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阿花之死
(壹)
一九九二年的夏天,悲伤如同怒海狂潮,卷走了所有的希望与幸福,只留下破碎的空洞。
那一年,父亲三十二岁,母亲三十岁,是高庙村被大伙公认了的模范夫妻。一直以来,我都无比坚信:我们的父母亲是这座小小的村落里最为时髦的一对。每当父亲需要步行到邻近的村庄——清溪村,或者是更为遥远的村镇,为病者医治伤痛的时候,母亲便会亲自将他送往村头。村口的那棵巨大的榕树盘根错节华盖遮天,我们的双亲便在树下,深情相依出一幅临行告别前的缱绻诗画。
上述场景实在像是烂俗了的影视剧。然而,一旦配合着正当升起的太阳,尤其是那双橘红色晨曦下的剪影,使得这个情景优美得宛如一幅别具乡村风情的温馨油画,立体而不甚真实,仿佛触手即破。但没人会想到,一系列的创伤与痛苦仿佛暴风骤雨一般,很快将会以毁灭性的姿态袭击我们沈家,弄得我们家破人亡。
由于父亲总是早起赶路,我们被母亲赶鸭子上轿般,从温暖的被窝里被耳提面命道:“昨天晚上,叫你们小哥俩儿早点睡,却是打打闹闹个没完没了,现在倒是倦得爬不起床了?!”我弟弟平治——那个小家伙蔫头耷脑着一副没睡醒的模样,懒洋洋地打出长长的哈欠声,嘴角连滴带涎着亮晶晶的口水,迷糊的小恶心把母亲给呛乐了,“起床了,快起床了,我的小糊涂蛋们!”母亲冲弟弟的小屁股蛋拍去,不疼,是带着无限慈怜的柔情。我因为要上学,本来就要早起,干脆利落地穿好了衣服。
草草地吃过早饭后,母亲帮我背上书包,便拽着我和弟弟,随父亲朝村口走去。
经门前的清风一过,弟弟立马便抽起了“羊角风”,精神抖擞地活蹦乱跳,漫山遍野都是他那双胡乱扑腾的无影脚,集市上耍猴的也没见比他这么能鬼折腾。也不知正追赶着哪家的小动物,从山顶上一路欢笑着俯冲,发出公鸡打鸣般“咯咯”的胡闹声,简直就是一只小恶魔。这家伙自小就喜欢恶作剧,从那灌彻山野的清脆声,你很难决断他到底是天使亦或魔鬼,或许因其天使的面貌,取两者兼而有之。
那棵大榕树下,由于被村人们长年累月地在此纳凉,树身周围裸露出光滑且踩实的泥土。暴露的树根,也因为长期被孩子们攀爬着游玩,被琢磨出了光滑的质地。
我回头,因见身后无人,便清楚那家伙不知道又跑着追赶什么活物去了。当下,坐在滑溜溜的树根旁,由于大榕树的板根现象,无数垂落的“胡须”在我眼前形成了一道帘帐。帐帘外,是父亲和母亲拥抱在一起,父亲正蜻蜓点水般,亲吻过母亲的额头。
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曾听闻父亲是在村里露天电影院的场院坝上认识母亲的。母亲是近邻镇上的姑娘,由于父亲是这一带的游医传人,母亲或多或少对他有所耳闻。因母亲是镇子上的女孩,而且据说是镇子上最漂亮的姑娘,也是这方圆百里最漂亮的姑娘,就行政管辖而言,比父亲高出了那么一个档次。但母亲既然肯愿意下嫁到高庙村,可见,父亲正是因为其自身的魅力,征服了母亲的芳心。
据说,我们的父母是一见钟情,钟情的地点就在这棵大榕树下。初听父母们的爱情故事,我那时候才五岁,而弟弟只有两岁,自是什么都不明白。
阿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跑出了家门,正舔着我裸露在外的那只大脚趾。阿花是我们家养的一只小母猫,因身上拧绞着白黑黄三色条纹,所以被我们叫作阿花。这只桀骜不逊的小孽畜,今天却是难得对我如此温顺。平日里,由于多是弟弟定时喂它,这只小畜生对平治的态度明显比对我要亲近得多。
“势利眼!”我白了这小畜生一眼。
