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常态与情绪
你是一个“正常人”吗?也许,在大多数情况下,你的确是正常人。但是,毫无疑问,你偶尔也会心存疑虑。有时候,对你而言,你的性别情结(sexcomplexes)、抑郁情绪,或者隐藏的恐惧看起来都十分异常。而心理学上多半也是这样界定的。另外,你无疑会经历过一些轻微的恐惧与愤怒、小小的嫉妒与仇恨,偶尔还会感到被戏弄与欺骗,而你已经将这些情绪视为自身“正常”的部分。心理学也助长和诱导你产生这种想法。事实上,目前许多心理学家都坦承,“恐惧”和“愤怒”不仅是人类正常的情绪,更是“主要”的情绪。一些作家认为,情感休克(choc)或情感冲击(shock)是正常情感不可缺少的元素。一些心理实验者迫使女性受试者切断活老鼠的头,并扬扬自得地展示由此得到的反应数据,用来衡量人们对适当刺激产生的正常情绪反应。一位享有盛誉的情感研究者甚至提倡将“恐惧”和“愤怒”作为正常的人类行为保留下来,因为这两种情绪能为身体提供力量和效率!但是于我而言,这些提议其实就像为了强化一个人的消化功能,就要他把钉子放在汤里喝下去一样,非常荒谬。在我看来,如果你正在经受恐惧、愤怒、痛苦、震惊,想要说谎,或者处于其他包含混乱和冲突的负面情绪状态时,你就不是一个正常人。只有当你处于愉快和谐的情绪状态时,你的反应才能视为正常。本书主要描述一些正常的情绪,虽然这些情绪在我们每个人的日常生活中极为常见,也极为重要,但迄今为止,却为广大学者和心理学家所忽视。
从生物学角度看,正常的情绪是能够带来效率的情绪
作为心理学家,如果我们遵循其他生物科学的类比规律,我们一定期望能找到常态的,即最大的功能效率。适者生存意味着一个物种中某些成员的机体成功抵制了环境破坏者的侵犯,成功地生存下来,并且其机体保持着最大的内部协调,继续运作。那么,在情绪这一方面,为什么我们要改变这个期望呢?为什么我们要寻找那些特别不和谐的情绪、那些能显示我们被环境压垮的情感,并把这些情感反应看作我们正常的情绪呢?如果一只森林猛兽在战斗中受伤,最后取得了胜利,那么事实上将其胜利看作其受伤的结果,便是一个错误的逻辑。如果一个人在一场商业大战中因为害怕或愤怒而情绪崩溃、精神错乱,最终却取得了胜利,我们因此认为他的征服性力量是由他暂时的软弱和失败带来的,这同样也是荒谬至极的。随着恐惧的消失,胜利便随之而来。也许,在取得胜利的过程中仍会伴随些许恐惧,但这仅仅说明胜利者不需要尽最大的力便能取胜。
小时候,我曾有过一次恐惧的经历,至今依然记忆犹新。有一次上学途中,我被一个智力上有缺陷的男孩(且叫他“F”)用气枪威胁了。父亲一直教我不要打架,因此,我害怕极了,痛苦地跑回家。我的母亲知道此事后,告诉我:“笔直走到F面前。如果他不向你开枪,就不要揍他;如果他开枪,那就去追他。”我是个听话的孩子,严格执行她的命令。我大步朝F走去,走到他的枪前面,我扬着脸,我的胃却因恐惧而隐隐作痛,但F并没有开枪。自从有了这次难忘的经历,我开始清楚恐惧在有压力的时候是不会产生力量的。我敢于直面F的气枪,其中一部分力量来自我的潜在“支配性”,但大部分来自我的母亲,刚刚从她对我的人为控制中激发出来。因为我听她的话,她能够以我的名义使用这种力量。“支配”(dominance)与“顺从”(submission)属于正常情绪,能为我们提供力量,但“愤怒”或“恐惧”却不能。
目前描述情绪的术语是文学术语,没有科学意义
我最初研究的情绪并不是生物学角度上能带来效率的正常情绪。1913年,在哈佛心理学实验室,我开始尝试研究测量人们在说谎时身体会出现的症状。此后在战争期间,我在美国军队里继续这项研究工作,也通过一些法院案件来继续我的研究。但是我越研究这种身体症状,我越意识到,如果一点都不了解一个人被戏剧性地困在实验室或在审判室受到刑讯时会出现的正常的基本情感,我们根本就无法测量像“恐惧”“愤怒”或“欺骗”这样复杂、矛盾的情绪。
普通心理学教师经常将“恐惧”“暴怒”“愤怒”和“性情绪”(sex-emotion)等术语挂在嘴边,但这些词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如果要求对这些术语下定义,几乎所有受过维多利亚时代文学熏染的人都会很容易地回答:“它们是情绪的名称,每种情绪具有独特的意识特质,每个人每天都会经历。这些容易辨认的原始情感构成了文学的支柱。”我认为,这种“文学支柱”已被原封不动地移植到心理学上,但对心理学研究而言,这些情绪却是远远不够的。我们最近将心理学冠以“科学”之名,而其整个结构在尝试描述人类行为时仍然显得没有支柱。与19世纪的文人们一样,大多数心理学老师目前似乎仍然无法精准或科学地定义这些情绪术语。
当然,我们也不能责怪普通的老师。对于情绪这个话题,理论家和研究者已经写了成千上万的文字,但是对于每种基本的或主要的情绪,他们并没有作出明确的心理—神经方面的描述,而老师必须依靠这些理论家和研究者才能确立自己的科学观念。另外,对于这些情绪名称,几乎所有的作家毫无疑问地沿袭了各种各样古老而又没有明确定义的文学名称,而对于这些术语的内涵,每个作家的界定又各自为政,就好像这些情绪是他们的专属物品一样。
