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前言
1959年墨西哥国立自治大学教授米格尔·雷昂—波尔蒂利亚博士出版了一部叫作《战败者的见闻》(Visión de los vencidos)的著作,在全国乃至世界引起轰动;应读者要求,1964年他又出版了《战败者的见证》(El reverso de la Conquista),同样广受关注。2013年墨西哥国立自治大学和墨西哥国家学院决定出版雷昂—波尔蒂利亚文集。这部文集的第十三卷就是上述两部著作的合订本。之所以将两书合并出版是因为它们都反映了同一个主题——印第安人对16世纪的欧洲征服活动的见证。
1959年《战败者的见闻》出版以后,西班牙和古巴、委内瑞拉、哥伦比亚等不少拉丁美洲国家都陆续出版了这部作品。仅在作者工作的墨西哥国立自治大学出版社,此书就印了29次。到2013年,该书已有了英、法、意、德、希伯来、波兰、瑞典、匈牙利、塞尔维亚、葡萄牙、世界语、奥托米、罗马尼亚等文的译本。在亚洲目前已有日、韩两种文字的译本问世。2009年6月墨西哥国家文化与艺术委员会、国家人类学及历史学会和国家学院在墨西哥人类学博物馆隆重举行了庆祝此书出版50年的纪念活动,雷昂—波尔蒂利亚博士和他的学生以及多位知名学者参加了会议。83岁的作者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并对他的已逝恩师卡里巴依为他在编写本书时慷慨提供丰富史料表示深切的感谢。
在这里,我们将“Visión de los vencidos”直译为“战败者的见闻”;而“El reverso de la Conquista”,如果直译为“征服的背面”,汉语很难理解其中的含义,所以,我们将之译为“战败者的见证”。
参与“二战”并在战后无丝毫悔意的德国党卫军头目约阿西姆·派普曾说:“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不知何故,这句话似乎成了真理,那些趾高气扬的“胜利者”重复它以示伟大,“失败者”只能发出无可奈何的哀叹。正因如此,当前的欧洲中心论者在回避征服者对印第安人的“杀人越货”行径的同时,大肆宣扬他们是如何给美洲带去了文明。的确,殖民者给那片土地带去了西方先进的科学技术,但是请问,是谁在享受这些文明的成果?是印第安人吗?不是,是那些待在新大陆不走的殖民者自己,是那些被叫作“克里奥约”的美洲大陆的“新主人”。真正的印第安人被赶入深山老林过着半原始的生活。然而,历史真的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吗?真的像中国成语所说的“成王败寇”吗?好像未必。那些挑起侵略战争的征服者、殖民者、侵略者在他们的鼎盛时期操纵舆论,好像历史永远由他们写就,好像成了“王”,但好在“历史是人民写的”,或者说,历史是由真实发生的历史事件构成的。即便在美洲殖民者最猖狂的时期,也有人不断对殖民者的暴行提出抗议,比如以安东尼奥·德·蒙特西诺斯和贝纳尔多·德·圣多明戈为代表的多明我会的修士们。前者在给征服者布道时公开表示:谁再对印第安人施以暴行,就把他驱逐出教会。这对征服者说来确实是个不小的威胁。受到蒙特西诺斯的影响,保护印第安人的斗士巴托洛梅·德·拉斯·卡萨斯神父,从年轻时就随哥伦布到达新大陆,此后一直为反对征服者在新大陆的暴行奋斗了一生,直到九十二岁离世。他给这个世界留下了很多谴责殖民者暴行的著作,如《西印度史》《西印度毁灭述略》等。然而,这些受天主教人文思想影响的修士们的呼声,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显得那么的微不足道。他们的著作也缺乏痛彻肌肤的感受。与此同时,受害的印第安人并没有保持沉默,他们有的用自己的图画文字、有的用自己的语言和拉丁字母书写下他们的证词,有的用并不太熟练的西班牙语写下了自己的历史、他们自己的文化和殖民者的暴行。虽然这些文字或口头记述在当时无法广泛流传,但是历史总归是这些人写的,他们是征服的亲历者、目击者和耳闻者。
雷昂-波尔蒂利亚博士在浩如烟海的印第安著作中挑选出有关征服的部分,展示给读者。但是要从卷帙浩繁的印第安著作中把它们挑选出来,读者可以想象他要付出多大的努力,而且,在挑选出来的部分,他都要写上前言、导言,这需要他仔细阅读并深刻理解这些文献的精髓,方能写出这样的文字。雷昂—波尔蒂利亚博士谦虚地说他不是作者,其实完成这样的工作所付出的辛劳绝不亚于作者。