“喵——”阿花抬头冲我得意地摇头晃脑,翘起的胡须在晨风中颤舞,分明暗含有愚弄我的笑意。这小畜生跟平治一个德行,喜欢耀武扬威地图个乐子,生来就是为快意人生的。阿花的毛皮光泽蓬松,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油光水滑,简直就是一只猫精灵。看来,弟弟对这只小畜生真是宠爱有加。
“哥哥,哥哥——”高高的山坡上,穿过斑驳碎亮的树林间,一个小小的身影向我流光溢彩地泼泻而来。弟弟灵活的小脚轮子般在山坡上转动,快要拖垂在地上的那条大裤裆,顺着山道溜出了一条长长的灰尘带。不知道他手里捧着圆什么,明晃晃的,散发出暖黄的色泽,搅拌着微弱的腥红。然而,那双纤细的小手实在瘦弱,无法盛住那握满满的鼓起。
光,仿佛被掌控在了弟弟的手中,看不出那是一团怎样的发光物质,表面看似混沌不堪,体内却是点缀着麻黑色的斑点。当即,我看出那是一枚软壳蛋,柔软的蛋壳如同磨砂玻璃般,一连串鱼卵似的颗粒,被包裹在清水一般的胶质里,宛如晶莹剔透的黑珍珠滚动着翻身,随时都有可能蹬出一双健硕的后肢,跳出蛋壳,消失不见。
但我一点也不吃惊这枚软壳蛋长相怪异,则是忍住笑意问道:“这东西是哪儿来的?”
弟弟满是一脸的天真,指了指山坡上的树林,我知道那林子里有座观音庙,因大部分乡邻信奉佛祖,村里的孩子们便常常跑去庙内偷食供品。又因为弟弟在那里摸到过一窝鸟蛋,又捉到过几次野鸭或是家禽之类的小崽子,落下了念想,几乎每天都会跑去那座山头。
我们的村子盘绕山巅,也是这附近村群的尽头,更因其海拔最高、山上座落有一爿观音庙,所以得名为高庙村。那庙宇少说也有数百年的历史,观风望水,呼山啸林,顺耳清眸,可以说坐拥着至上的风水宝地。但那庙宇就一搁堂间,正面贴墙的那尊佛祖泥塑恰是观世音菩萨,正慈眉善目地盘坐于莲花宝座之上。不仅其表面的金箔与彩绘基本脱落,佛像的内胎也已经大块地斑驳掉落,似乎经雨水一泡,早已是一滩烂泥。
早年间,那莲花宝座还将就成形,最近几年却风化得厉害,况且又无人照应,早就拓圆了棱角。尽管这观音庙残破不堪,但据说建造之初,那尊观世音菩萨得高僧开光,汇聚仙气,保佑村民,求子必应。难怪,村里的孩子男多女少,这也算是神灵的造化。
当下,我正小心翼翼地接捧过弟弟手中的那枚软壳蛋。面冲阳光,可见蛋黄牵连出血丝一般的腥红,周围滚动着一枚枚黑色的卵粒。顺着蛋身慢慢摩挲,忽地,触摸到了一块突起。冲向亮光,可见那突起如同一枚精巧的补丁。
“喵——”阿花正依偎在弟弟的脚边,用柔滑的身体万般讨好地磨蹭着自己的小主人,难得露出谄媚的奴才相儿。
弟弟蹲下身子,回应地揉抓着那小畜生,是在抓摸着阿花的肚子。那小畜生闭上眼睛,仰面躺地,分开四肢,十分惬意地享受着小主人的爱抚。突然,弟弟奶声奶气,拧头望向我道:“这蛋,是阿花下的。”
“啊——”当时,我完全没反应过来。
“我发现它的时候,看见阿花正趴着它。”
“猫怎么可能下蛋呢?”我不可思议道,顺而摇了摇头。
见我不肯相信,面前的小家伙则是强硬地冲我反驳:“我可是亲眼看见阿花下的。”
“但猫是哺乳类动物啊!”哺乳动物,是我在学校读书时所知晓的一个生物名词而已。如果以我当时十岁的水平如实讲解,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反正,哺乳动物是不可能生出蛋来的。比如鲸鱼,虽然生活在水中,并且被称之为“鱼”,但它并不像普通的鱼类那样产卵,而是属于有胎盘的哺乳类动物。
那年,弟弟七岁。夏天过后,他才能进校读书,所以在知识领域方面,我肯定比他更具权威。但这小家伙竟是一副气鼓鼓的神情,隆起的腮帮子像是吐气泡般抽风,完全不肯相信我的话。
弟弟早在去年就该上小学一年级了。但这家伙实在太皮,母亲怕他在教室里坐不住,还会影响到其他孩子上课,便多留在家里一年,试图磨磨他的性子,却没起到任何作用。
