧在什么地方呢?关键就是右脚,右脚往后退的时候,不能拔出来,只能在平地笔直地往后拖,不能斜,左脚可以提起来。右脚是个标准,是不能离开地的。这是一个缩退。

第二个是绞草绳。种田人要学会做草绳的本领,因为捆稻子、麦子都要草绳。绞绳时要两个人,一个人负责绞,另一个人不断添草,不断往后退,草绳就越绞越长。

最后一个就是加固田埂。用一个铁锹,一锹铲来“啪”一下就打在原来的那个田埂上,一锹一锹打,一步一步往后退,铲一下,打一下,退一下。

这是三个最特殊的活,三种往后退的活,其他都是粗活。所以“种田学会三缩退”,这三个活不过关,就不算会种地。

还有一种南方常用的水车,把水从河里运送到地里的水车。上面一根横着的木杆子,两边各有一个竖着的木杆架着横杆,戽水时人趴在横杆上,底下是水车,一般有四个或六个踩脚,形如横的短木棍,人趴在上面的木杆上,脚不停地跑步一样踩动踩脚,每一脚都要踩在踩脚上,然后使底下戽水的面向河里的长水箱里链状的木板不断地转动运水,这就是戽水。这也得学会,而且当时经常是大家一起干活,年轻人一高兴起来就比赛,踩得踩脚飞快,有时候快得你跟不上了,踩脚就打在脚背上了,所以必须跟上去。这些活我年轻的时候都做过来了,前前后后一共做了有十几年,所以我当时是地地道道的一个农民。

那时候,我经常到我外祖父家去。外祖父家也种地,有个叫阿相的长工来帮忙,他是常年固定在我外祖父家帮忙干活的。阿相就说过,这个孩子可惜了,不能读书了,只好种地了。他是好意,他是可惜我,觉得我很聪明,但是家庭困难得这样,没有可能读书了。当时这句话给我的刺激很大,我觉得:我应该读书啊,我怎么能一直种地呢?

前几年我身体不好,医生检查我的脊椎骨,发现我颈椎下面的两节合成一起了。他说,这是你未成年的时候挑了重担压成这样子的,但是现在不成什么病了,它已经自然长成这个样子了。这看得出来当年的艰难困苦的情况。

艰难的童年岁月是对我的一种磨炼,是对我的人生第一步的教育。到现在回忆当年的这种艰难困苦的岁月,我觉得这就是最好的一种教育。让我懂得人生是要吃苦的,不是一生下来就是享乐的,享乐不可能有什么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