本书内容十分丰富,它叙述了这些“他人”是如何残忍、如何虐杀印第安人。对于这一点,建议读者仔细阅读《战败者的见闻》中“乔卢拉的大屠杀”和“托斯卡特尔节时在大神庙的屠杀”两节。当看到很多印第安人受伤后肚肠掉在地上,以致羁绊了他们的逃路这样的场景时,有谁能不对征服者的残暴痛心疾首?种族大屠杀的结果使大量的印第安人死于非命,以致西班牙传教士巴托洛梅·德·拉斯·卡萨斯在其《西印度毁灭述略》中写道:
古巴岛,其长度相当于从巴利亚多利德到罗马的距离,目前已渺无一人。圣胡安岛和牙买加岛是两个极为富饶的大岛,现在业已成为废墟。位于西班牙岛和古巴岛北部的卢卡约群岛是由过去叫作“巨人群岛”和其他大大小小共60个岛屿组成,那里每个岛都比塞维利亚皇家公园更加美丽,那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地方。过去群岛上曾有50万居民,现在已不见一人。当西班牙岛上的印第安人被斩尽杀绝后,卢卡约群岛的百姓被驱逐到那里,不久也全部被折磨致死。
我们可以确切无误地说,在上述40年间,由于西班牙人极其残酷的血腥统治,有1200万无辜的印第安人惨遭杀害,实际上,我个人认为足有1500万人丧生。
而据埃米利奥·罗梅罗的《秘鲁经济史》,哥伦布到达美洲之前的墨西哥约有2500万-3000万人口,在安第斯山地区也有同样数量的印第安人,中美洲和安的列斯群岛有1000万-1300万居民。但殖民者到来之后,美洲印第安人总共减少了7000万,也许还要更多。一个半世纪以后,美洲的印第安人总共只剩下350万人。
本书摘录的是征服时期印第安人的著作和口述,无法对大屠杀人数做出估算,但书中却对大屠杀的悲惨状况做出了震人心弦的描述。
印第安人大部分被斩尽杀绝,侥幸存活下来的人和他们的后代忍受着这无尽的精神折磨、心灵的创伤和对亡灵的怀念。在秘鲁,殖民者杀死了印加王阿塔瓦尔帕,印第安人对亡灵的哀悼之情催人泪下。他们据此编写的话剧,至今仍在安第斯山区演出。我们中国人对殖民者的暴行感同身受,“二战”后中国幸存者们至今还在心灵深处忍受着战争杀戮所留下的精神创伤。
本书的另一个主题是殖民者对黄金的贪婪,这种贪婪甚至到了拜物教徒的地步:
直到现在,对黄金和白银的渴望依然狂热。为了这两样东西,西班牙人内部自相残杀,对老实的印第安人剥皮剥肉。为了黄金、白银,他们将这个国家的部分土地上的印第安人斩尽杀绝……
印第安人有时据说用揶揄的口吻来描写他们的丑态:
他们一天到晚想的就是黄金、白银和秘鲁的财富。他们好像是些绝望之徒,变得疯狂、呆傻、狂躁,只想黄金、白银。有时他们连饭也不吃,只想那些东西。有时他们像过节一样,手里攥满金银,就像猫逮住了老鼠那么满足,于是便停歇片刻。在不算计别人时,他们就更关注那些金银,得不到就不罢手,转来转去只想这些东西。这就是第一批人来时的样子。为了金银他们连死都不怕,这样的生活实在糟糕透了。西班牙人地方长官和委托监护主神父天天离不开金银,他们会下地狱的。
当然,引文到底是印第安人对入侵者的揶揄还是对拜物教徒的真实描写,恐怕还需历史学家考证。
印第安人并非任人宰割的羔羊。为了捍卫人的尊严,为了保卫自己的自由,保卫自己的领土,他们用原始的武器对凶残的“神祇”进行了勇敢顽强的抵抗,他们奋起反抗,本书“科尔特斯归来:‘痛苦之夜’”这一章里,印第安人的勇猛和入侵者的狼狈被表现得淋漓尽致。
本书还列举了知名和不知名的勇者业绩,有的章节甚至用荷马英雄史诗般的手法描绘了他们的反抗精神:
很快装饰克查尔羽毛的猫头鹰(指墨西哥的一个指挥官)上来了,这时羽毛似乎怒立起来。当我们的敌人见到它的时候,就像一座小山轰然倒塌,个个吓得魂飞魄散,好像他们从这头猫头鹰上看到了别的什么东西。
猫头鹰登上房顶平台,我们的另一些敌人看到了他,很快地回来准备向他攻击,但是猫头鹰再次使他们退却。这时猫头鹰拾起平台上面的羽毛和黄金,然后走下平台。他没有死。敌人非但没保住羽毛和黄金,反而还有三名士兵被俘。
应该承认,由于资料来源的限制,本书对殖民者的暴行及其产生的恶果揭露得不那么全面——一本书也不可能写全,如他们对印第安人科学、文化、艺术毁灭性的破坏就没有得到反映。举一例便可窥一斑:尤卡坦的主教迭戈·德·兰达下令把玛雅人的抄本和偶像全部集中在一个大广场上,然后付之一炬,违令者杀无赦。就这样,记载着玛雅人的科学、文化、信仰、风俗习惯的书籍全都被毁于一旦,致使直到目前玛雅仅剩下三个抄本和碑文,尚不能完全破译。