“反正,我看见是阿花下的这个蛋。”平治抓过我手中的软壳蛋,口气忿忿不满,差点将其捏碎。
弟弟小小年纪,气性如此之大,也不知道他是继承了父亲的个性,还是母亲的情操,但我们的父母都奉行宽厚待人之道。特别是父亲因为医术高明,收费合理,甚至为救死扶伤,有时候分文不取,即便得到了村邻们的爱戴,但他的性情也是戒骄戒躁,始终保持温和待人的,所以弟弟的个性既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简直就是一个怪胎。
“嘿嘿!我去上学了!”我不在意平治的无理取闹,卷起书包,就朝村小学跑去。
但我完全没料到:这枚软壳蛋竟是闯下一切祸端的开始。
(贰)
父亲不在家的这些日子,虽然母亲看起来有些寂寞,但她总是积极地应对生活中的一切,尽心尽责地照顾好我和弟弟。在这其中,母亲最大的乐趣就是变着花样给全家人做可口的饭菜。
“妈妈,我要吃这个。”弟弟冲进厨房,将拣来的“猫蛋”交到母亲的手中,跟我想象中的情景一样,母亲完全被眼前这个莫名其妙的“怪物”给惊呆了。
那时候正值六月初,母亲挺着大大的肚子,还有一个多月的预产期,我们就将迎来家里的第三个孩子。
“这是什么?”母亲完全不相信眼前的异物居然是一枚软壳蛋。
“阿花下的蛋哪!这是阿花下的蛋!”弟弟说这话时,表情十分认真,不像是一个孩子,倒是有几分父亲的气派。
傍晚,我放学回到家中,弟弟还在跟母亲解释那是阿花下的蛋。我藏身在厨房外,隔着布帘,悄捂住嘴,大笑。这实在是太有意思了,平治怎么会认定猫会下蛋呢?
这时,阿花蹿入进门厅,见我鬼笑的模样,毫不客气地白了我一眼,趾高气昂地摆跨着一字步,天生一副猫模特的优雅及狂妄。这小畜生血统一般,就是一只杂种猫,性子却是胜过血统纯正的贵族同类。阿花从帘布后跃入进厨房,跳到乌黑的灶台上,是在寻找吃的东西。
“傻孩子,猫怎么可能下蛋呢?”母亲搂过灶台上的阿花,放在隆起的肚腹上,温柔地抚摩着猫咪。
“喵——”阿花眯缝着眼睛,正舒服地享受着。
“这就是阿花下的!是我看见阿花下的!”弟弟斩钉截铁,固执己见,真是个倔头强硬的小家伙。
流言,往往正是在这种情绪氛围的作用下所催生而出。通过断章取义的情节,再经由当事人进行想象性的补充,从而演变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如果那时候的媒体像二十一世纪的现在这么发达,无孔不入,想必这个可怕的流言早就如同病毒般被传播开来,并且被好事者破除,也就不会有之后的一系列死亡事件的发生了。
弟弟坚信不移那枚软壳蛋绝对是阿花的作品。阿花是一只刚满周岁的小母猫,连小猫都没有生过,下蛋更是绝不可能。
晚饭时,弟弟将软壳蛋放在那张不知用过了多少代人的八仙桌上,一副很有食欲的模样,细嫩的脖子如同一环环的管道连接而成。由于唾液分泌的缘故,喉头在其皮肤下圆溜溜地滑动,仿佛被咽下的口水磨平,“咕咚”一响吞落进了肚子。
“这种来路不明的蛋,可不能惦记着吃。”母亲捞过软壳蛋,拿捏在手里掂量,却是不知该如何处置。
“你这个小傻瓜——还在惦记着是阿花下的蛋呢?!”我将手顺着弟弟额前的刘海一盖,欺负似地拍了拍他的小脑袋瓜。
分明是在回答我的提点,正猫在桌底下盘食的阿花,将胡须神气活现地一抖弄,又是那副笑眯眯的毛脸。
“这就是阿花下的!我看见阿花下的!”我的弟弟平治竟是难过得快要哭了。
母亲捧起“猫蛋”,迎着灯光摇了摇,卵粒似的黑色物质在蛋清内跌跌撞撞地滑动。“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东西?”