例如,我们来分析一下“恐惧”这个术语。毫无疑问,在心理学和生理学文献中,几乎每项有关情绪的研究中都会出现这个词。那么它的含义是什么呢?詹姆斯-兰格理论认为,“恐惧”是一种复杂的感觉,也许出自本能,又或许不是;也许所有受试者都有相同情绪,又或者每个人不尽相同。不幸的心理学老师自然几乎无法从诸如此类模糊的猜测中得到些许安慰。此外,生理学家本着一贯的严谨态度已经证实,在通俗和文学范畴下传统地被称为“恐惧”的这一意识,其特征并不是由感官内容构成的。
那么,生理学家又是如何做的呢?他们似乎像詹姆斯-兰格理论所阐述的那样,对“恐惧”这个术语深信不疑,愉快采纳了这个术语。坎农(Cannon)在其极具价值的著作《疼痛、饥饿、恐惧和愤怒的身体变化》中,通篇使用了“恐惧”这个词。
但坎农如何将“恐惧”“愤怒”或“痛苦”区分开来呢?他指出,这些“主要情绪”在生理上存在相似之处,但没有提到它们的显著差异。坎农认为,自主神经系统的交感神经部分总是由“恐惧”模式激活的,但他列举了“恐惧”造成的其他影响,如恶心、虚弱、呕吐等,而这一点,许多研究者认为是由迷走神经冲动引起的。此外,坎农自己也强调,“愤怒”“痛苦”,以及其他“主要情绪”也会明显地刺激交感神经。所以,关于“恐惧”这个大名鼎鼎的术语到底具有什么特定含义,我们再次陷入迷茫。
我们必须放弃为这些充满矛盾的情绪下定义的做法,而应去探究生物学上有效行为的根源,去发掘那些隐藏在效率背后的简单而正常的情绪,这也是本书最重要的任务——描述正常人的情绪,而人们处于害怕、愤怒状态,或在说谎时,不属于正常范畴。揭示出最简单的正常情绪因素后,我们就会很容易在现实生活或心理实验室中将它们整合成正常的复合情绪。不仅如此,我们也很容易发现和移除正常情绪因素之间一些逆转的关系,这些逆转的关系能说明“恐惧”“愤怒”“嫉妒”,以及其他异常情绪中出现的冲突和挫败因素。
我们该如何描述“正常情绪”
自称心理学家的人目前处境微妙:他必须先界定什么是心理学,然后才能写出有关情绪心理学或智力或任何人类行为的心理学著作。在过去,凡是从主观或内省的角度来描述一种现象,这类阐述都被持内省论的心理学家归为心理学。如今,他们的这种观点被看作不科学的。现今,这些内省主义者已经被迫退居幕后了。在他们那里,我们发现,众多教师和研究者把自己形形色色的方法和观察结果都称为“心理学”。例如,在情绪领域,有生理学家、神经学家、生理心理学家、行为主义者、内分泌学家、心理测试统计学家、精神分析学家和精神病学家,以上每种类型的工作者都认为自己是心理学家,并且还认为自己的研究结果是心理学上唯一有价值的成果。如今的心理学界就好比中世纪的欧洲,正引起封建贵族的狂热角逐。这些贵族们在其他方面没有什么共同之处,但是在这一方面却出奇地默契,只要有可能,随时准备争夺自己的战利品。
那么,我们该如何描述这些简单的正常情绪,以期不会遭到一个或所有心理学交战派别的蔑视呢?在一次有关身体情绪机制的讨论中,我曾经错误地使用了“意志设定”(will-setting)这个术语。数位美国心理学家虽然在讨论中也尽力去研读这篇文章,但是他们最后都放弃了。我曾经就“意识”(consciousness)这个词问了华生(Watson)博士一个非常愚蠢的问题。华生博士用非常遗憾的语气说道:“对不起,我真的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所以,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我还曾对一位杰出的精神分析学家说道:“我喜爱《瀚海孤帆》(Outward Bound)这部剧。”这位朋友兴奋地说道:“哦,天呐!”然后悲伤地补充道:“所以,你有恋母情结吧!你打算什么时候学习精神分析术语?你大可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你的恋母情结,不用遮遮掩掩。”在前面的事例中,我觉得我应该说些什么,但是我发现我又说不出来;在最后一个事例中,我认为我什么都没有说,但我发现我要说点什么时,却已经为时过晚了。在描述正常情绪这方面,我们要做些什么呢?
我们能做的只有这样:套用奥格登(Ogden)的妙语,我们至少可以尝试“重新解释并关联那些旧的雾中信号灯”,并运用直系同源学(the science of orthology)来纠正之前在对理念的操控中所出现的一些错误。这也就是说,各类心理学著作的作者都有其独特的语言表述方式,我们先得明白他们到底在谈论些什么,然后我们得创造某种心理学通用语,来非常精确地界定每个新术语。这个任务并不容易,但是为了能引导情绪心理学领域中不同类型的研究者一起团结努力,共同致力于描述正常的主要情绪,每份努力都是值得的。只有当每位号称“心理学家”的人都能克服自己的语言障碍,共同遵守规则,才能对解决该核心问题起到重要的作用。