尽管如此,雷昂—波尔蒂利亚教授在《战败者的见证》的前言和他的多次演说中都表明:“我们(编撰此书)的目的不是为了煽动已逝的仇恨,而是为了深入了解印第安人和西班牙人相遇后必定诞生的西班牙美洲世界的那一关键的时刻。因为,既然征服的创伤深深地印在了我们很多人的心里,那么自觉研究那些不可能抹去的事实正是为了巩固人类自身存在,并净化人的情感。”同样,我们翻译此书也不是为了煽起仇恨,而是为了提醒我们中国人“不要忘记历史”,加害者道歉与否并不重要,我们自己不能忘记历史上被压迫被损害的民族所经受的肉体折磨和精神创伤,不能忘记被害人的自由和权利,不能忘记我们为自由和尊严而进行过的英勇斗争,否则就可能重蹈历史的覆辙。我们不煽动仇恨,只是为了“巩固人类自身存在,并净化人的情感”。也因此,我们把本书翻译成中文,献给像美洲印第安人一样经受过外族入侵的苦难而又英勇顽强的伟大的中国人民。
最后我们引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被世界人民经常引用的、死于纳粹绞刑架下的捷克革命家伏契克在其著作《绞刑架下的报告》中的一句话作为结束语:“人们啊,我爱你们,你们要警惕!”
附记:
本书摘录了不同印第安群体所写所述的有关征服的段落,这已经是500多年前的作品了,今天的中国读者在阅读时可能会遇到一些难以理解的地方,在此,我们建议阅读本书前先读一下雷昂—波尔蒂利亚博士所写的导言和“续篇”一章。此外,关于本书,还有一些问题需要说明:
1. 阿兹特克人意为“来自阿兹特兰的人”。传说阿兹特兰位于现在的墨西哥北部,阿兹特克人是生活在那里的纳瓦部落的一支,他们经过长途跋涉,在墨西哥中部特斯科科湖中心的小岛建立了自己的城邦特诺奇蒂特兰,这就是现在的墨西哥城。他们不称自己是阿兹特克人而称自己为墨西卡人(mexica)、墨西哥人(mexicano)、墨西卡-特诺奇蒂特兰人(mexica-tenochtitlan)、特诺奇蒂特兰人(tenochica)。上述名称在本书都是指古代墨西哥人,作者多用“墨西卡人”代替“墨西哥人”这个比较现代的称呼是有道理的。
2. 印加、克丘阿、秘鲁在本书含义基本一样,都指古代秘鲁或秘鲁人。
3. 蒙泰古祖玛这位阿兹特克国王的名字从纳瓦特尔语译成西班牙语时很是杂乱的,不同的书有不同译法:Motecuhzoma, Montezuma, Moctezuma, Mutezuma...;从西班牙语译成汉语时更不统一:蒙特祖玛、蒙特苏马、蒙蒂兹、莫泰苏玛、莫克特苏玛,等等。当今纳瓦文化的研究者们,如本书作者雷昂—波尔蒂利亚博士,常用Motecuhzoma,本书中按此译为“蒙泰古祖玛”,既符合本书中西语Motecuhzoma的译音,又照顾了我国原有的译法。
4. 本书中西班牙人的称谓也很多,有西班牙人、基督徒、卡斯蒂利亚人、白人、红头发、大胡子人等。1469年伊比利亚阿拉贡王子费尔南多和卡斯蒂利亚公主伊莎贝尔联姻,这对历史上著名的“天主教国王夫妇”完成了西班牙的统一,之后人们就常用卡斯蒂利亚人代替西班牙人,用卡斯蒂利亚语代替西班牙语。因此本书中卡斯蒂利亚就是统一后的西班牙,卡斯蒂利亚人就是西班牙人。
5. 关于纳瓦族,这是生活在墨西哥北部的讲纳瓦特尔语的部落联盟,他们中的一支,即阿兹特克人离开联盟南下,在今天墨西哥城建立了阿兹特克帝国。纳瓦特尔语即古代墨西哥人讲的语言。
6. 征服者到达美洲后,面对印第安人复杂的社会政治组织的名称,译者在翻译时感到无能为力,于是便用自己习惯的政治社会组织名称翻译,即便是现在也很难找到确切的相对应的名称。例如阿兹特克帝国,首先,它是“国”吗?它有严格意义上的国的含义吗?按照摩尔根的看法他们恐怕就是一个部落联盟,或一个发展中的部落,却还称不上是“帝国”,虽然极富侵略性。印加帝国也是一样,它也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国家含义。本书为了统一,沿用了既有的西班牙语名称,如总督、省长、酋长、大人等也照译不误。
孙家堃
2017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