见母亲和弟弟一脸疑惑的表情,我蒙着嘴,差点就要大笑出声。憋了好半天,才将恶作剧的快感重新揣回进了肚子,一本正经地继续吃饭。
晚饭后,院子里撩起了习习夜风,我和弟弟正齐力将鸡群赶进窝棚。院门外,传来“呜啦啦”的叫嚷声,是响自村里的一个疯女人之口。经常在我半夜三更做梦惊醒时,便会听到屋外传来这一响响如鬼似泣般的呜咽。那种鬼哭狼嚎的声息并不尖锐,总是慢慢地渗入进了你的心髓,仿佛自梦中飘落进现实里的挣扎。然而,全村人都知道那只不过是一个疯女人的哀伤。
阿花一声轻吟,跳落进了院子,抬头晃过我们一眼,便闲庭信步般,以趾高气昂的姿态,跨过了我们的面前。真是一只白眼精啊!分明是只猫,却浑身狼性,跟平治与生俱来着同样的傲慢。
弟弟笑颜天真地朝阿花招了招手,手里握着一根沾满了鱼肉的骨刺。阿花踱着轻盈的猫步,三两步就来到了我们的身边。弟弟将鱼刺塞到阿花嘴边的同时,细嫩的小手伸到猫咪柔滑的肚腹下,似乎是在给阿花挠痒。阿花闭上眼睛,一边惬意地品味着美食,一边享受着主人的爱抚。
举目,注视着月光,惨淡的月色,在云层背后忽隐忽现,显得尤为神秘莫测,似乎预示着可能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
“平治,你为什么会认定那蛋是阿花下的?”
我注视着这个比我小两岁半的弟弟。他拥有父亲那般敏锐的心肠,性格却是倔强而执拗,尤其当遇到今天这种情形,他简直是不撞南墙不死心,猛烈地冲击着自我个性。多年以后,我才意识到:平治从小就如此自傲,仿佛一只被围困在自我意识中心的野兽,旁人很难知晓他的内心世界。
如果是其他孩子,听到家人或长者的否定,早就不再坚持己见了。但眼下,平治却依然鼓劲着圆滚滚的腮帮子,一副蹭头掐架的模样,顶着一脑门子的愤怒,仿佛一擦就着的火柴头,充紫的脸色火气方刚。夜色中,那双狰狞含恨的眼睛居然闪烁着愤怒的偏执。但他毕竟还只是个孩子,尽管当时我也还未满十岁,但由于身为大哥,又是家中的长子,当我们的父亲没在家时,便不自觉会心怀一家之长的责任感。
“硬壳蛋它生不出来,但软壳蛋可就不一样了。”弟弟脸色一缓,摆出一副圣人的傲性,笑嘻嘻地抓挠着阿花的肚皮。
与此同时,我猛地感觉自己的肚腹一凉,仿佛冰块滑过了柔软的腹部,身体竟是不寒而栗。眼前,弟弟天真的笑脸却是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我蹲下身子,顺着阿花三色条纹的腰身,抚摸到了它的肚皮。皮毛下的血管于我手中铮铮跳跃,我的指端也随之一颤,阿花似乎受到了惊吓,利声尖叫着闪开,冲向我虎视耽耽地怒目而视。因我惹恼了它,这只小畜生的眼睛里竟是闪烁过一股摄魂心魄的凛冽,那分明是一双人的眼睛。
(叁)
夜晚,我躺在床上,一闭上眼睛,就有种十分不安的感觉。几次,我望向一旁的铺位,弟弟正乖巧地平睡,发出均匀细微的鼾声。
但我总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到底做错了什么?难道,是今天早晨的那个恶作剧吗?我意识到因为自己的某种过失,似乎已经启动了暗藏在弟弟身体内的某种潜能枢纽。但那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潜能?亦或是我想多了?不安的感觉在内心中蔓延,更是仿如潮水般澎湃不止。但那时候的我,还毕竟只是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啊!不一会儿,我就跌入进了倦意浓浓的梦乡之中。
“喵——”我听闻到梦呓的呢喃,却分明是阿花的尖叫。我被噩梦掐住了脖子,尽管挣扎着努力起身,但手脚仿佛被绳子捆绑住了。虽然阿花的叫声只唤了一响,并且戛然而止;尽管那声音听起来奇怪而压抑,却是直刺夜空。
终于,我挣脱开缰绳醒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噩梦的原故,感觉满头大汗淋淋。与此同时,一股淡淡的血腥气,仿佛是自梦境中飘入进了现实,味道不免似有若无。
我回头,见弟弟的床铺满是亮晃晃的反光,因为铺用的是竹席,那反光显得尤为刺眼。弟弟没在卧室,难道,他上厕所去了?但房间里有夜壶,他完全不必出门。
当即,我跳下床,走到门厅。在惨淡的月影下,可见背墙的一组老式柜子,斑驳的柜门竟意外敞开,露出一口黑洞洞的獠牙。柜子上摆放着一只同样古旧的老式座钟,显示已是夜里四点过了。
适应了黑暗之后,我看清楚那口“黑洞”的形状,是个便于携带、可挎放在肩膀上的木制箱子,与父亲今晨出门前带走的那口箱子的形状大致相同,是父亲外出就诊时所用的便携式医药箱。箱子有两个,轮换着使用。此时,那只保留在家的箱子,微微起缝的箱盖下,可见闪耀着金属的光泽。不用打开,我也十分清楚那里面摆放有麻醉剂、消毒药水及一些常用的医疗器具。手术工具浑浊着镀斑,那是由于使用多年,免不生锈了的原故。
我明显预感到了什么,便慢慢地走了过去,轻轻地翻开了箱盖,果然手术刀与手术剪都不见了。
“咚”地一惊,我听见自己的心脏撞击到胸膛内壁的回音,感觉心跳愈加紧张得厉害。
越来越浓重的血腥味,提醒我之前所闻到的气味,那根本就不是什么幻觉,而是真实的存在。
我的双腿开始打颤,努力站起身的同时,差点一头栽倒在地。为什么预感会如此强烈?我的身体恐惧得无法抑制,空气中强烈震动着心跳声,仿佛一只大手,榔头般正用力砸击着我的胸膛,几乎要将我的躯壳劈成了两半。尽管举步艰难,但我依旧奋力磨蹭着朝前挪移。
挪出门厅,绕至屋后,我便站在堆放杂草的柴房外,浓烈的血腥气正是由此溢出。透过柴枝为栏杆的窗户,可见柴房里摇拽有烛火。一波影子,如同拍打在礁石上的浪花,触礁在灰土的天花板上,形成错落斑驳的光点,似乎揉碎了一般,随着血腥气的流动,光和影飘忽不定,就像是一个看不真切、抓摸不住的鬼魂。
我将手掌贴抵在门板上,指甲戳进了溢出光斑的那撇门缝。不知不觉,柴门打开,心脏卡在了嗓眼处,喉头感受到了一股腥苦的甜腻,窒息的疼痛几乎是要将我击晕——因为,因为——我看到弟弟就在柴房里。
“你——你在干吗?”我嘶哑着喉咙,一时间,颅腔内“嗡嗡”作响,仿佛仍在噩梦之中。
弟弟那双鲜血淋淋的小手,左一把手术剪,右一把手术刀,如果不是因为沾满血迹,他那副装腔作势、模仿大人的劲头,可以被称之为可爱。然而,桌板上肆意流淌着殷红的鲜血,阿花四肢摊开地被固定在桌子上,统统表明这里就是“犯罪现场”,是肢解一只小母猫的屠宰场。阿花的肚皮如同两扇敞开的大门,黑黝黝及迂回弯曲的五脏六腑之间,那颗精巧的心脏依旧顽强却微弱地跳动着。
我按捂住胸口,感受到似有若无的起伏,这才清楚自己并非做梦。
岂料,弟弟完全是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并没有因为自己的这种过于血腥且残暴的举动,表露出一丝一毫的后怕。甚至,他用那副惯有的天真神态道:“哥哥?!”
“你——你这是在干吗?”我逼进屋子,眼见那颗挣扎着的小小心脏逐渐安静了下来,我的恐慌也随之安定了下来。
“我就是想看看这枚猫蛋是怎么生下来的。”血红的案桌上,烛火旁便是那只形态怪异的软壳蛋,溶化的蜡烛将血腥气搅拌得令人头晕脑胀。
“但是,但是——你把阿花杀死了!你把它给杀死了!”本来,我是想说你不是很疼爱这只小畜生吗?但已经发麻的舌头分明正在打结:“你看见了吗?你把它给杀死了!”
我大着胆子又上前一步,看清楚了“解剖台”上的情况,阿花正用它那双死去的眼睛望向我,冷得我心头一哆嗦,再次回想起晚饭后——这只小畜生的眼睛里闪烁过那股摄魂心魄的凛冽,这分明是一双人的眼睛。原本,那么一对桀骜不驯的猫眼,却是因为心跳的逐渐停止,仿佛一团即将熄灭的烛火,最终慢慢地闭合上了双目。
猛然地“哧啦”一响,蜡烛白色的油花溅落在血迹上,沿着导火索,径直烧疼了我的神经。
“妈妈见你这副样子,一定会吓坏的。”母亲还有一个月就该临产了,所以可不能受到任何的刺激。
我把弟弟拉到院子的水龙头下,将他身上的血污冲洗干净。因担心水流声会惊醒母亲,我用双手作为导流,将声响降到了最低。水龙头上方的窗口就是父母的房间,我能听见母亲翻身的动静。
冲洗干净后,我将弟弟推进卧室,给他搭盖好了被单,哄其入睡。
回到主屋背后的那间柴房,如何清理干净血迹,正是我头疼的问题。柴房的地面裸露着泥土,我用铲子将沾有血污的土层起掉,将那个原本废弃的小方桌,抱到屋外同样用水冲洗干净。
这些都是小问题,关键是阿花的尸体,我该如何处理干净?我将小母猫的尸体用柴草包好,扔到了屋外山坡上的杂草堆里。
最后,我将那只恶作剧的软壳蛋埋在了院子里的凤仙花下,似乎这样就能消除掉我所造成的一系列罪恶的端倪。
(肆)
一大早,母亲便端出煮好的鱼头饭,“喵呜——喵呜——”地招呼着阿花。阿花自然再也不会出现了,至少,不会再以傲慢独立的方式,出现在母亲的面前。
我瘫软在床上,抓起衣襟的边角,擦干净了满头的汗水。靠在床头时,入目斜视,通过窗户的角度,便可望见母亲进进出出寻找阿花的身影。
晨曦透过窗户,照耀在弟弟那张恬静的小脸上,平治的嘴角翘起红彤彤的笑容,似乎正酣畅淋漓地享受着美梦——那是一个屏蔽了昨天夜晚发生了美梦。你实在无法想象,他竟会是一个手段如此残忍的孩子。虽然村里的其他孩子们也会将昆虫麻雀等小动物屠宰分尸,但没有人会对自己家中灵性的宠物下手。
晌午过后,阿花的尸体是被村里的疯女人最先发现的。疯女人将阿花破布般的尸体张开在树枝上,那只三色小母猫就变成了一面破烂的旗帜。由于天气炎热,尸体散发出腐臭的气息。由此,疯女人便把原本属于弟弟的罪责,毫无意识地大包大揽了下来。村民们都以为是疯女人杀死了阿花。又因为一只畜生的命不值钱,大家也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那疯女人的头顶已经半秃,起壳了一层红亮亮的疥疮,阳光下甚是鲜艳夺目。
自从入夏以来,那疯女人的身上就开始长疮流脓。有时候因为瘙痒难耐,疯女人竟当着众人的面儿,将手伸进裤裆里胡抓乱摸,完全没有廉耻之心。一些太过年幼、不懂事的半大孩子,由于不知道疯女人正在干嘛,一双双眼珠子滴溜溜地乱转,似乎也帮着疯女人隔靴搔痒。这时,村妇们便扇掴着自家娃仔儿的面皮,凶神恶煞地叫嚷道:“羞羞羞!丑死了,莫看!再看,就看成了斗鸡眼!弄出一双针眼泡,瞎死你个龟儿子!”但孩子们总禁不住好奇,将小脑袋瓜绕过大人们的遮挡,瞪足了眼睛又瞧又看。如此,母亲们也就毫不客气,挥手就是一记“咣当”响亮的大嘴巴子。孩子哭,大人骂,配合着疯女人的咿呀乱语……一时间,鸡飞蛋打,狗急跳墙,猫急上房,好不热闹。
当下,疯女人丢掉了手里的那面“猫旗帜”,猴急地抓挠着烂衫下的破裤裆。不多时,女人的手端已是血红一片,村人们惟恐避之不及。但只要抓住机会,孩子们便对疯女人又追又打,学舌大人们的恶毒,咒骂疯女人是村里的扫把星。那些还没成家的少壮派,更是巴望着疯女人出丑,好歹能糊弄下眼谗。
疯女人因为无家可归,天冷时,就跑到山上的观音庙内睡一宿。虽说那庙宇破败不堪,但遮风避雨总没问题。天热了,就跑到树林里的清溪河洗个澡,弄得大人们都不愿用那溪水,都嫌其污秽恶心。但我们这些小孩子可没这方面的忌讳,照样跑到去清溪河里玩水摸鱼或抓虾,就算大人们警告也没用,倒也没见哪家的孩子长疮生病。
世俗总不会缺少长舌之人,无中生有,散布流言,永远是一些人鲜活的乐趣。人性如此,活着不为别的,就是为了享受他人的痛苦,巴不得别人统统流脓长疮。其实,这种人自己早就已经是千疮百孔,胸内怀揣着一望便知的怨毒之气。
那天傍晚,三个长舌妇正坐在胡招妹家里的院子,东家长西家短,相互交流听来或胡乱揣度的各类杂言异闻。中间那个龅牙妇就是胡招妹,一脸的猪相,上嘴唇肥如腊肠般朝前拱,突出的门牙推土机似地犁出了下唇,注定此面相说话必是把不住门脸,开口闭口便是满嘴的喷粪和流脓。
瞧摸一下胡招妹家里的院子,更是明白这家主人懒得出奇,院里的半边菜园种了些生菜,虽说偶尔也浇了圈水,但肯定没施肥,那一棵棵菜花心子蔫巴叶黄,一看就是营养不良。院内连只鸡鸭都没养,土房子后面大概有笼猪圈,一头荒猪正饿得嗷嗷直叫。
由于院门大开,正见疯女人扯着那面“猫旗帜”,疯疯癫癫如同狂风大作,晃在烂糟糟的门板外东一闪西一撞,像是在跟院子里的女人们玩藏猫猫,那一藏一露皆是顽童般的笑脸,毫无村邻们的心机。
就这样,三个长舌妇干脆来了个就地取材,议论起了有关疯女人的现行传闻:
“最近,那个疯子把自己洗涮得好干净啊!”这是个操持着鸭公嗓子的女人,面目有点男人相儿,腮帮子纸皮般“呼哧”着来劲。
“我说那清溪河怎么臭气熏天得厉害!”胡招妹夸张的口气,龇咧出满嘴的黄牙,仿佛将臭气吸饱进了肚子。
另一个长舌妇则在人渣子里装淑女,细声细气道:“是啊!我都不敢去河边掏菜洗衣服了,生怕沾染上什么来路不明的恶病。”
“唉呦!你们看出来了吗?”第一个长舌妇见大家没弄明白她的意思,赶忙将脸凑向前,仿佛一只被人掐住了喉咙的秃头鹅,被拎长了脖子。其他两人像是得到了信号般,将一只只堵满了油垢的耳朵伸过去,脑袋抵着脑袋,形成了一朵腐臭的大丽花。终于,前者达到了被人重视的目的,心满意足地神秘道:“那疯女人的肚子大起来了!”
“啊!”胡招妹一脸的恍然大悟,不怀好意地朝院门外空挖了一眼,琢磨的声音道:“我说呢!总觉得那疯子哪里似乎不太对劲!”
“这么恶心的女人,还会有男人碰?”另一个长舌妇则是“吃吃”地怪笑道。
胡招妹摆出一副比谁都懂的派头,亮开了一副破锣般的乌鸦嗓门道:“没人碰,怎么会大肚子!他妈的,那小贱货的本事还能大到雌雄同体?!”没想到,这“滚刀肉”居然连雌雄同体都知道。
第一个女人有些要开玩笑的意思,伸手一戳胡招妹,便胡闹开了:“该不会是你自家男人留的种儿吧?昨天晚上,胡哥哥又没回家?”
大家都知道胡招妹的男人喜欢偷腥爬炕,向来不太老实,见个村姑村妇,甭管是哪个村子的,但凡脸盘漂亮点儿,就管不住手脚,上前勾三搭四,即使占不到便宜,也非要过过嘴瘾。空口套白狼,嘴巴裹了层蜜糖,心里那个甜劲啊,好像真占了人家多大的便宜!
其实,村里人都挺同情胡招妹的男人,整天抱着个噩梦般的老婆睡觉,本来心理承受的压力就大,又不敢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就只能玩玩花花肠子。
胡招妹最受不了别人暗地里讽刺她长得丑,龅牙一龇,撕破脸皮,便指爹骂娘道:“臭婊子,你再敢胡说,看老娘不撕烂你的这张臭嘴!”当场,双手叉腰梗粗了脖子,一副干仗捶架的攻势。
那第一个女人立马舔脸求饶道:“别呀!姐姐,不过就开个玩笑,你还当真了?!”
胡招妹继续咬人道:“瞧你自家男人的那副屌样,也不是什么好货色,见到个破鞋就流口水咽吐沫星子!”骂歪歪的同时,“龅牙妇”站了起来,那女人一躲,生怕对她出手,看来是真怕胡招妹。胡招妹走到院门口,正见疯女人藏头露尾地玩捉猫猫,是在自娱自乐地冲她找乐子。
“晃什么晃?!晃得人头晕,赶紧给我滚蛋!”胡招妹将门一摔,撞上了一堵硬物。
那疯女人被门板一挡,仰面倒地,平日里被村里的孩子们揍惯撵惯了,身体倒也皮实,拍拍屁股就坐了起来。
随后,那疯女人挺着微微起怀的肚子,却也不觉得有什么负担,重新拉扯着“猫旗帜”作势飞翔,朝附近的山坡上冲了过去。夕阳下,疯女人挥舞着大旗,如同解放军占领了高地,笑出了一嘴的唇红齿白。
也许正是由于这份懵懂和无知,疯子的世界比起正常人的勾心斗角,则是更加享受着无脑(恼)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